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 ? 萬箭破空的厲聲撲耳而入，戰(zhàn)馬鐵蹄輪番踏過，身下土地轟然巨顫，冷雨如冰，陰霧繚繞，同袍的尸軀層層疊疊壘在岸邊，有濃濃的血腥味漫入鼻端??

? ??? ?忽聞淡淡墨香。

? ? ???葉增遽醒，猛地睜眼，昏蒙光線下但見雕窗錦帷、玉幾耳燈，稍一扭頭，又見秦一長發(fā)松綰、正倚在他身邊捧卷細閱。

? ? ? ?曾經(jīng)的鏖戰(zhàn)殺戮如雷般直闖入夢，卻又在一剎那消失得利落分明。

? ? ? ?秦一余光瞥見動靜，掩下手中卷冊，正目望過來，“醒了？”

? ? ? ?葉增點頭，側(cè)翻身子坐起，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時候被她脫了，屋中本來散亂的甲胄槍劍也被她收整放在立在墻邊的蘭锜上。

? ? ? ?他抬起手想抹一把額頭，卻不防她已先他一步用絹帕按了上來。

? ? ? ?“仍是睡不好？”秦一輕拭他臉上的冷汗，知他方才是驚夢。

? ? ? ?葉增未答，撐在床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頓覺掌下褥底生硬，再抬眼，就見秦一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 ? ? ?她收好帕子，微微笑道：“本以為將床板換個硬些的，你便能睡得踏實了?？烧l知你這身骨卻絲毫不買賬——每次從營中回來，都是如此?！?/p>

? ? ???葉增沉默許久，伸手將她圈入懷中，苦笑道：“確是睡慣了冷硬的營床，這毛病只怕難改?！?/p>

? ? ???隔著單薄衣衫，他勻健的體魄傳來陣陣熱度，將她的臉龐蒸得潤然起色，連眉尖都透著一點紅。

? ? ???“我睡了多久？”他的聲音貼在耳邊，更顯難得的溫存。

? ? ? ?她則垂下眼睫，話中帶了絲慵意：“自你迎使回府倒下便睡，至眼下不過五、六個時辰。”

? ? ? ?他拉起寢衣給她蓋上，摸了摸下巴，“竟睡了這么久？”

? ? ? ?“你奉諭從永沛疾馳回都，一路勞頓少眠，便是睡到明晚這個時候，也不算久?！?/p>

? ? ? ?他低笑，“想我十一年前剛?cè)胗琅娲鬆I時，哨馬放入山中一待便是數(shù)日，連著好幾個晚上不睡覺，亦不覺得有多累?！?/p>

? ? ? ?她在他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閉眼半晌才輕問：“此番從邊軍回來，何時再去？”

? ? ? ?他卻未答，環(huán)在她腰間的手略緊了些。

? ? ? ?她似是漫不經(jīng)意地道：“王城那邊傳來的消息，王上問鄂倫部討了十萬戰(zhàn)馬——如此之大手筆，卻不想想待放去各大邊營，又該怎么供養(yǎng)。只怕到時又少不了要你親自赴邊統(tǒng)籌此事，可我卻實是心疼你的身子?！?/p>

? ? ???他眼中猝亮，仿佛只聽到了那十萬戰(zhàn)馬一說，“當(dāng)真十萬？博日格德竟如此爽快！”

? ? ? ?“爽快？”秦一淡淡地笑，“你是不知博日格德趁機所邀的條件?！?/p>

? ? ? ?“何等條件？”

? ? ? ?“他要王上迎娶他的妹妹，鄂倫部的公主。據(jù)傳這位公主乃是哈日查蓋與一個下等的羽族女人所生，而她又因幼時痼疾而多年不能說話?！?/p>

? ? ? ?葉增思索片刻，“此事倒無不可。王上內(nèi)宮已有數(shù)位姬妾，多一個鄂倫部的公主，亦無傷大雅?！?/p>

? ? ? ?秦一目光一掠，聲音幾乎輕不可聞：“你卻不知，博日格德是要王上——娶她做王后?！?/p>

? ? ? ?葉增怔了一怔，一時竟啞然失笑。

? ? ? ?“蠻子倒也真敢開這口！倘是如此，那十萬戰(zhàn)馬必是泡湯了?！彼麚u著頭，不無惋惜道。

? ? ? ?“那倒未必。”

? ? ? ?“此事還能有轉(zhuǎn)機？王上是何等心性，豈會甘愿娶一個蠻族女子做王后，更遑論這女子的出身又是這等低賤！莫說是十萬戰(zhàn)馬，便是百萬戰(zhàn)馬，只怕王上亦不會點這個頭。”

? ? ? ?秦一的目光變得有些玩味，“王上心中自然不情愿?？赡隳?，此事國中的那些個世家重臣們心中定然更加不情愿——據(jù)說鄂倫部的人一出王城，數(shù)名留殿議事的老臣們便輪番跪諫，什么祖宗之法、諸侯之制皆抬出來了，非逼王上立馬回絕了鄂倫部不可。王上尚在猶遲，他們竟又說，倘是王上此番答應(yīng)了與鄂倫部聯(lián)姻定盟一事，定會惹怒天啟，引均軍再度出兵伐淳?！?/p>

? ? ? ?葉增臉色微暗：“如此不知好歹地去撩王上逆鱗，這一場跪諫必是適得其反了。”

? ? ? ?自元光五年均軍首次北上伐淳以來，孟守文最恨的便是朝堂軍中這些畏懼均廷、主和稱臣的世家重老之臣們；近兩年來他雖因顧及自己新位未穩(wěn)而沒在明面上張表自己欲舉兵南下之念，但在骨子里是絕不容淳國文武有任何欲向天啟裴氏俯首稱臣的心思的。

? ? ???而這些老臣們今日的這番話，正是定定戳中了孟守文最忌諱的那一點。

? ? ???果不其然，秦一點頭道：“王上當(dāng)場沒說什么，只命人將數(shù)位老臣好生送回府中；然而入夜后便有王諭自宮城傳出，淳國答允北陸鄂倫部之請，互為姻親、結(jié)為盟國，又敕令有司擬就二國盟書，計于三日后在宮中行歃血定盟之典?！?/p>

? ? ???葉增嘴角略揚，“如此，則那十萬戰(zhàn)馬又有戲了。”

? ? ???秦一瞅他，“兩國定盟如此大事，在你眼中，無非就是十萬戰(zhàn)馬得之與否？”

? ? ???他臉色不置可否，“若非圖他戰(zhàn)馬，何必與他定盟。”

? ? ???她抬手遮眼，靜笑了一陣兒，又悠悠嘆道：“你這脾性，虧得王上之信任倚重，否則在朝堂上該如何是好?！?/p>

? ? ???“不是有你？”葉增低頭，握住她搭在眼皮上的手，炙熱的唇壓上沾染著墨香的指尖，“連王上亦說我葉增娶了個聰明妻子，籌謀不輸三五謨臣?！?/p>

? ? ???她沒有睜眼，手指卻微微顫抖，不知是因他的吻，還是因他這話。

? ? ???他以為她是困乏，便收攏雙臂，將她的身子契進自己懷中，一揚掌，將玉幾上的耳燈扇滅。

? ? ???卻不聞暗色中，她伏在他胸膛上發(fā)出的一絲輕微嘆息。

? ? ? ?夜風(fēng)急驟，卷過一抹紗跡，輕巧地落在使驛門外十丈的磚道上。

? ??? ?“札兒赤兀錫·博日格德·鄂倫臺。”

? ? ???女子冷冽的聲音隨夜風(fēng)一起沖入他耳中，博日格德耳骨輕震，眉頭卻舒展開來，淡定地轉(zhuǎn)過身。

? ? ???月光皎潔明皙，一對半透明的羽翼在夜色中迎風(fēng)舒展，又如霧一般漸漸消散。

? ? ???樹影蒼黑，女子清瘦的面龐隱在其后，可一身卓爾不凡的氣質(zhì)卻令他身旁的烏赫曼顫巍巍地跪了下去，埋頭低聲道：“云、云蔻夫人。”

? ? ???博日格德微笑著上前半步，右手撫胸，躬身見禮：“九年未見，夫人的身手絲毫不減當(dāng)年。倘是您當(dāng)年沒有被父親帶回瀚州，恐怕現(xiàn)如今已是羽族鶴雪團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了?！?/p>

? ? ? ?禮畢，他直起身子，又進一步，頗意有所指道：“但，倘是您沒有被父親禁在瀚州整十年、被迫放棄武技修行，恐怕亦修習(xí)不成如今這出神入化的飛風(fēng)流音術(shù)啊。”

? ? ? ?云蔻從樹影中慢慢踱出來，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青白，眉宇間似是凝煙，略有淺怒盛盈眼中。

? ??? ?“九年了，”她開口，竟是用了蠻語，“你如今已長成了一個懂得如何殺人掠地的雄壯男子，想必你父親在草原上的霸業(yè)也是后繼有人了。”

? ? ???這話中不無諷刺，可博日格德仍是微笑，半晌后屈了屈右腿，緩緩單膝跪地，語氣轉(zhuǎn)為恭敬：“父親惦念了您整整九年。”

? ? ???她凝身不語。

? ? ? ?“九年前的那一切皆是誤會，是您不肯給父親一個解釋的機會?！彼值?。

? ? ? ?云蔻驀然冷笑，“誤會？二十年前他將我抓回瀚州是誤會，十八年前我一時失手沒能殺了他是誤會，可九年前的那一切，絕不可能是誤會。”

? ? ? ?她的目光橫掃而過，頓在烏赫曼低垂的頭顱上方：“齊木格·烏赫曼·鄂倫臺，你是主君最親信的帳隨，九年前的那一切你自然也有份，你說——我說的都對嗎？”

? ? ? ?烏赫曼冷汗涔涔，一聲不吭。

? ? ? ?博日格德卻道：“您未免過于偏執(zhí)。當(dāng)年的結(jié)果，并非是父親的本愿。事情已經(jīng)過去九年了，父親一直都在等著您回去。”

? ? ? ?“回去？讓他休要再做夢了?！痹妻⒗淅涞?，“我今夜來此，只為問你一句話——為何要拿寶音當(dāng)做你們鄂倫部與淳國聯(lián)姻定盟的籌碼？！”

? ? ? ?“如果不是這樣，又怎么能逼您現(xiàn)身?！?/p>

? ? ? ?“我人現(xiàn)如今已在你們面前，你們可以不必再用寶音做誘餌了。去告訴淳王，他不必迎娶鄂倫部的公主，鄂倫部也會給淳國那十萬戰(zhàn)馬?！?/p>

? ? ???博日格德慢慢站起身來，“淳王已傳王諭，這件事又豈有回旋的余地？再說，您難道不希望看到寶音妹妹有朝一日成為東陸的皇后嗎？”

? ? ???“東陸的皇后？”云蔻的神色就好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姑且不論淳王是否真的能夠入主天啟，單說東陸華族歷朝歷代的皇帝們，有哪一個是立了外族女子為后的？縱是寶音今日做了淳國的王后，也絕沒有能做東陸皇后的一日?！?/p>

? ??? ?“更何況，”她的眉頭緊緊擰起來，眼角又現(xiàn)怒意，“在淳王眼中，寶音只不過是一個出身低賤的蠻族公主罷了，又豈會以真心待她？博日格德，你如果真將寶音當(dāng)做妹妹，就不要用這種方式害了她一生！”

? ? ???博日格德不緊不慢地回：“這件事情是父親的決定，我無法做主?！彼а郏抗馊缤蹲右话愦吝M她心口，“寶音妹妹明明出身尊貴——她的生母是瀾州云氏羽人的上等貴族——可偏偏是因她的生母太過自私，才讓她這么多年來被人輕賤?！?/p>

? ? ???云蔻如遭雷擊，渾身一顫。

? ? ?他又道：“自從您當(dāng)年負氣離開北陸之后，寶音妹妹九年來都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鄂倫部的年輕貴族子弟們都以為她是啞了，誰也不愿意娶一個啞巴回家。如今淳王為了那十萬戰(zhàn)馬而愿意迎娶寶音妹妹，您又何必反對?！?/p>

? ? ???有晶瑩的淚滴自她眼角滑落，無聲沒入夜色中，卻沒有被人看見。

? ? ???“況且，您又怎知淳王就不會以真心待寶音妹妹？”博日格德露出笑意，“您未免也太低估自己的親生女兒了?！?/p>

? ? ? ?云蔻許久都沒有說話，只是僵站著。

? ? ? ?夜風(fēng)吹動她的長發(fā)和她身上素紗，她的眼神終還是有些不悅，可眼角怒意已消，背后肩胛處的凝翼點在暗中生出點點微亮的光芒。

? ? ? ?博日格德一眼便看清，明白她這是要走，當(dāng)下急沖沖地道：“無論如何，父親請您回一趟北陸，再給他一次解釋的機會?！?/p>

? ? ? ?“他是真心想要解釋么？”她輕輕垂眼，背后張出巨大的半透明羽翼，清輝似月，翼尖一抖，身周的空氣似被卷流，而她已騰空而起，“那就讓哈日查蓋自己來瀾州的擎梁半島找我??但他敢嗎？”

? ? ???夜風(fēng)裹進她留下的諷笑聲，一瞬剎后她的身影已翩然遠飛。

? ? ? ?“她是真的回了云氏家族啊，烏赫曼。”博日格德盯著那個漸漸遠去的影子，“瀾州的云氏竟會愿意讓一個他們所謂的‘叛徒’重新回去?”

? ? ? ?烏赫曼身子癱軟，無奈地苦笑：“可見之前寧州那邊傳來的消息是真的，大王子殿下。”

? ??? ?博日格德神色凝肅，“這么說來，羽皇是真的快死了？”可轉(zhuǎn)眼他又笑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那父親定會高興極了。”

?

【六】

??? ? ?天冊四年秋十一月，淳王孟守文以北海大營天策將軍彭澤成為迎親使、率風(fēng)帆戰(zhàn)艦百艘赴北陸，以黃金萬兩、鋼鎧千具為聘，持節(jié)恭迎鄂倫部公主于南拓港。

? ??? ?札兒赤兀錫·寶音·鄂倫真。

? ? ???這個攜十萬戰(zhàn)馬為嫁妝的鄂倫部公主，從她踏上東陸土地的第一日起，一路驚艷的目光便未曾離開過她一分——

? ? ???直至畢止王城昭明殿的丹墀之上。

【七】

? ? ? ?天冊四年秋，十一月十六。

? ??? ?印時一刻，吉時。

? ? ???畢止王城，東門大開。

? ? ? ?儀衛(wèi)沿城道分列兩側(cè)，長戟齊豎、甲胄相連，金屬的冷色光澤一路縱深，將這兩扇恢弘威嚴的金釘城門與遠處那肅穆森然的昭明殿銜為一條筆直的線。

? ? ? ?六匹青馬駕著翟車，緩慢而矜雅地行入城門。馬兒胸前的鈴拂發(fā)出悅耳的響聲，在這條由鐵甲利器圍成的通道上留下一串柔軟的蹄跡。

? ? ? ?金根朱牙的車輪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車廂四周插飾的翟羽隨之輕顫，四壁鏤刻的云鳳龜紋在暮秋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精美；輕風(fēng)吹動深青色的羅幰，紫絲絡(luò)網(wǎng)淺淺張開，露出車內(nèi)赤紅色錦褥的半縷小角。

? ? ? ?有士兵忍不住悄悄抬眼，就見那下面的一雙青舄上綴了幾朵金飾，迎著陽光刺痛人眼。

? ? ? ?風(fēng)中似乎纏繞著異域飄香，令人嗅之沉醉。

? ? ? ?奉諭前來觀禮的朝臣們在昭明殿下黑壓壓地排了一眾。文武皆著大禮朝服，青衣纁裳，玄甲明胄，相互映襯之下更顯此番淳王冊后大典之隆重。

? ??? ?昭明殿朱門俱開，通明透亮。

? ? ???正殿高座上的年輕男子身著繡有山、雉、火、虎、蜼五種紋章的黑色袞衣，王冕冠頂、犀簪導(dǎo)發(fā)，白珠九旒的后面隱約可見一張瘦而英俊的臉。

? ? ? ?與殿下臣子們恭肅斂容的儀態(tài)相比，他的神色卻透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好似這一場繁重儀典的主角根本不是自己，而人在這一襲華服的襯托之下也是顯得愈發(fā)的冷淡孤傲了。

? ? ? ?擔(dān)任冊寶使的年長禮官雙手捧著玉匣，由殿下按階而上，一路躬身行至他座下，恭敬地道：“王上，吉時已到，翟車亦已至殿外?！?/p>

? ? ? ?座上的人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依舊在批閱那些摞在王案上的章本，語氣亦是涼?。骸澳沁€在等什么？”

? ? ? ?禮官抬起蒼老的臉，看著這位年輕的王者近乎蔑視禮制的舉動，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不得不默默捧匣退至一旁，朝殿下候著的數(shù)名禮官點了點頭，示意冊典開始。

? ? ? ?禮官們得令，在向殿外眾臣宣敕之時，心中都如銅鏡一般明白——

? ? ? ?他們的王上雖以黃金萬兩、鋼鎧千具為聘，派淳國海軍從北陸接回了這位蠻族公主，又命諸臣以東陸諸侯王冊后應(yīng)有的典制禮儀來對待這位蠻族公主，似乎令鄂倫部的人以為他是真心誠意地想要迎娶她，可在他心中，卻對這位出身低賤、即將成為他的正妻和淳國王后的北陸蠻族公主，是極為輕慢且不屑的。

? ? ? ?殿外，六匹青馬駕著的翟車緩緩?fù)７€(wěn)。

? ??? ?四位輦官抬起銀飾朱梯，穩(wěn)穩(wěn)妥妥地置于車幰之下。

? ? ???輕羅幰衣被宮人用細木支起，車內(nèi)的女子被人輕輕托扶著手臂，沿著銀梯一步一步地走下車。

? ? ???抱袖垂首站在階下的諸臣不約而同地抬起眼睫。

? ? ???一雙做工極盡精巧的金飾青舄率先進入他們低垂的眼簾，隨后是垂蕩在衣外的兩組朱綬白玉佩，再往上則是翟紋赤質(zhì)、以青羅織就的祎衣以及同色蔽膝；倘若有人的眼皮再抬高些，便能看見那微微隆起的豐盈胸脯之上露出的半截黑白紋章的領(lǐng)緣。

? ? ???一切皆是按東陸諸侯國冊后輿服之制而定，分毫無差。

? ? ???陽光遍灑殿階，她就在淳國眾臣收斂而壓抑的窺探目光下一路款款而上，被青色革帶約束的腰肢纖細而柔軟，幾乎不能令人相信她是來自于那個人皆粗壯有力的北陸蠻族。

? ? ???衣擺在階上輕曳而行，殿下諸臣也隨之轉(zhuǎn)身，終于能夠光明正大地抬起頭來，正視她的背影。

? ? ???她的深棕色長發(fā)被精致地盤梳起來，玉冠上紋有鳳章，腦后的一十二株金花熠熠生輝，襯得她露出領(lǐng)緣的那片肌膚愈發(fā)白皙。

? ? ???一束束目光如同釘在了她背后一般，挪不開來。

? ? ? ?她似乎是不太習(xí)慣于這一身東陸華族的衣飾鞋履，足下異常小心翼翼，就這般慢慢地一步一階，待走到殿前，才輕輕一頓，然后下意識地扭轉(zhuǎn)過頭，望了一眼自己走來的路。

? ? ? ?殿下沒有人能看清她的目光，可卻皆被她的容貌所驚艷，一時間低淺的抽氣聲此起彼伏，俱是無聲的驚贊。

? ? ? ?雖然早自她踏上東陸的那一刻起，北面迎親人馬中便有關(guān)于她容貌的贊言傳來，可似乎是直到今日此時，畢止的這些文武臣僚們才肯真真正正地相信，這個有著一半羽人血統(tǒng)的蠻族鄂倫部公主竟是真的如此美貌。

?? ? ? 殿內(nèi)，年長的禮官奉匣宣敕淳王冊后詔命，將冊寶授予新后，隨即帶領(lǐng)一眾禮官降階叩拜，再領(lǐng)殿下諸臣叩拜。

? ??? ?在她身后階下，百十位淳國文武匍匐在地，不論他們心中是否真的情愿，都以這最高的國禮向她表明自己從此以往的忠心與敬重。

? ? ???臣子們的呼拜之聲震動丹墀，然而居于上位的年輕男子卻似聽不見一般，仍然在專注地批閱案上章本，待殿中冊后初禮完畢，他才悠慢地擱下手中朱筆，緩緩一抬眼。

? ? ? ?就見宏闊的大殿之上，身著東陸繁飾華服的蠻族公主捧著淳國王后冊寶靜靜地站在中央。陽光將她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使她站立的姿勢似乎透出一種孤獨的倔強。然而這倔強之中，又略微顯出一絲手足無措，好似她完全不知接下去該將如何是好。

? ? ? ?隔著數(shù)丈之遠，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

? ? ? ?她此刻的不安盡數(shù)落在他的眼中，然而他卻無意為這個完全不知東陸王族禮數(shù)的蠻族少女解圍，內(nèi)心深處竟涌起一股謔弄之意，望向她的目光中涼意恣肆。

? ? ? ?禮官久等不到他的敕令，竟也不敢妄動絲毫，依舊領(lǐng)著眾臣于階下靜候，而由她孤立于大殿之上。

? ? ? ?陽光如金沫般四散飄碎，她全身沐在其中，皮膚如同甜膩的蜜糖，連卷翹的睫毛都變得金茸茸的。

? ? ? ?忽然間，她微微偏過頭，仰臉望向不遠處的王座之上。

? ? ? ?并且是毫無懸念地，觸上了他的目光。

? ? ? ?男子英俊的臉龐不曾受到殿外陽光的照耀，故而顯得有些冷暗，甚至帶了一絲寒氣。他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間臉色微變，可隨即又輕輕皺起了眉。

? ? ? ?不過短短幾瞬之間，她看見他的臉色經(jīng)歷了平靜、驚艷、猶疑、不懌幾種變化，而在他最終收回的目光中，竟含了隱隱的怒意。

? ? ? ?她卻久久不曾收回目光。似是不知自己此刻的行徑乃屬極端無禮，她仍然微仰下巴，滿是好奇地打量這個用萬兩黃金千具鋼鎧作為一國聘禮、派強兵戰(zhàn)艦將她從北陸接至這座布映了千縷霞光的金壁王宮、將要娶她做正妻的年輕東陸諸侯王。

? ? ? ?又仿若是不曾見過如他這般豐姿俊秀的華族男子，她打探他的目光中透著蠻族人那獨有的露骨放肆，可一雙明眸中流露出的卻是一派空靈單純的贊美。

? ? ???他被她注視得面孔逐漸僵硬，渾身皆不自在起來。

? ? ???良久，他感到自己本是冷硬的心腸被這一束燦陽下的目光所漸漸軟化，胸腔深處似乎響起一聲輕微的脆裂。

? ? ???坐在陰影中的身子終于動了下，沖階下的禮官引臂一指，示意免去后面的諸多繁禮，將她直接送入內(nèi)宮。

? ? ???年長的禮官得令，緩緩吁出一口氣，有冷汗自額角滾落。

? ? ???正將上前時，卻聞身后自極遠處飄傳而來一陣急碎的馬蹄聲——

? ? ???眾臣不約而同轉(zhuǎn)身回首，只見目之所及處，一騎天翎軍披掛的士兵風(fēng)馳電掣般奔入因行冊后之禮而大開的王城東門，下馬后交呈城門守衛(wèi)一物，而后那奉守城門的儀衛(wèi)統(tǒng)領(lǐng)竟不顧這仍未結(jié)束的淳王冊后大典，立時排開兩列甲胄相連的守衛(wèi)手中長戟，疾步上前，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沖至昭明殿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單膝滑地，口中高聲急道——

? ? ???“北境戰(zhàn)報！”

?? ? ?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同樣驚到了始終立于大殿之上的她。

? ?? ? 她終于不再無所顧忌地打量王座上的那一個男子，而是有些懵懂地回身，轉(zhuǎn)而將目光放向階下那些同樣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眾臣之間。

? ? ???士兵垂首，雙手卻高舉戰(zhàn)報，跪姿端肅。

? ? ? ?她看見眾人猶自怔僵，唯有一位站在階下右首前列的武臣邁步而出，穿過層層人群，走至士兵身前，徑直收過那一封被高呈過頂?shù)膽?zhàn)報。

? ? ? ?士兵任由他抽走手中之物，恭行軍禮道：“葉將軍。”

? ? ? ?被稱作葉將軍的年輕武臣當(dāng)著眾人的面閱過戰(zhàn)報，而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上階，眉宇清冷地邁過殿檻，踏上丹墀。

? ? ? ?他似乎是看不見立在殿中的她，一路自她的目光中走過而目不斜視，眼尾犀利，嘴角抿得緊直。

? ? ? ?她不禁注目，看著這位劍履上殿的年輕將軍走至王座前、呈上手中戰(zhàn)報，又聽見他以并不刻意趨避的、不高不低的聲音道：“晉國戰(zhàn)書?！?/p>

? ? ? ?寥寥四字，卻足以驚動殿上殿下。

? ? ? ?王座上的年輕王者皺眉，卻未如眾人料想中那般動怒。

? ? ? ?片刻后他拂袖站起來，緩緩走下王座。

? ? ? ?殿下的臣子們看見他伸手做了一個令眾人平身告退的動作，然后便見禮官奉他的旨意上前，將那個方被冊為淳國王后的蠻族女子引向殿側(cè)通向內(nèi)宮的廊道，繼而從外面將昭明殿的朱門一扇接一扇地合上。

? ? ? ?在殿中逐漸消退的光影里，眾人只來得及看見他的臉龐上掠過一扇扇的黑影，然而隨著最后一扇朱門的轟然關(guān)合，便再也看不見里面一絲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