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依圖梅德·格拉斯提庫斯（Itumade Grasticus）艦長，這艘機械神教的大型貨運飛船的總指揮官，正斜靠在鋪著皮制坐墊的指揮王座上。他嬰兒肥的手舉起了一根指揮棒，輕輕的指著漂浮懸浮力場里的如同在退潮中上下浮動的多個立體投影界面中的一個。那個被選中的暗淡黑色的投影突然閃爍了一下，在上面緩緩出現(xiàn)了一個琥珀色符文。格拉斯提庫斯小心的觀察著自己的船所處的亞空間位置，然后又選擇了一個立體投影界面，讓自己去檢查引擎的輸出情況。

王座下方的艙室地板上延伸出無數(shù)道如藤蔓的管線，直接插在椅子后面，讓格拉斯提庫斯能感受到這艘船的一切。這些數(shù)據(jù)線中的大部分被標上了寫上了代碼或者禱詞的紙質(zhì)銘牌，它們伸出了王座的頭靠部位，通過縫合進骨肉的生化插座，與他的顱骨，脖子，脊椎以及腫脹的面頰相連。飛船的現(xiàn)狀，船體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內(nèi)環(huán)境指標以及飛船自己的心情等等數(shù)據(jù)，都通過這些管線源源不斷的向船長灌輸著。通過這些數(shù)據(jù)，他能感知所有與之相連的船員與機仆的動態(tài)，以及和船長脈搏節(jié)奏相同的遙遠的引擎低吟。

格拉斯提庫斯是個龐然大物，他巨大的骨架上壓著三百公斤的松垮的肉。他很少離開他的王座，很少離開這座位于阿布薩隆船體后方，高聳而忙碌的艦橋艙室內(nèi)的，覆蓋著裝甲的穹頂建筑——這座屬于他自己的靜謐的戰(zhàn)略研究室。

一百三十年前，當他從前人船長烏爾貝尼德（Ulbenid）手里繼承了這艘船時，他還是一個高大瘦削的人。而他的懶惰和對飛船的喜愛，讓他與王座綁定在了一起。他的身體——如果他還能感知到的話——已經(jīng)與這巨大的機械相連，這減緩了他的新陳代謝，令他不斷增重，就好象阿布薩隆想讓船長成為與自己巨大艦體相配的人一樣。這艘機械神教的運輸船和帝國海軍艦船完全不同。它們更加古老，艦齡幾乎不可考證，艦體更加龐大，運輸著火星生產(chǎn)的戰(zhàn)爭機械到達任何需要這些機械的地方。它們的船長更像是帝國泰坦的駕駛員，他們通過心智脈沖方式與船相連。這些船是活著的船。

格拉斯提庫斯輕輕一揮，另一個立體界面隨之而來，令他可以檢視著他深愛著的那些位于主艦橋下方幾個臺階處的，與圣座相連接的導(dǎo)航員們的狀態(tài)。他們的誦詞向船長歌唱著亞空間坐標以及他們的任務(wù)進程。這些數(shù)據(jù)圣歌交織在一起，在船長的腦海里共鳴著，產(chǎn)生了一種無比和諧的氛圍。船長向他的高級執(zhí)舵軍官們下達了輕微調(diào)整航道的任務(wù)。只要再經(jīng)過兩天的躍遷，就能到達曼那佐德之鉤了。以太顯示前方?jīng)]有亞空間風(fēng)暴或者亞空間池，而且從星炬廳——它的精神之光指引著所有艦船通過亞空間——傳來的信號也顯示前方通暢無阻。格拉斯提庫斯低吟著一段導(dǎo)航員家族傳唱的導(dǎo)航員祝福經(jīng)文，贊美導(dǎo)航員們?yōu)槿藗兊暮叫械慕鸸獯蟮郎险樟了麄兊南Ｍ狻?/p>

格拉斯提庫斯突然皺著眉頭。他能感知到在他的接線子宮之外傳來了陣陣騷動。他聽到了激烈爭吵著的人類的聲音。他厚重的眉毛皺的就跟沙丘落沙一樣。然后他讓自己的王座旋轉(zhuǎn)，轉(zhuǎn)向朝著戰(zhàn)略研究室的拱頂。

“勒庫蘭其軍士長，“他對著通信器話筒——話筒通過黃銅管線與拱頂相連——說道，“進來，然后向我解釋這場騷亂?！?/p>

他輕輕揮著他的促進棒，關(guān)閉了拱門入口處用于防御的風(fēng)暴盾力場。勒庫蘭其急匆匆的進來，他看著那個坐在王座上的肥胖的龐然大物，不安的玩弄著他制服的邊緣以及自己的促進棒。他很少有機會能當面看到船長。

“艦長大人，一位帝國衛(wèi)隊的高級軍官求見。他希望能正式向您投訴。”

“一個貨物都想來投訴？”艦長緩緩的毫無興趣的說道。

“一個乘客，不是貨物?！崩諑焯m其在船長很少為人所聽見的聲音之下顫抖著說道。

格拉斯提庫斯還是像往常一樣，忽略了士官長對自己用詞的糾正。他還不習(xí)慣于運送人類。

他們與那些他所運輸?shù)纳裰畽C械相比毫不重要，但是這些人解放了Fortis Binary，于是機械神甫們讓他和他的船前來協(xié)助這些人，所以他覺得這次任務(wù)也是感激他們的一種方式。

格拉斯提庫斯不喜歡勒庫蘭其。三個月前，他的前任軍士長因為再一次亞空間風(fēng)暴中犧牲，所以機械神教才將這個小崽子劃分到他的麾下。船長很懷疑這個人的能力，他看不慣軍士長單薄脆弱的身體。

“讓他進來?！北贿@不尋常時間所干擾的格拉斯提庫斯說道。與人交談會讓他有所改變：這樣就能用上自己的嘴，看到人類的身體，并且聞到人類身體發(fā)出的溫暖的氣息。

佐倫上校在兩個端著霰彈槍的海軍士兵的簇擁下走進了戰(zhàn)略室。他的臉上有明顯的瘀青，以及一道傷痕。

“說吧?！备窭固釒焖拐f道。

“艦長，”那個士兵開始以一種偏遠世界的美妙口音說道。

格拉斯提庫斯瞇著眼睛，笑了。他喜歡這聲音。

“我是維特里安龍騎兵的佐倫上校。我們很榮幸能登上您的偉大艦船。

但是我想要著重投訴這里的兵營并不安全。那些坦尼斯野蠻人與我們鬧矛盾了。在我前去為斗毆行為解釋時，他們的指揮官又打了我?！?/p>

格拉斯提庫斯通過數(shù)據(jù)管，感受到了覆蓋在戰(zhàn)略室里的靈能力場的波動。這個人說的是實話。坦尼斯指揮官，嗯，岡特？的確打了他。力場記錄下了他話里更深層的不一致與錯誤，但是格拉斯提庫斯將其當作是他在艦長面前的膽怯所致。

“這事歸主管安全的士官掌管。登艦禮節(jié)與行為規(guī)范都是他的處理范圍，別拿這些和我無關(guān)的事情打擾我。”佐倫看著心情不安的勒庫蘭其一眼，很明顯這士官長并不想呆在這。

而在二人繼續(xù)說話之前，一個新的面孔直接走進了戰(zhàn)略室————一個穿著長大衣，戴帝國政委帽的高大軍人。士兵們隨即將槍口對準了這不速之客，但是他卻絲毫沒眨眼。

“勒庫蘭其徒有其表。他沒有能力履行自己的職責(zé)，更別提在這船上維持治安了。你必須解決這問題。

這不速之客的表現(xiàn)出令人震驚的大膽與直接，毫無禮節(jié)與客套。

格拉斯提庫大吃一驚，不知所措。

“我是岡特。”不速之客說道?！拔业奶鼓崴管姞I被襲擊，于是我不得不拼命了。我們死了三個人，另一個重傷，還有一個失蹤。我錯將佐倫和他的手下當成了襲擊者，所以我才揍了他。而犯人則是詹亭貴族軍。我現(xiàn)在要求你直接將他們關(guān)起來，然后審訊他們的指揮官。”

格拉斯提庫斯又一次從靈能測謊力場里感受到了欺騙，但是他再一次將其歸于岡特對自己的敬畏。本質(zhì)上來說，這岡特的確說的是實話，但是他也直白的有些無恥了。

“你的人死了？”格拉斯提庫斯有些擔(dān)憂的問道。

“死了三個。更要緊的，我需要你的授權(quán)，讓我的軍醫(yī)能夠去軍務(wù)部倉庫拿醫(yī)療用品去治療傷員?！边@螻蟻竟然在我的戰(zhàn)略室里羞辱我！格拉斯提庫斯突然感到一陣厭惡。

他的腦海變得混亂，于是他切斷了百分之60的的進入頭腦的數(shù)據(jù)流，以此來集中注意力。這是這幾十年來他第一次要處理關(guān)于貨物的事情。乘客！乘客，這事勒庫蘭其的說法。這件事前所未有，這是對自己的冒犯。這件事本來就不該發(fā)生！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貨物在登艦后受傷，死亡，甚至還跑到我這里來投訴的情況！

他舉起了指揮棒，然后將漂浮的立體界面往旁邊一揮。他決不能在這些行尸走肉面前丟臉。他得展示出艦長大人的威嚴——他們的性命可是都托付在自己身上。

“我已經(jīng)授權(quán)給你的軍醫(yī)了，他有我的——我會親自要求開放他的通行權(quán)限，讓他趕緊到達倉庫?！?/p>

岡特笑了。“這是個開始?，F(xiàn)在趕緊關(guān)了那些詹亭人，然后懲治他們的指揮官?！备窭固釒焖贵@訝不已，他撐著自己如同火腿一般粗的手肘，開始打量起岡特，然后坐起來讓自己的上身在這15個月里第一次離開皮坐墊。被汗水打濕的皮革發(fā)出吱吱聲，空氣里突然傳來一陣臭氣。

“我不會讓你肆意妄為的?！备窭固釒焖惯浦?。如同棉花一般柔軟的話語從他狹小的，冒著亮光的嘴邊如同戲臺幕布的層層肥肉里吐出來?！皼]人能如此要求我?！?/p>

“這就不好了。別將我們當作威脅。我們只是要求行動?！边@是站在鷹臉岡特旁邊的佐倫說的。格拉斯提庫斯又驚訝了。他覺得這維特里安人更安分更會恭維，結(jié)果他現(xiàn)在也直接挑戰(zhàn)自己了。“將詹亭人關(guān)起來，剝奪他們的艙室，否則你就等著一場暴動吧。這里有成千的士兵想要見血！他們比你手下的士兵還要多！”

“你是在威脅我嗎？”格拉斯提庫斯一想到這幾乎要開始喘氣了?！澳俏揖偷戎茨阋蜃约旱难哉Z而被拷上鎖鏈吧！”

“這就是你如何處理你所不想聽到的事情的方式嗎？”岡特推開了一名士兵向格拉斯提庫斯走去。那個士兵立刻與體格更大的政委扭打起來，但是岡特輕松的揮揮膀子就將士兵撂倒了。

“你是這艘船的艦長，還是躲在艦船核心一坨虛弱無用的肥肉？”勒庫蘭其重重的靠在墻壁上，劇烈呼吸著。從來沒有人這樣對船長大人說話，從來沒有——

格拉斯提庫斯幾乎要扭動著從位子上坐起來，他將所有的懸浮立體界面全部掃到一旁。他向下盯著這個帝國衛(wèi)隊軍官，身體里涌出了怒氣。

“那么？”岡特說道。

格拉斯提庫斯準備大吼，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要提高自己的厚重的嗓音。

佐倫不安的看著岡特。他們是不是將艦長逼的太緊了呢？

岡特的鎮(zhèn)定自若令佐倫安心了。他還記得計劃的內(nèi)容，準備和岡特配合著嘲諷艦長。

岡特會心一笑。現(xiàn)在格拉斯提庫斯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他們二人身上。

在戰(zhàn)略室之外，位于屋頂下方的低層臺階處的通風(fēng)室里，

高級掌舵軍官們從他們手頭的黑暗的沾滿油的齒輪和杠桿上抬起頭，互相交換著疑惑的眼色。

他們艦長的低沉的帶著回音的吼聲響徹了整個裝甲穹頂。艦長大人很明顯發(fā)怒了——他竟然暫時將自己的注意力從戰(zhàn)艦系統(tǒng)上移開了。這史無前例，聞所未聞。

一小隊海軍士兵們在戰(zhàn)略室外的門口等待著。“我們要進去嗎？”其中一個士兵小聲對著內(nèi)部通信網(wǎng)絡(luò)說道。但是沒有人想要呆在艦長大人的怒火之中。他們?yōu)檫@些造成如此騷亂的帝國衛(wèi)隊軍官們感到遺憾。

岡特卻毫不在意。這正是他想達到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