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宇宙尺度下，父親總是一個執(zhí)行任務的背影，他們偏執(zhí)、強硬，但為了家人，又可以不顧一切。電影《流浪地球》描繪了一個沖向木星的父親，電影《星際穿越》是一個沖進黑洞的父親，這次，江波準備了另一個父親的故事：為了保護家人，他要面對的，是太陽。

3018太空漫游

江波 | 中國“硬科幻“代表作家之一，生于七十年代末，2003年開始發(fā)表科幻小說，迄今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篇，代表作品《時空追緝》《濕婆之舞》《移魂有術》《機器之道》等。長篇代表作《銀河之心》三部曲于2016年完結(jié)。其作品屢獲中國科幻銀河獎和全球華語星云獎榮譽。新作長篇《機器之門》2018年3月出版。?

王十二見到曉勇，不禁想起了一家人圍著餐桌吃晚餐的那一天。

太陽就像畫在紙上的一個大火球，紙被撕成了兩半，太陽也裂成了兩半，緊跟著，太陽城被撕裂成了兩半。

太陽城頓時陷落在陽光輻射的汪洋大海之中。

王十二護著李婉兒和五歲的兒子曉勇跑到了空港。

空港里擠滿了人，而飛船寥寥無幾。

正焦急的時候，一個緊急呼叫打了進來。

王十二接起電話。

“我是市長，現(xiàn)在情況緊急……”電話那頭開門見山。

一番話之后，王十二明白了市長的來意。太陽城危在旦夕，飛船根本不夠用，需要一個人去修復隔熱層，否則太陽城就會完蛋。

“……你是我們最好的陽面行走員，全城八千多人的生命，就看你了！”

市長最后說。

王十二沉默了半分鐘，最后說：“我去，但是我有條件……”

王十二目送婉兒母子被兩個保安護送著上了飛船，然后翻身跳進了行走機座艙。

預備艙的門緩緩打開，太陽灼熱的光芒瞬間填滿了整個艙室，溫度指標如同火箭一般飛速躥升。艙門外，整個天空都是太陽的光芒。

通訊頻道里一片嘈雜，在陽面，所有頻帶都被太陽發(fā)出的電磁噪音干擾。王十二關閉了通訊。

十五米高的行走機開動起來，如同一個巨人向著洞開的艙門移動。

灰黑色的原野展現(xiàn)在眼前。這是硅鋼構(gòu)成的隔熱層，疏松多孔，既能隔熱，還能源源不斷地吸收太陽輻射，送到中央能源系統(tǒng)，將它轉(zhuǎn)化為反物質(zhì)儲存，最后送往地球。

裂縫就在前方，很醒目，被光輻射填滿，散發(fā)著紅彤彤的光澤。

王十二站在裂縫邊向下看。

令人驚懼的力量切開了太陽城，切口筆直，沒有一點拖泥帶水，裂縫像是一個光的深淵，看下去無窮無盡，令人頭暈目眩。

王十二抬頭向上看。太陽一如既往地狂暴，一道道日珥高高拋起，重重落下，形成巨型的金色拱門。在兩百萬公里的距離上，太陽鋪滿了整個天空，只在鋼鐵原野的盡頭留下窄窄的一道縫。

太陽上也有一道傷疤，和太陽城的裂縫相對，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平面，同時穿過了兩者。

什么力量竟然能把太陽劈成兩半！

巡航機已經(jīng)把修補裂縫需要的材料空投在硅鋼平原上，王十二打開包裹，里邊裝滿了厚厚的硅鋼板，他將板材拖出來，整齊地碼放在裂縫上，再依次將它們拼接起來。

他不斷重復這個過程。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當王十二再次回頭看，材料已經(jīng)耗盡了。

裂縫修補了一半，效果很明顯——硅鋼遮擋的地方，火焰暗淡了許多。只要材料足夠，這條裂縫終究可以被修復。

行走機已經(jīng)接近極限。座艙的溫度高得驚人，冷卻系統(tǒng)開始發(fā)出警報。

在新的鋼板送到之前，可以抓緊時間喘口氣。

王十二跑回了預備艙。

艙門關閉的一剎那，整個世界變得清涼無比。他打開座艙，暢快地大口喘氣。

市長并沒有讓他喘息太久。

“王十二，我們沒有時間了。巡航機正在輸送物資，如果你不能立即開始，隔絕太陽輻射，再有六個小時，大火就會燒到中央能源系統(tǒng)。如果不抓緊覆蓋裂縫，一旦火燒穿能源系統(tǒng)的防護層導致泄露，一切就完了?！?/p>

王十二明白其中利害，如果中央能源系統(tǒng)被燒穿，等于引爆了一顆巨大的反物質(zhì)炸彈。

“六個小時？”

“也許是五個小時，總之越快越好。一旦爆炸，所有疏散的飛船也有極大危險?！?/p>

市長在暗示婉兒和曉勇的處境。

“鋼板什么時候就位？”王十二問。

“已經(jīng)在運輸途中，所有的材料會按照路線擺放好，這樣可以節(jié)省你的時間?！?/p>

“好，我馬上過去。”王十二回答，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讓我再看看婉兒和曉勇?！?/p>

這個要求很快被滿足了。

曉勇在婉兒的懷里睡了，婉兒看著舷窗外，像是在發(fā)呆。

他們都在飛船上，在太陽城的陰影庇護下飛速地逃離。

王十二死死地盯著屏幕，恨不得把這圖景刻在腦子里。

耀眼的白光再次在眼前閃亮，王十二快步行走在硅鋼原野上。

兩架巡航機正在卸貨。他們沿著裂縫邊緣一點點卸貨，盡量幫助王十二節(jié)省時間。

緊要關頭，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珍貴。

王十二繼續(xù)修補裂縫。

巡航機卸完貨開始返航，其中一架巡航機突然間變向，向著太陽沖了過去。

王十二停下手中的活，默默看著那小小的黑點消失在太陽的光芒里。

巡航機的冷卻系統(tǒng)沒能經(jīng)受住超長高溫的考驗。

或許下一個就是自己，他不無悲哀地想到這點，然后繼續(xù)干活。

修補帶越來越長，王十二距離預備艙也越來越遠，座艙里變得越來越熱。

當他鋪完最后一塊硅鋼板，座艙里已經(jīng)達到了四十五度，行走機的冷卻系統(tǒng)已經(jīng)崩潰了。他轉(zhuǎn)身向預備艙走去，卻發(fā)現(xiàn)連邁開腳步的力氣也沒有了。

熱變成了一種刺痛，又很快變成了麻木。

太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王十二眼前一片白茫。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死了。

一股巨力拉扯著他，讓他感覺像在風中飛翔，原本致命的燥熱頓時散去。

當眼睛重新看清物體，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火海之中。日珥形成的拱門高高在上，灼熱的氫和氦如怒濤洶涌。這高溫應該將一切都化作灰燼，自己卻安然無恙。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死后的靈魂脫離了肉體嗎？

一抬頭，他看見了太陽城。這座喜馬拉雅山一般龐大的城市漂浮在太陽的火焰之上，如同一粒微小的灰塵。太陽城還在，他們都安全了！王十二感到無比欣慰。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

這像是一場夢。

夢醒的時候，王十二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小小的立方體中，身子輕飄飄的，完全失重。

立方體邊長大約兩米，艙壁淡綠半透。

這是在哪里？

王十二心頭萬分疑惑。

歡迎來到螢火空間。

王十二一驚。聲音像是直接傳入了他的腦子里。

你是誰？我究竟在哪里？

我是螢火一號。螢火空間代理人和管理者。你在螢火空間。

這個立方體叫螢火空間？

螢火空間有六千七百萬億個立方體。你的立方體是其中之一。

我怎么會在這里？

在你的世界里，你已經(jīng)是個死人。所以我把你接到螢火空間。

所以這里是陰間，是天堂？我已經(jīng)是一個鬼魂了？

不，你可以在這里活著。

王十二更為困惑。

“我究竟是死還是活？”他開口問。

你活著。

“那么是你劫持了我？”

你掉進了太陽，是我救了你。

王十二稍稍沉默，理了理頭緒。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巧合，“太陽上的那道裂縫，是你搞的？”

那是我的一個觀察口。

“這么說，太陽城突然裂開，也是你搞的鬼！”王十二有些憤怒。

那是一個意外。但是我有應急方案，原方案會把太陽城內(nèi)所有活著的人都接入螢火空間。但你們的行動改變了結(jié)果。

王十二壓抑心頭的怒火。向一個連太陽都可以劈成兩半的存在物發(fā)怒不是什么明智的舉動。

這個立方體會和你的大腦對接，這里的物質(zhì)極大豐富，也沒有階級壓迫，比理想共產(chǎn)主義更理想。你要現(xiàn)在對接嗎？

“讓我想想?！蓖跏€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好的，如果你有什么問題，只管招呼我。

王十二立即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你能直接看到我的想法？”

我能看到你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活動。

“所以你直接和我的大腦對話?！?/p>

我直接和你的神經(jīng)元對話。神經(jīng)遞質(zhì)在你的樹突和軸突之間傳遞，大腦神經(jīng)網(wǎng)絡會產(chǎn)生興奮和抑制。我用電磁波刺激眾多特定的神經(jīng)元，你就能聽見并且理解我的聲音。

“那你告訴我，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

你意識表層的想法，還是潛意識的想法？

“潛意識想法？”

是的，你的大量想法并沒有浮上意識表面，你自己也并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p>

沒錯。

“那我的潛意識究竟在想什么？”

有成千上萬種想法，絕大多數(shù)存在不會超過三秒，但有一個想法非常強烈，在激烈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競爭中始終沒有消退。讓你明確了解自己的潛意識對你們這個物種并不是最優(yōu)選擇，你確定你要知道？

“我確定?！蓖跏远ǖ卣f。

好。你始終想要回到太陽。

回到太陽？王十二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太陽就是太陽城所在的地方，就是家。婉兒和曉勇還在等著他。

回家！這個念頭一涌上來，就不可遏抑。

?

王十二再次向螢火空間的主人要求回家，這一次他聽到不一樣的回答。

我建議你不要回去。但我已經(jīng)十三次試圖改變你的想法，既然無效，我只能尊重你的選擇。

王十二一陣狂喜。

再見了，王十二！

主人的“話音”剛落，王十二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門。

門開了。

門外站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它像是一只穿著盔甲的章魚，兩條粗壯的腕足盤在地上，支撐身體，軀干中央伸出四條柔軟的胳膊，兩條舉在胸前（如果那的確是胸），端著一個頭盔，兩條下垂的胳膊插在它的制服里，制服銀色，上下一體，碩大的頭顱整個地包裹在透明的頭盔后邊。它的頭大得不像話，幾乎占據(jù)了軀體的一半。

“章魚”發(fā)出一串嘰里咕嚕的語音。它把手中的頭盔遞過來，示意他戴上。

王十二戴上頭盔。

“到了我的船上，就要聽我的。”“章魚”嘰里咕嚕的語音突然變得清晰明白。

“我在哪里？”王十二問。

“老子負責送你到太陽系，別的事我不管。跟我來?！闭卖~根本不理睬王十二的問題，轉(zhuǎn)身就走。

“你個傻瓜，螢火空間是每個智慧生物的天堂，多少比你聰明，比你強壯，比你更有能力的人，想要進入螢火空間都進不去，你倒是自己出來了，你不傻，這銀河間就全是傻瓜了?！闭卖~罵罵咧咧。

“是不是能讓我明白一點，我究竟在哪里？那個螢火空間又是怎么回事？”王十二繼續(xù)追問。

“你真煩人！”章魚話音剛落，王十二身旁的艙壁突然變得透明。透明區(qū)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最后形成兩米多高，十多米長的長方形。

“你自己看?！?/p>

王十二的目光投向窗外，一剎那間，他的目光就像被牢牢鎖住，再也挪不開。

一個個晶瑩的立方體由近及遠，鋪滿了整個空間，它們都懸浮在黑暗的虛空之中，被無形的力量捆綁在一起，層層疊疊，最后形成一座巨大的水晶山。山體中有光，那光自山體的深處散發(fā)出來，撲朔迷離而又柔和至極。形狀奇特，大大小小的飛船繞著這水晶之山漂浮，和山體比較起來小得可憐，仿佛從山上滾落的粉屑。

王十二驚訝得合不攏嘴。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壯觀的事物。

山體中隱約的光影看上去很眼熟，當王十二意識到那是什么，更為驚訝，不由叫出聲來，“那是一顆恒星？！”

“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章魚對王十二的表現(xiàn)嗤之以鼻，“它的質(zhì)量是太陽的兩千倍?！?/p>

王十二驚呆了。

水晶山越來越遠，逐漸變小，黑暗涌上來，水晶山成了黑色天宇上一個小小的光點。

另一個小光點逐漸變大了，展露出精致的細節(jié)。它像一個小小的銀色漩渦，伸展出四條旋臂，細碎的星辰灑落在旋臂之外，就像是不經(jīng)意間灑落的微小水滴。

銀河！王十二只感到大腦一片空白。

?

章魚的飛船叫做無盡空間號，高度自動化，只有章魚一個船員。

“去太陽。”他對飛船控制中樞說。

一條曲曲折折的線展示在王十二面前，從銀河中心不斷向著外部延伸，最后終止在一條旋臂的外緣。

“這太陽可真夠遠的?！闭卖~抱怨了一句。

“有多遠？”

“四十五跳?！?/p>

“跳？”

“銀河旅行，當然要跳的?！?/p>

“怎么跳？”

“你又不是技術專家，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們從這里到那里，是一跳?！闭卖~的觸手從路線上一個小點滑到另一個小點，“那是赫赫星，幫我避開它?！?/p>

“避開赫赫星，會增加十一跳?！憋w船中樞回答。

“哦，那算了?！闭卖~斜眼看了看王十二，“你去睡吧，船到了我喊你。”

王十二哪里能睡著。

“四十五跳究竟有多少光年？”他問。

“三千四百多光年。你們的長度單位真滑稽?！?/p>

三千四百光年！如果王十二沒有記錯，人類最高的成就是把一個探測器送到了比鄰星——那只有四光年的距離，而且那飛行器用了將近兩百年才飛到。

“我們要飛多久才能到太陽？”

“哦，我不知道。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也很難計算，我不會算?！闭卖~船長回答。

“能有辦法算出來嗎？”王十二近乎哀求，“如果需要一千年才能抵達地球，那我也沒有回去的必要了?！?/p>

“哦？”章魚船長像是來了興趣，“讓我試試?！?/p>

答案很快出來了，王十二需要在飛船上度過三個月，而太陽城的時間會過去十二年。

十二年，曉勇快十八歲了。

啟程之前又出了意外。

“有一個叫羅伯特的，要跟你通話。”章魚船長神秘地說，說完把他推進了對話艙。

一個地球人的影像站在王十二眼前。

“王十二，聽說你要回去？”

“你是羅伯特？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是巡航機駕駛員?！?/p>

啊，王十二一下想起來那先于自己掉進太陽的巡航機。

“啊，是你，跟我一起回去吧！”王十二喜出望外。

“不，我不回去。這兒比太陽城快活多了！”羅伯特的話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請你幫我告訴我老爹，如果你回去，他還活著……”說到這里羅伯特露出一絲傷感，隨即又興高采烈，“幫我告訴他，我活得很好。他的兒子活得很好，這就夠了。謝謝你了！”羅伯特說完，影像便消失了。

一行姓名，一行地址打印在王十二眼前的空氣中。

這真是……媽了個巴子！

王十二重重地在艙壁上敲了一拳。

章魚船長探進頭來，“怎么樣，后悔了吧！我們這就回去，別當傻瓜?！?/p>

王十二轉(zhuǎn)身看著章魚，很堅定地回答：“我要回家！”

章魚船長像是嘆了口氣，揮了揮觸手?！俺霭l(fā)！”他向飛船中樞說。

無盡空間號微微一顫。

王十二望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銀河不見了，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

他突然感到很孤獨。

無盡空間號跳了三跳。

每一跳都要花掉兩三天時間，王十二吃了睡，睡了吃，昏昏沉沉。

這樣的日子比坐牢也好不了多少。

一共要四十五跳才能抵達太陽，想起來就令人感到恐懼。王十二疑心自己根本撐不了那么久就已經(jīng)瘋了。

飛船再次進入正?？臻g，舷窗外的星星浮現(xiàn)出來，和星星一道浮現(xiàn)的，還有銀河。

銀河不像從地球上看上去那么暗淡，而是異常醒目，如一道光的瀑布，環(huán)繞整個周天。這明亮的銀河多多少少讓他的心情好過一些。

艙門刷一聲打開，章魚船長進來了。

“王十二，你要下船去接受盤問。這些樹根人，他們雖然遲鈍一點，但是很友善，你只要跟他們好好說話就行?！?/p>

“哦？”

能夠接觸到任何新事物都是好的，王十二懷著期待跨出門去。

跨過門就下了船。樹根人在等著他。

樹根人長得一點也不像樹，它們像是地球上的海星，只是海星是五角形，它們卻是六角形。兩只腳，兩只手，還有兩個角是像是兩個頭——細長的脖頸末端膨大成不規(guī)則的球形。兩個頭上分別有一雙眼睛，兩雙眼睛從不同的角度盯著王十二。

王十二不知道該瞧這巨型海星的哪一部分才比較禮貌，只得和它的一對眼睛對視著。

“你是從螢火來的？”樹根人問。

“是的?！?/p>

“為什么要離開螢火？”

“因為我想回家?！?/p>

“家是什么？”

“家……就是親人在一起的地方。”

“你是想回到你的群落里去？”

“是回家，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家里?！?/p>

“螢火空間可以讓你擁有一切，你根本不用回去?！?/p>

“我想回去?！?/p>

樹根人沉默下來，兩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王十二。

它再次開口，”你看來并不是一種理性生物，螢火主人讓你進入螢火空間，這真讓人費解。你可以通過了，我們會放行?！?/p>

王十二回到了船上。

下船只需要跨過一道門，上船也只需要跨過一道門。這非凡的效率讓王十二頗感驚訝。

無盡空間號在進行飛行準備。

王十二忽然有些好奇，“為什么你叫它們樹根人？”

“不然叫什么呢？它們喜歡長成樹?！?/p>

“可它們不是樹，它們能動，會說話……”

“你看到的可不是全部，”章魚船長搶過話頭，“絕大部分樹根人到了年紀都會找個地方扎下來扎根，然后再也不移動，時間稍久，腦子就退化了，但它們只要依靠本能就能活得好好的，還能產(chǎn)生后代。我見過一個最老的樹根人，應該說是它的殘軀，因為它已經(jīng)完全沒有腦子了，但它活的好好的……按照你們的時間，可以活兩千年。它們一直想有機會進入螢火空間，但螢火主人不喜歡它們?！?/p>

王十二聽得愣住了。

無盡空間號突然震動，王十二一下子猛醒，抬眼看著屏幕。

屏幕上是無盡空間號的特寫。它就像一個深黑色不帶任何光澤的球，和藍色管道的邊緣相接。一剎那間，藍色的電光從四面八方向著黑球聚攏，纏繞其上，黑球被包裹得如同一個藍色線團。線團順著管道向前，當它從管道的開口穿出，并沒有落入茫茫星空，而是散出一道藍色的光，消失了。

“銀河高速管道，直達目標！”章魚船長喊了一句。

飛船像是落入了全然黑色的粘液之中，安靜而緩慢地在其中移動。

這看起來像是魔法。

王十二繼續(xù)發(fā)呆。

“我們要在高速通道里飛三天，你去睡覺吧，船到了我叫你?！闭卖~船長說。

接下來每到一個跳躍點王十二都會下船看看不同的人類。

身材高大，卻有些遲鈍的達曼人像是穿上了衣服的大蝦，從兩萬年前就開始守衛(wèi)達曼跳躍點。他們像是被螢火主人找來的雇傭兵，并不是原住民。

莫利沙人像是高超的術士，一個個都有碩大的頭顱弱小的四肢，只有三個手指，眼睛像是蛇眼。它們的飛船令人印象深刻，一艘艘船，像是一坨坨巨大的金子。

沙人完全脫離了形體，而只有一個個影像，這些虛擬的像可以變成任何形態(tài)，其中一個變成了王十二的模樣來和王十二交談。和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交談是一種怪誕的體驗。明知道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幻象，王十二卻仍舊忍不住把它當做真正的人，把一路上的彷徨和孤獨說給他聽。

“那就到我這兒來。”王十二·沙說，“你的家太遙遠，回不去。我們歡迎新伙伴的加入，沙人是個大家庭，我們不在乎是哪個種族，你想成為哪個種族都可以，這是個自由的世界?！?/p>

“但是我的家在太陽系。”

“誰也不能你阻攔回家?！蓖跏ど澄⑿χ?，“但是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王十二拒絕了沙人的邀請，然而記住了它的好意。

旅途中還經(jīng)過了一個純粹的機械星球。這個星球已經(jīng)有一百多億年的歷史，繞著一顆紅矮星旋轉(zhuǎn)，內(nèi)部早已經(jīng)涼透。整個星球被掏空，像一個指環(huán)般套在銀河高速管道上。賽博人就住在星球內(nèi)部。這些機器人能雜耍般變成各種機器，甚至宇宙飛船，他們僅憑身體就能在時空管道里穿梭。對王十二，他們很好奇，因為一個只能活一百年的個體，居然放棄螢火空間，這等于放棄永恒的生命而只活一秒。

“如果你覺得螢火空間像個墳墓，那么我可以成全你，讓你擁有不死的軀體，還可以在銀河間自由自在地往來?！睓C器人的帶頭大哥說。

“我怕這樣子去見孩子會嚇著他。”王十二回答。

……

和各種各樣的智慧生命對話讓旅途不再那么沉悶。章魚船長也開始講一些關于他自己的故事。

“我們才不像你們那么短命，我的父親就活了一萬歲?！闭卖~船長不無得意地說。

“你們的星球在哪里？”王十二問。

“據(jù)說是在銀心附近，兩千萬年前被超新星爆炸吞沒了?！?/p>

“哦?！蓖跏X得自己碰觸到了章魚船長的痛處，“對不起，我不該問?！?/p>

“這有什么關系，兩千萬年前的事，就是個故事。我們連那顆星星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了?！?/p>

兩千萬年！人類連兩千年前發(fā)生都搞不清楚，兩千萬年，那的確遙遠得像是化石。

“那么你的家呢？”王十二又問。

“你們把自己稱為人，我們把自己稱為須里盎。須里盎沒有家，每一個須里盎出生的時候就擁有自己的飛船，飛船就是他的軀體，就是他的房子，就是他穿行宇宙的護身符。須里盎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名義父親，他造了無盡空間號，無盡空間號造了我。我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她和我一起被制造出來，我們一道航行了很久。我的飛船叫做無盡空間號，她的飛船叫做無邊量子號，上次分開后，我們已經(jīng)兩千年沒見過了。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有點想她?！?/p>

“我想我的親人，和你想你妹妹，是一樣的?！?/p>

“要是我明天就死了，我應該也會想再見她一面?！闭卖~船長仿佛在自言自語，好像王十二剩下的日子只有明天了，然而這或許就是他的理解。

“你叫什么名字？”王十二問。

“須里盎不需要名字，傻瓜才需要名字，你就叫我船長。”

“須里盎船長?！蓖跏辛怂宦?。

章魚船長扭過頭，不屑地回了一句，“隨你的便?！?/p>

旅程已經(jīng)進行了一半。

“下一站，你要自己當心?！表毨锇淮L很嚴肅地告訴王十二，“下一站是赫赫星。我可不想和它們打交道，要不是為了送你，我連打這兒過都不樂意?！?/p>

須里盎船長的警告讓王十二感到很好奇，隱約有種期待。

然而他很快就后悔了。

赫赫人的臉長得像是狗，體型也比地球人小一號，除了這兩點外，他們和人類幾乎一模一樣。他們被叫做赫赫人，因為他們常發(fā)出一種赫赫赫赫的聲音，像極了地球人的干笑。

一下船王十二就被兩個赫赫人扒光了衣服，丟到了零度的水里。水冰冷刺骨，王十二掙扎了幾下就放棄了，這是他此生經(jīng)歷過最嚴酷的寒冷，全身一點點失去知覺，每一個細胞都像是被凍成了冰，這是一種無可挽回的死亡之旅，連嚎叫呻吟都是多余的。在被凍死之前，他被撈了起來，穿上蓬松舒適的衣物，送進溫暖的屋子。奢華的屋子里擺滿了香甜的美食，緩過氣來的王十二饑腸轆轆，他膽戰(zhàn)心驚地拿起一塊像餅干的東西，還沒放在嘴里就被從天而降的機械臂扭住，抓進了天花板里。

天花板里邊是一間四米見方的小屋，并沒有什么特別，然而當王十二吸入第一口空氣，就意識到大事不妙。這空氣奇臭無比，王十二忍不住大吐特吐。正當他吐得奄奄一息，機械臂又抓住他，把他塞進另一個屋子。這個屋子同樣奇臭無比，然而是不同的臭味，王十二的胃部再次翻江倒?！搅说谖鍌€屋子，他已經(jīng)吐不出來。于是他被送到一張大床上，昏昏沉沉睡過去。

王十二做了一個香甜的夢，他夢見了太陽城，婉兒抱著曉勇站在景觀平臺上，向自己不斷揮手，而自己穿著重型行走服，在城市的大道上緩緩移動。道路沒有盡頭，人群夾道歡呼。然而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狗跟著，不斷向著他狂吠。

夢在嘈雜的噪音中結(jié)束。噪音由低沉變得高亢，最后尖銳刺耳，像是有把刀子扎入了大腦中不斷攪動。王十二捂著耳朵，卻無法擋住它。

這要命的聲音終于停了下來。

一個赫赫人出現(xiàn)，狗臉上滿是笑容，說：“掉頭回去，你就不用再經(jīng)受更多的考驗。”

“你們究竟要干什么？”王十二忍不住問。

“我們對各種生物的忍受力很感興趣。你和我們很相似，又是個非法生物，測試你的忍耐力對我們很新鮮?！焙蘸杖艘槐菊?jīng)地說。

“是螢火主人答應送我回家?！蓖跏械馈?/p>

“螢火主人并不能干預我們的測試?！焙蘸杖嘶卮穑拔覀兪侵腔凵闹堑蔫b定人，生物都是脆弱的，我們在尋找銀河間最強悍的智慧生命，為將來的提升打好基礎。”

狗屁不通！王十二心底暗罵。

“如果你堅持繼續(xù)向前，那么要再經(jīng)受兩次考驗。我希望你堅定心智，這樣子才好玩，赫赫赫赫！”

赫赫人說著掏出兩顆藥丸，一顆白，一顆黑，“白藥丸，是清醒劑，吃了它，會有利于我們繼續(xù)進行考驗。黑藥丸，是昏睡劑，吃下去，須里盎就會把你送回到螢火空間，你醒過來，就是一個新天地?！?/p>

“來，挑一顆！”赫赫人雙手向前一遞。

王十二不想吃任何一顆藥丸。

“來，挑一顆！”赫赫人重復，向前跨了一步，幾乎貼到了王十二眼前。

王十二感到沉重的壓迫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他猛地揮手，把兩顆藥丸都打翻在地，“你們別想糊弄我，讓我走！”

赫赫人嚇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隨即赫赫赫赫地干笑起來。

這笑聲讓王十二脊背發(fā)冷。

突然間，墻上轟地一聲破了一個大洞。

全副武裝的須里盎船長站在破洞里，四只觸手，端著兩把碩大的槍。

“上船！”須里盎船長對王十二說。

清醒過來的王十二慌忙向著那破洞跑過去。

須里盎船長向著赫赫人開了一槍。赫赫人被一個巨大的泡泡包裹起來，懸在空中。

王十二連滾帶爬，從船長身邊鉆了過去。

他回到了無盡空間號里。

“坐穩(wěn)了！”須里盎船長喊。

和之前的二十多次輕微震顫不一樣，這一次，無盡空間劇烈抖動，像是要散架一樣。

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震動維持了十多秒，終于平靜下來。

無盡空間號再次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緩緩穿行。

驚魂未定的王十二終于緩過神來，向著須里盎船長連著說了好幾聲謝謝。

須里盎船長嘆了口氣，“唉，我也是多事，你這個傻瓜就算明天死了，和我又有什么關系?！?/p>

“多謝你救了我?！?/p>

“赫赫人都是騙子，”須里盎船長轉(zhuǎn)過頭來，“你沒上當，你很有勇氣，怪不得螢火主人要對你另眼相看?！?/p>

“他們會追上來嗎？”

“不會，他們不敢。但是我們有別的麻煩?！?/p>

“什么麻煩？”

“等我們完成了這一跳，我才能告訴你。”

無盡空間號脫軌了。它跳到了一顆黑洞旁，這黑洞長著一個光環(huán)，看上去很漂亮。

“……事情就是這樣，我能做的就這么多?！表毨锇淮L說完情況后，對王十二說，“你挑吧?！?/p>

王十二望著黑洞，沉默不語。

借助黑洞重新進入軌道，抵達地球時間會過去三十多年，那時曉勇應該快四十歲了，而婉兒已經(jīng)是個老人。

是繼續(xù)向地球前進還是返回螢火空間，須里盎船長要求王十二做出選擇。

須里盎船長雖然沒有拿出白藥丸和黑藥丸，效果卻也一樣。

那時的地球?qū)⑹且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看到他們，我不甘心?！弊詈笸跏f。

“那就走吧！”須里盎船長這次答應得很干脆。

無盡空間號沖向了黑洞。

星星顯得微微有些發(fā)藍，王十二知道那意味著飛船的時間相對停滯了，他多么希望停滯的是地球而不是無盡空間號。

他想回到那個晚上，一家人團團圓圓，圍著餐桌吃飯。

無盡空間號再次加速，逼近了光速。

星光彼此混雜在一起，外邊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的漩渦。

須里盎船長冒險讓無盡空間號以近光速沖向彈跳點，這可以縮短一點時間。

“傻瓜，在有限的生命里瘋狂吧！”須里盎船長高叫著。

無盡空間號消失在時空通道之中。

飛船再次向著太陽進發(fā)。

距離太陽越來越近，王十二的心情越來越忐忑。他開始懷疑，回到地球來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總得要見一面。最后他總是用這個念頭來支撐自己的行動。

他如愿了。

在經(jīng)歷了五十六次彈跳后，無盡空間號出現(xiàn)在天王星旁。

太陽如同燭光，地球只是漫天星斗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暗淡藍點，太陽城則被淹沒在太陽的光芒中，根本看不見。

然而家就在那里！王十二望著肉眼勉強可以分辨的地球，望著那個一不留神就從視網(wǎng)膜上消失的暗淡藍點，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我回來了！他悄聲說。

王十二回來了，和外星人一起回來！他像是一個勇士，打開了銀河世界的大門。

地球熱烈歡迎他的到來。

他見到了羅伯特的父親。老人白發(fā)蒼蒼，聽到王十二說羅伯特一切都好，頃刻間老淚縱橫。

“他怎么不回來呢？”羅伯特的父親抹著眼淚問。

“路太遠，他身不由己?！蓖跏媪_伯特撒了個謊。

“但是你回來了啊！”

王十二啞然。他更想見到婉兒母子，告訴他們路上的一切和他深深的思念。

曉勇來了，婉兒卻沒有來。

無盡空間號來得比預計更晚一些，曉勇已經(jīng)五十四歲。

王十二看著年紀比自己還要大的兒子，和記憶中的那個孩子怎么也對不上。

“你媽呢，她怎么不來？”

“她在家里，不能來?！?/p>

“她怎么了？生病了嗎？”

“她……”兒子欲言又止。

“說吧。我從三千四百光年之外回來，就是想要看到你和她。”

“她說，她已經(jīng)見過你了，你還和當年一樣。她不想讓你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模樣，她說，你會永遠記得她年輕時的樣子。那樣才是一生一世的念想，是嗎？”

原來是這樣。算起來，婉兒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保養(yǎng)得再好，也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他落入太陽的那天，他和婉兒的人生就此錯開了，即便重逢，也回不到過去。

“我來晚了！”王十二嘆息著說。

對宇宙來說，人太渺小了，生命耽擱不起。

眼前分明是自己的兒子，然而卻像一個陌生人。

婉兒不肯來，她比自己聰明，一定預料到這樣的尷尬吧。螢火主人也早就預知了這樣的結(jié)局吧。

他抬起頭，微笑著，“至少我知道你們現(xiàn)在都很好。”

他把手貼在玻璃上，隔著玻璃，感受兒子手掌的溫度。

“再見，兒子！”他微笑著說，臉上卻分明感覺到一絲涼意。

眼淚還是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無盡空間號準備返航。

王十二坐在船艙里，滿懷惆悵。

“須里盎船長！”他想問問這個怪“老頭”，是不是能把他送到沙人那里去。

然而須里盎船長并不在。

王十二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眼前的一切都在快速褪色，最后，一個四平米見方的立方體展露出來。晶瑩的墻體透著淡淡的綠光。

“這是怎么回事？”王十二驚叫。

我已經(jīng)把你送回到了太陽，你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局。

是螢火空間主人！王十二一下子明白過來。

“這是你制造的幻覺？”

這是我給你的提示。你一直想要回家，我只能讓你知道回家對你究竟意味著什么。你們這個種族對未來缺乏認知，只有提前把結(jié)局告訴你，你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不是這樣。這不是真的！”王十二叫喊。

這就是真的。

“那你告訴我，太陽系那邊，婉兒還有曉勇，他們是不是都好好的，還在等我回去？”

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關閉了觀察窗。但他們的確還在太陽系，那邊的時間，大約過去了兩天。

“這么說，如果我現(xiàn)在趕回去，還能見到他們，只要趕得快一點，我還能見到他們，我們還能在一起?！?/p>

這種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一。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你所經(jīng)歷的提示。也有可能，你回去了，太陽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上千年。在銀河間旅行，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都不算什么，都是誤差。

“但是，的確有可能，對嗎？你只需要告訴我有還是沒有。”王十二激動起來。

有可能。但是這種可能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一。

他們還在那里！

王十二滿心歡喜。

“送我上路吧，我要回家！”

螢火主人沉默下來。最后，它說：如你所愿。

?

門開了。

門外站著一只穿著盔甲的章魚，嘰里咕嚕地說著話，把頭盔遞給他。

王十二不由笑了，戴上頭盔。

“你個傻瓜，螢火空間是每個智慧生物的天堂，多少比你聰明，比你強壯，比你更有能力的人，想要進入螢火空間都進不去，你倒是自己出來了，你不傻，這銀河間就全是傻瓜了……”罵聲在頭盔里回蕩。

“須里盎船長，我都聽你的?！蓖跏驍嗔怂?。

“哦，你這個傻瓜倒是很乖。你怎么知道我們須里盎？”須里盎的態(tài)度一下子緩和下來。

“螢火主人告訴我的。”王十二回答，“讓我看看螢火空間吧！”

“咦，你倒是像個老乘客?！表毨锇徽f著打開了外視屏幕。

水晶之山正如記憶當中一樣輝煌。

銀河逐漸浮現(xiàn)出來，十萬光年的時空，三千億燦爛的恒星，匯聚成這光輝的銀色漩渦。

我來了！他默默向著銀河呼喚。

那太陽光輝籠罩下的城市里，婉兒和曉勇在等他。

（責編：宇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