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緣

恰逢大相國寺“萬姓交易”日，以寺院為中心自西向東由南入北皆是摩肩接踵人頭攢動，花鳥魚蟲書法字畫筆墨紙硯珍寶文玩南北通貨可謂應(yīng)有盡有，沿街還有不少小吃美食的攤位，物美價廉駐足者甚多。

……這下可糟了，與聶繇聊的太久，時值正午完全不知瑤妹他們身在何處，申子雋心中難免有些慌亂。再加上這熙來攘往的熱鬧場面，他被夾在人群之中被推著走，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混雜其中，讓人不免有些頭暈眼花難辨方向。

不遠(yuǎn)處一位雪青衣衫的妙齡少女顯然與申子雋境遇相似，見她衣著不菲，像是出身官宦世家出身，但她緊攥的拳頭，再加上一臉的茫然，應(yīng)是不常出門。

眼看推車的小販險些撞上她，申子雋也顧不得人群擁擠，一個箭步上前，將她護(hù)在身后。

“姑娘小心！沒事吧？”

“無礙，小女子多謝公子相助……”

少女有些驚魂未定，足下不穩(wěn)又險些撞上少年身后的狼皮，不免對自己今日執(zhí)意出行處處受挫有些心灰意冷。

而待申子雋回過頭來，兩人不由得同時發(fā)出驚嘆。

“你是……申公子？”

“文姑娘竟然是你？”

此女正是中書左丞文炳清的獨女，喚名熙月。一個月前她因天生心疾發(fā)作，恰好被鄲陰發(fā)現(xiàn)送往開封地下遺跡緊急施救，暫時保住了性命；又因申子雋一行的到來，為她找到治療必須的器具玄鍾玉罌，鄲陰全力為其主刀重搭心脈方才痊愈。

回家后，她一直在府中調(diào)養(yǎng)，今日獲父親應(yīng)允出門，只是萬萬沒沒想到出師不利，又與侍女走散。天生好奇的她既想親眼一睹繁華的京城，又要盡快找到侍女，不成想獨自逛了很久完全迷路，無奈之下只好隨著人群在街上徘徊。

“這里人聲嘈雜，咱們還是先去寺內(nèi)再做寒暄吧?！?/p>

幸而此處距離大相國寺并不遠(yuǎn)，在申子雋的提議下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入寺內(nèi)。

與寺外的人聲鼎沸不同，內(nèi)院明顯安靜清幽了許多，幾個熟識的僧人在對二人行禮后匆匆離開，留得二人面面相覷。兩人算不上初見，搭話卻是頭一回；礙于文姑娘的身份，申子雋除了問候一下她身體是否康健外，其他話題反倒是言多出錯。

“醒來后，家父說我能得神醫(yī)相救多虧公子暗中相助，還請公子受熙月一拜?！?/p>

申子雋慌忙拉起少女，“文姑娘這可使不得，我們也是因與沈家有些淵源，才能如此順利拿到玄鍾玉罌，對你施救的鄲陰前輩才是你真正需要感謝之人。”

“公子無需過謙，熙月明白公子有所顧慮。只不過鄲陰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見他一面，感激之詞還請公子幫忙帶話?！?/p>

“那是自然，醫(yī)者仁心，若前輩知曉文姑娘已完全恢復(fù)，必定深感欣慰?！?/p>

兩人步入殿中，停在佛像前，文姑娘拈起三支清香，虔誠禮佛。

“說起來，我與這大相國寺頗有淵源，清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還愿。誠沒料想路上遇到了糟心事，弄丟重要之物，又誤打誤撞走到這里，”文熙月偷偷看了眼申子雋，又趕忙把移開視線，臉頰微微泛紅，“好在陰錯陽差讓我遇到公子，在冥冥中了卻一個心愿……”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也恰好與伙伴走散，本以為是條熟路過了橋便能尋到他們，沒想到能在這繁華的市集巧遇文姑娘。曾聽令尊提起文姑娘因病只能偶爾到文府附近的橋邊賞月，令人頗為惋惜。好在康復(fù)后就可以常出門走動，再恢復(fù)一陣即使是出遠(yuǎn)門也全無問題。”

“若能像公子這般與好友一同行走江湖快意恩仇自是最好的，書中的對天下奇珍的記載，那些聞所未聞之事，還有這幾日聽聞公子遇到的各種奇事……都令人遐想連篇，若不能親身經(jīng)歷，豈不辜負(fù)年少大好時光？”

“哦？還有關(guān)于我的傳聞？沒想到文姑娘竟對行走江湖有如此興趣，若不嫌棄我與伙伴一路上的見聞倒是可以挑些有趣的講給姑娘聽。”

“好呀！醒來后我也纏著父親問了很多公子的事情，能得公子親口講述可真是求之不得！”

文熙月無疑是很好的聽眾，對故事有強烈的好奇，眼神中也頻頻流露出驚奇與欣喜，對那些略過的細(xì)節(jié)也不會多加追究，故事臨近尾聲，當(dāng)申子雋講到在大相國寺的奇遇后，她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公子提到的佛緣讓小女子頗感興趣，悟真師父憑對公子所著衣飾的熟悉感，得到遠(yuǎn)在泰山長興村母親的線索，順利歸家；若非公子陰差陽錯被水流沖到村中，又恰好被方大娘救起，便不會這有這千里尋母的故事；更為神奇的是，公子脖頸上的金牌正是出自收養(yǎng)悟真師父的得道高僧覺生大師之手，公子才能因此得知生母的身份……世上竟有如此巧合，果然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

提到母親，文熙月的情緒低落下來，讓申子雋有些摸不著頭腦，莫不是說錯了什么話讓她生氣？

“文姑娘有何難言之隱？不妨說來聽聽?！?/p>

“……總覺得這故事與我那金鎖有八分相似，只不過今早出行不慎被飛賊偷走，侍女跑出去追賊才與我走散……”

“咦？聽姑娘所言，清晨時我恰好在巷子里撿到一個飛賊丟下的布包，本想送到開封府，還未來得及檢查里面中有什么，不妨我們一同打開它一看究竟？”

申子雋拿出布包，里面有幾個女孩用的荷包，其中一個淡紫刺繡荷包還是鼓鼓的，恰好與文姑娘衣飾的顏色相似，細(xì)看下荷包已經(jīng)沾染了一些歲月，彩線繡制圓月與彩云被人珍惜的反復(fù)摩挲過多次。

“……啊……正是我的。”少女顫抖的接過失而復(fù)得的荷包，拿出里面的長命鎖，小巧的金鎖看上去平平無奇，除了“長命百歲”的字樣外，背面的祥紋上還陰刻著“天佑熙月”四個小字，應(yīng)是后來加上的字。

她緊緊捧著那金鎖，眼眶微紅，此般情景讓申子雋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再出言安慰幾句。

“母親誕下我之后便發(fā)現(xiàn)我不似健康孩童，她整日憂思難寐，四處求醫(yī)替我醫(yī)治。卻難料一年后她也因同樣的病癥溘然離世，于我只留下荷包與這枚金鎖，我時常想著她定是化作神明陪著我，從小到大的心事全會訴說給這金鎖。母親給我起名熙月，我自幼喜愛賞月，尤其是月明星稀時走到離月最近的地方，看著天上月與水中月，就像看到母親一樣……”

“熙月，又為惜月，文姑娘也確實宛若月光，人如其名……”睹物懷人音容在，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十七年與義父兩人的山中歲月，遠(yuǎn)離人間煩擾，原本母親對申子雋來說也只是書中出現(xiàn)的人物，而這趟旅程讓他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又經(jīng)歷了與義父的訣別，不免有些悲從中來。

“……讓公子面露憂傷是熙月的不是，公子切勿介懷?！?/p>

“文姑娘言重了。母親于我也僅留下這小小的金牌作為紀(jì)念，出生后我的右眼便不能視物，母親怕我不能練武，帶著我去五臺山求了此物。好景不長，因為一場大戰(zhàn)，掉下山崖時我剛滿周歲，記憶中從未有過母親的身影，最近見方大娘母子團聚，又聽了文姑娘的故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世人的境遇竟會這般相似，令人驚奇又嘆惋 ……”

申子雋解下金牌放在掌心，凝視著“佑吾子雋”幾個字，試圖想象一個慈愛的母親的形象，心中卻無法描繪她的模樣。她是什么樣貌，何種性格，有著怎樣的過往……即使已經(jīng)從各處拼湊出自己的身世，只要再向方師伯、褚前輩或是其他武林前輩打探便會知曉更多，而他卻只想將這些都埋藏心底，不愿深究。他知道，這一切終究會牽扯出義父以前的種種，自己的命運與黑衣劍狂申無名息息相關(guān)，而義父對他的教導(dǎo)與關(guān)愛都還歷歷在目，即使義父再惡貫滿盈為人所不齒，他也不想讓義父在心中蒙塵。

少女的心思婉轉(zhuǎn)，也不再多言，引申子雋來到香爐前。

“公子，人間變化無常，明日會發(fā)生什么大概只有上天知道，只不過一切皆是因果輪回。你我既與這佛寺有不解之緣，不妨在此許下愿望，說不定能得到神明眷顧心想事成。”

“文姑娘說的是。”申子雋拿起香，學(xué)著少女的樣子點燃，虔誠的拜了三下，將香沒入香土中，從簽筒中抽出簽文，默默許下此生第一個心愿。

當(dāng)他抬起頭，望向房檐上展翅的飛鳥，恍惚中他還是那個未出山谷的野小子，與動物為伴在林中奔跑跳躍，為抓到一條肥魚而欣喜不已，為偷懶耍賴不想練劍想盡花言巧語，為讓義父給他講書每日都不曾忘記要讀書自省……

而在這京城的繁華中，山谷中無憂無慮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fù)返，背負(fù)的越多，外人看來越是風(fēng)光無限，他的內(nèi)心越擔(dān)心失去，除了陪他一起闖蕩的朋友外，他似乎又失去了全部，這些回憶又化成小刀，一塊塊剜掉他的處變不驚與風(fēng)平浪靜。

恍惚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越來越完整，比如那些之前從來不會侵?jǐn)_他的情緒，憂愁、憤怒與痛苦，也慢慢回到自己身上。有時候，他甚至感覺在扮演某種角色，那是否是自己真正的樣子呢？

碧波瓊樓影，劍鳴繁華舞。

西風(fēng)撲滿懷，何處再相逢。

抽出的簽文，又有誰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