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幸運的，這是我要自知的事?！雇鯓穬x不諱言，自己的詞人路，一直走得比其他同道平坦，因此她也不敢怠慢，珍惜每個機會。

現(xiàn)於阿姆斯特丹大學讀博士的王樂儀，暑假從荷蘭回港，迎接她為歌手黃妍包辦填詞的《九道痕跡》專輯推出，也看她有份改編的廣東話版百老匯音樂劇《攣攣成人禮》首演，同時接下許多訪問講座。這是她回港隔離完畢後首個訪問，高瘦斯文的她來到我們的影樓受訪。初時，她略顯拘謹，但很快便放心坦誠分享，流露真情。

「今年是我寫歌詞的第六、七年。」在昏暗的房間裏，王樂儀一邊說著，我們特別準備的投影，在她背後乍隱乍現(xiàn)，時見《慶祝無意義》、《無門》、《阿茲與海默》和《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等歌曲歌詞，盡是王樂儀近年引人共鳴的填詞作品?！肝椰F(xiàn)在想做的，是透過我的作品嘗試打開多些文化和城市的景觀。雖然這樣講好似太大，但一首歌能做到少少事，少許顛覆，我就已經(jīng)很開心?！?/p>

遇上周耀輝 學生徒弟家人

和同代人一樣，王樂儀在廣東歌的浸淫下長大，Twins的歌是她中學時代哼唱的最愛，以前未曾留意到「詞人」在歌曲中的角色，但一直喜歡寫作小說散文。二?一一年，她考入浸會大學，成為人文及創(chuàng)作系學生，遇上了詞人周耀輝，歌詞創(chuàng)作才走進她的生命。「耀輝剛好第一年回來香港，開了歌詞班?！雇鯓穬x笑著說起這段回憶，「我見到這個班很多人reg（register，報讀），我就爭，其實我不太知是什麼來的，輾轉(zhuǎn)下又reg到，第一堂已經(jīng)很開心，要分組講心事，從你的心事構(gòu)思一首歌的idea。」

「那時候一個禮拜一首歌詞，接著一個創(chuàng)意練習，然後在班上把歌唱出，解釋為何會那樣寫，那個過程很赤裸的?！乖诟柙~班上，同儕憑歌寄意，她聽別人的故事時，也道出自己的真實情感，其間不止學到歌詞是溝通的文體，更令她發(fā)現(xiàn)生活上聆聽和理解的重要。

王樂儀重視歌詞班每一堂課，從不欠交功課或缺席，除了一次，因個人壓力太大而「鬼剃頭」脫髮，她才被逼請假。十年前這次告假，她至今仍舊難忘，「他（周耀輝）很嚴的，會說『你不交功課或請假，那就不如不要上課，把機會留給其他更珍惜的人』，所以我很驚，請假時就揭露給他看，他覺得我這個人很坦白，我們便開始熟絡(luò)?！?/p>

其後，王樂儀跟周耀輝傾訴心事，周耀輝也會和王樂儀講個人困擾，王樂儀當上了周耀輝的學術(shù)助手，周耀輝教導(dǎo)王樂儀做人處事，兩人因課堂而結(jié)緣，隨之自然地相處再交心，多次合填歌曲，最終築成了深厚的師徒友誼。他們?nèi)ツ旰咸畹摹段倚闹猩形幢缐牡牟糠帧?，「我就算全身有傷／心至少一寸未變壞」，暗地寫出對方是各自心中尚餘的一寸完美。

去年十一月，訪問周耀輝，其時《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剛剛推出，他也提到王樂儀，「我和王樂儀都對自己的血緣家庭有複雜的感情，慢慢相處，我發(fā)現(xiàn)我們成為了彼此的家人?！箷r隔大半年，像傳音筒般，把他的說話轉(zhuǎn)告王樂儀。聽後，她深受觸動，「現(xiàn)在有人喜歡跟我合作，其實要感謝他，因為我很多做事態(tài)度都是從他身上學習?！谷会徇煅收f著，「我本身是個不懂跟人溝通的人，我想普遍的年輕人也沒有大人會鼓勵你說出心事情感，但他每次都會很相信你做的事是有價值的，無論是你的憤怒，對世界的情緒，抑或愛?！?/p>

慶幸創(chuàng)作路上有伴扶持

一般而言，有意入行為流行廣東歌填詞者，起初需要不停填「Demo詞」，為原創(chuàng)樣本歌曲無酬填詞，等待唱片公司賞識，才有機會試為歌手寫詞，而這段等待總是漫長而磨人，叫人自我質(zhì)疑?！付?，真的是幸運的，因為開頭第一個機會已經(jīng)是詞人給我的，是耀輝很好的邀請我。我沒有Demo詞的修練，因此我很珍惜現(xiàn)在有的機會?！?/p>

王樂儀的出道詞作是吳雨霏二?一五年的《想入非非》，和周耀輝合填。她記得，由初稿到定稿，一共改了十六次，但畢竟初出茅蘆，能夠保留到幾隻自己寫的字，經(jīng)已心足。

後來，再經(jīng)耀輝介紹，認識到唱作人王嘉儀。豈知兩個姓名相似、年紀相近的女生，一拍即合，成為了長期創(chuàng)作伙伴。

六年間，王樂儀包辦了王嘉儀三張專輯的填詞工作。在《Sophrology》裏探討廿歲女生城市愛情觀，在《Quarter》裏講正值廿五歲的迷失碰撞，前年的《殘》則思索城市的種種殘缺。這些年來，兩人攜手合作，一同追夢，也各自默默耕耘自己的事業(yè)，雖時有意見不合，但彼此卻藉著磨擦更加了解對方。

「我很珍惜這段友誼和合作關(guān)係。」王樂儀說，「在商業(yè)世界中有同行者很重要，特別是現(xiàn)在愈來愈難，捉摸不到可以做什麼，大家接受什麼時，很多東西都是新嘗試，若有同行人一起嘗試，你會較大膽，亦會事半功倍。」

「我很慶幸，在短短這幾年，已經(jīng)有創(chuàng)作伙伴一起起步，之後的黃妍亦是?！垢枋贮S妍的新碟《九道痕跡》，收錄九首歌曲，全部歌詞都出自王樂儀手筆。因為專輯，王樂儀和黃妍兩人不斷見面聚會，日漸熟稔，多了公事以外的互動，反可滋養(yǎng)作品的內(nèi)涵?！搁L期合作時，多了時間和藉口挖她內(nèi)心的東西，可以寫到對歌唱者生命較精準的作品?！谷纭稛o聲浪》的歌詞，便是王樂儀聽過黃妍講腦退化癥的外婆後所填寫，「彼此有話卻不懂人的衰老或變幻時」一句，取自真情真事，故亦至誠動人。

這種和歌手長期合作的創(chuàng)作模式，王樂儀認為，「可能是抗衡固有商業(yè)模式的做法，同時令音樂更加diverse的過程。」流行音樂工業(yè)追求速度和效益，每首歌何時派臺、怎樣宣傳、熱門潛力，都涉及計算，但若果創(chuàng)作團隊之間多了人情關(guān)係，許多決定便少了計較，容許更多別具意義的事情發(fā)生。

女詞人的責任和困頓

從《想入非非》起，王樂儀寫詞已有六、七年時間，累積不少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然而，「最初幾年，我質(zhì)疑過自己是否可以叫作詞人，因為沒有那個mindset，純粹當是畢業(yè)後Freelance，寫些東西?！故侵钡结醽?，一位前輩鼓勵王樂儀，「香港很少女詞人，你要加油?！挂痪浼佑?，讓她肯定自己是詞人，也意會到，身為「女詞人」有種責任。

如今回想，當時缺乏自信，是因為女詞人現(xiàn)實中罕見?！高@個行業(yè)裏，有男性主導(dǎo)的部分，你可以數(shù)數(shù)有多少個女監(jiān)製，的而且確，在香港，女生創(chuàng)作是否容易受到鼓勵呢？」她續(xù)道，「行業(yè)裏頭總有點不公道，我已寫過一些男歌手的歌，但到現(xiàn)在都有監(jiān)製會猶豫，你較多寫女生的歌，寫不寫到男生的愛情？但你很少會問男士寫不寫到女生的愛情?！?/p>

「特別在創(chuàng)作上，性別是頗為明顯的問題?！棺鳛橄愀蹫閿?shù)不多的女詞人，王樂儀對自己許下承諾，要多寫女性情慾，開拓這城市的文化景觀。像她為樂隊Dusty Bottle填詞的《問世間情是何物》和《Break it down》，前者寫女生的戀物癖，後者則寫女性主導(dǎo)的性愛，可堪玩味的歌詞由型格自主的女主音唱出，得出不俗風評。

「我們的生活不止要把自己變成受難者。
我們的生活應(yīng)該還可以有很多樂趣， 所以
我開始提自己， 是否可以遠離那堆情緒？
我們的生活其實可以再豐富點?！?/p>

雖然王樂儀立志要多寫情慾，困頓的時代卻讓她無法只談風月。這兩年，她無可避免把因時代而生的種種情緒和壓力，傾放在歌詞創(chuàng)作中。如黃妍的《九道痕跡》中許多首歌都傷痕纍纍、《阿茲與海默》漫溢對城市消逝不返的惋惜，還有《無門》裏對世界的懷疑與希望的錯落，或多或少折射了王樂儀的悲傷難過。

「但我今年開始多了自覺。我們的生活不止要把自己變成受難者。我們的生活應(yīng)該還可以有很多樂趣，所以我開始提自己，是否可以遠離那堆情緒？我們的生活其實可以再豐富點?！顾活娫俪聊珈敦撁媲榫w，咬緊牙關(guān)走出低谷，以不同的姿態(tài)，寫出日常生活百態(tài)及想像?！肝覀儾荒荛L期受苦難，我們要慢慢重建自己應(yīng)有的生活?！顾龍远ǖ卣f。

因此她寫了《輕盈》。她受黃妍的簡單從容性格啟發(fā)，再回贈《輕盈》給黃妍。歌詞寫到，「當有絕望未承受到／來讓我吹起肥皂泡」，重與輕矛盾但並存。填詞人親自解畫，「它不完全是輕盈的姿態(tài)，而是你在做沉重事情時，如何把它當作日常，由此減輕自己面對時的壓力?！?/p>

留守香港陪伴他人

讓王樂儀轉(zhuǎn)念，懂得以輕盈面對沉重的，是距離。

這兩年，王樂儀在紛紛擾擾的香港，積存過量的情緒，快要滿瀉時，總想回到荷蘭；但到她真正回到無風無浪的荷蘭，平和愜意的日常，卻讓人失卻了求進的躁動?！高@個躁動，當我們在裏頭時，可能很負面，但它對於你追求自己的生活，對自己有要求，是很重要的，你會比較對身邊的東西敏感?！箯倪h方抽身回望，她接受自己在香港的憤怒、悲傷甚或沉重，可能正是人們所需要的。在荷蘭和香港兩邊走，友人都關(guān)心王樂儀的去留，但她一早決心留低，就像師父周耀輝。

「他都可以在荷蘭教書，但他會想荷蘭是否需要他呢？但香港的學生可能更需要他，我也承繼了他的mindset，我覺得，我在這個地方可以做的事，可以給予的，會是更多?！?/p>

我們和王樂儀的訪問，另有影像版本。與她到中環(huán)散步，她想起種種回憶，如與王嘉儀首次見面的餐廳，以黃妍的歌曲延伸、在PMQ策劃的展覽，香港充滿她的感情與回憶。我們和王樂儀的訪問，另有影像版本。與她到中環(huán)散步，她想起種種回憶，如與王嘉儀首次見面的餐廳，以黃妍的歌曲延伸、在PMQ策劃的展覽，香港充滿她的感情與回憶。

使她堅決留守香港的是人。「是我對身邊人的陪伴，有時會想，裏面的朋友出來後會見到什麼人呢？」她想起了很多人的面孔，熱淚盈眶，「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在香港跟他人的連結(jié)，對我來說原來是最重要的，從他人身上看見自己才是最重要。」

於是，王樂儀繼續(xù)創(chuàng)作，藉著她筆下的歌詞，連繫人們，讓這個城市，縱使頹敗，尚有好歌，撫慰碎裂的心，讓人重拾生活的希望和力量，像她在《至少有歌》所寫，「聽著聽著發(fā)現(xiàn)再累也至少有歌／唱著以後我信聽朝更清朗」。

王樂儀（Yvett），詞人，畢業(yè)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chuàng)作系，現(xiàn)為阿姆斯特丹大學文化分析學院博士候選人。師從著名詞人周耀輝，創(chuàng)作歌詞近七年，長期與王嘉儀和黃妍等歌手合作，最近包辦黃妍《九道痕跡》專輯所有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