6、匪筆三篇

7、某筆兩篇

8、述香港恭祝圣誕

9、吊與賀

一九二八年

10、“醉眼”中的朦朧

1、序言

　　本書收作者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所作雜文三十四篇，末附作于一九三二年的《魯迅譯著書目》一篇。一九三二年九月由上海北新書局初版。序言

　　我的第四本雜感《而已集》的出版，算起來已在四年之前了。去年春天，就有朋友催促我編集此后的雜感?？纯唇鼛啄甑某霭娼?，創(chuàng)作和翻譯，或大題目的長論文，是還不能說它寥落的，但短短的批評，縱意而談，就是所謂“雜感”者，卻確乎很少見。我一時也說不出這所以然的原因。

　　但粗粗一想，恐怕這“雜感”兩個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厭惡，避之惟恐不遠了。有些人們，每當(dāng)意在奚落我的時候，就往往稱我為“雜感家”，以顯出在高等文人的眼中的鄙視，便是一個證據(jù)。還有，我想，有名的作家雖然未必不改換姓名，寫過這一類文字，但或者不過圖報私怨，再提恐或玷其令名，或者別有深心，揭穿反有妨于戰(zhàn)斗，因此就大抵任其消滅了。

　　“雜感”之于我，有些人固然看作“死癥”，我自己確也因此很吃過一點苦，但編集是還想編集的。只因為翻閱刊物，剪帖成書，也是一件頗覺麻煩的事，因此拖延了大半年，終于沒有動過手。一月二十八日之夜，上海打起仗來了，越打越兇，終于使我們只好單身出走，〔１〕書報留在火線下，一任它燒得精光，我也可以靠這“火的洗禮”之靈，洗掉了“不滿于現(xiàn)狀”的“雜感家”〔２〕這一個惡謚。殊不料三月底重回舊寓，書報卻絲毫也沒有損，于是就東翻西覓，開手編輯起來了，好像大病新愈的人，偏比平時更要照照自己的瘦削的臉，摩摩枯皺的皮膚似的。

　　我先編集一九二八至二九年的文字，篇數(shù)少得很，但除了五六回在北平上海的講演〔３〕，原就沒有記錄外，別的也仿佛并無散失。我記得起來了，這兩年正是我極少寫稿，沒處投稿的時期。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４〕那些吞吞吐吐，沒有膽子直說的話，都載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卻遇見文豪們的筆尖的圍剿了，創(chuàng)造社〔５〕，太陽社〔６〕，“正人君子”們的新月社〔７〕中人，都說我不好，連并不標(biāo)榜文派的現(xiàn)在多升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們，那時的文字里，也得時常暗暗地奚落我?guī)拙洌员硎舅麄兊母呙?。我?dāng)初還不過是“有閑即是有錢”，“封建余孽”或“沒落者”，后來竟被判為主張殺青年的棒喝主義者了。〔８〕這時候，有一個從廣東自云避禍逃來，而寄住在我的寓里的廖君〔９〕，也終于忿忿的對我說道：“我的朋友都看不起我，不和我來往了，說我和這樣的人住在一處?！?br/>
　　那時候，我是成了“這樣的人”的。自己編著的《語絲》〔１０〕，實乃無權(quán)，不單是有所顧忌（詳見卷末《我和〈語絲〉的始終》），至于別處，則我的文章一向是被“擠”才有的，而目下正在“剿”，我投進去干什么呢。所以只寫了很少的一點東西。

　　現(xiàn)在我將那時所做的文字的錯的和至今還有可取之處的，都收納在這一本里。至于對手的文字呢，《魯迅論》和《中國文藝論戰(zhàn)》〔１１〕中雖然也有一些，但那都是峨冠博帶的禮堂上的陽面的大文，并不足以窺見全體，我想另外搜集也是“雜感”一流的作品，編成一本，謂之《圍剿集》。如果和我的這一本對比起來，不但可以增加讀者的趣味，也更能明白別一面的，即陰面的戰(zhàn)法的五花八門。這些方法一時恐怕不會失傳，去年的“左翼作家都為了盧布”〔１２〕說，就是老譜里面的一著。自問和文藝有些關(guān)系的青年，仿照固然可以不必，但也不妨知道知道的。

　　其實呢，我自己省察，無論在小說中，在短評中，并無主張將青年來“殺，殺，殺”〔１３〕的痕跡，也沒有懷著這樣的心思。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對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這并非唯物史觀的理論或革命文藝的作品蠱惑我的，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然而此后也還為初初上陣的青年們吶喊幾聲，不過也沒有什么大幫助。

　　這集子里所有的，大概是兩年中所作的全部，只有書籍的序引，卻只將覺得還有幾句話可供參考之作，選錄了幾篇。當(dāng)翻檢書報時，一九二七年所寫而沒有編在《而已集》里的東西，也忽然發(fā)見了一點，我想，大約《夜記》是因為原想另成一書，講演和通信是因為淺薄或不關(guān)緊要，所以那時不收在內(nèi)的。

　　但現(xiàn)在又將這編在前面，作為《而已集》的補遺了。我另有了一樣想頭，以為只要看一篇講演和通信中所引的文章，便足可明白那時香港的面目。我去講演，一共兩回，第一天是《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１４〕，現(xiàn)在尋不到底稿了，第二天便是這《無聲的中國》，粗淺平庸到這地步，而竟至于驚為“邪說”，禁止在報上登載的。是這樣的香港。但現(xiàn)在是這樣的香港幾乎要遍中國了。

　　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chuàng)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xué)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xué)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并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shù)論》，〔１５〕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但是，我將編《中國小說史略》時所集的材料，印為《小說舊聞鈔》，以省青年的檢查之力，而成仿吾以無產(chǎn)階級之名，指為“有閑”，而且“有閑”還至于有三個，〔１６〕卻是至今還不能完全忘卻的。我以為無產(chǎn)階級是不會有這樣鍛煉周納〔１７〕法的，他們沒有學(xué)過“刀筆”〔１８〕。編成而名之曰《三閑集》，尚以射仿吾也。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之夜，編訖并記。

　　BB

　　〔１〕一二八戰(zhàn)爭時，作者住在臨近戰(zhàn)區(qū)的北四川路底，戰(zhàn)事發(fā)生后即避居于英租界的內(nèi)山書店支店，三月十九日遷回原寓?！玻病场安粷M于現(xiàn)狀”的“雜感家”梁實秋在《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八期（一九二九年十月）發(fā)表《“不滿于現(xiàn)狀”，便怎樣呢？》一文，其中說：“有一種人，只是一味的‘不滿于現(xiàn)狀’，今天說這里有毛病，明天說那里有毛病，有數(shù)不清的毛病，于是也有無窮盡的雜感，等到有些個人開了藥方，他格外的不滿……好像惟恐一旦現(xiàn)狀令他滿意起來，他就沒有雜感可作的樣子?！?br/>
　　〔３〕作者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從廣州到上海后，曾先后應(yīng)邀在一些學(xué)校講演。十月二十五日在勞動大學(xué)作題為《關(guān)于智識階級》的講演，現(xiàn)收入《集外集拾遺補編》。十月二十八日在立達學(xué)園作題為《偉人的化石》的講演，講稿未詳。十一月二日在復(fù)旦大學(xué)作題為《革命文學(xué)》的講演，有蕭立記錄稿，發(fā)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上?！缎侣剤蟆W(xué)海》。十六日在光華大學(xué)講演，有洪紹統(tǒng)、郭子雄記錄稿，發(fā)表于《光華》周刊第二卷第七期（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由編者加題為《文學(xué)與社會》。十七日在大夏大學(xué)講演，題目和講稿未詳。十二月二十一日在暨南大學(xué)作題為《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的講演，后收入《集外集》。此后，一九二八年五月十五日在江灣復(fù)旦實驗中學(xué)作題為《老而不死論》的講演，講稿未詳。十一月十日在大陸大學(xué)講演，題目、講稿未詳。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四日在暨南大學(xué)作題為《離騷與反離騷》的講演，有郭博如記錄稿，發(fā)表于《暨南?？返诙恕诤峡ㄒ痪湃鹉暌辉率巳眨Ｒ痪哦拍晡逶?，作者到北平省親，于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大學(xué)作題為《現(xiàn)今的新文學(xué)的概觀》的講演，后收入本書。五月二十九日在北京大學(xué)第二院、六月二日上午在第二師范學(xué)院、同日晚間在第一師范學(xué)院講演，題目、講稿均未詳。

　　〔４〕廣州“四一五”反革命事變發(fā)生時，作者在中山大學(xué)擔(dān)任教職，因營救被捕學(xué)生無效，忿而辭去一切職務(wù)，于九月間離廣州去上海。

　　〔５〕創(chuàng)造社新文學(xué)運動中著名的文學(xué)團體，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間成立，主要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它初期的文學(xué)傾向是浪漫主義，帶有反帝、反封建的色彩。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期間，郭沫若、成仿吾等先后參加革命實際工作。一九二七年該社倡導(dǎo)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運動，同時增加了馮乃超、彭康、李初梨等從國外回來的新成員。一九二八年，創(chuàng)造社和另一提倡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的太陽社對魯迅的批評和魯迅對他們的反駁，形成了一次以革命文學(xué)問題為中心的論爭。一九二九年二月，該社被國民黨反動派封閉。它曾先后編輯出版《創(chuàng)造》（季刊）、《創(chuàng)造周報》、《創(chuàng)造日》、《洪水》、《創(chuàng)造月刊》、《文化批判》等刊物，以及《創(chuàng)造叢書》。關(guān)于革命文學(xué)論爭，參看本卷第６６頁注〔１〕。

　　〔６〕太陽社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學(xué)團體，主要成員有蔣光慈、錢杏鑨、孟超等。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太陽月刊》，提倡革命文學(xué)。一九三○年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后，該社自行解散。關(guān)于太陽社和魯迅在一九二八年的論爭，參看本卷第６６頁注〔１〕。

　　〔７〕新月社以一些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為核心的文學(xué)和政治團體，約于一九二三年在北京成立，主要成員有胡適、徐志摩、陳源、梁實秋、羅隆基等。該社曾以詩社名義于一九二六年夏在北京《晨報副刊》出過《詩刊》（周刊），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月書店，一九二八年三月出版綜合性的《新月》月刊。新月社主要成員曾因辦《現(xiàn)代評論》雜志而又被稱為“現(xiàn)代評論派”。他們先是依附北洋軍閥，一九二七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后，轉(zhuǎn)而投靠國民黨，同時鼓吹“英國式的民主”，重提“好政府主義”的主張，在文學(xué)上竭力攻擊革命文學(xué)運動?！罢司印?，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事件時，擁護章士釗的《大同晚報》，稱現(xiàn)代評論派（后為新月派）的陳源等人為“東吉祥派的正人君子”。

　　〔８〕“有閑即是有錢”見《文化批判》第二號（一九二八年二月）李初梨的《怎樣地建設(shè)革命文學(xué)》。該文引用成仿吾說魯迅等是“有閑階級”的話之后說：“我們知道，在現(xiàn)在的資本主義社會，有閑階級，就是有錢階級?！薄皼]落者”，見《創(chuàng)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石厚生（成仿吾）的《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傳聞他（按指魯迅）近來頗購讀社會科學(xué)書籍，‘但即刻又有一點不小問題’：他是真要做一個社會科學(xué)的忠實的學(xué)徒嗎？還是只涂抹彩色，粉飾自己的沒落呢？這后一條路是掩耳盜鈴式的行為，是更深更不可救藥的沒落。”“封建余孽”和棒喝主義者，見《創(chuàng)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杜荃（郭沫若）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他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資本主義對于社會主義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對于社會主義是二重的反革命。魯迅是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以前說魯迅是新舊過渡期的游移分子，說他是人道主義者，這是完全錯了。他是一位不得志的Ｆａｓｃｉｓｔ（法西斯諦）！”按法西斯蒂，當(dāng)時有人譯為棒喝主義。

　　〔９〕廖君即廖立峨，廣東興寧人。原為廈門大學(xué)學(xué)生，一九二七年一月隨魯迅轉(zhuǎn)學(xué)中山大學(xué)。

　　〔１０〕《語絲》文藝性周刊，最初由孫伏園等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在北京創(chuàng)刊，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禁，隨后移至上海續(xù)刊。一九三○年三月十日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魯迅是它的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該刊在上海出版后一度擔(dān)任編輯。

　　〔１１〕《魯迅論》和《中國文藝論戰(zhàn)》均為李何林編輯，上海北新書局分別于一九三○年三月和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前者收入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九年間關(guān)于魯迅及其作品的評論文章二十四篇，后者收入一九二八年革命文學(xué)運動中各派的論爭文章四十六篇。

　　〔１２〕“左翼作家都為了盧布”這是當(dāng)時反動派對進步作家的誣陷。如一九三○年五月十四日上海《民國日報·覺悟》刊載的《解放中國文壇》中說，進步作家“受了赤色帝國主義的收買，受了蘇俄盧布的津貼”；一九三一年二月六日上海小報《金鋼鉆報》刊載的《魯迅加盟左聯(lián)的動機》中說，“共產(chǎn)黨最初以每月八十萬盧布，在滬充文藝宣傳費，造成所謂普羅文藝”等等。

　　〔１３〕“殺，殺，殺”這是杜荃在《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一文中說的話：“殺喲！殺喲！殺喲！殺盡一些可怕的青年！而且趕快！這是這位‘老頭子’（按指魯迅）的哲學(xué)，于是乎而‘老頭子’不死了?！?br/>
　　〔１４〕按《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曾發(fā)表于一九二七年三月廣州《國民新聞·新時代》，后由許廣平編入《集外集拾遺》；又據(jù)《魯迅日記》，這篇講演作于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九日，即作者去香港的第二天，第一天的講演是《無聲的中國》?！玻保怠称蚜怪Z夫（CAD艶GHIJKL，１８５６—１９１８）通移樟瀉號搗潁歡砉縉詰穆砜慫賈饕謇礪奐遙*后來成為孟什維克和第二國際的機會主義首領(lǐng)之一。《藝術(shù)論》，參看《二心集·〈藝術(shù)論〉譯本序》及其注〔１〕。

　　〔１６〕成仿吾筆名石厚生，湖南新化人，文學(xué)評論家，創(chuàng)造社主要成員。他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完成我們的文學(xué)革命》一文中，說“魯迅先生坐在華蓋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說舊聞”，是一種“以趣味為中心的文藝”，“后面必有一種以趣味為中心的生活基調(diào)”；并說：“這種以趣味為中心的生活基調(diào)，它所暗示著的是一種在小天地中自己騙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著的是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br/>
　　〔１７〕鍛煉周納意思是羅織罪名，陷人于法。語出《漢書·路溫舒?zhèn)鳌罚骸吧献辔穮s，則鍛煉而周內(nèi)之”?！玻保浮场暗豆P”這里指刀筆吏（訟師）羅織人罪的手法?！秳?chuàng)造月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九月）所刊克興的《駁甘人的“拉雜一篇”》中說魯迅“拿出他本來的刀筆，尖酸刻薄的冷誚熱罵”。作者在這里引用是給以反刺。

2、無聲的中國

　　——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會〔２〕講以我這樣沒有什么可聽的無聊的講演，又在這樣大雨的時候，竟還有這許多來聽的諸君，我首先應(yīng)當(dāng)聲明我的鄭重的感謝。

　　我現(xiàn)在所講的題目是：《無聲的中國》。

　　現(xiàn)在，浙江，陜西，都在打仗，〔３〕那里的人民哭著呢還是笑著呢，我們不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這里的中國人，舒服呢還是不很舒服呢，別人也不知道。

　　發(fā)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給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然而拿文章來達意，現(xiàn)在一般的中國人還做不到。這也怪不得我們；因為那文字，先就是我們的祖先留傳給我們的可怕的遺產(chǎn)。人們費了多年的工夫，還是難于運用。因為難，許多人便不理它了，甚至于連自己的姓也寫不清是張還是章，或者簡直不會寫，或者說道：Ｃｈａｎｇ。雖然能說話，而只有幾個人聽到，遠處的人們便不知道，結(jié)果也等于無聲。又因為難，有些人便當(dāng)作寶貝，像玩把戲似的，之乎者也，只有幾個人懂，——其實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數(shù)的人們卻不懂得，結(jié)果也等于無聲。

　　文明人和野蠻人的分別，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夠把他們的思想，感情，藉此傳給大眾，傳給將來。中國雖然有文字，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盤散沙。

　　將文章當(dāng)作古董，以不能使人認識，使人懂得為好，也許是有趣的事罷。但是，結(jié)果怎樣呢？是我們已經(jīng)不能將我們想說的話說出來。我們受了損害，受了侮辱，總是不能說出些應(yīng)說的話。拿最近的事情來說，如中日戰(zhàn)爭，〔４〕拳匪事件，民元革命這些大事件，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可有一部像樣的著作？民國以來，也還是誰也不作聲。反而在外國，倒常有說起中國的，但那都不是中國人自己的聲音，是別人的聲音。

　　這不能說話的毛病，在明朝是還沒有這樣厲害的；他們還比較地能夠說些要說的話。待到滿洲人以異族侵入中國，講歷史的，尤其是講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殺害了，講時事的自然也被殺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間，人民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來說話了?！玻怠乘^讀書人，便只好躲起來讀經(jīng)，?？艜?，做些古時的文章，和當(dāng)時毫無關(guān)系的文章。有些新意，也還是不行的；不是學(xué)韓，便是學(xué)蘇。韓愈蘇軾〔６〕他們，用他們自己的文章來說當(dāng)時要說的話，那當(dāng)然可以的。我們卻并非唐宋時人，怎么做和我們毫無關(guān)系的時候的文章呢。即使做得像，也是唐宋時代的聲音，韓愈蘇軾的聲音，而不是我們現(xiàn)代的聲音。然而直到現(xiàn)在，中國人卻還耍著這樣的舊戲法。人是有的，沒有聲音，寂寞得很?！藭]有聲音的么？沒有，可以說，是死了。倘要說得客氣一點，那就是：已經(jīng)啞了。

　　要恢復(fù)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個死掉的人道：“你活過來！”我雖然并不懂得宗教，但我以為正如想出現(xiàn)一個宗教上之所謂“奇跡”一樣。

　　首先來嘗試這工作的是“五四運動”前一年，胡適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學(xué)革命”〔７〕?！案锩边@兩個字，在這里不知道可害怕，有些地方是一聽到就害怕的。但這和文學(xué)兩字連起來的“革命”，卻沒有法國革命〔８〕的“革命”那么可怕，不過是革新，改換一個字，就很平和了，我們就稱為“文學(xué)革新”罷，中國文字上，這樣的花樣是很多的。那大意也并不可怕，不過說：我們不必再去費盡心機，學(xué)說古代的死人的話，要說現(xiàn)代的活人的話；不要將文章看作古董，要做容易懂得的白話的文章。然而，單是文學(xué)革新是不夠的，因為腐敗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話做。所以后來就有人提倡思想革新。思想革新的結(jié)果，是發(fā)生社會革新運動。這運動一發(fā)生，自然一面就發(fā)生反動，于是便釀成戰(zhàn)斗……。

　　但是，在中國，剛剛提起文學(xué)革新，就有反動了。不過白話文卻漸漸風(fēng)行起來，不大受阻礙。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為當(dāng)時又有錢玄同先生提倡廢止?jié)h字，用羅馬字母來替代〔９〕。這本也不過是一種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歡改革的中國人聽見，就大不得了了，于是便放過了比較的平和的文學(xué)革命，而竭力來罵錢玄同。白話乘了這一個機會，居然減去了許多敵人，反而沒有阻礙，能夠流行了。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diào)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diào)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時白話文之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緣故。

　　其實，文言和白話的優(yōu)劣的討論，本該早已過去了，但中國是總不肯早早解決的，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無謂的議論。例如，有的說：古文各省人都能懂，白話就各處不同，反而不能互相了解了。殊不知這只要教育普及和交通發(fā)達就好，那時就人人都能懂較為易解的白話文；至于古文，何嘗各省人都能懂，便是一省里，也沒有許多人懂得的。有的說：如果都用白話文，人們便不能看古書，中國的文化就滅亡了。其實呢，現(xiàn)在的人們大可以不必看古書，即使古書里真有好東西，也可以用白話來譯出的，用不著那么心驚膽戰(zhàn)。他們又有人說，外國尚且譯中國書，足見其好，我們自己倒不看么？殊不知埃及的古書，外國人也譯，非洲黑人的神話，外國人也譯，他們別有用意，即使譯出，也算不了怎樣光榮的事的。近來還有一種說法，是思想革新緊要，文字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淺顯的文言來作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對。這話似乎也有理。然而我們知道，連他長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決不肯剪去他的辮子的。

　　因為我們說著古代的話，說著大家不明白，不聽見的話，已經(jīng)弄得像一盤散沙，痛癢不相關(guān)了。我們要活過來，首先就須由青年們不再說孔子孟子和韓愈柳宗元〔１０〕們的話。時代不同，情形也兩樣，孔子時代的香港不這樣，孔子口調(diào)的“香港論”是無從做起的，“吁嗟闊哉香港也”，不過是笑話。

　　我們要說現(xiàn)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但是，這也要受前輩先生非笑的。他們說白話文卑鄙，沒有價值；他們說年青人作品幼稚，貽笑大方。我們中國能做文言的有多少呢，其余的都只能說白話，難道這許多中國人，就都是卑鄙，沒有價值的么？至于幼稚，尤其沒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對于老人，毫沒有什么可羞一樣。幼稚是會生長，會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敗，就好。倘說待到純熟了才可以動手，那是雖是村婦也不至于這樣蠢。她的孩子學(xué)走路，即使跌倒了，她決不至于叫孩子從此躺在床上，待到學(xué)會了走法再下地面來的。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態(tài)度，就不容易真，講演時候就不是我的真態(tài)度，因為我對朋友，孩子說話時候的態(tài)度是不這樣的?！偪梢哉f些較真的話，發(fā)些較真的聲音。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們試想現(xiàn)在沒有聲音的民族是那幾種民族。我們可聽到埃及人的聲音？可聽到安南，朝鮮的聲音？印度除了泰戈爾〔１１〕，別的聲音可還有？

　　我們此后實在只有兩條路：一是抱著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BB

　　〔１〕本篇最初刊于香港報紙（報紙名稱及日期未詳），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漢口《中央日報》副刊轉(zhuǎn)載。據(jù)《魯迅日記》，這篇講演作于二月十八日。

　　〔２〕青年會即基督教青年會，基督教進行社會文化活動的機構(gòu)之一。

　　〔３〕這里說的浙江陜西在打仗，指一九二六年末至一九二七年初北洋軍閥孫傳芳在浙江進攻與廣州國民政府有聯(lián)系的陳儀、周鳳歧等部，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馮玉祥所部國民軍在陜西反對北洋軍閥吳佩孚的戰(zhàn)爭。

　　〔４〕中日戰(zhàn)爭指一八九四年（甲午）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而引起的戰(zhàn)爭。拳匪事件，指一九○○年義和團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民元革命，即一九一一年（辛亥）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推翻清王朝、建立民國的民主革命。

　　〔５〕指清初統(tǒng)治者多次施于漢族人民的文字獄，其中較著名的有康熙年間的“莊廷媟之獄”、“戴名世之獄”，雍正年間的“呂留良曾靜之獄”，乾隆年間的“胡中藻之獄”等。這些文字獄的起因，都是由于他們在著作中記載了漢族人民在歷史上（特別是宋末和明末）反抗民族壓迫的事實，或涉及了當(dāng)時一些政治事件，因而遭到迫害和屠殺。〔６〕韓愈（７６８—８２４）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唐代文學(xué)家，著有《韓昌黎集》。蘇軾（１０３７—１１０１），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山（今屬四川）人，宋代文學(xué)家，著有《東坡全集》等。〔７〕胡適之（１８９１—１９６２）名適，字適之，安徽績溪人。他在“五四”時期是新文化運動右翼的代表人物。這里所說他提倡“文學(xué)革命”，是指他在《新青年》雜志第四卷第四號（一九一八年四月）上發(fā)表的《建設(shè)的文學(xué)革命論》一文。

　　〔８〕法國革命指一七八九年至一七九四年的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這次革命摧毀了法國封建專制制度，促進了法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并推動了歐洲各國的革命。

　　〔９〕錢玄同（１８８７—１９３９）浙江吳興人，文字學(xué)家，“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參加者。他在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論注音字母》一文中以過，“高等字典和中學(xué)以上的高深書籍，都應(yīng)該用羅馬字母記音”；在同年四月《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的“通信”中，提出“廢滅漢文”，代以世界語的主張。

　　〔１０〕孔子（前５５１—前４７９）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魯國陬邑（今山東曲阜）人，儒家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他的主要言行記載在《論語》一書中。孟子（約前３７２—前２８９），名軻，字子輿，戰(zhàn)國中期鄒（今山東鄒縣）人，繼孔丘之后儒家的代表人物。他的重要言行記載在《孟子》一書中。柳宗元（７７３—８１９），字子厚，河?xùn)|（今山西運城）人，唐代文學(xué)家，著有《柳河?xùn)|集》等。

　　〔１１〕泰戈爾（ＲAＴａｇｏｒｅ，１８６１—１９４１）印度詩人，鐘惺*《新月集》、《飛鳥集》和長篇小說《沉船》等。

3、怎么寫（夜記之一）

　　寫什么是一個問題，怎么寫又是一個問題。

　　今年不大寫東西，而寫給《莽原》〔２〕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這原因。說起來是極可笑的，就因為它紙張好。有時有一點雜感，子細一看，覺得沒有什么大意思，不要去填黑了那么潔白的紙張，便廢然而止了。好的又沒有。我的頭里是如此地荒蕪，淺陋，空虛。

　　可談的問題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會國家，高超的還有文明，文藝。古來許多人談過了，將來要談的人也將無窮無盡。但我都不會談。記得還是去年躲在廈門島上的時候，因為太討人厭了，終于得到“敬鬼神而遠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圖書館樓上的一間屋子里。白天還有館員，釘書匠，閱書的學(xué)生，夜九時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jīng)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３〕。

　　莫非這就是一點“世界苦惱”〔４〕么？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fā)見僅只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結(jié)果卻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鋼針?biāo)频囊淮蹋冶悴患偎妓鞯赜檬终葡蛲刺幹迸南氯?，同時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里。而且這還是現(xiàn)在的話，那時呢，回想起來，是連不將石欄放在心里的事也沒有想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進房里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躺椅——躺不直的藤椅子——上，撫摩著蚊喙的傷，直到它由痛轉(zhuǎn)癢，漸漸腫成一個小疙瘩。我也就從撫摩轉(zhuǎn)成搔，掐，直到它由癢轉(zhuǎn)痛，比較地能夠打熬。

　　此后的結(jié)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電燈下吃柚子。

　　雖然不過是蚊子的一叮，總是本身上的事來得切實。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也只能寫一些這類小事情，而還萬不能寫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顯明深切。而況千叮萬叮，而況一刀一槍，那是寫不出來的。

　　尼采愛看血寫的書〔５〕。但我想，血寫的文章，怕未必有罷。文章總是墨寫的，血寫的倒不過是血跡。它比文章自然更驚心動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變色，容易消磨。這一點，就要任憑文學(xué)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來今，總要以它的永久來傲視少女頰上的輕紅似的。

　　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就是隨便寫寫罷，橫豎也只能如此。這些都應(yīng)該和時光一同消逝，假使會比血跡永遠鮮活，也只足證明文人是僥幸者，是乖角兒。但真的血寫的書，當(dāng)然不在此例。

　　當(dāng)我這樣想的時候，便覺得“寫什么”倒也不成什么問題了。

　　“怎樣寫”的問題，我是一向未曾想到的。初知道世界上有著這么一個問題，還不過兩星期之前。那時偶然上街，偶然走進丁卜書店去，偶然看見一疊《這樣做》〔６〕，便買取了一本。這是一種期刊，封面上畫著一個騎馬的少年兵士。我一向有一種偏見，凡書面上畫著這樣的兵士和手捏鐵鋤的農(nóng)工的刊物，是不大去涉略的，因為我總疑心它是宣傳品。發(fā)抒自己的意見，結(jié)果弄成帶些宣傳氣味了的伊孛生〔７〕等輩的作品，我看了倒并不發(fā)煩。但對于先有了“宣傳”兩個大字的題目，然后發(fā)出議論來的文藝作品，卻總有些格格不入，那不能直吞下去的模樣，就和雒誦〔８〕教訓(xùn)文學(xué)的時候相同。但這《這樣做》卻又有些特別，因為我還記得日報上曾經(jīng)說過，是和我有關(guān)系的。也是凡事切己，則格外關(guān)心的一例罷，我便再不怕書面上的騎馬的英雄，將它買來了?；貋砗笠粰z查剪存的舊報，還在的，日子是三月七日，可惜沒有注明報紙的名目，但不是《民國日報》，便是《國民新聞》〔９〕，因為我那時所看的只有這兩種。下面抄一點報上的話：“自魯迅先生南來后，一掃廣州文學(xué)之寂寞，先后創(chuàng)辦者有《做什么》，《這樣做》兩刊物。聞《這樣做》為革命文學(xué)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內(nèi)容注重革命文藝及本黨主義之宣傳?！?br/>
　　開首的兩句話有些含混，說我都與聞其事的也可以，說因我“南來”了而別人創(chuàng)辦的也通。但我是全不知情。當(dāng)初將日報剪存，大概是想調(diào)查一下的，后來卻又忘卻，擱下了。現(xiàn)在還記得《做什么》〔１０〕出版后，曾經(jīng)送給我五本。我覺得這團體是共產(chǎn)青年主持的，因為其中有“堅如”，“三石”等署名，該是畢磊〔１１〕，通信處也是他。他還曾將十來本《少年先鋒》〔１２〕送給我，而這刊物里面則分明是共產(chǎn)青年所作的東西。果然，畢磊君大約確是共產(chǎn)黨，于四月十八日從中山大學(xué)被捕。據(jù)我的推測，他一定早已不在這世上了，這看去很是瘦小精干的湖南的青年。

　　《這樣做》卻在兩星期以前才見面，已經(jīng)出到七八期合冊了。第六期沒有，或者說被禁止，或者說未刊，莫衷一是，我便買了一本七八合冊和第五期?？慈請蟮挠浭卤阒?，這該是和《做什么》反對，或?qū)α⒌摹Ｎ夷没貋?，倒看上去，通訊欄里就這樣說：“在一般ＣＰ〔１３〕氣焰盛張之時，……而你們一覺悟起來，馬上退出ＣＰ，不只是光退出便了事，尤其值得ＣＰ氣死的，就是破天荒的接二連三的退出共產(chǎn)黨登報聲明?！蹦敲?，確是如此了。

　　這里又即刻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這么大相反對的兩種刊物，都因我“南來”而“先后創(chuàng)辦”呢？這在我自己，是容易解答的：因為我新來而且灰色。但要講起來，怕又有些話長，現(xiàn)在姑且保留，待有相當(dāng)?shù)臋C會時再說罷。

　　這回且說我看《這樣做》。看過通訊，懶得倒翻上去了，于是看目錄。忽而看見一個題目道：《郁達夫〔１４〕先生休矣》，便又起了好奇心，立刻看文章。這還是切己的瑣事總比世界的哀愁關(guān)心的老例，達夫先生是我所認識的，怎么要他“休矣”了呢？急于要知道。假使說的是張龍趙虎，或是我素昧平生的偉人，老實說罷，我決不會如此留心。

　　原來是達夫先生在《洪水》〔１５〕上有一篇《在方向轉(zhuǎn)換的途中》，說這一次的革命是階級斗爭的理論的實現(xiàn)，而記者則以為是民族革命的理論的實現(xiàn)。大約還有英雄主義不適宜于今日等類的話罷，所以便被認為“中傷”和“挑撥離間”，非“休矣”不可了。

　　我在電燈下回想，達夫先生我見過好幾面，談過好幾回，只覺他穩(wěn)健和平，不至于得罪于人，更何況得罪于國。怎么一下子就這么流于“偏激”了？我倒要看看《洪水》。

　　這期刊，聽說在廣西是被禁止的了，廣東倒還有。我得到的是第三卷第二十九至三十二期。照例的壞脾氣，從三十二期倒看上去，不久便翻到第一篇《日記文學(xué)》，也是達夫先生做的，于是便不再去尋《在方向轉(zhuǎn)換的途中》，變成看談文學(xué)了。我這種模模胡胡的看法，自己也明知道是不對的，但“怎么寫”的問題，卻就出在那里面。

　　作者的意思，大略是說凡文學(xué)家的作品，多少總帶點自敘傳的色彩的，若以第三人稱來寫出，則時常有誤成第一人稱的地方。而且敘述這第三人稱的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過于詳細時，讀者會疑心這別人的心思，作者何以會曉得得這樣精細？于是那一種幻滅之感，就使文學(xué)的真實性消失了。所以散文作品中最便當(dāng)?shù)捏w裁，是日記體，其次是書簡體。

　　這誠然也值得討論的。但我想，體裁似乎不關(guān)重要。上文的第一缺點，是讀者的粗心。但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于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只執(zhí)滯于體裁，只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于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跡，而不滿于《紅樓夢》〔１６〕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犧牲了抒寫的自由，即使極小部分，也無異于削足適履的。

　　第二種缺陷，在中國也已經(jīng)是頗古的問題。紀(jì)曉嵐攻擊蒲留仙的《聊齋志異》，〔１７〕就在這一點。兩人密語，決不肯泄，又不為第三人所聞，作者何從知之？所以他的《閱微草堂筆記》，竭力只寫事狀，而避去心思和密語。但有時又落了自設(shè)的陷阱，于是只得以《春秋左氏傳》的“渾良夫夢中之噪”來解嘲。〔１８〕他的支絀的原因，是在要使讀者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所以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chuàng)作，即是他個人的造作，便自然沒有一切掛礙了。

　　一般的幻滅的悲哀，我以為不在假，而在以假為真。記得年幼時，很喜歡看變戲法，猢猻騎羊，石子變白鴿，最末是將一個孩子刺死，蓋上被單，一個江北口音的人向觀眾裝出撒錢模樣道：Ｈｕａｚａａ?。龋酰幔幔幔　玻保埂炒蟾攀钦l都知道，孩子并沒有死，噴出來的是裝在刀柄里的蘇木汁〔２０〕，Ｈｕａｚａａ一夠，他便會跳起來的。但還是出神地看著，明明意識著這是戲法，而全心沉浸在這戲法中。萬一變戲法的定要做得真實，買了小棺材，裝進孩子去，哭著抬走，倒反索然無味了。這時候，連戲法的真實也消失了。

　　我寧看《紅樓夢》，卻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２１〕，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橋家書》〔２２〕我也不喜歡看，不如讀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歡的是他題了家書兩個字。那么，為什么刻了出來給許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裝腔?；脺缰畞?，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日記體，書簡體，寫起來也許便當(dāng)?shù)枚嗔T，但也極容易起幻滅之感；而一起則大抵很厲害，因為它起先模樣裝得真。

　　《越縵堂日記》〔２３〕近來已極風(fēng)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么呢？一是鈔上諭。大概是受了何焯〔２４〕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覽”。二是許多墨涂。寫了尚且涂去，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三是早給人家看，鈔，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翻翻一部小說，雖是很荒唐，淺陋，不合理，倒從來不起這樣的感覺的。

　　聽說后來胡適之先生也在做日記，并且給人傳觀了。照文學(xué)進化的理論講起來，一定該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陸續(xù)的印出。

　　但我想，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做作的寫信和日記，恐怕也還不免有破綻，而一有破綻，便破滅到不可收拾了。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B*

　　〔１〕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十八、十九期合刊。

　　〔２〕《莽原》文藝刊物，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在北京創(chuàng)刊，初為周刊，附《京報》發(fā)行，魯迅編輯。一九二六年一月改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發(fā)行。同年八月魯迅離開北京后，由韋素園編輯，出至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停刊。

　　〔３〕這幾句是作者在《野草·題辭》中所說的話?！玻础场笆澜缈鄲馈保ǎ祝澹欤簦螅悖瑁恚澹颍┰瓰閵W地利詩人萊瑙（ＮAＬｅMｎａｕ，１８０２—１８５０）的話，意思說人們生活在世上是苦惱的；后來有一些資產(chǎn)階級文藝家引用它來解釋文藝創(chuàng)作，認為創(chuàng)作起因于這種苦惱的感覺。

　　〔５〕尼采（ＦA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ｃ，１８４４—１９００）德國哲學(xué)家，唯*庵韭和“超人哲學(xué)”的鼓吹者。他在《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讀與寫》中說：“在一切著作中，吾所愛者，惟用血寫之著作?！保〒?jù)蕭贛譯文，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６〕《這樣做》旬刊，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在廣州創(chuàng)刊，孔圣裔（共產(chǎn)黨的叛徒）主編，“革命文學(xué)社”編輯發(fā)行。它以“努力革命文化的宣傳”為幌子，配合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猖狂反共反人民?！玻贰骋霖蒙ǎ華Ｉｂｓｅｎ，１８２８—*保梗埃?！通译易诧w餐繾家。他的作品對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虛偽、庸俗作了猛烈的批判，提出了婚姻、家庭和社會的改革問題。劇本有《玩偶之家》、《國民公敵》等?！玻浮出谜b一作洛誦，語見《莊子·大宗師》，反復(fù)誦讀的意思。〔９〕《民國日報》一九二三年國民黨在廣州創(chuàng)辦的報紙，一九三七年改名為《中山日報》?！秶裥侣劇罚痪哦迥陣顸h人在廣州創(chuàng)辦的報紙，初期宣傳革命，“四·一二”政變后被國民黨反動派控制，成為反革命宣傳的喉舌。

　　〔１０〕《做什么》周刊，中國共產(chǎn)黨廣東區(qū)委學(xué)生運動委員會的機關(guān)刊物，一九二七年二月七日創(chuàng)刊，畢磊主編，廣州國光書店發(fā)行。

　　〔１１〕畢磊（１９０２—１９２７）筆名堅如、三石，湖南長沙人。當(dāng)時為中山大學(xué)英文系學(xué)生，曾任中共廣東區(qū)委學(xué)生運動委員會副書記，在廣州“四·一五”反革命事件中被捕犧牲?！玻保病场渡倌晗蠕h》旬刊，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廣東區(qū)委員會機關(guān)刊物，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創(chuàng)刊；李偉森等先后主編，廣州國光書店發(fā)行。

　　〔１３〕ＣAＰA英語ＣｏｍｍｕｎｉｓｔＰａｒｔｙ的縮寫，即共產(chǎn)黨?！玻保础秤暨_夫（１８９６—１９４５）浙江富陽人，作家，創(chuàng)造社主要成員之一。他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發(fā)表《在方向轉(zhuǎn)換的途中》，認為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是“中國全民眾的要求解放運動”，“是馬克斯的階級斗爭理論的實現(xiàn)”，而“足以破壞我們目下革命運動的最大危險”是“封建時代的英雄主義”。并說：“光憑一兩個英雄，來指使民眾，利用民眾，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真正識時務(wù)的革命領(lǐng)導(dǎo)者，應(yīng)該一步不離開民眾，以民眾的利害為利害，以民眾的敵人為敵人，萬事要聽民眾的指揮，要服從民眾的命令才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為這是迂闊之談，那么你們且看著，且看你們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能夠持續(xù)幾何時?！边@些話是對當(dāng)時蔣介石反革命派的批判，所以《這樣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就發(fā)表了孔圣裔的《郁達夫先生休矣》一文，對郁進行攻擊說：“我意料不到，萬萬意料不到郁達夫先生的論調(diào)，竟是中國共產(chǎn)黨攻擊我們勞苦功高的蔣介石同志的論調(diào)，什么英雄主義，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薄坝暨_夫先生！你現(xiàn)在做了共產(chǎn)黨的工具，還是想跑去武漢方面升官發(fā)財，特使來托托共產(chǎn)黨的大腳？”

　　〔１５〕《洪水》創(chuàng)造社刊物，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日創(chuàng)辦于上海，初為周刊，僅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改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

　　〔１６〕《紅樓夢》長篇小說，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為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一般認為是高鶚續(xù)作。大觀園是書中人物活動的場所?！玻保贰臣o(jì)曉嵐（１７２４—１８０５）名昀，字曉嵐，直隸獻縣（今屬河北）人，清代文學(xué)家。著有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包括《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志》、《姑妄聽之》、《灤陽續(xù)錄》五種）。他的門人盛時彥在《姑妄聽之》的《跋》中，記有他攻擊《聊齋志異》的話：“先生（按指紀(jì)昀）嘗曰，‘《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guān)目，隨意裝點，……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蒲留仙（１６４０—１７１５），名松齡，字留仙，山東淄川（今淄博）人，清代小說家?！读凝S志異》是他的一部短篇小說集?！玻保浮臣o(jì)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中，記了旁人所談的一個讀書人受鬼奚落的故事，末段是：“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語既未親聞，又旁無聞?wù)?，豈此士人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鉏鹿兄槐下之辭，渾良夫夢中之噪，誰聞之歟！’”“渾良夫夢中之噪”，見《春秋左氏傳》哀公十七年：“（秋，七月）衛(wèi)侯夢于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被長發(fā)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虛，綿綿生之瓜。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按渾良夫原系衛(wèi)臣，這年春天被衛(wèi)太子所殺，所以書中說衛(wèi)侯在夢中見他披發(fā)大叫?！洞呵镒笫蟼鳌罚且徊坑檬穼嵔忉尅洞呵铩返臅?，相傳為春秋時魯國人左丘明撰。

　　〔１９〕ｈｕａｚａａ用拉丁字母拼寫的象聲詞，譯音似“嘩嚓”，形容撒錢的聲音。

　　〔２０〕蘇木汁蘇木是常綠小喬木，心材稱“蘇方”。蘇木汁即用“蘇方”制成的紅色溶液，可作染料。

　　〔２１〕《林黛玉日記》一部假托《紅樓夢》中人物林黛玉口吻的日記體小說，喻血輪作，內(nèi)容庸俗拙劣，一九一八年上海廣文書局出版。

　　〔２２〕《板橋家書》清代鄭燮作。鄭燮（１６９３—１７６５），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文學(xué)家、書畫家。他的《家書》收書信十封。另有《道情》，收《老漁翁》等十首。

　　道情，原系道士唱的歌曲，后來演變?yōu)橐环N民間曲調(diào)?！玻玻场场对娇z堂日記》清代李慈銘著，一九二○年商務(wù)印書館曾經(jīng)影印出版。

　　〔２４〕何焯（１６６１—１７２２）字屺瞻，江蘇長洲（今吳縣）人，清代校勘家?？滴鯐r官至編修，因事入獄，所藏書籍（包括他自己的著作）都被沒收?？滴醯蹖@些書曾親作檢查，因未發(fā)現(xiàn)罪證，準(zhǔn)予免罪并發(fā)還藏書。

4、在鐘樓上（夜記之二）

　　也還是我在廈門的時候，柏生〔２〕從廣州來，告訴我說，愛而〔３〕君也在那里了。大概是來尋求新的生命的罷，曾經(jīng)寫了一封長信給Ｋ委員〔４〕，說明自己的過去和將來的志望。

　　“你知道有一個叫愛而的么？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我，我沒有看完。其實，這種文學(xué)家的樣子，寫長信，就是反革命的！”有一天，Ｋ委員對柏生說。

　　又有一天，柏生又告訴了愛而，愛而跳起來道：“怎么？……怎么說我是反革命的呢？！”

　　廈門還正是和暖的深秋，野石榴開在山中，黃的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開在樓下。我在用花剛石墻包圍著的樓屋里聽到這小小的故事，Ｋ委員的眉頭打結(jié)的正經(jīng)的臉，愛而的活潑中帶著沉悶的年青的臉，便一齊在眼前出現(xiàn)，又仿佛如見當(dāng)Ｋ委員的眉頭打結(jié)的面前，愛而跳了起來，——我不禁從窗隙間望著遠天失笑了。

　　但同時也記起了蘇俄曾經(jīng)有名的詩人，《十二個》的作者勃洛克〔５〕的話來：“共產(chǎn)黨不妨礙做詩，但于覺得自己是大作家的事卻有妨礙。大作家者，是感覺自己一切創(chuàng)作的核心，在自己里面保持著規(guī)律的?！?br/>
　　共產(chǎn)黨和詩，革命和長信，真有這樣地不相容么？我想。

　　以上是那時的我想。這時我又想，在這里有插入幾句聲明的必要：

　　我不過說是變革和文藝之不相容，并非在暗示那時的廣州政府是共產(chǎn)政府或委員是共產(chǎn)黨。這些事我一點不知道。只有若干已經(jīng)“正法”的人們，至今不聽見有人鳴冤或冤鬼訴苦，想來一定是真的共產(chǎn)黨罷。至于有一些，則一時雖然從一方面得了這樣的謚號，但后來兩方相見，杯酒言歡，就明白先前都是誤解，其實是本來可以合作的。

　　必要已畢，于是放心回到本題。卻說愛而君不久也給了我一封信，通知我已經(jīng)有了工作了。信不甚長，大約還有被冤為“反革命”的余痛罷。但又發(fā)出牢騷來：一，給他坐在飯鍋旁邊，無聊得很；二，有一回正在按風(fēng)琴，一個漠不相識的女郎來送給他一包點心，就弄得他神經(jīng)過敏，以為北方女子太死板而南方女子太活潑，不禁“感慨系之矣”〔６〕了。

　　關(guān)于第一點，我在秋蚊圍攻中所寫的回信中置之不答。夫面前無飯鍋而覺得無聊，覺得苦痛，人之常情也，現(xiàn)在已見飯鍋，還要無聊，則明明是發(fā)了革命熱。老實說，遠地方在革命，不相識的人們在革命，我是的確有點高興聽的，然而——沒有法子，索性老實說罷，——如果我的身邊革起命來，或者我所熟識的人去革命，我就沒有這么高興聽。有人說我應(yīng)該拚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為然，但如叫我靜靜地坐下，調(diào)給我一杯罐頭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但是，倘說，你就死心塌地地從飯鍋里裝飯吃罷，那是不像樣的；然而叫他離開飯鍋去拚命，卻又說不出口，因為愛而是我的極熟的熟人。于是只好襲用仙傳的古法，裝聾作啞，置之不問不聞之列。只對于第二點加以猛烈的教誡，大致是說他“死板”和“活潑”既然都不贊成，即等于主張女性應(yīng)該不死不活，那是萬分不對的。

　　約略一個多月之后，我抱著和愛而一類的夢，到了廣州，在飯鍋旁邊坐下時，他早已不在那里了，也許竟并沒有接到我的信。

　　我住的是中山大學(xué)中最中央而最高的處所，通稱“大鐘樓”。一月之后，聽得一個戴瓜皮小帽的秘書說，才知道這是最優(yōu)待的住所，非“主任”之流是不準(zhǔn)住的。但后來我一搬出，又聽說就給一位辦事員住進去了，莫明其妙。不過當(dāng)我住在那里的時候，總還是非主任之流即不準(zhǔn)住的地方，所以直到知道辦事員搬進去了的那一天為止，我總是常常又感激，又慚愧。

　　然而這優(yōu)待室卻并非容易居住的所在，至少的缺點，是不很能夠睡覺的。一到夜間，便有十多匹——也許二十來匹罷，我不能知道確數(shù)——老鼠出現(xiàn)，馳騁文壇，什么都不管。只要可吃的，它就吃，并且能開盒子蓋，廣州中山大學(xué)里非主任之流即不準(zhǔn)住的樓上的老鼠，仿佛也特別聰明似的，我在別地方未曾遇到過。到清晨呢，就有“工友”們大聲唱歌，——我所不懂的歌。

　　白天來訪的本省的青年，卻大抵懷著非常的好意的。有幾個熱心于改革的，還希望我對于廣州的缺點加以激烈的攻擊。這熱誠很使我感動，但我終于說是還未熟悉本地的情形，而且已經(jīng)革命，覺得無甚可以攻擊之處，輕輕地推卻了。那當(dāng)然要使他們很失望的。過了幾天，尸一〔７〕君就在《新時代》上說：

　　“……我們中幾個很不以他這句話為然，我們以為我們還有許多可罵的地方，我們正想罵罵自己，難道魯迅先生竟看不出我們的缺點么？……”

　　其實呢，我的話一半是真的。我何嘗不想了解廣州，批評廣州呢，無奈慨自被供在大鐘樓上以來，工友以我為教授，學(xué)生以我為先生，廣州人以我為“外江佬”，孤孑特立，無從考查。而最大的阻礙則是言語。直到我離開廣州的時候止，我所知道的言語，除一二三四……等數(shù)目外，只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幾乎無不因為特別而記住的Ｈａｎｂａｒａｎ（統(tǒng)統(tǒng)）和一句凡有學(xué)習(xí)異地言語者幾乎無不最容易學(xué)得而記住的罵人話Ｔｉｕ－ｎａ－ｍａ而已。

　　這兩句有時也有用。那是我已經(jīng)搬在白云路寓屋里的時候了，有一天，巡警捉住了一個竊取電燈的偷兒，那管屋的陳公便跟著一面罵，一面打。罵了一大套，而我從中只聽懂了這兩句。然而似乎已經(jīng)全懂得，心里想：“他所說的，大約是因為屋外的電燈幾乎Ｈａｎｂａｒａｎ被他偷去，所以要Ｔｉｕ－ｎａ－ｍａ了?！庇谑蔷头路鸾鉀Q了一件大問題似的，即刻安心歸坐，自去再編我的《唐宋傳奇集》。

　　但究竟不知道是否真如此。私自推測是無妨的，倘若據(jù)以論廣州，卻未免太鹵莽罷。

　　但雖只這兩句，我卻發(fā)見了吾師太炎先生〔８〕的錯處了。記得先生在日本給我們講文字學(xué)時，曾說《山海經(jīng)》上“其州在尾上”的“州”是女性生殖器。這古語至今還留存在廣東，讀若Ｔｉｕ。故Ｔｉｕｈｅｉ二字，當(dāng)寫作“州戲”，名詞在前，動詞在后的。我不記得他后來可曾將此說記在《新方言》里，但由今觀之，則“州”乃動詞，非名詞也。

　　至于我說無甚可以攻擊之處的話，那可的確是虛言。其實是，那時我于廣州無愛憎，因而也就無欣戚，無褒貶。我抱著夢幻而來，一遇實際，便被從夢境放逐了，不過剩下些索漠。我覺得廣州究竟是中國的一部分，雖然奇異的花果，特別的語言，可以淆亂游子的耳目，但實際是和我所走過的別處都差不多的。倘說中國是一幅畫出的不類人間的圖，則各省的圖樣實無不同，差異的只在所用的顏色。黃河以北的幾省，是黃色和灰色畫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綠，廈門是淡紅和灰色，廣州是深綠和深紅。我那時覺得似乎其實未曾游行，所以也沒有特別的罵詈之辭，要專一傾注在素馨和香蕉上?！@也許是后來的回憶的感覺，那時其實是還沒有如此分明的。

　　到后來，卻有些改變了，往往斗膽說幾句壞話。然而有什么用呢？在一處演講時，我說廣州的人民并無力量，所以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當(dāng)譯成廣東話時，我覺得這幾句話似乎被刪掉了。給一處做文章〔９〕時，我說青天白日旗插遠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１０〕一般，待到居士〔１１〕也算佛子的時候，往往戒律蕩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還是佛教的敗壞？……然而終于沒有印出，不知所往了……。

　　廣東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里，自然依然是奇特的。我所最愛吃的是“楊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頭的，完全失卻了本味。汕頭的一種較大，卻是“三廉”〔１２〕，不中吃了。我常常宣傳楊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贊同，這是我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績。

　　在鐘樓上的第二月，即戴了“教務(wù)主任”的紙冠〔１３〕的時候，是忙碌的時期。學(xué)校大事，蓋無過于補考與開課也，與別的一切學(xué)校同。于是點頭開會，排時間表，發(fā)通知書，秘藏題目，分配卷子，……于是又開會，討論，計分，發(fā)榜。工友規(guī)矩，下午五點以后是不做工的，于是一個事務(wù)員請門房幫忙，連夜貼一丈多長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了，于是又寫榜。于是辯論：分?jǐn)?shù)多寡的辯論；及格與否的辯論；教員有無私心的辯論；優(yōu)待革命青年，優(yōu)待的程度，我說已優(yōu)，他說未優(yōu)的辯論；補救落第，我說權(quán)不在我，他說在我，我說無法，他說有法的辯論；試題的難易，我說不難，他說太難的辯論；還有因為有族人在臺灣，自己也可以算作臺灣人，取得優(yōu)待“被壓迫民族”的特權(quán)與否的辯論；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xué)底辯論……。這樣地一天一天的過去，而每夜是十多匹——或二十匹——老鼠的馳騁，早上是三位工友的響亮的歌聲。

　　現(xiàn)在想起那時的辯論來，人是多么和有限的生命開著玩笑呵。然而那時卻并無怨尤，只有一事覺得頗為變得特別：對于收到的長信漸漸有些仇視了。

　　這種長信，本是常常收到的，一向并不為奇。但這時竟?jié)u嫌其長，如果看完一張，還未說出本意，便覺得煩厭。有時見熟人在旁，就托付他，請他看后告訴我信中的主旨。

　　“不錯?！畬戦L信，就是反革命的！’”我一面想。

　　我當(dāng)時是否也如Ｋ委員似的眉頭打結(jié)呢，未曾照鏡，不得而知。僅記得即刻也自覺到我的開會和辯論的生涯，似乎難以稱為“在革命”，為自便計，將前判加以修正了：“不?！锤锩兀瑧?yīng)該說是‘不革命’的。然而還太重。其實是，——寫長信，不過是吃得太閑空罷了。”

　　有人說，文化之興，須有余裕，據(jù)我在鐘樓上的經(jīng)驗，大致是真的罷。閑人所造的文化，自然只適宜于閑人，近來有些人磨拳擦掌，大鳴不平，正是毫不足怪，——其實，便是這鐘樓，也何嘗不造得蹊蹺。但是，四萬萬男女同胞，僑胞，異胞之中，有的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１４〕，有的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１５〕。怎不造出相當(dāng)?shù)奈乃噥砟?？只說文藝，范圍小，容易些。那結(jié)論只好是這樣：有余裕，未必能創(chuàng)作；而要創(chuàng)作，是必須有余裕的。故“花呀月呀”，不出于啼饑號寒者之口，而“一手奠定中國的文壇”〔１６〕，亦為苦工豬仔所不敢望也。

　　我以為這一說于我倒是很好的，我已經(jīng)自覺到自己久已不動筆，但這事卻應(yīng)該歸罪于匆忙。

　　大約就在這時候，《新時代》上又發(fā)表了一篇《魯迅先生往那里躲》，宋云彬〔１７〕先生做的。文中有這樣的對于我的警告：

　　“他到了中大，不但不曾恢復(fù)他‘吶喊’的勇氣，并且似乎在說‘在北方時受著種種迫壓，種種刺激，到這里來沒有壓迫和刺激，也就無話可說了’。噫嘻！異哉！

　　魯迅先生竟跑出了現(xiàn)社會，躲向牛角尖里去了。舊社會死去的苦痛，新社會生出的苦痛，多多少放在他眼前，他竟熟視無睹！他把人生的鏡子藏起來了，他把自己回復(fù)到過去時代去了，噫嘻！異哉！魯迅先生躲避了?！?br/>
　　而編輯者還很客氣，用案語聲明著這是對于我的好意的希望和慫恿，并非惡意的笑罵的文章。這是我很明白的，記得看見時頗為感動。因此也曾想如上文所說的那樣，寫一點東西，聲明我雖不吶喊，卻正在辯論和開會，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有時只吃一條魚，也還未失掉了勇氣。《在鐘樓上》就是豫定的題目。然而一則還是因為辯論和開會，二則因為篇首引有拉狄克〔１８〕的兩句話，另外又引起了我許多雜亂的感想，很想說出，終于反而擱下了。那兩句話是：“在一個最大的社會改變的時代，文學(xué)家不能做旁觀者！”

　　但拉狄克的話，是為了葉遂寧〔１９〕和梭波里〔２０〕的自殺而發(fā)的。他那一篇《無家可歸的藝術(shù)家》譯載在一種期刊上時，曾經(jīng)使我發(fā)生過暫時的思索。我因此知道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詩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xiàn)實上的運命；而現(xiàn)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布告上的空談。但葉遂寧和梭波里是未可厚非的，他們先后給自己唱了挽歌，他們有真實。他們以自己的沉沒，證明著革命的前行。他們到底并不是旁觀者。

　　但我初到廣州的時候，有時確也感到一點小康。前幾年在北方，常?？匆娖葔狐h人，看見捕殺青年，到那里可都看不見了。后來才悟到這不過是“奉旨革命”的現(xiàn)象，然而在夢中時是委實有些舒服的。假使我早做了《在鐘樓上》，文字也許不如此。無奈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又經(jīng)過目睹“打倒反革命”的事實，純?nèi)坏哪菚r的心情，實在無從追躡了?，F(xiàn)在就只好是這樣罷。

　　BB

　　〔１〕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上海《語絲》第四卷第一期。

　　〔２〕柏生即孫伏園（１８９４—１９６６），浙江紹興人，曾任北京《晨報副刊》、《京報副刊》、《語絲》的編輯。當(dāng)時在廈門大學(xué)工作。〔３〕愛而指李遇安，《語絲》、《莽原》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為廣州中山大學(xué)職員，不久離去。

　　〔４〕Ｋ委員指顧孟余，國民黨政客。當(dāng)時任中山大學(xué)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５〕勃洛克（ＡAＡANFKO，１８８０—１９２１）蘇聯(lián)詩人?！妒€》是他一九一八年創(chuàng)作的反映十月革命的長詩。這里的引語，原出娜杰日達·帕夫洛維奇的《回憶勃洛克》（見《鳳凰·文藝·科學(xué)與哲學(xué)論文集》第一集，一九二二年莫斯科篝火出版社出版）?！玻丁场案锌抵印闭Z見晉代王羲之《蘭亭集序》?！玻贰呈患戳菏?，廣東臺山人，當(dāng)時廣州《國民新聞》副刊《新時代》的編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墮落為漢奸。這里的引文，見他所作的《魯迅先生在茶樓上》。

　　〔８〕太炎先生章炳麟（１８６９—１９３６），號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學(xué)者。作者留學(xué)日本時曾聽他講授《說文解字》?！缎路窖浴肥钦绿钻P(guān)于語言文字的著作之一，共十一卷，書末附有《嶺外三州語》一卷，現(xiàn)收入《章氏叢書》?！捌渲菰谖采稀保Z出《山?？铡け鄙浇?jīng)》；章太炎對于“州”字的解釋，見《新方言·釋形體》?！玻埂持浮稇c祝滬寧克服的那一邊》，載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國民新聞》副刊《新出路》，現(xiàn)收入《集外集拾遺補編》?！玻保啊炒蟪朔鸾坦弧⒍兰o(jì)間形成的佛教宗派。大乘是對小乘而言。小乘佛教主張“自我解脫”，要求苦行修煉；大乘佛教則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調(diào)盡人皆可成佛，一切修行應(yīng)以利他為主?！玻保薄尘邮窟@里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

　　〔１２〕三廉形似楊桃而略大的水果。

　　〔１３〕紙冠高長虹在《狂飆》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１９２５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中，攻擊魯迅說：“直到實際的反抗者從哭聲中被迫出校后……魯迅遂戴其紙糊的權(quán)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狀況矣！”

　　〔１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語見《論語·陽貨》?！玻保怠场叭壕咏K日，言不及義”語見《論語·衛(wèi)靈公》?！玻保丁场耙皇值於ㄖ袊奈膲边@是新月書店吹噓徐志摩的話。一九二七年春該店創(chuàng)辦時，在《開幕紀(jì)念刊》的“第一批出版新書預(yù)告”中，介紹徐志摩的詩，說他“一只手奠定了一個文壇的基礎(chǔ)”?！玻保贰乘卧票颍ǎ保福梗贰保梗罚梗┱憬幦耍骷?。當(dāng)時任《黃埔日報》編輯。

　　〔１８〕拉狄克（ＫANAPIQGO，１８８５—？）蘇聯(lián)政論家。早年曾參加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一九三七年以“陰謀顛覆蘇聯(lián)”罪受審。他寫的《無家可歸的藝術(shù)家》，劉一聲譯，載《中國青年》第六卷第二十、二十一期合刊（一九二六年十二月）。

　　〔１９〕葉遂寧（ＣAＡARSGJTJ，１８９５—１９２５）通譯葉賽寧，蘇聯(lián)詩人。他以描寫宗法制度下農(nóng)村田園生活的抒情詩著稱，作品多流露憂郁情調(diào)，曾參加資產(chǎn)階級意象派文學(xué)團體。十月革命時向往革命，寫過一些贊揚革命的詩如《蘇維埃俄羅斯》等，但革命后陷入苦悶，終于自殺。

　　〔２０〕梭波里（ＡAUKVKFW，１８８８—１９２６）蘇聯(lián)“同路人”作家∷謔賂*命后曾經(jīng)接近革命，但終因不滿于當(dāng)時現(xiàn)實而自殺。

5、辭顧頡剛教授令“候?qū)彙保ú硇牛?/strong>

　　魯迅先生：

　　頃發(fā)一掛號信，以未悉先生住址，由中山大學(xué)轉(zhuǎn)奉，嗣恐先生未能接到，特探得尊寓所在，另鈔一分奉覽。敬請大安。

　　頡剛敬上。十六，七，廿四。

　　鈔件

　　魯迅先生：

　　頡剛不知以何事開罪于先生，使先生對于頡剛竟作如此強烈之攻擊，未即承教，良用耿耿。前日見漢口《中央日報副刊》上，先生及謝玉生先生通信，始悉先生等所以反對頡剛者，蓋欲伸黨國大義，而頡剛所作之罪惡直為天地所不容，無任惶駭。誠恐此中是非，非筆墨口舌所可明了，擬于九月中回粵后提起訴訟，聽候法律解決。如頡剛確有反革命之事實，雖受死刑，亦所甘心，否則先生等自當(dāng)負發(fā)言之責(zé)任。務(wù)請先生及謝先生暫勿離粵，以俟開審，不勝感盼。敬請大安，謝先生處并候。

　　中華民國十六年七月廿四日回信

　　頡剛先生：

　　來函謹(jǐn)悉，甚至于嚇得絕倒矣。先生在杭蓋已聞仆于八月中須離廣州之訊，于是頓生妙計，命以難題。如命，則仆尚須提空囊賃屋買米，作窮打算，恭候偏何來遲，提起訴訟。不如命，則先生可指我為畏罪而逃也；而況加以照例之一傳十，十傳百乎哉？但我意早決，八月中仍當(dāng)行，九月已在滬。江浙俱屬黨國所治，法律當(dāng)與粵不異，且先生尚未啟行，無須特別函挽聽審，良不如請即就近在浙起訴，爾時仆必到杭，以負應(yīng)負之責(zé)。倘其典書賣褲，居此生活費綦昂之廣州，以俟月余后或?qū)⑻崞鹬V訟，天下那易有如此十足笨伯哉！《中央日報副刊》未見；謝君〔２〕處恕不代達，此種小傀儡，可不做則不做而已，無他秘計也。此復(fù)，順請著安！

　　魯迅。

　　BB

　　〔１〕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fā)表過。

　　顧頡剛，江蘇吳縣人，歷史學(xué)家。一九二六年與作者同在廈門大學(xué)任教，一九二七年作者到廣州不久，他也往中山大學(xué)任教，這年暑假去杭州為學(xué)校購書。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一日漢口《中央日報》副刊第四十八號發(fā)表編者孫伏園的《魯迅先生脫離廣東中大》一文，其中引用謝玉生和魯迅給編者的兩封信。謝玉生信中說：“迅師本月二十號，已將中大所任各職，完全辭卸矣。中大校務(wù)委員會及學(xué)生方面，現(xiàn)正積極挽留，但迅師去志已堅，實無挽留之可能了。迅師此次辭職之原因，就是因顧頡剛忽然本月十八日由廈來中大擔(dān)任教授的原故。顧來迅師所以要去職者，即是表示與顧不合作的意思。原顧去歲在廈大造作謠言，誣蔑迅師；迄廈大風(fēng)潮發(fā)生之后，顧又背叛林語堂先生，甘為林文慶之謀臣，伙同張星YR、張頤、黃開宗等主張開除學(xué)生，以致此項學(xué)生，至今流離失所；這是迅師極傷心的事?！濒斞感胖姓f：“我真想不到，在廈門那么反對民黨，使兼士憤憤的顧頡剛，竟到這里來做教授了，那么，這里的情形，難免要變成廈大，硬直者逐，改革者開除。而且據(jù)我看來，或者會比不上廈大，這是我所得的感覺。我已于上星期四辭去一切職務(wù)，脫離中大了?！?br/>
　　〔２〕謝君謝玉生，湖南耒陽人，作者在廈門大學(xué)和中山大學(xué)任教時的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