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由本人真實經(jīng)歷改編

“你從前就住這里嗎？”

“是的，住了很久，久到我難以置信?！?/p>

“我猜猜，五年，八年，還是一個童年？”

“.....”

那天與女友走過一條商業(yè)街時，王楓云在一塊路牌前忽然停住的腳步招來了一段令他難堪的對話。但讓他慶幸的是，它很快便以沉默結(jié)束了。

如果不是女友無意間的關(guān)心，王楓云或許再也不會主動想起那段已經(jīng)被他的潛意識宣告死亡的記憶。除了逐漸老去的親生父母仍作為當(dāng)年的主角時有時無地活動在他的視線里以外，那段被自卑煎煮的歲月早已被他拋諸腦后。若要在那些高樓大廈的地基里撿拾出那被遺忘的三年，就得先從一顆釘子開始，然后一片木板，一塊磚頭，一面墻，一間房地，慢慢搭起一棟已經(jīng)模糊了輪廓的老樓來。

他的女友猜得不錯，他的少年時期乃至于半個學(xué)生時代，都是在白春路中間那棟有著三十二間房的三層平頂老樓里度過的。舊照片里的它有著漂亮的陽臺，花園與池塘，甚至還有大理石雕鑿的精美院墻，可是待到王楓云的父親接手做浴室生意時，它早已過了夜夜笙歌的年歲：院落被拆除，外墻是已有些剝離脫落的深褐色；墻角的爬山虎從外露的白色排污管一直爬上暗紅的山花，五個圓紅拱券就埋在這綠意里；薄薄的東墻上突出了一棵從鍋爐房里長出的桑葚樹；門口的磚路上還能看出柵欄的痕跡，磚縫里生著幾株抬不起頭的藍(lán)色的花蕊，似乎是在永遠(yuǎn)懷念它的青蔥歲月——

那也許是解放初期，民國，抑或是更早些時候，是它還只供達(dá)官顯貴和先生小姐們出出入入的日子。但現(xiàn)在的古建筑愛好者們大都拋卻了那無數(shù)場凡俗的宴會與婚禮，只記住它在1912年的一刻：孫中山和一堆黑白的人頭在這里開了一場會。那時的照片和老樓都像化石一樣深埋在今天的白春路上了。

這座城市里，這樣的“王謝堂”并不少，而它們在那么幾十年里往往是被尋常百姓的街巷包圍住的，而那座樓也不例外。白春路的東半邊是一條由低矮的紅瓦屋檐擠出來的早餐街，燒賣、飯糕，豆?jié){，大餅和油條的氣息代替了熏香與佳肴，日日浸潤著它；稍遠(yuǎn)一些的地方開著一家紅褐色外漆的小賓館,它的生意比起旁邊永遠(yuǎn)泛著煙味與檳榔味的游戲廳可以說是冷清得可憐；西半邊則是他的幼兒園，再向西就是城市繁華的商業(yè)街：銀色的高樓從低到高排列著，總是閃動著尖銳而澄澈的銀光。

王楓云的童年是在白春路最繁華的一段時間里滋長的：他家浴室一層被市政府征來做了菜市場，于是遠(yuǎn)近幾公里內(nèi)的居民全都涌過來了：

每到冬天傍晚他踩著絢麗的紅霞蹦跳回家時，花花綠綠的電瓶車早已一排排地把家門口堵得水泄不通了。老人們?nèi)c一線，手里提著裝滿各種食材的塑料袋，接了孩子就拉去洗個澡；怕寒的中年人買了明早的菜，也上樓泡泡身子；就連把早餐鋪子在晚上改賣熟食涼菜的老板們，也會在深夜收攤后點完油花花的票子，一手提著洗浴籃一手解著圍裙笑瞇瞇地上樓去。

在這些老攤主們中，若是有人將掙來的錢闊氣地往柜臺上一拍，大手一排，這時父親就要極合時宜地擺出那張老褐木圓桌子和幾瓶酒，酒氣和著賣剩的熟食味道，將吧臺前的空擋都作了醺醺天堂。王楓云模糊地記得，他常?？粗笕藗兂跃?，有時自己也會被灌上兩杯，但總是坐不到那桌旁大吃特吃的。

半夜餐桌上的常客是兩個光頭，一個是他父親，而另一個便是樓下賣熏魚的老楊。他對他的記憶極其深刻，一點是因為他永遠(yuǎn)冒著油香和糖醋味兒的老鋪子，還有一點是他鋪子里的魚：一條一條都是凌晨從另外一家水產(chǎn)市場里拉來的，放在大塑料盆里撲騰一上午后，便都被扣著魚鰓砸上案板。老楊的刀落到它們暈乎乎的腦袋上，半分鐘不到，魚就都成了青色或黑色的光溜溜的肉塊；深紅與淺紅的肌理仍輕輕地痙攣著，齊整放在案板上的首級還在呼出血沫，就無助而可憐地成為某種血腥的藝術(shù)品了。

有一天老楊提了熏魚上來喝酒。灌了三杯，氣氛溫燙得恰到好處時，他便壓低了嗓音，眼睛瞪大得像是鋪子上的魚：

“我在街道工作的兒子和我說啊，你們這個房子馬上就要被劃進(jìn)拆遷地塊了。該準(zhǔn)備下家啦！”

“話是如此，可是....”父親面露難色：“我們這店開了十幾年，房租一直沒漲過，若是去這附近再租店面，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了，還不一定能掙呢....

“老王，少說點....”

“這年頭誰也不好干....”老楊嘆了口氣：“不光你們，咱們這條街，也要被整改了?！?/p>

父親“嗯？”了一聲：“整改？改什么改？”

他鼻子里“哼”一聲噴出兩股熱氣，眉頭皺起，極不平的模樣：“說是我們這地兒太破，天天賣菜賣肉的把街兩邊都弄臟了！還說為了什么世博會要美化市容.....我想那老外干什么也不會來這??！折騰啥呢？....真他媽....”

大人們在酒桌上的談話大多都忘記了，只有這一段，王楓云甚至能清晰地憶起老楊那粗壯的手臂揮舞了幾下。

這或許是因為那天他第一次吃熏魚吃到飽了。第二天他跑下樓去，專門看了熏魚的價格，還盤算了自己要怎么靠父親的浴室賺來的錢買一頓熏魚吃。

浴室一天能掙三四千，分?jǐn)偟矫块g客房上就是一天八十......那么自己只要放棄客房而住到天臺上父親和工人們造的小鐵皮屋里去，只要半個月不到就可以掙到了！

小小的王楓云開始堅定地認(rèn)為他的蝸居是無比有意義的了。他不僅蝸居，還將早餐錢都省下來放進(jìn)了自己的儲蓄罐里。他相信只要多積攢一天，家庭就會富裕那么一點點。

就這樣，王楓云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了人生的前八年。直到那天他從沒有母親陪伴的二年級的畢業(yè)典禮摸回家，發(fā)現(xiàn)只有父親一人守著吧臺時，生活的拆遷便已開始。

在沒有母親的煎熬與思念中，他幾乎是掐著秒表過日子了，可是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沒有了母親讀書聲的鐵皮屋又重新變得冷硬而嶙峋，雨夜，鐵屋頂尖銳地響，他就忽然醒過來，像是盲人摸盲杖一般貪婪地搜索著母親溫暖的心跳和氣息，但卻什么都找不到，躺下，嗚嗚地哭起來了。

有時老楊和父親喝酒時會聊起母親，他便豎起耳朵仔細(xì)聽起來：

“現(xiàn)在計生委查得這么嚴(yán)，你這二胎要得也真不是個時候....”

“還能怎么辦呢？總之先讓人安定下來，好好養(yǎng)胎，到時候罰款不也就幾萬塊嗎？.....”

王楓云聽不懂，他安慰自己母親只是去減肥了——因為在她離開之前他注意到她的體型正逐漸走形，但終于有一天他再也騙不過自己，跑去質(zhì)問父親母親的去處：

“等等，再等等就回來了?！?/p>

“等等等等！?。∵€要等多久？！”

父親在兒子的怒吼面前一下子被刺得縮小了似的，目光里的威嚴(yán)熄滅了，甚至連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都塌陷下去了。他抓了抓自己溢出汗來的光頭，脖子上的紋身濕濕的，最后卻只能轉(zhuǎn)過身來，脖頸慢而鈍地?fù)u：

“我不知道，孩子，我也在等.....”

“你打個電話問問呀！我求你啦！”

“我不能.....小云.....我不能打.....”

他慢慢蹲下身子——把靈魂都削低了一節(jié)——然后捧起了他的臉頰，用近乎顫抖的聲音說道：

“聽話....好嗎？算是爸爸求你了.....”

剎那間他像正和一場無聲的雪崩面對面地注視著。他親眼看到了它一點一點坍塌的過程，卻是走不過去，最終只能艱難地點了點頭，跑走了。

從那以后他開始折紙飛機(jī)。一只只寫滿母親名字的紙飛機(jī)從天臺上的桑葚樹蔭里起飛，就這樣在夏與秋間劃出了一條銀白色的弧。

那年的冬天下了雪。紙飛機(jī)與他的思念，落到了母親腳邊的薄冰上。

她是和一個陌生的嬰兒一起來的。王楓云至今還記得他與那個孩子初逢的畫面，在那個踩上去薄而脆的清晨，純白棉襖里的母親站在白色的車邊，手里抱著雪一樣純凈的生命。

“小云....”

陌生的暗啞嗓音。他機(jī)械地抬頭，雙眸長焦鏡頭一樣慢慢拉下那個女人的臉，光圈含住了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小臉。

她意識到什么，忙走近他，俯身將懷里的人兒遞過來，聲音里有哽咽，當(dāng)然也有說不出的溫婉：

“小云，這是你弟弟?！?/p>

他意識到了，在她下車的那一刻就意識到了，他只是等待一個確認(rèn)罷了。

訝異與難以言明的興奮在孩子輕盈的質(zhì)量落上胳膊的剎那間涌過來，他像檢視某種寶物般將他翻來覆去地看，嘴巴無聲地張大了。

他將鼻子貼近那如家鄉(xiāng)的泥土般淡而無味的肌膚，用力呼吸著冷與濕熱的空氣，狼狗一般用嗅覺認(rèn)定了他的身份。然后，毫無征兆地，眼淚就流下來了。

“唔....嗚啊.....”

從泥濘的喉頭擠上了哭聲。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喜悅——小說里都是這么描寫初為兄長的孩子的——但他想起自己一個暑假的孤獨(dú)，想起父親爬滿血絲的眼與融化的目光，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戚，就在心里與那喜悅搏殺起來了。

“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

他緊緊摟住懷里柔軟的小生命，像擁抱著與自己冰釋前嫌的仇人；目光呆呆地盯著前方，呢喃著，搖晃著，一步步走上了樓梯。

父親靜默地立在一邊，注視著他抱著弟弟上樓去。好久，他抬頭對上母親閃著淚光的眼，又像被針扎到一般低下頭去了。

在那場小雪里，他干枯的手指始終沒有碰過那個孩子——王楓云的骨肉兄弟，他的親生兒子——只是在口袋里揉捏著半根煙卷，直到揉碎了也沒抽。

?

聽說開浴室的老王家添了新丁，不到幾天，附近的街坊都來了。天南海北的口音夸贊著這孩子的水靈?？渫?，就都理直氣壯地要求抱抱孩子。王楓云當(dāng)然不愿意他的寶貝被搶走，可是實在拗不過，只能任大人們傳閱自己的弟弟了。

這天，滿身魚腥氣的他洗了澡，在已走過了兩席客人的桌邊叉開腿坐下，還沒付錢，父親便已為他倒上了半杯酒，笑盈盈的。王楓云本在與弟弟搭著積木房子，見老楊來了，織著毛衣的母親立刻把針一放，從他身邊抱起孩子，踩著碎步走到老楊身前寒暄起來：

“這半年承蒙您照顧啦！這孩子生下來可多虧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誒誒，十幾年老鄰居，客氣撒拉？”

一杯黃酒下肚，老楊樸素的黃圓臉上紅潤起來，嗓門也大了。王楓云就看著母親把弟弟送到他面前，眉眼夸張地彎，像父親當(dāng)時的背一樣：

“要不要抱抱啊？”

“好好好。來，寶寶，抱一個~”

可是孩子被那粗糙的手一碰，哇一聲就哭出來了。

“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來抱我來抱！這小子簡直和他哥哥小時候一模一樣，不讓別人碰的！”

同樣有些醉了的父親接過他，好生一頓安撫，很快便安靜下來了。

“孩子有名字了嗎？”

“有有，叫王星宇，他大舅取的......”

粗厚的笑語與酒氣慢慢地漲潮了。那夜里老楊與父親喝了很多，母親也少有地在酒桌邊坐下了。王楓云抱著弟弟在沙發(fā)上昏昏欲睡，卻屢次被忽然拔高的嗓音吵醒，最后實在忍不住，晃晃悠悠地回房睡覺了。

那時他想讓陪伴自己多年的鐵皮房也好好認(rèn)識一下弟弟，但沒曾想，他的新朋友剛在房子里待了沒幾天，就要迎來一次告別了。

一紙違章建筑告知書，一隊跑上天臺的工人。鐵錘與油鋸喧鬧著，輕而易舉地摧垮了他從前以為堅不可摧的鐵殼。

王楓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等到他跑上樓時，天臺上正有一輪紅太陽碩大又沉重地落下去，照耀著他陌生又無比熟悉的一堆破爛：幾塊污跡斑駁的鐵皮，四根銹了一半的雨棚鐵管，洗衣臺，晾衣桿，兩張床，幾塊海綿墊與一個空調(diào)外機(jī)。它們都在滿地?zé)焿m里喝醉了似地四仰八叉，與他的影子一起沉沒在晚霞里——紫紅色的，像天空掉下來的痂。

樓下收垃圾的老黃從他的背后推著板車上來又下去。他一共來回了五次，最后下去時，從水泥味的晚風(fēng)里已然冒出了白熾燈，生煎包和熟食的味道，仿佛某種奇異的植物，直直地抵到了他的鼻尖。

違章建筑，違章建筑......

悲戚卷土重來。他機(jī)械地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匯，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好像口腔都被它的苦澀填滿了。慢慢地沒了力氣，就像布偶失去了填充物一樣癱軟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樓下有人在喊他吃飯了。他沒有應(yīng)答，只是拖起沉重的身子，一步，又一步地走下樓梯，背后是銀色的幽冷的高樓與玻璃里數(shù)萬輪極清晰的深邃的弦月。

他就這樣被迫走進(jìn)了樓下的一間客房里?？头康拇皯敉饷媸潜簧］貥湔谘诘奶?。有天晚上，被突如其來的別離沖得恍惚的他呆愣愣地抬眼望著被切碎的月亮，這時，他聽見隔壁傳來了父母低低的說話聲：

“我在老楊那兒住了這么久，你有給人家付錢嗎？”

“這...還沒有。”

隔板墻的那邊傳來了悉悉索索的翻動聲，似乎是母親坐起來了，

“怎么能不付錢呢？他幫了我們那么多，十幾年鄰居，總得有點表示吧？”

“可是...他也沒提啊...”

“沒提也得給?。?..哎，你這個人真是.....這要是給別人知道了，你叫街坊怎么議論我們？....”

似乎又是“面子”和“錢”的問題，母親總是很在意這些東西，這些王楓云還不是很能理解的東西。

一陣布料翻動聲，一串聽不清的碎語，隨后，母親的聲音從尖銳變得哀怨了：

“我住在老楊爸媽家里頭，他們連飯都不用我端。有幾次計生委的來查人，我關(guān)了燈，縮在閣樓上都要嚇?biāo)懒?。他們到了中午還沒走，老楊媽就偷偷地把飯用水桶裝了，蓋上毛巾送上來.....她還摸著我的肚子小聲說，別害怕，別害怕....簡直把我親女兒養(yǎng)啦！....連老楊都拿了熏魚來看我....可是你吶？木頭一樣，一次都沒來看過我，就把我扔在那里半年！.....”

這話似曾相識地在耳邊飄過，王楓云的心一下子揪住了。

他忽然覺得母親也是和自己一樣的可憐人了。如果她也同樣是被迫地與家人分別了整整半年，那自己還有什么理由埋怨她呢？

薄薄的隔板墻那邊好久沒有動靜。窗外有蠶細(xì)嚼慢咽桑葉的聲音。靜謐的歉疚中，睡意涌上來，此時卻又聽到父親低低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來了：

“我聽說老楊他爸媽挺喜歡字畫之類的，要不，咱們弄一副來送過去，再請幾頓飯？”

“字畫？那要花多少錢？”

“咱家不是有一副嗎？十幾年前，裝修的時候從吧臺墻上拆下來的。當(dāng)時你說要換成迎客松的圖，我就收起來了。你忘啦？”

“那是什么時候的畫？值多少錢吶？”

“我哪知道？明天我去看看，先睡覺先睡覺，孩子估計都要被你吵醒了......”

王楓云又把耳朵在墻上貼了好久，這次卻只有沉悶的風(fēng)聲了。

他不知道父親所說的畫是什么，但從第二天晚上，老楊攤開那面淡黃卷軸時上了眉梢的笑容來看，那大約是副很好的畫。母親對送畫這事也是格外高興，似乎是覺得在餐桌上的一群街坊面前送出這份厚禮讓她的臉上很有光，晚上與父親說話的嗓音也變得柔和而溫婉了：

“欸，老王，那畫到底多少錢??？”

“民國還是清朝的東西，誰知道多少錢呢？害，送了就送了唄.....你總不能要回來吧？”

“也是.....對了，上次說的拆遷那事，咱們以后要搬到哪去？”

“現(xiàn)在還沒想好....我打聽過了，咱們街那邊那個小旅館到時候也要被拆掉，本來還想著盤下來掙點小錢的......”

“那，那咱們這如果拆遷能分到多少？”

“這房子也不是咱家的.....但畢竟做了十幾年，到時候，七十....八十萬總有吧？”

“那就好那就好。拆了之后咱們就去租房子住，咱們家在郊區(qū)不是還有門面嗎？供兩個孩子讀書上學(xué)總是不成問題的.....”

“但愿吧....不過還是要麻煩老楊了......”

這時母親懷里的弟弟忽然哭起來了。王楓云并沒有捂住耳朵，而是任由那尖銳的嬰兒哭號與父母的安撫聲慢慢地流進(jìn)耳朵里。七十萬，八十萬......曾經(jīng)想都未想過的數(shù)字浸潤了心頭，于是一股安心與溫暖芽孢似地綻開來了。他相信父母不會騙他的，他相信在那拆遷過后，從廢墟里鉆出的新生活會是大房子，牛排，和壽司——他在鐵皮房里住一輩子也換不來的東西。

?

動遷令隨著那年的秋葉一起落到了王楓云家里。

同樣的白紙黑字紅印章也灑到了白春路上每一處住戶與鋪主的頭上。有那么一個晚上，熏魚不賣了，牛肉不切了，豬蹄也不鹵了，或胖或瘦的中年男人們都擠到了浴室大堂里。他們一人一張紙，摩肩接踵，互相對比，互相恭喜；人群里時不時爆發(fā)出歡欣的驚呼，和疑問與嘆息、連同粗著嗓子、帶著酒氣的怒吼擰作了一塊，整個大堂成了一條滴答著成年人咸澀汗液味的毛巾。

等到后半夜，街坊們都散了，這時浴室的雇工們便擁上來，問起以后的安排。父親用的工人里有老鄉(xiāng)或是當(dāng)初闖蕩時的兄弟，彼此間幾十年的交情不用多說，草草問兩句便去睡覺了；幾個小姐自然也只是囑咐了要及時發(fā)工錢；剩下的，只有負(fù)責(zé)在女浴室搓澡、也順便做些保潔的劉媽了。

這時只見穿著一件紅色針織毛衣的劉媽挪動著寬大的身體，拿著動遷書，繞著圈在空蕩的吧臺前來回踱步，就像一個胖大的鐘擺。鐘擺時不時抹一把額頭上光光的汗，椰子型的臉上露出了極擔(dān)憂的模樣。

她踱了不知多久，終于是在父親面前站定了：“老王，這地拆了，我要到哪去呀？現(xiàn)在這大城市里頭，哪里會要一個瘸子呢......”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有些變形的左腿，“咱們家是鄉(xiāng)下人，我家老頭子的藥還沒報上醫(yī)保，這你知道的.....我兒子才剛工作，要是沒了每個月這四千塊錢，我到哪去弄藥來呀？”

一旁抱著弟弟的王楓云看著她樸素而又親切卻因為哀愁而曲卷的面容，閃著光的眼睛轉(zhuǎn)向父親，眨巴眨巴的。

“這.....我也沒辦法呀.....”

父親為難地?fù)u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我聽說我老家人最近在縣城里辦廠，到時候看看能不能把你介紹進(jìn)去。雖說掙得會少些，但總比沒有好.....”

“那最好，那最好.....”

她點點頭，胖臉上顯出了歡欣的色彩，又一步一顛地回房去了。

此時已是晚上十點。懷里的弟弟聽著有節(jié)奏的鐘表轉(zhuǎn)動聲，已然睡得香甜。王楓云輕輕地把他放進(jìn)嬰兒床，打了一個哈欠，也朝著客房的方向走了。

可是在房門前，一只手突然極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嚇了一跳，回頭看，是住在自己隔壁的那個老人。他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很久很久，王楓云每次看到他，都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夾克衫配一件工裝褲。此時那雙枯槁得可怕的手就從工裝褲灰色的口袋里伸出來，手心里緊緊攥著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像是握著什么寶貝一般。

“小云啊，來，這些給你.....”

砂紙磨過般的嗓音忽然變得諂媚起來，彎曲的眉毛頂出了幾層厚厚的抬頭紋，把王楓云一下子弄得無所適從了：

“不不不，不用不用?！?/p>

“收著！收著！.....”

他似是怕人看見似地往走廊兩邊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然后不由分說地，將那把花花綠綠的糖生生塞進(jìn)了他的小手里。

“小云啊，你和你爸爸說些好話，就說到時候拆遷了千萬不要把203的老徐趕出去，能拖多久拖多久.....”

十根手指用力裹住他的手，他甚至感到了絲絲刺痛：“八十塊一天的房間，我現(xiàn)在到哪都找不到了啊.....冬天馬上來了，公園長椅上睡覺是要凍壞人的.....小云，就幫爺爺這個忙，好嗎？”

那深褐色的五官顯出極度的凄婉來。王楓云想說什么，但老人尖瘦的臉錐子似地，把他的話一句句刺下去，最后，只能無力地點點頭。

“謝謝啊小云....你和你爸一樣是好人....好人啊....不多見了.....”

木拐杖的聲音一路敲打著遠(yuǎn)了。王楓云進(jìn)了屋，靠在門上，外邊豬肝色的天空正發(fā)著某種扭曲的光彩。老人卑微的身姿與低聲下氣的聲音里，他忽然意識到拆遷似乎也不是那么美好——它輕而易舉地拆掉了一個老人作為一個滄桑生命體的自尊，讓孩子都變成了某種可供祈求的神靈了。

掌心的糖果不多不少，正好十顆。房里沒有開燈，他艱澀地揉搓著糖紙，塞進(jìn)了自己的小口袋，然后任由自己在這嘩嘩輕響的黑暗里掉下去，掉下去，一直掉到心底最深不見底的地方去了。

?

第二天早晨他向父親轉(zhuǎn)達(dá)了老人的話。他希冀著這個高大健碩，還有紋身的男人能作出些承諾，但他卻什么也沒有說，摸了摸他的頭，便去廚房修鍋爐了。

王楓云想不通從前那個總是拍著胸脯對他作出各種各樣保證的男人怎么就無法允諾一個老人的住所了，可是在心底他還認(rèn)為父親肯定有辦法的，于是便再不提這事，抱著儲錢罐開始盼起了以后的日子。

但想象中的好日子到來之前，過去先一點點在他面前消失了。街坊們一個個拖家?guī)Э诘匕犭x這條白春路，板車、貨車與電瓶車、還有人的雙腳雙肩，馱獸般背起各種行李，朝著王楓云看不見的路的盡頭遠(yuǎn)走，留下滿街的紅叉與碎片。有時晚上回家，面對著黑得陌生的街道，王楓云會楞住，然后久久陷進(jìn)一種幻覺：他置身于一條飄著親切的熟食、水產(chǎn)、以及白熾燈的味道，回蕩著吆喝與笑語的街道，即將回去享用街坊們帶來的夜宵.....

可是一陣風(fēng)吹過來，他便猛一哆嗦，然后悲戚地意識到，這條路上，大約只剩下那棟老樓和滿街簌簌響著的銀杏樹了。

蕭索的陰云籠罩了整王楓云的整個世界，他越想逃離，風(fēng)雨便追他越緊。國慶節(jié)那天放學(xué)時候，他站在馬路對面，看著那被厚實的水泥磚封起，只留了個一人大小方洞的家門口，腳底就像打了個釘子般挪不動了。一夜之前它還不是那樣。他怎么也不相信，那是曾經(jīng)熙熙攘攘，擠滿了電瓶車和人氣的寬闊的入口，這哪里是給人進(jìn)出的，簡直就是狗洞！狗洞還不如！他又怎么能讓身后帶來玩的兩個同學(xué)鉆狗洞呢.....

他的呼吸加速了，一種毫無掩飾的厭惡感浮上了稚嫩的臉頰，讓他殘忍地扭過了頭去：

“走，我?guī)銈內(nèi)ツ沁叺挠螒驈d玩去.....”

在那冷得荒謬的秋風(fēng)里，他使勁地邁開腿，昂首挺胸地朝著路那邊走去。在他急速擴(kuò)張的想象里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浴室里的孩子，而是這片土地上高傲的小向日葵或是玫瑰，正朝著太陽賣弄著姿容——

可這份虛榮、溫暖的幻象卻被母親從那狗洞里傳出的嚎叫聲打破了：

“小云，你去哪兒?。俊?/p>

“去....去隨便玩玩！”

王楓云的身體先是一滯，然后逃命似地一路沖到了游戲廳里。嘈雜的人聲與煙味中，伙伴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剛剛那個，不是你媽媽嗎？”

“不是，不是。工人，工人而已，姓劉的.....”

這天回家時他的腳步第一次在家門口停住了。一股自卑把他死死壓在大地上，他幾乎難以呼吸，恨不得用手一塊塊拆掉那些水泥磚，讓自己的指甲，骨頭都固化了，去鑿，去鉆，去砸。但最終，饑餓還是讓他挪動著腿鉆進(jìn)了那個小小的孔洞里。朝外望，十月的天正藍(lán)得驚心動魄，陽光刺得他又把小腦袋縮了回去。

在這之后他第一次見到了沒有人的浴室，空空蕩蕩的更衣室與冰冷的桑拿房。曾經(jīng)在縹緲霧氣里神仙似的歡樂的人們，此刻只留下了石凳上模糊的印記；水龍頭開起來，空而幽怨地回響；不放水的大池光溜溜得像結(jié)了一層冰，偶爾有客人進(jìn)去，也只是極快地用龍頭濕潤了身子就走，再不停留。

父母對這變故的生活卻是波瀾不驚，只是更多地談起了未來的去處。母親看中了一處中學(xué)邊的房子，說是為了王楓云以后上學(xué)方便些，便和父親商量起了買房的事宜?！板X不夠可以先借著，等補(bǔ)償款下來了再還.....”母親總是這樣與父親說的。有時老楊提著熏魚來吃酒，也覺著應(yīng)該買一套：“買了房就扎了根了，待了十幾年，難道還想回老家去呀？”可是父親卻一直猶豫著，讓在房里旁聽的王楓云都有些想沖過去勸了。

住新房子多好呀！又大又方便，還有正經(jīng)的門！他到底怎么想的.....

可是他又怕吵醒懷里的弟弟，只能噤了聲，悶悶地發(fā)牢騷了。

就這樣離動遷日期又近了兩個月。有一天下午，他正和同學(xué)們聊著天，教室的電視里放著新聞。忽然聽到窗外一聲巨響，然后就像連珠炮一樣，咣當(dāng)！轟！嘩！聲音的方向正是他的家。

他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扒著窗臺看出去，視線就被一層濃厚的灰色煙塵網(wǎng)住了。

“喂，那是哪里在拆遷嗎？”

王楓云的瞳孔猛然收緊又放縮，嘴巴被鉤住般慢慢拉大了。

“好像是那個什么路來著......”

“白春路？”

“對對對，就那條路，以前我還到那里買過早飯來著.....”

在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王楓云飛快地沖向了廁所。冷水與腦中聲嘶力竭的大吼將他躁動的心強(qiáng)行壓了下去，讓他不至于像當(dāng)初一般奮不顧身地跑進(jìn)川流的街道。

那一定不是我家！.....那一定不是......

放學(xué)時，校門外等著他的卻不是母親，而是老楊?？粗菑堧y得凝重的親切的臉，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什么，沉默而有些懼怕地朝家走去，將背著書包的她遠(yuǎn)遠(yuǎn)地甩開了。

十二月的風(fēng)在街道上橫沖直撞，似乎要把人清掃掉一般。王楓云提著衣領(lǐng)走過路口，轉(zhuǎn)頭便看見了他早已預(yù)想到的一幕：

整整半條街消失了，遍地的瓦礫，塵埃與鐵皮，還有黑色的鍋爐粉塵。一座推土機(jī)耀武揚(yáng)威地橫亙在路中央，低垂著的挖斗里吹來辛澀的鐵銹與油氣味；廢墟里幾處孔洞強(qiáng)勁地向外噴著水，老樓滿墻的爬山虎就被澆灌著，一股難以言明的植物生長的氣息。

他翻過“施工地帶”的路牌，走到幾乎被土石掩埋的家門口時，回頭看，玻璃長城般的高樓投下的厚重的陰影里，老楊胖大的身體正艱難地翻過路障朝他挪過來。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

挖掘機(jī)駕駛室里傳來的音樂聲和他一起飄上樓。吧臺昏暗得像灌了墨汁。他打開燈，四處找尋一番，到最后扯了嗓子喊起來：“爸！媽！”

“別叫啦！他們出去了，他們出去了！”

老楊晃悠悠地走上來了。

“去哪了？”

“醫(yī)院呀。你弟弟受傷啦！”

他一下子楞住，然后盯著他的眼睛追問道：“受傷？什么傷？”

“我哪知道呢？哦喲，估計是小孩子不小心，外邊又在拆遷，哪里砸到了吧?！?/p>

胖臉上露出牙疼般的神情，“今天中午的事，到現(xiàn)在連個電話也不接，就告訴我來接下你....你爸媽也真是.....”

王楓云的心一下子揪住了。弟弟可是他用整整半年的煎熬換來的，要是出個三長兩短.....

“好啦好啦，肯定沒事的?！?/p>

老楊咧嘴安慰著，拍了拍他瘦弱的肩，一把就把他按到沙發(fā)里去了。他自己則在沙發(fā)的另一頭坐下，掏出一根煙在手指間轉(zhuǎn)：

“別那么擔(dān)心。七八年前你也被磕過腦袋，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那次磕得還比你弟弟狠多了....”

王楓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后腦上光禿禿的一小塊，好像朦朦朧朧想起了什么。

“那時候你劉媽腿上還落著病，在外邊帶著你玩，就看到一個腳手架上扔下的磚頭把你砸了....她抱著你一路跑到醫(yī)院，腿就再好不了了...這些你估計都沒印象吧？”

他聲調(diào)低下去，眼神轉(zhuǎn)過來，見王楓云搖頭，便干笑了兩聲。

“你爸當(dāng)年還不是光頭，手臂上還紋了好霸氣一條龍。浴室開業(yè)的時候，十幾個街坊上門喝酒，他一個人全喝倒了，就剩我一個坐著。我說再來兩杯，他直接吹了一瓶，這倒好，啪，醫(yī)院去了。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喝，他說他老婆看著呢.....然后他笑，我也笑。那時候我就覺得你爸是個實誠人，幾條熏魚工夫，朋友就交上了.....”

他終于是按捺不住，把煙點起來了：

“那個時候，你媽那叫一個漂亮啊，衣服也做得漂亮。她說她在縫紉機(jī)場干過，還送了我家里好幾套衣服.....這方圓幾百米地的，就她是個愿意和我說兩句的女人，其他的都嫌棄我身上魚臭呢....小云，我有時候真羨慕你爸，不像我，一把歲數(shù)了老婆也沒討著，我可不想和魚泡過一輩子啊....”

他忽然伸手摸了摸王楓云的臉，悠悠說道：“小云啊，如果我成了你爸，你會怎么樣？”

王楓云抬眼看他微瞇的眼睛，那里有魚鱗一樣的光，似乎要像推土機(jī)闖進(jìn)老街一樣闖進(jìn)他的生活里來了。

對弟弟的擔(dān)憂讓他沒仔細(xì)想這個玩笑，隨口答道：“那我會吃熏魚吃膩的吧？”

“哈....”老楊半閉了眼，長長吐了個煙圈：“不過也真是奇怪啊，拆遷就像狗一樣攆著你們家跑，八年前是，現(xiàn)在也是....”

“或許吧.....”

老楊又干笑了兩聲，然后兩人都蜷縮進(jìn)沙發(fā)的陰影里，再不作聲了。

那一整個晚上王楓云都待在吧臺，終于是在午夜，樓下傳來了令人興奮的腳步聲。他跑下樓去，就看見父親一臉疲倦地走上樓來，身后是抱著弟弟的母親——他小小的頭上裹了厚厚一層紗布。

他接過弟弟時，聽見了父親疲憊的聲音：

“你和小云先帶著小宇休息去吧，我還有事情要做?！?/p>

“什么事情？”

“沒什么。你們先休息，先休息，昂？”

他又將頭轉(zhuǎn)過來：“小云，聽話，早點睡覺?！?/p>

聽話？王楓云似乎想起了什么，但還是點了點頭。父親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而幽深的甬道，成了模糊的一團(tuán)朝著門口挪動去。

他安置好了弟弟，極快地跑下了樓梯。玻璃碎渣在腳下響著，黑暗延伸向那橙黃色的門口，他跑出去，就看見父親在路燈下健碩而寬闊的背影。

他似乎是在顫抖，王楓云肯定那不是因為寒冷，因為他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只看著孩子受傷的，憤怒的熊。

熊站在比自己高一倍還多的機(jī)械巨獸前，慢慢拾起了一塊地上的碎磚。

然后，高高地?fù)P起手臂，鍘刀般落了下去！

清脆的一聲響！伴隨著響起的，還有他從未聽過的，父親的怒吼，一下子沸騰了整條街的死寂。

一下子，附近臨時搭建的工人宿舍里探出了好幾個黑黝黝的腦袋。陰影就像利刃砍在了他身上，隨之而來的是細(xì)碎卻有力的腳步聲。

“誰砸得玻璃？！”

白帽的領(lǐng)隊罵罵咧咧地跑下樓來，而父親就站在那，像一座拆不掉的山。

“你他媽想干什么？啊？瘋了嗎？！”

燈光照得工人們的臉像一排肅穆的兵馬俑。王楓云本能地感到了危險，他想把父親喊回來，可是一只手從后面拽住了他，是老楊。

“回去睡覺，快....”

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嚴(yán)肅，以至于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一把拉到了后面，被母親牽著上了樓。

在樓梯前他回望，小小的孔洞里有叫罵中擼起袖子的男人們，和父親手臂上那一條模模糊糊的黑龍。

?

?

第二天，兩個警察上門來找到母親。那時王楓云才知道失蹤了一夜的父親和老楊原來是去了醫(yī)院，一個被鋼棍打折了手，另一個被酒瓶子砸裂了頭，而那個打著石膏的領(lǐng)隊，被父親用頭盔砸出了腦震蕩。

也是在那時他才知道了弟弟的傷是哪來的：那天中午拆遷隊開始動工，因為老樓是獨(dú)棟，所以工人干起活來也就沒了顧忌。推土機(jī)輕輕松松地推倒了附近一連串的低矮建筑，這個時候母親正抱著弟弟買菜回來，路過的時候被碎片絆了一跤，孩子的頭也就磕到地上了。

幸好，傷不是很深，但或許是當(dāng)時王楓云受傷的經(jīng)歷被喚醒了，傷還沒好，母親就開始催父親買房搬家。

一天晚上，王楓云聽著母親的嘮叨，忍不住幫起腔來。此時父親沉默下去，好一會兒，抬頭問道：

“那這里住著的人怎么辦？”

浴室里住著的大部分人都是來城市里打工的，這間市中心的浴室是他們能找到的最便宜也是最便捷的居所，事實上，很多人微薄的月薪也只能選擇蝸居于此。

“反正又不和我們沾親帶故的，那么在意干嘛......”

母親躊躇了半晌，說罷，緊咬著嘴唇，再不作聲了。

王楓云知道，她在心底依舊是把客人們當(dāng)老友的。從前若是有住客生病了，母親總是帶著自己的醫(yī)?？ê退麄円黄鹕厢t(yī)院；每次他生日，母親也會多買一個蛋糕來，切好了一扇門一扇門地送過去；他甚至還記得有一段時間有住客把孩子落在了旅店，她就日日夜夜地陪著，都快把小小的王楓云忘掉了.....

而如今，這樣一位中年婦人卻要將他們驅(qū)離，這叫人怎么橫得下心呢？

無奈，過了年，離搬遷的日期就只有兩個月了。風(fēng)在逐漸升溫，春天帶著拿著照相機(jī)的人們造訪了老樓，他們對著它東拍西拍，很興奮的模樣。

洗出來的照片里，古樸的紅磚鑲嵌著圓潤而秀氣的拱券，遠(yuǎn)遠(yuǎn)飄來的玉蘭花在爬山虎里閃著溫柔而純凈的光彩，連同晨光里朦朧的泛著砂糖似的光澤的山花一起為老樓煥發(fā)了生機(jī)，又被青色的濾鏡繡上了一層悠遠(yuǎn)的風(fēng)味。王楓云看著這些照片，不知為何，對這居所的眷戀忽然冒出了頭，甚至沖淡了些許對搬遷的向往。

毫無疑問地，他厭惡整日從小洞里鉆進(jìn)鉆出的時光，但就像兒子面對著曾經(jīng)嚴(yán)酷，卻已然重病臥床的父親一般，活人難道還要與死人過不去嗎？難道，還要在他的葬禮上吐唾沫嗎？

畢竟，這還是他住了十年的地方，整整十年....

而那些住客們呢？他們會好受嗎？王楓云知道，如果不是時限緊迫，如果不是父母拿著動遷令一間間房說過去，住客們是根本不愿意拋棄這座老樓的。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下樓時的背影他都記得分明，尤其是住在隔壁的那位老人：他先是握住了父親寬厚的手，幾乎是聲淚俱下地道了謝，又用糖果將王楓云的口袋塞滿，再顫巍巍地從小板車上解下兩袋橘子，用力親吻了一下他的弟弟，這才放下了心似地，擦了擦淚，用塑料繩牽著板車，一點一點走下樓去。

最后一個背影消失的時候，浴室吧臺前已經(jīng)被客人們的排骨、茄子、青菜和各種蔬果零食擠滿了。母親坐在一個碩大的南瓜上，眼光斜斜地望向吧臺里的父親：

“老王啊，你少收了他們多少房錢？”

“這....沒少收啊，不信你看賬本....”

“別蒙我，和你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一說謊頭就冒汗。”

父親一愣，抓了抓發(fā)亮的腦袋，難堪地笑了：“我哪知道呢？記不清了....記不清了......”

“所以說你沒腦子嘛！我?guī)湍闼氵^啦，單那老頭子，就差不多有這地板上的東西十多倍呢！”

母親又好氣又好笑地?fù)u搖頭，拿了一根黃瓜不輕不重地砸到了父親肩上：

“過幾天就和我去把房買了，聽到?jīng)]？否則我拿這事嘮叨你一輩子！”

“好好好，你嘮叨，隨便嘮叨，我聽著呢.....”

父親嘻嘻笑著，把一箱賬本都扔進(jìn)了垃圾桶。王楓云不知為何也笑起來了。

家里很快添了新房?？捶康哪翘欤赣H的朋友與從前的工人們都聚到一起，老楊和父親下廚做了一大桌子菜，飄忽的酒氣與熟悉的歡笑聲中，他恍惚地覺得自己過去一年的生活只是打了個急轉(zhuǎn)彎，現(xiàn)在自然是重又回到正軌了——

但，就在拆遷的前一天，他們打點著最后的行裝，連網(wǎng)線都準(zhǔn)備打包帶走的時候，拆遷辦的人忽然上門了。

他僅僅和父親簡短地說了兩句，那本來彌勒般的笑臉就凝固了。父親或許以為是補(bǔ)償款要到了，可是迎來的消息卻是：老樓不拆了。

“不是，怎么回事？”

那天的飯桌上老楊“啪”一下把酒杯拍了，額頭猛地皺起了好幾層凹痕：

“不是說的好好的嗎？怎么又不拆了？”

他的音調(diào)很高，就像某種鉤子插進(jìn)了王楓云的心里。他也想問，如果老樓不拆，那新房子.....

父親的反應(yīng)卻不激烈，聲音沉靜得難以置信：“他們說，是那些攝影師找了各種資料，證明了我們這本來是某個名人的故居，民國時候的，所以方案要重新修訂。拆遷辦的估計也是剛接到消息，本來推土機(jī)油都加滿了....”

“那，那這生意還能做嗎？”

這回是母親發(fā)問了。

“你看這附近還有人嗎？”

“全拆走了......”

“嗯....”

王楓云感覺心跳得好快，怯生生地問道：

“那我們還能住新房子嗎？”

“大概不能了?！?/p>

“那，能讓他們把下面的水泥磚頭拆掉嗎？....”

“不能，小云....”

凝重的沉默。借貸，封門，生活一記回馬槍，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忽然，母親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重又浮出希望的神采：“拆遷款呢？”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們說要商議.....”

“商議到什么時候？”

“不知道......”

光頭沉重地磕上了桌子，似乎被憂郁的光線壓彎了背。他垂眸看著膝蓋上的小兒子，而他也同樣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叫了一聲：“爸爸？”

這一聲給他注入了什么力量般，他又抬起頭，拿了筷子夾菜：“先吃飯吧，等會再說?！?/p>

父親自顧自吃了幾口，忽然動不了筷子了：他的妻子和兒子，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在那一瞬間，王楓云看著父親顫動的臉龐，認(rèn)定他那時一定是快要流下淚了?？墒怯惺裁礀|西卻強(qiáng)硬地拉住了眼瞼與脖頸，只是讓他的眼睛紅了一瞬。

餐桌靜得像童話書里的水面。老楊看出了什么，晃晃筷子，擠出笑臉來：

“誒誒，辦法總比困難多嘛，先吃，先吃?！?br>可是任誰也吃不下，晚飯草草地就結(jié)束了。三個大人聚在一起，關(guān)上門聊起來，而王楓云就在隔壁抱著弟弟讀童話書，耳朵里傳來的話讓他心驚膽戰(zhàn)，幾乎都拿不住書脊：

“新房子借了三十萬買的....這要怎么還吶？”

“先看看能不能賣出去吧，賣不出去租給別人也行?！?/p>

“剛買就賣，還沒住過呢....”

“那還能咋辦呀？難道還欠錢不還嗎？.....”

新生活與新房子的死亡證明血淋淋地呈到了他面前。他半張著嘴，指甲死死扣撓著書面，弟弟頭頂傷痕上妖艷的紫紅幾乎要占滿他的視線。此時豬肝色的天將陰暗綴滿了墻，一股難以抑制的煩躁與厭惡在這小房間中漲潮，剎那間他想怒吼，想咆哮，想摔砸，視線左掃右尋，最后狂躁地落到了一個儲錢罐上。

砰！?。?！

嘩啦?。。。?/p>

“欸？什么聲音？”

“小云怎么了？”

“去看看去看看?！?/p>

門被急急忙忙地推開，然后三個大人就看見了一地骨碌碌滾的銀光——曾寄托了一個孩子純真夢想的東西，就在灰塵里歡快地舞蹈著。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像天空噙著的一滴淚。

?

第二天，吵醒他的再不是工人的腳步，而是父母的交談聲。

第三天也是，力度似乎更大了些，變成了爭執(zhí)。

第四天是母親在哭，門縫里看不清父親在干什么。

第五天，母親把本應(yīng)出現(xiàn)在垃圾桶里的賬本翻出來，魔怔了般地數(shù)起了那些因為父親的所謂善良而丟掉的錢，而父親就像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般立在她身邊，抓耳撓腮。

于是新的生活常態(tài)就這樣扭曲地形成了：一個由懵懂的弟弟，爭執(zhí)的父母與幽靈般的他組成的廢樓中的穴居生活。他本能地感覺到，原本和睦的家庭正被犁出深深的溝壑，可他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懷著希冀與積郁走去心心念念的學(xué)校。

是的，學(xué)校，一個他的同齡人可能有些討厭的地方，成了他的避風(fēng)港。他珍惜每一節(jié)課，每一次歡笑，操場上每一根帶著露水的枝條都會讓他的心情愉悅起來。他恨不得住在學(xué)校，住在這個沒有爭吵的亮堂的地方，然后把自己埋在校服的偽裝之下，將那個狗洞里的爭吵與充滿著失望的未來，都像狗屎一樣扔掉——

直到那天，課堂上放著的新聞里出現(xiàn)了他的母親。

那個新聞標(biāo)題他至今記憶猶新：探訪舊改區(qū)的歷史建筑，摩登中的老屋何去何從？

他看到這個標(biāo)題時就覺得有些不舒服，第一個遠(yuǎn)景出現(xiàn)時，他的瞳孔忽然就縮小了！
那分明是他家招牌上，那漂亮的五個圓形拱券！

像是五只血紅的眼睛盯住一般，他一下子怔住了。周圍的同學(xué)們在各聊各的，他驚惶地希冀著這條新聞快點過去，可是班主任卻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電視上：

“王楓云，那個電視上走過去的是你媽嗎？”

“啊...啊..這.....”

他的嘴型被撐大了，喉嚨咕噥上了一種嘔吐感，卻被強(qiáng)硬地壓下去了，在那一刻他似乎還想對自己的形象做一些無謂的維護(hù)——即使他預(yù)感到它即將被撕得粉粉碎。

“是的......”

他點了點頭，嘴角習(xí)慣性地擠出了笑容，然后，鏡頭冷冷地對準(zhǔn)了那個幽深的孔洞：

“這里是白春路舊改工作18號征收區(qū)，也是白春路最后一處未撤離的居民點?！?/p>

“項愛芳一家是這里唯一的住戶，他們從十幾年前就來到這座城市，租用了這座房屋作為浴室用房?，F(xiàn)在，讓我們聽聽她對這間房屋的想法?！?/p>

“動遷對您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嗎？”

屏幕上的人短短地楞住，然后搖了搖頭：“沒有，我們現(xiàn)在正在等動遷補(bǔ)償款.....”

周圍的同學(xué)很靜。班主任饒有興致地看著，然后擦了擦嘴，隨口問了一句：“所以你們家是，釘子戶那種嗎？”

他的身體忽然就像被雷劈了一般猛地一顫，嘴型與眉毛彎出了難以想象的形狀。

“這個...我不是很清楚....”

“那條街上現(xiàn)在就住了你們一家？”

“啊，是的?！?/p>

“而你們現(xiàn)在在等補(bǔ)償款？”

“算是.....”

他忽然感覺有視線尖銳地刺到了身上，他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每一個人都在看他，眼神或驚訝或不解，有小部分已經(jīng)含了戲謔和鄙夷。

“那，不就是鐵打的釘子戶嗎？”

他立在那，聽著同學(xué)們小聲的議論與嬉笑，靜靜地顫抖著。

“同學(xué)們啊，舊改是政府的工作，拆遷是為了城市更好的發(fā)展，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hù)歷史建筑,這都是為民謀利的好事。大家以后若是遇到拆遷一定要配合政府工作。要是像王楓云家里一樣，天天從那么小個方洞里進(jìn)出，多憋屈的事情??！欸，王楓云你.....”

這時他莫名聞到了魚腥味。那些死去的青魚或黑魚似乎就在他的鼻尖呼出腥躁的血沫，散出能把人最原始最暴戾的那一面給釣出來的味道。

不知不覺間他慢慢走到他的桌前，然后，拿起了飯盒，似乎即將揚(yáng)起——

卻如塑像般定住了。

那一刻他多想拿這個塑料飯盒砸下去，可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老師說的沒錯，他這個從違章建筑中長大的人，成為一個釘子戶，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的嘴張了張，說道：

“您吃完了嗎？我?guī)湍米?。?/p>

“啊...謝謝....？”

他鞠了個躬，然后走出教室門，踩著沉默后爆發(fā)出的滾燙的笑聲。

從那以后，來自那棟老樓的陰云就無情地籠罩了他最后的港灣。無論躲到班級的哪一個角落，他都能聽見那刺耳的“釘子戶”和銳利的笑聲。有些好事者還從網(wǎng)上搜來了那一整篇新聞稿，將王楓云的家庭與住所，全都拆成了一塊一塊的供人欣賞。在他們的聲音中王楓云心碎地知道了，他可以是活殺的魚，可以是釘子，但永遠(yuǎn)再不可能變成人了。

放學(xué)路上開始有同學(xué)會在背后喊他，甚至一路跟到他家門前。他們肆無忌憚地嘲諷，挑釁，而他頭也不回地，泥鰍似地滑進(jìn)了孔洞里。他曉得自己回頭也沒用，那攝像機(jī)已經(jīng)把他的魂給攝走了，留下的那副自卑與憎惡填滿的軀殼，除了逆來順受，又能做些什么呢?

心底里他已經(jīng)拋棄了這座老樓和這里的生活，于是對生活的知覺慢慢消失了，灰暗的世界里只有一朵微小的火苗茍延殘喘——那是弟弟的聲音與模樣，成了他還與這棟老樓，這個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切了。

在母親缺席的時間里，他永遠(yuǎn)和弟弟呆在一起，教他唱歌，給他讀書，和他一起折出千紙鶴和十幾種紙飛機(jī)。可是他再也沒有勇氣到那棵老桑葚樹下將他們放飛了：希望和對未來念想是危險的，他告訴自己。

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湛盏奶枪夼c零食箱滿裝了父母的爭執(zhí)聲，再沒被起用過的客房鑰匙被塵灰與銹跡蠶食。父親除了上訪，打點零工，就整日縮在沙發(fā)的陰影里，只有為孩子們做飯時，眼中才會煥出神采來?？墒敲鎸χ帐幍谋洌谬斄训氖种更c鈔票的背影又是那么頹唐了.....

他總是摸著王楓云的頭說要聽話。聽誰的話？怎么聽話？聽話就能讓門大一些嗎？或許就是因為他聽了拆遷辦“馬上出結(jié)果”的鬼話，家里頭才會淪落成這個樣子！.....

但看著他戒煙后愈發(fā)憔悴的面容，王楓云還是聽話地點頭了，心里無限的悲憫。

母親面對孩子時依舊萬分的溫柔，似乎生活還沒有將她擊垮，常常提了包帶著笑往外跑，回來時總帶著熟食或裝著錢的信封，身上有洗發(fā)水遮不住的魚味。

那天母親的房門開著，王楓云向里瞥一眼，就看見大大小小的證件都散落在床頭，而母親凝視著一個紅紅的本子，側(cè)著臉，長發(fā)下的眸里模模糊糊地似乎有淚。整個房間空曠而荒涼得讓他覺得陌生。

盡管腦海中有聲音尖銳地在警告，但他還是趁著母親上廁所的空隙溜進(jìn)去，翻開了那本結(jié)婚證：上面是一個光頭和他的母親。

他一下子定住了。在那一瞬間他很想將記憶里的那個人抹掉，哪怕是換成一條狗，一只貓也好，但是就像一顆從眼睛里打進(jìn)去的釘子，不到兩秒，他的大腦被攪成了一團(tuán)痛苦的混沌。

那個男人的名字是楊國福，他的楊叔，父母的老楊，簽發(fā)日期是他的一歲生日。

王楓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母親回來之前逃出去的。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般的情感將他擊垮在小床上。他即將溺死般大口呼吸著，腦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出被割掉了頭的青魚的模樣：呼出的血沫一口口地淹沒了氣兒，濕潤的紅眼睛無神地睜大，倒映出一片碩大的慘白的光——當(dāng)時刀，現(xiàn)時月。

他幾乎是驚恐地想象著自己原來就不屬于這個家庭，這個父親——至少法律意義上——他原本應(yīng)該是那個光棍叔叔的孩子，應(yīng)該早早地搬遷走去新的好地方享福，而不是蝸居在這個洞里，和一個兩歲大的小屁孩作伴！

所有的東西都在那鋪天蓋地的可怕聯(lián)想中被撕碎了，留下了一股力量，驅(qū)動著他，發(fā)瘋般撞開門，邁動了雙腿。

月光像粗糲的鹽落滿了黑夜的路。七零八落的腳步踏碎了滿地的銀杏葉。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只是想逃，只是想跑出那棟老樓的陰影，離開那個不是自己父親的男人，到什么地方都行！.....

但他很快跑不動了，拖著身子，挪到了一處公園的長椅上。在溫暖的夏風(fēng)里他瑟瑟發(fā)抖著閉上了眼，縹緲而美好的夢卻將他拒之門外，反而是一件老舊的外套將他擁抱。

“小云？”

他睜眼，便看見了那個老人詫異的臉，“你怎么在這里？”

“我，我....”

難以置信地，他張大了嘴，口型剛好適合號哭：

“我的家啊啊啊啊?。。?.....”

他彎下身子去，在老人面前丟掉了一切的尊嚴(yán)與氣概，放聲哭起來了。在這哭泣里，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像拉開了閘門般和淚水一起涌出來了，水銀泄地似地暢快。

老人到電話亭走了一趟，等他哭完，便為他細(xì)細(xì)地擦掉了淚珠。

他問他為什么大半夜跑出來，他抽泣著說了，然后，老人忽然笑起來，極凄涼的：

“那結(jié)婚證是假的，小云?！?/p>

“怎么會？....”

“外地人是不能在上?？几咧锌即髮W(xué)的，你媽當(dāng)年為了你，才特地找人辦了那個證。我那時還記得為了這事，你爸出手打了你媽，那一耳光抽得響亮.....那是他唯一一次對家里人動手....”

“你爸以前是混社會的。十幾年前浴室里來人找事，他拿了菜刀就往吧臺上一插，把人連滾帶爬地踹到樓梯下面去，你是沒看見那時候他有多狠！.....”

“那老楊和你家里也是十幾年交情，才會答應(yīng)幫忙的。要找別人辦，幾萬塊打底呢！被發(fā)現(xiàn)了還要被警察抓.....還不都是為你....你怎么能就這么跑出來了？走丟了他們不得急死啊？”

拐杖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暈眩里他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小云！小云！哎呀找死我了！！”

黯淡的街燈盡頭，父親的影子愈發(fā)高大，像從水里逐漸撈上來了。他跑過來抱起他，生怕掉了似地，胡茬用力磨他的臉。

“以后看好他！要不是我撞見了，這大半夜的...”

“是是是....欸，老胡你怎么在這里?。康轿覀兗胰?？”

“不用不用，我住這挺好，挺好....”

他擺了擺手，笑著點了根煙。在那一點火光里，王楓云瞥見了他身后長椅上的一個麻袋，幾張報紙，和幾件露出了棉絮的衣服。

他抱父親抱得緊了。

?

四個月后，家里的經(jīng)濟(jì)徹底支撐不下去了。整座浴室已經(jīng)被蛀了個干凈，連床板都賣了破爛，可是卻依舊填不滿那似乎有著無限胃口的冰箱，奶瓶和奶粉罐子。終于有一天，母親抱著小兒子，手里拿著那本結(jié)婚證，滿臉淚珠地說要去和老楊一起住，而且?guī)е⒆印?/p>

父親當(dāng)然明白這代表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點了點頭。王楓云本以為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會氣憤，會哭鬧，會大笑，會叫好，但并沒有，一切都像早有預(yù)謀一般地平靜地進(jìn)行著，無情地謀殺著毫無抵抗能力的父親。

他機(jī)械地理好了行李，走過那些曾經(jīng)為他帶來無限屈辱的房間，在心底和這個可憎又可愛的地方做了第二次告別。

最后，他走到大堂前，看向沙發(fā)中的父親，他低垂著頭，聽到他的腳步才抬眼望過來，向他招了招手：

“以后，要聽話，知道嗎？”

“嗯...”

“聽你楊叔叔的話，聽你媽的話，照顧好弟弟....”

他緊緊咬著嘴唇，拉著他的衣袖，眼眶紅了：

“你長大了，小云....以后就算見不到爸爸，也不要怨你媽媽，爸爸會盡量抽時間來看你的....”

他說完，好像靈魂已經(jīng)出了體，癱進(jìn)沙發(fā)的陰影中，點開了身邊的音響：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

王楓云忽然走不動了。良久，樓下傳來了母親催促的聲音。

“小云，你媽媽喊你呢.....”

父親當(dāng)初面對失去了母親的他的眼神突然闖進(jìn)了腦海，還有他那括號般的腰背和懇求的聲調(diào)：

“小云，你走啊....”

他又看到父親顫動的臉龐，蜷縮的碩大的身影，還有他在寒夜里走過來時焦慮的臉，幾乎快要擠出淚的紅眼睛，連同他即將失去的兩個孩子....

他們走了，他還能剩下什么呢....？

可他又想起活潑的弟弟與溫柔的母親，還有自己向往了數(shù)年的新生活，大房子，壽司.....

“小云，聽話，走.....”

但就在那最后一句“聽話”入耳時，心底突然有魚刺一樣的東西刺上來，淚花和難以言明的力量，驟然涌上來了：

“你不是我爸，誰聽你的.....”

他一把扔掉手里的包，然后，緊緊抱住了他，好像一根釘子把父親死死地釘住了。

“曾經(jīng)的苦痛都隨風(fēng)而去——

可我感覺卻是那么悲傷——

歲月留給我更深的迷惘——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淚忍不住的流淌——”

又一個寒意未散的初春，補(bǔ)償款到了，比原來少了整整四十萬——生活強(qiáng)塞給他們的一罐半干的膠水。他們說，因為是延遲拆遷，錢自然就少了那么一些.....

?

“如果有一天——”

多年以后，在開往白春路一家飯館的車上，王楓云又一次聽到了那首歌，是父親和樂唱起來的。

他們停車，進(jìn)門，上樓，包廂里面是母親，老楊，弟弟，和當(dāng)年的街坊工人們。

他第一次坐上了那張來自過去的圓褐色的餐桌——從前他只能仰望的地方。他感慨，自己怎么成了桌上最高的人了，可是大家只是笑，沒有應(yīng)答。此刻的情景與當(dāng)年是多么相像，可是，時間就像一面極薄的玻璃般隔開了一些東西。

餐桌上大家說了很多。老楊說這里再也不會有拆遷了，劉媽說自己的兒子賺了大錢，母親說弟弟在王楓云的初中里念書，還寫了不少東西.....所有人都在酒意里灌醉了過去，就連王楓云自己，也一句沒提當(dāng)年的事情。

那天夜里，他走過燈紅酒綠的白春路時，忽然聞到了一種熟悉而奇異的氣味：鹵豬蹄，炸酥肉，熏魚，熟切黃牛肉，爛菜根，蔬菜瓜果與水產(chǎn)的氣息，還有白熾燈的味道，鍋爐的煙塵味，都毫無征兆地涌過來了。抬頭又見玻璃長城般的高樓，他有些胸悶，想找一片空曠的視線，卻又撞見了幽靈般的老樓。

它重修了，沒了水泥磚與封條，去了爬山虎與煙灰，門上歷史保護(hù)建筑的牌子锃亮锃亮的。

“舊改是政府的工作，拆遷是為了城市更好的發(fā)展，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hù)歷史建筑....” ??

他站在高樓投下的尖銳而澄澈的銀光里，忽然笑起來，笑著笑著又流下了淚。

酒精吊起的往事在作祟，他就那么站在路邊，任漲潮的夜與幻覺將自己一點點地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