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兒微嘆一聲，繼續(xù)道：“有人傳謠言，就必然有人會信。反正都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至于事實是真是假，又有誰會在意呢？”

謝憐微微垂眸，將鎖住霜兒的手微微松了松。

霜兒卻仍是未動，直直看著眼前的景色，已經(jīng)陷入了回憶之中：“有人傳謠言，就有人信，有人信，就會有人上門鬧事。謠言傳開后，那些從前的老客戶都找上門來，想我娘討要說法。我娘自然是清白的，可無論怎樣解釋，他們就是不相信?！彼揪o了衣袖，“……甚至，砸了我娘的店鋪，所有刺繡作品，被一幫人或爭、或搶、或撕、或燒。我娘一介女子，又如何能與幾個粗野鄙夫爭得過？”

說到這，他急喘了幾下，立刻又鎮(zhèn)定下來，輕聲道：“在那之后，我娘便選擇歸隱，蘭繡針法再不入市。本以為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完下輩子，直到有一天，兩個人類探查到了我娘的行蹤，不遠千里前來拜訪，請求我娘教導(dǎo)他們蘭繡針法?！?/p>

謝憐道：“你娘答應(yīng)了嗎？”

霜兒搖搖頭：“一開始我娘是不愿的，要知道她從前受過的冤屈，又如何讓蘭繡再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可那兩個人類一再保證，說自己學(xué)習(xí)蘭繡針法并非是為了謀利，而是希望如此優(yōu)秀的針法不要失傳人間云云，我娘聽得心軟，就收了他們當(dāng)學(xué)徒?！?/p>

“在傳授教導(dǎo)時，我娘盡心竭力，畢竟她也不想讓自己付出半輩子的心血，在死后付諸東流。幾年后，我出生，那兩個學(xué)徒也學(xué)有所成?！?/p>

說到這里，他的身軀再次顫抖起來，仿佛在經(jīng)歷一場噩夢：“后來，有一天晚上，那兩個學(xué)徒悄悄潛入我娘的房間，趁我娘熟睡之時，偷走了所有關(guān)于蘭繡的研究書籍，而后，將我娘，捆在榻上，打翻了燭臺里的火?！?/p>

他眼神一片灰暗，仿佛死去一般：“我娘，就這樣被捆著，尖叫不止，活活燒死在了榻上?！?/p>

謝憐聽得心下一驚——怎會有如此對待自己恩師的人？

霜兒四肢絞著，不安地縮成一團：“本來我也是要被下毒手的，但因為有照顧我的乳娘在，發(fā)現(xiàn)不對勁后，連夜帶著我逃了，我才能幸免于難?？墒?，我就這樣，連我娘最后一眼也沒看成，就棄她不顧，跑了?！?/p>

他揪著頭發(fā)，臉上表情似悲似狂：“我也配當(dāng)她的兒子？”

謝憐摸了摸他的頭：“那時你還小，行動力也受限，若是硬拼，只怕也會受傷，你娘不愿看到的?！崩^而溫聲道，“后來，你有試過向人討回公道嗎？”

霜兒抬眼看著額前的手，微微合眼：“試過了。我娘雖是吸血鬼，但一直都裝作人類混在人類的市場中，生前她也說過，與人類因種族發(fā)生爭執(zhí)的事，要能免則免。乳娘便也聽了她的話，從隱居地逃出后，向當(dāng)?shù)氐难瞄T擊鼓申冤?！?/p>

謝憐道：“衙役怎么說？”

霜兒冷笑了一聲：“衙役把那二人找來了，進行當(dāng)面對質(zhì)。本來結(jié)局有所穩(wěn)妥，關(guān)鍵時刻，卻立刻換了風(fēng)聲?！彼⒅x憐，一字一句道，“那兩個人類，將我娘是吸血鬼的事說了出來，也許是他們某一天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我無從知曉。但這句一出，那衙役的臉色全換了個樣，最后……只賠了我們幾兩銀子?！?/p>

他笑了兩聲：“知道那衙役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嗎？”他握緊拳頭，齒冠緊緊咬著，仿佛要將這句話咬成粉碎，“他說，'吸血鬼對人類是一大危害，人人需見而除之，方可保天下太平。'哈哈哈哈……！”

他躺在地上，極帶諷刺地笑了兩聲：“娘，您看啊，您一味追求的人鬼平等，在他們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緩了緩，他輕聲道，“然后，同樣身為吸血鬼的乳娘，也被拉去施刑，死在了絞刑架上，而我……那時三歲不到，像個臟物一樣被扔到了亂葬崗，自生自滅?！?/p>

謝憐有些不忍聽了，他松開制住霜兒的手，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懷里。霜兒仿佛沒有意識，仍是繼續(xù)念道：“后來，我長大了，和亂葬崗一只精怪結(jié)識，在他的幫助下，看到了在我沒有記憶時的那些內(nèi)容。此后，我便越發(fā)刻苦修煉，鉆研我母親留下的蘭繡，一直到現(xiàn)在?！?/p>

霜兒笑了笑：“那些死在我針下、刺繡中的人，無不是和往事有過牽扯，我從不后悔殺了他們，他們都該死?！?/p>

謝憐撫著他的白發(fā)，溫聲道：“你的頭發(fā)，也是因為修煉，才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吧?！?/p>

霜兒看他。謝憐道：“不論人鬼，修煉得來的法力都要在身體里積累，若是自身體格和所得法力不匹配，便會遭到反噬。你只是七歲的身子，修煉卻已步入第三境，你還頻頻大量使用法力制造刺繡品，造成法力枯竭，身體如何承受得了？早晚有一天……”

霜兒垂下眼：“無所謂。反正我活在世上的意義，也只不過是替我娘復(fù)仇，就算法力使用過度導(dǎo)致減壽，也沒關(guān)系，死了……也罷了。”

他望向那幾丈寬的刺繡圖上的無臉女人：“我無依無靠，就連娘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活著有什么意義？”

謝憐微微垂眸。旁邊，花城踱步上前：“你想看看你娘嗎？”

霜兒微微睜眼：“你說什么？”

花城表情平靜，緩緩道：“你只需回答，想，或是不想?！?/p>

謝憐喜道：“三郎，你有辦法？”

霜兒連忙從謝憐懷里鉆出來，半是激動的揪住花城衣擺：“我想，我想的……！”

花城閉眼，下一刻，周身萬千銀蝶飛出。

那銀蝶在空中輕輕飛舞，逐漸收攏，最后，匯聚成了一個婦人的形態(tài)。

這婦人眉目溫婉，舉手投足氣質(zhì)高雅，看到霜兒后，笑著向他伸出了雙手。

霜兒有些怯縮，踟躕不前，待到確定眼前的人不會觸之即散后，皺著眼撲入婦人懷里。

“娘——！”

這是他等了多少年的擁抱啊。

謝憐看著面前相擁的二人，再看向花城：“三郎，你是如何知道他的母親的容貌的？”

花城笑了笑：“在人間由歷時見過。蘭繡之祖，嵐清河，據(jù)傳在歸隱時誕下一子，將其取名為，嵐曉霜?！?/p>

謝憐點點頭：“霜兒，便是'三君子'之一的'蘭'吧。以后，要怎么安置他？”

花城偏頭看他：“他雖殘害人類，追究其因，也是那幫人自討苦吃。應(yīng)該會被抽法力，降境界?！?/p>

謝憐心想，也許，這是最好的方法了。

在被送去抽法力前，霜兒最后一次操縱著法力，以蘭繡完成了一幅嵐清河的全身像。

他細細端詳著刺繡圖中人的笑顏，將絹布輕輕疊好，收了起來。

謝憐道：“霜兒，其實你也不必灰心。你存在于世的意義，不就是將你娘的蘭繡針法繼續(xù)流傳下去嗎？”

霜兒怔住了。謝憐溫聲道：“所以，即便復(fù)仇完成，也不要尋死了，你還有很多事可以做?！?/p>

霜兒盯著他的雙眼，良久，不似從前的笑了。

臨行前，霜兒送了謝憐三尺白綾：“這是我在操縱法力時不小心喚醒的，現(xiàn)在用不上了，便給你吧?！?/p>

那白綾似是有自己的意識，好像很喜歡謝憐，游蛇一般繞著謝憐的身子打轉(zhuǎn)。

謝憐笑著將纏人的白綾解了，想了想道：“那以后，你便跟隨我吧。就叫你……若邪，如何？”

那白綾極其夸張的凹了個造型，似乎對這個名字很是滿意。

謝憐向霜兒揮手，花城在身后默默看著。

“那……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