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文明才不需要抱團(tuán)取暖 | 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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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療愈
上周,韓國女星雪莉在家中自殺。
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是如此艱難,你以為輕盈勇敢、無所顧忌的靈魂,也許正受著抑郁癥的折磨,在黑暗的泥淖中掙扎。
如果你也曾經(jīng)、或者正在經(jīng)歷痛苦,希望本周的故事,能給你帶來一點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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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蚌非 | 前高校圖書館員。文字潔癖重度患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藝報》影評專欄作者。游逛過大半個中國,蹲守過不少博物館,癡迷商周青銅器,終日惶惶一書蠹。文字細(xì)膩柔和,致力于從生命的荒蕪中尋找一抹暖色。
一蓑煙雨
(全文約85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1分鐘)
一
我看著水果盤里的那把刀,按捺住把它放在手腕上的沖動。
投影電視里正在上演生離死別,但并不能讓我把目光從水果盤上離開。
刀是普通的陶瓷刀,刀身修長,刀刃鋒利,我喜歡用它來切芒果,刀尖斜斜地刺進(jìn)果皮,將刀刃慢慢探進(jìn)去,觸感平滑柔順,將刀身挑起的時候,面前展開一片黃燦燦的果肉。不知道它切進(jìn)血管會不會也那般柔軟無聲。
移動新聞傳來頭條,是一位知名男演員自殺的消息,新聞上說他得了抑郁癥。我抬起頭,他正在電視劇里哭得悲切,我有些恍惚。
打開新聞看一眼,無外人物的演藝歷程和評論,除了粉絲哭喊、惋惜英年早逝的,還有一句無論怎么刷屏都會再次出現(xiàn)的詞句:抑郁癥最好都死掉!
我仿佛不認(rèn)識那幾個字一樣盯著看了好久,然后系統(tǒng)給我推薦了逝者的遺書,我打開看了下:
“我不知做錯了什么,或許我不該來到這里,不該貪妄那些許夢想,他們讓我無法說話。
再也沒有光,雨也沒有停過,我不能呼吸。他們說沒關(guān)系你只是累了別想太多,沒有人肯聽我說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天要花多大的力氣阻止自己拿起手槍。
對不起,我聽到了聲音,我要離開,希望這世界當(dāng)我從沒來過?!?/p>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把刀,刀身慘白得像一個嘲笑。我猛地跳起來,沖到廚房去切了一堆圓蔥。
聲音又在腦子嗡嗡作響。我無法分辨聲音的特質(zhì),它就像交流電的小幅震動偶爾撞上破損的簧片。它提醒我還不能死去。我得想辦法搞清楚自己是誰。
二
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仿佛回憶起一些往事,夢里有一朵花慢慢盛開。
我在喧鬧聲中睜開眼,窗外很吵。我起身沖了杯咖啡,順手打開新聞系統(tǒng),主持人正站在一幢高樓之上聲嘶力竭地叫喊,聽了一會兒,大致聽出個端倪。
以那位演員的自殺為導(dǎo)火索,網(wǎng)上的謾罵愈演愈烈,導(dǎo)致多起抑郁癥患者以自殺行為呼吁社會正視疾病?,F(xiàn)在,一位年輕的患者站在高樓邊緣,面無表情地盯著一個向他緩緩靠近的年輕醫(yī)生。他們倆的對話在呼嘯的大風(fēng)中透過麥克隱約傳來,醫(yī)生聊了他的鞋子,然后是潮牌和音樂,接著是一些瑣事,從某一個話題開始,患者的態(tài)度從抗拒變得滔滔不絕,兩個多小時后,他們走了下來。我松了口氣。畫面里,攝影機(jī)搖晃著追逐他倆的臉孔,醫(yī)生禮貌地微笑著想保護(hù)他的患者,卻不防精明的記者捉住了患者,大聲發(fā)問:“請問你為什么放棄了自殺?”患者遮著臉,顯然他不是想掩藏住臉孔,只是想掩藏住淚水,但肆意的哭腔出賣了他,他嚷道:“我不知道,他肯聽我說話,從來沒有人肯聽我說話,所以我要想想……”盡管他語無倫次,我卻十分羨慕,那名年輕的醫(yī)生在光明世界理解了黑暗荒原的寂靜。
網(wǎng)上的評論區(qū)卻是熱火朝天的謾罵起來,“為什么不跳了?!”“我們等了這么久,就是要看你跳??!”“慫就別**裝模作樣!”“抑郁癥患者都是***!”我盯著滾動不休的字幕,覺得心里有什么裂開了。我站起身,把水果刀收進(jìn)刀架,把冷掉的咖啡倒進(jìn)下水道,在電腦前敲下回車。一個蓄謀已久的病毒迅速攻城掠池,未來一段時間,吵鬧的看客們都要跟這個病毒玩命抗?fàn)帯?/p>
把撿來的身份證扔在桌上,鎖好房門,我久違地走到了街上。
接下來,我能去哪里呢?
三
天空灰暗,落下灑灑的雨水,我站在橋下,腦子里忽然撞出一個畫面。這時節(jié),鄉(xiāng)下的梅子大抵黃了,杏子也剛剛肥滿,一些眉目初展的姑娘穿著干凈的棉布衣服,奔跑在彎彎的小路上,發(fā)絲飛揚(yáng)在微醺的風(fēng)里。那時天有些灰,日光還算明朗。
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努力想著,很是徒勞。我忘了很多事情,每當(dāng)我努力回憶過去,就有黑色的沙子在眼前簌簌落下,如同世界的一角開始崩塌。仿佛交流電的聲音竄過神經(jīng),沖入腦髓深處,嗡嗡地敲打著耳骨。絕望伸著細(xì)長的胳膊,慢慢攀出眼眶。
我閉上眼睛站了一會,義無反顧地跳上一輛開往鄉(xiāng)村的公共汽車。記憶里有一座滿是白色房子的院落,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如果找到它,我就能認(rèn)出它。
我不知道在公交車上走了多久,從一輛車到另一輛車,從一個站臺到另一個站臺,我看到山巒和曠野,看到麥田和鐵路,看到飛鳥掠過云端,看到流星沉入大海。我走到雪落的地方,那里白色很多,但是沒有我要找的房屋。
我躺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高天清冷,云朵一絲絲流過,萬物靜默如謎。某個樹枝脆裂、飛鳥驚起的霎那,我記起了一個人。
那日也是這般晴空萬里,風(fēng)里帶著些涼意,我站在一座布滿白色房子的院落里,從人們的言談中確定這是一所福利性質(zhì)的醫(yī)院。緊接著,我看到一個小男孩,七八歲的樣子,身材瘦小,梳著圓滾滾的蘑菇頭,頭上松松地扣著一頂花格紋呢帽,乖巧地坐在診室門口的長椅上。旁邊一個穿紅衣裙的多動癥女孩兒在玩膩了媽媽給的玩具后,猛然撲向了這個男孩,一邊尖叫一邊撕扯他的衣服,掀掉他的帽子,將他的鞋子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男孩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對這場襲擊毫無反應(yīng)。直到他的衣服被撕成碎片,他的臉上被抓出幾個傷口,他都無動于衷地坐在那兒,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未曾遭受,甚至未曾得見。
那一刻,我很想知道他的世界。這世界上總有一個地方正在安放他的靈魂吧,收納著他的目光所及,他的心意所鐘。
我將那個多動癥女孩扔給她手忙腳亂的媽媽,在男孩面前蹲下,給他穿好鞋子,披上外衣,他安靜地看著我,又仿佛穿過了我看著別的什么,總之,他輕輕笑了一下。
我仿佛看到一朵花慢慢盛開。
我坐起來,他叫什么名字來著?我與他有一個約定。
四
我站在那座滿是白色的房子的院落前。我知道是這里。
天空很高,風(fēng)很涼,葉子沙沙地拂過耳邊。候診區(qū)的長椅上沒有那個男孩,也沒有那個女孩。我游目四顧,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熟悉的影子。倒是一個女人走向我這個方向,我決定跟她詢問下。
“您好,這里之前有一個小男孩,七八歲,有孤獨癥,可能不是最近來看病的……”
女人掃了我一眼,忽然神情激動地驚叫起來:“天啊,哈尼,是你嗎?天啊,你還沒變……謝天謝地!”
我在記憶里搜索這個女人的樣子,一無所獲。我禮貌地退開一步,說道:“您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
“你……不記得我了?”她上前一步:“云之呢?你也不記得云之了嗎?”
仿佛有一道閘門轟然洞開,無數(shù)片段蜂擁而至,云之,云之,我是記得的,留著蘑菇頭的小男孩,是了,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坐在診療室的椅子上,天將黃昏,屋內(nèi)的一切染上一層橙紅的光邊,包括面前女人憂戚的臉孔。我仿佛記得這個景象,那時我喚了一個名字,于是我叫道:“阿素?”
“你記起來了?”她問。
我搖搖頭,道:“都是碎片,拼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你跟我說說好嗎?”
“從哪里開始說?”
“從你認(rèn)識我開始?!蔽艺f:“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記得很多事情,但我記起了云之……很少的信息……”我想了想,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來自哪里?我的名字就叫做哈尼?”
她起身去給我倒了杯水,說道:“你先給我說說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我記得的時候,就是我撿到一張身份證,我用它租了房子,在網(wǎng)上賺一些錢?!蔽蚁肓讼耄骸拔一加幸钟舭Y,總是很想自殺,我不能出去工作……”
“那不是你的抑郁癥?!彼劬皲蹁醯乜粗?,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來自哪里,你不叫做哈尼,那只是這里的人對你的一個昵稱。在我來到這家醫(yī)院以前,你就在這里了。大家其實都意識到,但都在假裝沒有意識到,而我是少數(shù)幾個可以確定的人——你,并不是人類?!?/p>
如同交流電一般的噪音穿過脊柱,刺痛了后腦,我皺著眉,一字一字消化著這句話。
五
阿素拿出一張照片,是我、云之和阿素,還有一位老人。阿素指給我看:“這位是老院長,已經(jīng)過世了,這是我,那年23歲。”
我不明白,看了看她,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溫厚的痕跡,她的眼神更加堅毅,也不再有那么多的迷茫和天真。
她比著我的臉說:“你卻沒有一點變化。這是15年前的照片?!?/p>
“如果我不是人類,我會是什么?”我喃喃問。
“沒人知道,去世的老院長只是說,某一天你忽然出現(xiàn),不記得任何事,也不會說話,他以為你是孤獨癥的患者,便做主將你收治了。你學(xué)東西快得嚇人,你能在幾天內(nèi)背下一本辭典,連頁碼都記得像電腦一樣精準(zhǔn),一旦你明白了某件事,你能立刻把它做得非常完美,就算是精密儀器也無可挑剔。不經(jīng)歷過程而直接抵達(dá)完美的結(jié)果,那不是人類做得到的事情。”
阿素將我?guī)}庫,讓我從一堆雜物中扒出一個箱子,我把它搬出來,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許多小玩意:花絲鑲嵌的發(fā)簪、青銅模制的香爐、竹篾編織的涼席、絹制的團(tuán)扇、過于規(guī)整的圓形鐵球、黃金比例的石膏人像……我也沒覺得稀奇,便問:“都是我做的嗎?”
阿素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語氣說道:“孤獨癥患者的確有很多堪稱天才之舉,但你的天才已經(jīng)超出人類所能理解的范疇。無論語言還是行為。我們暗中檢查過你的身體,和人類高度類似,但肌理、血液呈現(xiàn)出了我們無法解釋的形態(tài),因此我們傾向于你的身體是一種便于融入人類社會的擬態(tài)。這其實不是結(jié)論。我們也試圖分析你的行為動機(jī),同樣毫無頭緒。經(jīng)過觀察,我們唯一能得出的結(jié)論是,你在巨細(xì)無遺地學(xué)習(xí)人類文明。這件事并無善惡可言,我們只是對你的存在感到不安。在我們左右為難的時候,你對云之展現(xiàn)出了與眾不同的興趣?!卑⑺乜戳宋乙谎?,慢慢道:“你開始去探索一名孤獨癥兒童的內(nèi)心,而我們竟然對你有了期待?!?/p>
六
在阿素舒緩的敘述中,我緩慢地找尋著我的過往。
云之七歲那年被父母扔到醫(yī)院不再過問,他不親昵旁人、不與他人玩耍、也很少對別人的語言產(chǎn)生反應(yīng),他興趣狹窄,行為刻板,很讓醫(yī)護(hù)者頭痛。
彼時,我蹲在他的面前,對他許了一個愿望,“我想知道你的靈魂安放在哪里”,沒有人知道他聽沒聽懂,但他確實笑了一下。
此后十年,我一直與他在一起,我們看天、看云、看星光如雪,我們能沉默地坐很久,偶爾說一些話,各說各話地,夾纏不清地。不知為什么,我很喜歡這樣。
醫(yī)院經(jīng)營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我被叫去幫忙,他便自己呆著,繼續(xù)抗拒跟別人交談。就像習(xí)以為常的日常,沒人發(fā)覺他的心里有黑色惡魔在狂暴肆虐。
十七歲的時候,云之用一柄鋒利的陶瓷刀準(zhǔn)確地割開了橈動脈。兩個小時后才有人發(fā)現(xiàn)。阿素說處理云之尸體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張揉皺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我們約好把靈魂交給哈尼?!?/p>
阿素說到這里,深吸一口氣道:“我沒想過他會記得,還一直念念不忘?!?/p>
我蹙起眉,努力想著這個孩子。
星星已經(jīng)布滿天空,月亮藏在云里露出淺淺的光暈,阿素喊我去吃飯,她說這個時候食堂人很少了。
我們要了兩個素菜,一碗豆腐湯。我沉默地嚼著米飯,忍不住問道:“你們是怎么把他的靈魂給我的?”
阿素夾了一塊豆腐放在米飯上,豆腐顫巍巍地滾到了碗底,阿素?fù)芾垢f:“我們當(dāng)然不可能把靈魂物質(zhì)化,我們聯(lián)系了你,你說要云之的大腦,你可以模擬神經(jīng)傳導(dǎo)提取額葉和海馬體的記憶物質(zhì)……也許是叫記憶物質(zhì),我們并不確定你說的那個詞的意思。當(dāng)晚,你在手術(shù)室里呆了很長時間,出來后你直接走進(jìn)云之的房間,沒人敢打擾你。雖然我們總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時候,你的表情可以稱作悲傷。第二天早上,你消失了。我們找過你,但毫無音訊。你真是個隱匿自己的天才。于是我們說,你就是一個天使,回去了自己的國度。”
“我消失了多久?”
“五年?!?/p>
我算了一下,有幾個月的空白期,然后我的記憶就可以連續(xù)。
“我想看看云之的房間。”
“已經(jīng)改為病房了,不過云之留下的東西我還收著,一會兒去倉庫找找?!?/p>
倉庫很亂,五年前的東西早就不知所蹤,我們打著手電翻了半天,決定明天再來看看。
夜很寧靜,蟲鳴噪噪,我跟著阿素走向她給我安排的住處。
看著她的背影,我泛起一個念頭,脫口便問了出來:“阿素,你覺得我是什么?就你心里的想法?!?/p>
阿素停下腳步看著我,月光從云里灑出來,照得她的眼睛晶亮澄透。她思忖著、揣度著字句說道:“我不知道,我猜測你來自宇宙、來自未來、來自其他的時空,也許你的身體里容納了很多很多的生命和很多很多的靈魂,所以你才能毫無芥蒂地接納一切與眾不同的人與事,并默默這些人與事一起生長。哈尼,在我心里,你是理想。人所信仰的高潔、純粹、天真、理性,我都能在你身上看到,但是理想不屬于人類,你所不屑的無恥與骯臟,才是人類本來的樣子。”
我連忙說:“我知道那是什么樣子,我失去希望,對所有事都心生厭惡,經(jīng)常想著結(jié)束生命?!?/p>
她哀憐地看著我,痛不欲生地說道:“那就是云之給你的靈魂?!?/p>
七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起身出去。
十五年前的長椅還在,我坐在上面,摩挲著新刷的油漆。這里的夜晚很靜,靜的讓人能聽到心跳。我深呼吸,快速梳理著阿素告訴我的事情。
那些事很容易厘清,但還不夠,我陷入回想。一天之前。一個月之前。一年之前。還記得。還要更久。十年前。十五年前。我試圖用詞句獲取關(guān)聯(lián)意象,就像吹走的蒲公英種子開始落地生根。影像。聲音。氣味。還有觸覺。
符號匯聚成碎片、碎片拼接成圖像、圖像連續(xù)成記憶。斷斷續(xù)續(xù)、殘缺不全。
一個聲音對我說:“要好好活著呀?!?/p>
“怎樣才算好好活著呢?”我癡癡地問。
“去理解別人的想法,再付出自己的行動?!?/p>
“為什么要理解別人的想法?”我傻傻地重復(fù)。
“那樣,你就不再孤獨了?!?/p>
“怎樣才能理解別人的想法?”
那個聲音不再回答。
我看到一抹血跡,看到一個眉目初展的姑娘,也看到風(fēng)煙滾滾。一些平民從我身邊跑過,一些士兵射出子彈,倒下的人死去,活著的人繼續(xù)奔逃,炮彈呼嘯著掀翻泥土。世界戛然而止。
我在泥土里醒來,我記得水媚山青、滿城風(fēng)絮、梅子初黃,卻忘了自己是誰。
我在長椅上吐出一口氣,月色很涼,涼得臉上沾滿露水。
天明時,我敲開阿素的房門,問道:“按照你的說法,我可能是個不老不死的擬人形生物。”
“這種說法并不準(zhǔn)確,嚴(yán)格說來……”
我打斷她:“如果出現(xiàn)類似死亡的狀態(tài),目前看來比較嚴(yán)重的情況是忘了自己是誰,而且無法掌握什么時候蘇醒?!?/p>
“所以?”
“我要接近死亡,死亡也許會帶來真相,我并不確定會發(fā)生什么,所以我需要你來觀察我的狀態(tài)。”
“我不明白。”
“就像人類接種疫苗?!蔽冶葎澲?,試圖讓阿素相信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阿素?fù)u搖頭,“無論是出于醫(yī)生的職業(yè)操守,還是身為朋友,我都不能允許你這么做?!?/p>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你說過我是天才,那就試著理解天才的想法?!?/p>
阿素生氣地關(guān)上了房門。
八
我把陶瓷刀的刀尖伸進(jìn)皮膚,割開血管,暗紅色的液體源源不斷地涌出。我知道那不是血液,就像皮膚也不是皮膚。刀刃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力,一直探向更深的地方,仿佛執(zhí)著去往終點一樣,一直向前,直到消失在傷口里。我盯著那道狹長的傷口,把手指也伸了進(jìn)去。不出所料,身體的保護(hù)機(jī)制啟動了。它不容置疑地排除了我的手指,從指尖開始蔓延,我的皮膚發(fā)出淡藍(lán)的光,如一層柔和又堅韌的膜,裹著內(nèi)里復(fù)雜的餡料。阿素說得對,我不是人類,我的身體里沒有一粒細(xì)胞,也沒有一粒原子,而是翻涌著數(shù)量極其龐大的符號。
我不能快速解讀這些符號。它們龐雜而密集,如暴躁的浪潮來回變幻,而我的皮膚卻展現(xiàn)出極為優(yōu)秀的彈性,藍(lán)光漸漸褪去,皮膚變成了透明的半流體,寬容地包裹著這些激蕩不休的符號。我閉上眼睛,讓意識沉入其中。
一道道沉默的語言撲面打來。我看到云之變成了一顆黑色的芯片,落在我的耳邊。光芒退去,黑暗襲來。我失去方向,但我在墜落或者行走。
我看到一顆星星破碎,一片宇宙熱寂,異色的光呼喊著掙扎著扭曲著消失在黑洞的漩渦中。我像那片執(zhí)著的刀刃探向更深的地方。
那里鴻蒙肇判,天地初開。
宇宙誕生。又一個宇宙誕生。無數(shù)個宇宙誕生。它們喧囂生長,無限膨脹,如森林繁密,如湖海湯湯,它們在春風(fēng)浩蕩里搖曳、豐滿然后黯淡、死去。
我立于黑暗,無所知,無所往。直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對我說:你不知生,不知死,你是虛無,亦是結(jié)果。你是文明無止的欲望,宇宙荒誕的惡果,去尋找吧,可以與我們的文明共生的文明。萬物從不孤立存在,他們必然共榮共生。
我被推離。我被切碎。我成了一顆透明的種子,落在一顆流浪行星上。那顆微小的文明不夠果腹,我飛向下一個星系。當(dāng)恒星輻射壓力與引力達(dá)到平衡的時候,文明就有可能發(fā)芽。我餓著肚子飄在星云中,等待文明生長。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可以吃掉它們。我觀望著、等待著,變成他們的樣子,等到文明鮮美甘甜,饜足后繼續(xù)尋找。我不知等了多久,走了多久,不知穿過多少星系,拋棄多少宇宙,我的身體里塞滿了無數(shù)文明的符號,緊密得讓我踏實。
這些文明,的的確確在我體內(nèi)共存呢。
黑暗如蛋殼層層破碎,我看到星斗旋轉(zhuǎn),如同劃出一條軌道,讓我走向微塵般狹窄的太陽系。那里有一顆顏色迷人的第三行星。
看起來可以等一等。
我穿過星空落入火海,大地在燃燒。文明還未到來,便睡一睡吧。不知為何,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我在冰蓋中醒來。我在巖石中醒來。我在云海上醒來,我在暴風(fēng)里醒來。我在稻米間醒來,在戰(zhàn)場上醒來,在漁舟里醒來。在馬背上醒來。
我從一塊大陸走到另一塊大陸,追逐著水源和食物進(jìn)行一次又一次遷徙,我從泥里扶起過一塊石板,擦凈上面的楔形文字,我畫過一個又一個圖騰,它們成了原初的信仰,我將青銅鑄器拋向東方,將神的經(jīng)文拋向西方,我扶起過巨石,壘砌過尖塔,我被剛學(xué)會直立行走的生物敬仰或傷害,我是它們的藉口與盲從,我任它們說不同的語言,彈指間便從刀耕火種混混沌沌地開始飛往星空。
還不夠,還要再等一等。
這個文明,值得再等一等。
九
“等一等!”
是阿素的聲音,急切又慌張。我掙扎著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面上覆著白單,我忽地坐起來,嚇得幾個人狂奔而出,倒是阿素站在一旁樂不可支。
“怎么了?”我摸不著頭腦。
“一天多了,你流了一地血,又沒有心跳和呼吸,他們想把你處理了,我攔了好幾次?!卑⑺匕寻讍尉砥饋恚皼]事吧?”
我跳下來,抓抓頭,說不出“沒事”。
我們又坐到那張長椅上,我不知從哪兒說起,便說起了自己:“你們的猜測是對的,我不是人類,甚至不符合你們對生物的定義,一直以來,我在不同的宇宙流浪,以智慧生命的文明為食,我存在了很長時間,吃掉了很多文明,現(xiàn)在在地球上等著人類文明的成熟?!?/p>
阿素訥然,半晌問道:“怎么吃?”
我竟一時語滯。想起那些紛繁的符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道:“成熟文明的載體,文字、或者符號,當(dāng)我把它們整合到一起的時候,我可以描述這個文明。我體內(nèi)有無數(shù)文明的符號共存。”
“這不就像塊……硬盤?”阿素晃著腳,奇怪地問:“你怎么整合無數(shù)個文明?”
“那并不是我的目標(biāo),”我迷茫地說:“我的文明要求我找到文明共榮共存的方法?!?/p>
“所以你的方法就是吃掉所有的文明?”阿素第一次跟看個白癡似的看著我。
“我觀察過它們,它們不能理解我們的文明?!蔽医忉尩?。
“你真的理解‘理解’這個詞嗎?”阿素盯著我:“你是怎么理解云之的?”
“最開始的時候,他看不見世界的樣子,他拼命撞擊著一個毛玻璃一樣的阻礙,那個世界是茫然的。后來,阻礙變薄了,他的世界一點點清晰,再后來,世界又暗下去,沒有光,一直在下雨,他不能呼吸。可我沒有看到他世界里的雨……直到從他的大腦里提取了符號……”我無法再說下去,我栽進(jìn)了他的世界里,絕望探著細(xì)長的節(jié)肢緊緊扒滿纖長的擬態(tài)神經(jīng),交流電一樣不時作響的噪音就像它們得意的呻吟,我的世界不再有光,我不斷遏制想要死去的沖動。
然而我還是不了解云之,不知道他真正的渴望。
“哈尼,說到底,你為什么想要理解人類的文明?”阿素問:“你像宇宙硬盤一樣收藏了無數(shù)個文明,你都是通過理解而判定它們不能與你的文明共存的嗎?”
“不是,”我搖著頭,“他們大多數(shù)只知道侵略和擴(kuò)張,在相互蠶食中消失,也有的只是蜷起身體,瑟縮在他們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我想起宇宙深處一閃而過的寂滅,又想起一些眉目初展的姑娘,在梅子初黃時,在滿城風(fēng)絮里,揚(yáng)著天真又激揚(yáng)的聲音說:“要好好活著呀!”她們隨即死在炮火里,我也在那時停止了思考。然而,有一顆種子悄悄將枝蔓探進(jìn)我的身體,我深深藏匿的元初的古老文明開始微微躁動。
那時,某個任務(wù)啟動了。
我看著阿素說道:“這不是我的選擇,我接到了元初的指令?!?/p>
“指令怎么說?”
“隨機(jī)選擇樣本,”我說,“一個年輕的、柔弱的、生機(jī)勃勃的卻也步履維艱的文明,無數(shù)宇宙中僅有的會對陌生體釋放善意的文明——可以隨機(jī)選擇樣本進(jìn)行觀察?!?/p>
“于是你選擇了一個孤獨癥患者?”阿素深吸一口氣,也不知是想夸我還是想揶揄我。
“我想知道他的靈魂安放在哪里。”我低下頭。
“現(xiàn)在知道嗎?”
“也許在我的身體里,也許在別的地方?!蔽椅孀⌒乜?。
阿素沉默地看著我,嘆了口氣,問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繼續(xù)嘗試去理解文明,理解人類的言行與目的,包括自我定義的善惡,欲望與理智……”我陡然想起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恣肆謾罵的人,頓覺生厭,阿素仿佛看出了什么,笑道:“人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你真給自己找了個好活兒。”
“但你目標(biāo)堅定,阿素,”我眼前一亮,趕快問道:“我能把你作為下一個觀察樣本嗎?”
“不行,”阿素站起身,“作為種群來說或許無妨,但是作為個體,我們真的很討厭被人窺探?!?/p>
“這是一個文明和另一個文明交融的必然過程!”
“我并不在乎,文明是個太宏大的主題了,我只能活在當(dāng)下,為了一點點的放肆和自由去拼命掙扎?!卑⑺氐难凵裼行├?,她指著身后的白色房子道:“或許在你面前,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但這點滴的微不足道,便是每個人生的全部意義。在這些房子里,有很多想要看清世界、想從黑暗中掙脫、想獲得認(rèn)同、想尋找同類以及想要伸出手接住他們的人,這間院子以外,還有很多視他們?yōu)楣治铩⑽烈?、洪水猛獸的人,可這些遠(yuǎn)遠(yuǎn)不是人類的全部。我們說和而不同,說的是寬容也是妥協(xié),是理解也是抗?fàn)?,我們永遠(yuǎn)沒有辦法變成單純的符號,在你的硬盤里等待被整合。那不是人類的活著!”
某一項指令被再度撥動,它切碎了擬態(tài)神經(jīng)上的黑色節(jié)肢,一些黑色的火焰簌簌飄落。我歪著頭,對阿素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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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一個傳統(tǒng)的科幻主題,和跟一個現(xiàn)實關(guān)注點的結(jié)合,往往可以發(fā)生奇妙的反應(yīng)。比如,當(dāng)一個外星人附體到一個患有抑郁癥的地球人類身上,它會感受到什么呢?新的組合會打開新世界的大門,深深地吸引我們,去經(jīng)歷人物前所未有的遭遇和情感。
——責(zé)編 | 宇鐳
抑郁癥等心理疾病一定要及時就醫(yī)哦~

別怕,世界會再次美好起來的。
題圖 | 電視劇《神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