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辯駁倭寇新論
記者于1月22日報道的“有人為明代大倭寇王直修墓立碑”新聞,在海內(nèi)外媒體中引起了廣泛的關注與議論。同時,也有媒體提出質疑,主要的話題是王直是個怎樣的人,為什么會有日本“友人”為他修墓立碑。為了幫助讀者了解這些疑問,記者采訪了一些專家學者。
嘉靖倭寇
首先,要向讀者介紹一個概念:嘉靖倭寇。
十四世紀初葉,日本進入南北朝分裂時期,封建諸侯割據(jù),互相攻戰(zhàn)。在戰(zhàn)爭中落敗的一些南朝封建主,就組織武士、商人和浪人到中國沿海地區(qū)進行武裝走私和搶劫燒殺的海盜活動,歷史上稱為倭寇。
明朝300年,倭寇在中國沿海地區(qū)騷擾不斷,從遼東到廣東漫長的海岸線上,“島寇倭夷,在在出沒”,“沿海居民患苦之”。
明初國力強盛,統(tǒng)治者重視海防,倭寇未釀成大患。到嘉靖年間,倭寇又猖獗起來。時值日本“戰(zhàn)國”時代,眾多諸侯國爭相與中國通商,又受到“朝貢”貿(mào)易的限制,于是在中國沿海武裝搶掠,形成了比明朝初期更為嚴重的倭患。
嘉靖倭患有一個特點,就是中國海盜與日本倭寇兩相勾結。
王直(汪直)就是一個勾結倭寇的中國海盜,人稱“倭寇王”。嘉靖十九年(1540年),王直結伙到廣東打造海船,“置硝黃絲棉等違禁貨物,抵日本暹羅西洋諸國往來貿(mào)易”。起先王直加入許棟的海盜集團,許棟死后,王直成為首領,建造了更大的海船,船上武裝齊備,當時“海上之寇,非受(王)直節(jié)制者,不得存”。
王直與徐海、陳東、葉明等以日本平戶一帶海島作為他們海盜活動的大本營(大概就是長琦縣福江市,現(xiàn)改為五島市)。嘉靖時在中國沿海侵擾的倭寇,往往是與他們勾結在一起的。如徐海于嘉靖三十四年勾結和泉、薩摩、肥前、肥后、津州、對馬諸倭入侵,先后搶掠崇德、湖州、嘉興、蘇州、常熟、崇明等地。同年,陳東勾結肥前、筑后、豐后、和泉、博多、伊紀諸倭入侵,先后剽掠南匯、金山、崇明、上海等地。第二年,葉明勾結筑前、和泉、肥前、薩摩、紀伊、博多、豐后諸倭入侵,先后搶掠川沙、乍浦等地。王直則更為猖獗,以日本薩摩洲的松浦津為基地,“自稱徽王,部署官屬,咸有名號。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島之夷皆聽其指使”。他經(jīng)常派遣徐海、陳東、蕭顯、葉麻等勾結倭寇入掠。嘉靖三十二年王直“勾諸倭大舉入寇,連艦數(shù)百,蔽海而至。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shù)千里,同時告警”。
嘉靖倭寇作惡多端,罪行累累,給東南沿海人民帶來的苦難罄竹難書。
倭寇“新”論
對嘉靖倭寇,從明代至今向有定評。但從上一世紀80年代起,國內(nèi)史學界出現(xiàn)了與以往觀點截然相反的一種“新”論。
倭寇“新”論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嘉靖倭寇的首領王直及基本成員大部分是中國人,為數(shù)不多的真倭,也受其支配,故嘉靖倭寇,不是外族入侵。
明王朝的海禁使沿海人民生路受阻,由商、民轉為寇、盜,所謂的嘉靖倭寇,實質上是由中國海商領導,廣大破產(chǎn)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和其他下層人員參加的一場反海禁的斗爭,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產(chǎn)生的標志。
16世紀中葉,對外通商代表著人民的利益和時代發(fā)展的方向,海禁與剿殺海商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行為,由此造成的東南地區(qū)的社會破壞,主要責任應有明代統(tǒng)治者來承擔。
明代海禁政策是倭患的根子,真正解決倭患是取消海禁,而不是靠戚繼光、俞大猷的“平倭”戰(zhàn)爭。
對二十世紀90年代出版的《中國歷史大辭典》的“倭寇”條目:倭寇是指“明時騷擾中國沿海一帶的日本海盜”提出質疑,認為這個結論代表“傳統(tǒng)的史學觀”,應予改寫。
其實,倭寇“新”論并非新論。因為早在上一世紀的50年代,少數(shù)日本學者就率先提出類似觀點。
60年代,個別臺灣學者也相繼發(fā)表論文,闡述倭寇“新”論。80年代起,大陸學界出現(xiàn)倭寇“新”論的論文。
倭寇“新”論在學術界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據(jù)悉,去年8月份在安徽黃山市舉行的一次國際徽學討論會上,就有學者把王直說成是“徽商的杰出代表、反海禁的先鋒”。
專家辯駁
“新”論出現(xiàn)后,中國史學界很多學者提出了相反的看法。
中國明史學會會長張顯清認為,那些穿倭服、襲倭衣,“頂前剪發(fā),而椎髻向后”,“挾倭為雄”的中國海盜“實際上充當了外國海盜侵略自己祖國的工具。他們并無明確的反封建統(tǒng)治的政治目的和要求,而只是四處奔襲,燒殺搶掠,因此不僅未能起到調(diào)解生產(chǎn)關系、促進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作用,反而使東南半壁血流千里,殘破糜爛”。
軍事史研究專家、中國軍事科學院研究員范中義、仝晰綱等人認為:“所謂新觀點受日本人的影響很明顯”,“那種把嘉靖年間倭寇的入侵歸結為中國內(nèi)部斗爭的觀點,實際是有意無意為侵略者開脫,應予摒棄”。
研究倭寇史數(shù)十年的資深專家、浙江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前所長、中國明史學會理事陳學文認為:“從倭寇的發(fā)生,以及掠奪的行為來看,它無疑是掠奪戰(zhàn)爭。他們還勾結一部分中國的奸商、豪奸、海盜,蒙蔽一些失業(yè)的勞動人民,結成倭寇隊伍,騷擾我國,破壞了我國經(jīng)濟與擾亂了人民生活的安寧,是明代一大禍患。因此,御倭戰(zhàn)爭是完全正義的愛國自衛(wèi)行動,并不是國內(nèi)戰(zhàn)爭?!?/p>
南開大學歷史研究所所長、中國明史學會常務副會長南炳文說:“真倭假倭也不是像他們說的,真倭也不少。里面有走私商,但也不是單純的走私商,是亦商亦盜。不然的話無法解釋東南沿海那么多的燒殺搶掠。反海禁,怎么能殘害自己同胞?嘉靖以來,從朝廷到沿海鄉(xiāng)村,上上下下記載的那么多關于倭寇罪行的歷史難道都弄錯了?”
南炳文與復旦大學歷史系前主任湯綱合著、去年再版的《明史》中只字未提倭寇“新”論,南炳文說:“我無法接受這些觀點。”他說:“不深入讀史,是很容易接受這些觀點的?!?/p>
史實說話
嘉靖倭寇,真倭為少,假倭為多,“倭居十三,而中國叛逆居十七”。這是倭寇“新”論的一個支撐點。
歷史真相是如何的呢?
南炳文教授說:“不能光看數(shù)字,要看真倭、假倭兩者的關系”。他告訴記者,《明史》“日本傳”有這樣一個記載:“大抵真倭十之三,從倭者十之七。倭戰(zhàn)則驅其所掠之人為軍鋒,法嚴,人皆致死?!?/p>
南炳文說:“一個從字,就點清了真倭、假倭的主奴關系。這句話也說明了假倭與自己同胞作戰(zhàn)為何如此拼命的原因?!?/p>
從表面上看,王直是個威風八面的“倭寇王”,連“三十六島之夷皆聽其指使”。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南炳文教授說,當時明朝廷派員出使日本,要求日本國王制止倭寇入犯中國。使臣回來“言至其國五島,遇王直、毛海峰,謂日本內(nèi)亂,王與相俱死,諸島不相統(tǒng)攝,須遍諭乃可杜其入犯”。這說明,王直在日本五島說話并不算數(shù),要杜絕倭寇“入犯”,還得“遍諭”諸島統(tǒng)治者才行。
蕭顯是個極其兇殘的倭寇頭目,連王直見了都懼他三分,即便如此,他一見日本船主也得乖乖趴下叩頭,一副奴才相。這條記載證明,假倭不管怎樣耀武揚威,頤指氣使,最后還得聽日本主子的,他們不過是奴才而已。因此,嘉靖倭寇中的假倭就其本質而言,就相當于20世紀中國抗戰(zhàn)中的偽軍,蕭顯不過是個偽軍大隊長之類的角色。
在假倭中,為數(shù)不少的“小民”是被脅迫的,并非是因為“生路受阻”而參加“反海禁”的。史料記載,倭寇“隨處掠劫人口,男則導行,戰(zhàn)則令先驅”,“賊以擄民為先鋒,使敵我兵而自脫去”?!翱軗镂颐瘢啡∷?,早暮出入,按籍呼名”。
有一條史料更能說明問題:“近日,賊搶婁塘、羅店等處,驅率居民挑包。其守包之人,與吾民私語,言是某府州縣人,被賊脅從,未嘗不思鄉(xiāng)里,但已剃發(fā),從其衣號,與賊無異,欲自逃去反為州縣所殺,以此只得依違?!?/p>
但王直一伙就不同了:“許二、王直輩通番渡海,募島夷之驍悍而善戰(zhàn)者,蓄于舟中”,這些倭人“遇船即劫,遇人即殺,至其本國,道中國劫奪之易,遂起各島羨慕之心,而入寇之禍不可遏矣”。
王直“傾資勾引”的倭奴門多郎、次郎、四助次郎等就是他劫掠的得力助手。明人指出:“自陷黃巖,其(王直)志益驕。其后四散劫掠,不于余姚,則于觀海,不于樂清,則于瑞安。”
關于海禁,南炳文、陳學文和范中義、仝晰綱都認為,明代的海禁主要就是為了對付倭寇騷擾,對東南亞各國并沒有實行海禁。歷史的真相應當是倭寇入侵在前,明朝海禁在后。那種倭患起于海禁的認識是顛倒了因果。南炳文還強調(diào)指出,倭患那么嚴重,不管行嗎?他說,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朝代總是將國家的安全放在首位的。如果老百姓的基本生命與生活都得不到保證,怎么談得上發(fā)展經(jīng)濟呢?
專家們認為,說王直棄商從盜是反海禁,與實際情況不符。因為到了嘉靖年間,海禁已經(jīng)名存實亡,“海上番船出入無盤阻”,無需再反。實際上王直不是反海禁,而是燒殺搶掠老百姓。他是自愿為盜的,因為無本“買賣”對他吸引力更大。
對王直的墮落,范中義、仝晰綱在他們?nèi)ツ瓿霭娴膶V睹鞔量苁仿浴分惺沁@樣分析的:“王直墮落的三部曲即海商、亦商亦盜和海盜的軌跡十分明顯,他墮落成漢奸的三部曲也很清楚。第一步是與日本通商,進行接觸;第二步是雇用倭奴,充當羽翼;第三步是與倭奴合伙,劫奪百姓?!?/p>
范、仝認為,說王直一伙的所作所為是資本主義萌芽,那是更談不上的事?!八麄児匆量?,在江南這塊富庶的土地上,變樂土為丘墟,變殷實為貧窮,變商賈輻輳為凄慘荒涼。廣大民眾肝腦涂地,避難逃亡,手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遭到極大破壞?!币虼?,“如果當時江南這一富庶之地有一些微弱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萌芽的話,也會被他們的燒殺搶掠所摧毀。”
而且,王直并沒有把掠奪來的大量財富投入國內(nèi),轉化為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而是轉往日本的大本營,以求寄人籬下。從這一點看,王直之輩還不如西方海盜。
倭寇惡行
嘉靖倭寇究竟在東南沿海干了些什么,下面提供的一些史料有助于讀者認清倭寇本性。
殺人嘉靖三十三年,寇“犯嘉興,午間在錢給舍宅吃飯,殺三四農(nóng)夫”,下午,“又返回海鹽,在經(jīng)馬家堰時,入一姜姓家,殺伯侄5人。一侄孩提宿床上,殺之,取血漬酒飲之?!?/p>
倭寇侵掠漳州時,因有敗類引路,“凡有名士大夫及巨室,悉素知之。拘系一大寺中,命以金帛贖身,各限以數(shù)。不如數(shù)者,腰斬鋸解之”。
放火“劫掠將終,縱之以火,煙焰燭天,人方畏其酷烈”。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倭寇在昆山“分掠村鎮(zhèn),殺人萬計”,“燒房屋二萬余間”,“各鄉(xiāng)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內(nèi)房屋十去八九,男婦十失四五”。
搶劫殺人放火的目的,一是劫財,一是掠人。倭寇對絲、絲織品、錦繡等最感興趣,“見絲綿庫廣,踴跳而喜”。棉布、紅線、水銀、針、鐵鍋、磁器、古文錢、古名畫、古名字、古書、藥材都是他們著意要搶的,因為這些東西日本缺少,有的價格十倍于中國。
倭寇擄掠人口,男女均搶,成人兒童都難幸免。“最可憾者,倭性喜兒童,其韶秀警敏,得即目為奇貨,雖數(shù)十百金往贖,不與也?!辟量軗锫尤丝谟卸囗椖康模阂?,用于戰(zhàn)爭;二,為其工作、供其取樂?!皨D女晝則繅繭,夜則聚而淫之”;三,索取贖金;四,帶回日本,轉賣為奴。
倭寇到底從中國掠去多少人口,已無法統(tǒng)計,但從戚繼光救出的被掠人口,可見一斑。嘉靖四十五年,臺州大捷5000人,長沙之戰(zhàn)1200人,上烽嶺之戰(zhàn)1000人;嘉靖四十一年橫嶼之戰(zhàn)男女800……戚繼光在抗倭戰(zhàn)爭中大小80余戰(zhàn),沒有打過敗仗,幾乎每戰(zhàn)都會救出被擄的民眾。
戚繼光是剿滅王直集團的主要將領,如果把王直說成是“徽商的杰出代表”,民族英雄戚繼光豈不成了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劊子手?
嘉靖倭寇的種種倒行逆施,激起了東南沿海全民的抵抗。據(jù)記載,不但是普通民眾,就連僧人、商人也都參加了抗倭斗爭。
貪婪的倭寇也沒放過王直的家鄉(xiāng)——徽商故里歙縣。據(jù)記載,倭寇曾從浙江沿海竄犯到徽州、休寧、桐鄉(xiāng)和歙縣一帶。而徽商恰恰是當時很重要的一支抗倭力量。他們慷慨解囊,出資筑城,提供軍隊糧餉與賞賜。有的徽商為窮人代交筑城費,有的徽商還出謀劃策,訓練士兵,親自領導抗倭斗爭。歙縣許谷就是這樣一位徽商。當倭寇潛入歙縣地界時,守令驚慌失措,許谷自告奮勇,組織群眾據(jù)守東門。他領導的守城軍民,軍容嚴整,紀律嚴明。倭寇探知此狀,知道有備,只好撤退。歙縣父老鄉(xiāng)親也因此躲過一劫。
這樣一位徽商,如果有人為他修墓立碑,倒是得人心的。本報記者李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