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夢里大雪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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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里下起了大雪,公園很空,漫天漫地白得刺眼。王祎坐在秋千上,那個男人站在身后,幫她推秋千。一下,兩下,三下。越推越快,越推越高。她感到失重的惶恐,驚叫起來,秋千仍然高高地蕩起。她飛了出去,身體像被什么吸走。男人的臉越來越遠,最后融化在冰天雪地中。
王祎從夢中醒來,喉嚨干啞,下床去喝水。窗外一片漆黑,路燈也熄了,北風擦過地面,發(fā)出瑟瑟聲響。這個東北邊陲小鎮(zhèn),擁有漫長的冬夜。剛過下午五點,商店關門,黑夜鋪展開來。街道歸于沉寂,仿佛一塊被清理干凈的棋盤。
幾聲哭號撕開了這片寂靜。一位灰發(fā)老人捶打著大門,咣咣,我要回家,咣咣咣,放我回家。那哭聲悲切凄厲,像刀片刮過玻璃,刮擦著耳膜。這人是老張,來老人院已經(jīng)一年了。去年家中燃氣爆炸,三十平米的老房子被炸爛,老婆和兒子當場喪生。老張撿回一條命,卻變得瘋癲起來,常常光著腳,在零下幾十度的室外跑來跑去。民政部門派人把他接到這里,但老張執(zhí)意要回家。他一有機會就逃出去,每次沒跑遠,又被追了回來。王祎聽別人描述過那個“家”,四壁焦黑,房頂都被掀飛了。屋內沒有取暖設備,杯子里的水都結了冰。
王祎走出宿舍,護工們的房間也漸次亮起了燈。大家七手八腳按住老張,喂了他一些藥,等他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把他哄回了床上?!疤苷垓v了,捆起來算了?!庇腥舜蛑诽嶙h道?!八膊皇且恢边@樣,不犯病的時候還挺安靜?!绷硪粋€人說。
這是鎮(zhèn)上的社會福利中心,由民政部門主管,專門收養(yǎng)當?shù)氐摹叭裏o”老人。很多老人被送來時,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抵觸。有人說這是陰謀,那些穿制服的就是要把六十歲以上的人扔到山里喂狼。有人說是他們前腳被關進老人院,后腳就有人霸占他們的房子,盡管那房子已與窩棚無異。還有人擔心走了以后兒女回來會找不到他,但事實上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兒女出現(xiàn)過。工作人員起初好言相勸,勸不動。眼看著冬天就要到了,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凍死,只好用點強制手段,先捉了過來。
宿舍的燈又一盞一盞地滅了下去。老人院復歸寂靜。王祎睡不著了,拿了本書,輕手輕腳地往廣播室走去。乘電梯上樓,右轉,穿過長長的走廊,抵達建筑的一角。在這方隱蔽的空間內,聽不到老人們的嘶叫,聽不到護工們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她可以安靜地看書,或者發(fā)呆,任由心里的念頭飛云逝電般來來去去。
走廊上飄來一陣煙味兒。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倚在窗邊,茂密的銀發(fā)閃著微光。不用問,就知道是他。王祎低聲道:“你不該抽煙的?!蹦侨顺邅?,拐杖落在地上,發(fā)出篤篤響聲,“哎呀,你別那么刻板嘛?!?/p>
劉仕之七十多了,看起來卻像五十,雖然瘸了一條腿,生活尚能自理。他堅持自己吃飯,自己去廁所,極少讓護工幫忙。每天早上查房時,他已經(jīng)穿戴整齊,床鋪得平平整整,一頭銀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護工們都很喜歡他,他思維敏捷,愛和人說笑,最重要的是,他從來不會尿褲子。但有時護工也被他氣得哭笑不得,他眼明手快,常趁人不備偷了鑰匙,幫一些想出去玩的老人“越獄”,條件是那些人回來要給他帶兩包煙。
王祎抵達的那天,主任帶著她參觀老人院。正午剛過,吃過午飯的人們,聚在休息室打發(fā)時間。一位瘦長的老人背對門口站著,身穿老式格子西裝,舊皮鞋布滿褶皺,卻擦得干凈。室內充盈著陽光,他的銀發(fā)晶晶閃爍,像夏天湖面上的微波。王祎想起了一個詞:老克勒。
穿西裝的老人正在朗誦一首雪萊的詩,聲音溫雅,松弛有度,輕易調動起人心里最感性細膩的部分。坐在一旁的老人們,有的擺弄手指,有的已經(jīng)睡著了。朗誦者絲毫不受影響,沉浸在詩歌的音韻里。誦讀完畢,他回過身,摘下毛氈帽,對著王祎微微點頭,“這么漂亮的姑娘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王祎有點局促。主任笑道:“你別介意,老劉一直這么老不正經(jīng)。他可是這里的才子,會寫詩呢?!?/p>
夜靜得發(fā)冷。即使在暖烘烘的室內,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地凍天寒。這種寒冷是固態(tài)的,高密度的,看得見摸得著。這座小鎮(zhèn)位于中國的偏遠之處。老人院則位于小鎮(zhèn)的偏遠之處,它被寒冷包裹著,像一枚被遺忘在地殼里的琥珀。王祎向劉仕之討了一根煙。劉仕之說:“你還是學生,不該抽煙?!蓖醯t說:“你別那么刻板嘛?!眱蓚€人笑了起來,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劉仕之靜靜地抽完,嘆了口氣,“你是外地人,又是大學生,卻跑到這里來,不合邏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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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祎覺得自己應該是與眾不同的。這個學校太爛了,尤其播音主持專業(yè),分數(shù)低,學費高,聚集了一群家境殷實又不愛讀書的學生。學習的人敷衍,教書的也敷衍,很多老師上課時低著頭,把課件從頭念到尾,下課鈴一響,如得特赦,迅速收起東西走人。王祎鎖緊眉頭,想聽清老師的講解,后排卻總是傳來摔撲克牌的聲音。她在教材上劃下重點,下筆用力,幾乎勾破紙張。心中暗暗決定,要拼命努力,洗刷高考失利的恥辱。之后幾個學期,她每堂課都坐在第一排,脊背挺得直直的,筆記抄得工整。
那個夏天,蟬聲單調,風扇孜孜不倦地轉著。炎熱的午后令人困倦。書上的文字變成了跳動的抽象符號。王祎感到眼皮發(fā)沉,思緒四散。她最喜歡廣播制作課了。教授四十歲,儒雅斯文,聲音很輕很柔。和教授交談的感覺,像被貓尾巴搔過腳踝,或春天躺在濕軟的草地上。教授一邊講課一邊走動,右手不自覺地搭在了王祎的課桌上。那是一雙好看的手,修長干凈,藍色的血管若有若無。指甲上淺淺的健康圈,像覆了雪的小山。那只手伸出食指,落在王祎的本子上,輕輕點了幾下。王祎抬頭,教授瞇起的笑眼里,有細細碎碎的光。再低頭,陡然清醒,臉紅到了耳根。昏昏欲睡時,她無意識地在筆記上寫下教授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筆畫粘連在一起。
后來在教授的辦公室,那雙手伸進她的襯衫時,她渾身通電般戰(zhàn)栗,也不知道是幸福還是害怕。教授撩起她的頭發(fā),親吻她的耳朵。她的后背抵住墻壁,涼涼的。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想不起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唯獨記得后背上冰涼的觸感。
她不知道他是否已婚,也從不去問。她試圖把道德和原則都放置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再封存起來。而她自己是客觀的,干凈的,只屬于愛情的。她總是期待見到教授,見到了心里又發(fā)慌。直到發(fā)現(xiàn)教授和幾個女學生都有類似關系時,她終于明白,她的感受,她的情愛,都是幻象,仿佛手中捧著一個氣泡,輕輕一晃,就碎掉了。她想過把這些事公開,教授以畢業(yè)證威脅她,又溫言軟語,說可以幫她進入省廣播臺工作。后來教授流淚了,抱著她薄薄的肩膀,求她原諒。寒假,室友都離開了。她沒回家,躲在宿舍哭了兩天,晨昏顛倒。室友發(fā)來消息,說剛進入老家的福利院當志愿者,為期一個月,有了這段經(jīng)歷,申請出國時可以加分,問王祎要不要來。那是一個東北邊陲小鎮(zhèn),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它的名字。王祎在百度上搜索,跳出來的風景照銀裝素裹,雪厚及膝。她沒怎么思考,就訂了火車票。遙遠的距離,冰冷的空氣,或許能幫助她與現(xiàn)實暫時疏離。
老年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味,尤其這么多老人聚在一起時,那種衰朽的氣味就更加明顯,像腐敗的水果,像被水泡過的軟木。室友待了一個星期就離開了,說氣氛壓抑,再待下去要瘋掉。王祎也有些后悔,她才二十出頭,是新鮮美好的,卻要時時面對一些不體面。一天早上她去給臥床的老婆婆送餐,一推門就聞到一股餿臭。她扶老人坐起。老婆婆眼角冒出淚來,死死抓住被角。她掀開棉被,老人躺在一攤排泄物上,癱瘓的雙腿,仿佛扎在床上的根須。王祎感到胃痙攣了一下,丟下餐盤,沖到廁所嘔吐起來。之后又遇到過幾次同樣的情況,她才變得從容。走廊貼著標語:“每個人都會老,善待老人就是善待自己。”她每次看到時,都會想起那位癱瘓的婆婆,心中愧疚,要是當時表現(xiàn)得沒那么過激就好了。
劉仕之身上沒有那種氣味。他穿著講究,棉布襯衫,羊毛大衣,口袋里永遠疊著方方正正的手帕。王祎收了臟衣服去洗時,劉仕之萬般囑咐,哪些不能用洗衣粉,哪些務必要套上洗護袋。衣服很舊了,內襯有輕微磨損,但面料和做工又十分精細,像舊時候老裁縫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斑@衣服手感真好,是你的孩子買給你的嗎?”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恐怕觸及了別人的傷心事。劉仕之淡淡地說:“不是,都是我自己的。”王祎不便再問,轉移了話題。
后來聽主任聊起,劉仕之出身大戶人家,估計年輕時有點風流,要不怎么會一直沒結婚呢。東北解放后,土地改革,劉家一夜間沒了財產(chǎn),留給劉仕之的只剩幾套衣服。家道中落,父母病逝,想結婚也結不成了,沒人會把女兒嫁給成分不好的人。為了生活,他賣過力氣。但畢竟曾是公子哥兒,哪受得了別人使喚,難免言語上和人有沖撞。這不,文革時被打斷了一條腿,體力活也干不成了,渾渾噩噩地活了很多年,是個可憐的人。幸好現(xiàn)在政策好,政府管他們,建了這個地方……
王祎望向窗外。劉仕之正倚在樹上抽煙,陽光斜照,窄窄的影子投在地上。今年氣候反常,一場雪都不曾下過。小鎮(zhèn)灰蒙蒙的,像褪了色。樹木在蕭索中沉睡,枯枝斜斜地伸出去,仿佛一把鋒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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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室建立的初衷是叫大家起床、吃飯,但用了幾次后就擱置了。有些人耳聾,聽不到廣播,有些人聽到了裝作沒聽見。王祎一直希望畢業(yè)后成為一名電臺主播。做電臺比做電視好,不用露臉,她作為純粹的聲音存在,用電波對接全世界。她和主任提過,她是學播音的,想把老人院的廣播室再利用起來,或許能增添些余興節(jié)目。主任說如果她喜歡,可以隨便用,但估計沒什么人聽。
調音臺蒙了灰塵。電腦還能用,但啟動起來要花時間。柜里只有一張CD,是鄧麗君精選。她構思著可以制作一個怎樣的節(jié)目,讓護工和老人高興高興,思考了一會,喉嚨卻突然哽住了,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這些都是他教給她的。他是個好老師,待人謙和,理論講得深入淺出,但一個好老師怎么會做出那些事情呢?她又想起了那天,后背上冰涼的感覺。她提前觸碰到了這世界上,怎么講也講不清楚的東西。她仿佛被困在斗室,四面的墻壁向內移動,擠壓她,碾碎她,最后連渣都不剩。整張CD放完了,她擦干眼淚,走出廣播室。
劉仕之站在門口,臉上掛著期待,“你要成為廣播站站長了?”王祎說只是測試一下,沒想好要播什么,估計也沒什么人聽。劉仕之說,他一直很喜歡聽廣播,什么都聽,尤其是直播,可以給主播發(fā)短信。這邊剛發(fā)完,那邊就念了出來,好像有個朋友就坐在旁邊跟你談心似的??上陌雽w去年壞掉了,托人出去買,商店的人說現(xiàn)在都用電腦和手機,半導體這個東西不好找了。他想買一部能聽廣播的手機,可惜太貴,沒有那么多錢。
室內溫暖而干燥,王祎的頭發(fā)被靜電吸住,臉頰發(fā)癢。她心里一動,說你不是喜歡讀詩嗎,以后我就在廣播里念詩給你們聽。想了一下又說,你的聲音也不錯,要不我們一起吧。
廣播站就這樣成立了。起先也沒有什么節(jié)目規(guī)劃,劉仕之從房間拿了幾本詩集,兩個人就搭檔著朗讀。雪萊的,狄金森的,華茲華斯的……書很舊了,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版本。劉仕之翻開一頁,只看了眼開頭,就丟開書本,流暢地誦讀下去。這里的設備都是別處淘汰下來的,有嘶嘶雜音,卻意外地與劉仕之的聲音相和。王祎側頭看他,仿佛在看一部老譯制電影,黑白畫面上,有細膩的噪點在閃動。
她起初以為沒人會對他們的廣播感興趣。廣播站就像一個玩具,哄著劉仕之高興,也給自己找點事打發(fā)時間。一次播音時,有人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張紙條。她展開,是另一位志愿者寫的,說志愿者期滿,一會兒就要趕去車站,臨走時寫了一些心里話,希望廣播站幫忙播出來。王祎趴在窗邊向下望,志愿者正提著行李箱站在大門口,一輛出租車正從遠處駛來。北風強勁,志愿者的圍巾被吹到了身后。
從這以后,人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新媒介,每次廣播時,門縫都吐出各式各樣的紙條。主任會寫一些健康養(yǎng)護方面的知識,希望引起老人們注意。食堂大師傅的紙條沾著油污,說現(xiàn)在不是饑荒年代,請大家不要偷藏食物。老張的室友控訴,老張一入夜就哭,實在睡不好,要求換一個房間。還有男護工向女護工表白的。廣播站成了中轉站,那些平日里不便明說的話,那些幽微曖昧的感受,在紙條上塵埃落定,再經(jīng)過廣播的過濾,變得易于啟齒起來。
劉仕之說,大家對廣播站熱情高漲,他也想投稿了。王祎問他想投什么。劉仕之從懷中掏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封皮上有茶漬,紙張都卷了邊。王祎翻開,整本都寫滿了,字跡瀟灑飄逸。寫的是詩,不是老干部風格的打油詩,是現(xiàn)代詩。頁腳標注了頁碼,前面有目錄,記錄了每一首詩的位置。王祎問:“這都是你寫的嗎?”劉仕之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他說老人院的生活太單調,他就讀詩打發(fā)時間,那幾本書都翻爛了,就試著自己寫,也不知道寫得好不好。
王祎過去并不關心詩歌,也不知道那么多詩人的名字。劉仕之令她驚喜,但這驚喜的后面彌漫著濃郁的悲哀。這么聰明敏銳的人,不該落到這種下場的。一個人的一生中,埋藏了多少機關,你不小心啟動其中一個,命運就分了叉,分支上再分叉,最后迷失在無窮盡的岔道里。
她感到自己正在與眼前的老人建立起一種柔韌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在學校時不曾有過的。他們互相關心,互相欣賞,好奇對方身上的故事,卻又保持距離,不去刺探。老人院的時間是緩慢的,但和劉仕之在一起,時間又飛馳而過。人衰老的過程,就是不斷丟棄尊嚴的過程。而劉仕之,拼命維護著自己的完整與體面。
王祎調整好話筒的位置,隨機翻到一頁,緩慢讀起來,音色低沉,如同念咒。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只剩下聲音,在空氣中漂浮。
“死亡的臺風刮過 / 我們是被風掃蕩的雜草 / 我的拐杖,砸爛城市的櫥窗 / 玻璃飛濺 / 如同自由的水花?!?/p>
?? ? ? ? ? ? ? ? ? ? ? ? ? ? ? ? ? ? 四
大廳里傳來一陣騷動。兩個保安,一個托住頭,一個抓住腳,把老張?zhí)нM了房間。老張丟了一只鞋子,鼻涕凍在臉上,稀疏的頭發(fā)上結了霜。他喊著兒子的名字,雙手于空中亂抓,在保安的手背上撓出了幾道血痕。保安身后,跟著兩個垂頭喪氣的老人,應該是溜出去玩,被保安一并帶了回來。
主任找到劉仕之時,劉仕之正躲在房間里抽煙。主任搶過他嘴里的半截煙,打開窗丟了出去,煙頭在空中劃出一條灰線?!袄蟿ⅲ蠌埑鋈ナ遣皇悄憬o開的門?”劉仕之不置可否,想再掏一根煙,煙盒已經(jīng)空了?!澳惴艅e人出去我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老張腦袋有問題,對他心軟就是害了他。一旦出事,上頭不會找你,但是會找我的麻煩!”劉仕之不說話。主任搶步上前,劉仕之躲開,上衣口袋里發(fā)出叮當響聲。主任按住他的手,從衣兜里掏出了一串鑰匙。想必又是劉仕之和護工說笑時,偷了鑰匙,把人放了出去。
從這以后,老人院對老張采取了強制措施。每天晚上,用束縛帶把他捆在床上,第二天早上再放他下來活動手腳。老張掙扎得厲害,單人床都移了位。他被喂了鎮(zhèn)定劑,但醒來繼續(xù)嘶吼,聲音慘烈,恨不得把石頭都吵醒。他偶爾也有神志清楚的時候,會求護工幫他解開綁帶,發(fā)誓不再給人添麻煩。被拒絕后,渾濁的眼睛淌下淚來,喃喃自語:“讓我死了算了?!?/p>
這一晚輪到王祎查房。老張吃過藥,剛剛睡下。他身上都是青紫的勒痕,腳踝和手腕的皮膚有點潰爛,那是掙扎時留下的擦傷,第二天傷口未好,再掙扎一通,舊傷之上又添了新傷。這不人道。王祎心想。不應該把人當成動物園里的動物對待。但換到工作人員的立場,又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她輕輕地給老張蓋上被子。安靜下來的老張,面容安寧,與正常老人并無兩樣。
王祎感到心里發(fā)堵。她穿好外套,去院子里吹吹冷風。她來這里還不滿一個月,卻像過了一年之久。這里的時間與外面是不同的,一切都變得很慢很慢。時間是老年人緩慢皺縮的皮膚,是日漸彎曲的骨骼,是肉體挪向死亡的距離。
手機響起,是教授打來的。過去幾天,教授一直發(fā)訊息給她。她不知道該回復什么。教授不急不躁,保持著穩(wěn)定的通訊頻率。
她接起電話,沉默了一會,才低低地說了聲“喂”。教授問她在哪里,說想念她,愛她,那些女學生都是主動貼上他的,取代不了她在他心里的位置。教授的聲音,溫柔如冬天的毛毯?!胺凑憧偸且_學的,不是嗎?你還是要見到老師的,不是嗎?”她心里亂作一團,臉頰發(fā)燙,后背卻發(fā)涼。她心想自己到底是喜歡過這個人的,但為什么會有一種惡心的感覺如影隨形。愛情這么美好的事,如何能和惡心這種感覺混雜在一起。
她掛了電話。起先抽泣,后來嚎啕大哭。她感到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靠著樹緩緩地蹲了下去。四周寂靜,銀灰色的月光,照在空地上。水泥被生生凍裂了,地面上有細小的縫隙曲折蜿蜒。凜風刮過,院子里的樹顫抖了一陣,她也跟著顫抖起來。等哭夠了,平靜下來,一回頭,卻看見劉仕之在陰影里,倚著拐杖斜斜地站著。
劉仕之手足無措,說他并非有意偷聽,睡不著出來散心,無意間看見王祎在哭,心里很擔憂。王祎說就是心情不太好,沒什么,在這種地方工作本來就容易低落。劉仕之立在原處,他沒戴帽子,白發(fā)被風掀亂,“你是不是……快要離開了?”王祎點點頭。劉仕之忙問,“那廣播站怎么辦?”又馬上自問自答道:“本來就是個臨時節(jié)目,不能太認真了。你這么年輕,還要回去念書呢。”
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房間。老人院的最后兩盞燈也熄滅了。這一晚,月亮低低的,像掛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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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又不見了。綁帶被解開,窗子是開著的,冷氣灌進來,在暖烘烘的室內凝成白霧。保安低低地罵了句臟話,出去找人了。北風如刀,割得臉頰生疼。保安朝著老張家的方向一直找到下午,不見人影。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家了,和老張家一樣的破屋都被拆毀。未來,這里會有商場拔地而起,成為新的市中心。
監(jiān)控顯示,老張穿戴整齊,頭腦清醒。從窗戶爬出來后,他搬了把椅子,放在較矮的一側圍欄下,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摔了五六次,終于翻出了老人院。監(jiān)控拍不到房間內,老張如何擺脫束縛,就不得而知了。“這還用問嗎?除了劉仕之,沒人干這種給別人添麻煩的事。真是吃飽了撐的?!?/p>
找不到人,主任心急,又派了些人手分頭去找。天已經(jīng)黑透了,路上行人寥寥,風卷起地面的灰塵。王祎把劉仕之送回房間,關了燈?!拔宜恢么跷乙舱J識老張一年了,想等他回來?!眲⑹酥诤诎抵姓f。王祎背對著劉仕之,身體像被鑲嵌在門框里,半晌才說道:“快睡吧,他回來了我第一時間通知大家?!彼p輕帶上門,回了自己的房間,也不開燈,直接躺在床上,身體被濃郁的夜晚淹沒了。
第二天上午,保安在距離老人院幾公里的湖上找到了老張的尸體。老張仰躺在冰面上,一條腿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身體硬得像冰雕。他是被凍死的,左大腿骨折。不難還原當時的情景,老張跑出老人院后,準備回家,沒想到家已經(jīng)被拆了。他四處尋找,最后來到了湖邊。整個冬天都沒有下雪,湖面沒有覆蓋物,光亮得像一面鏡子。他走在冰上,腳下一滑,摔斷了腿。也可能在逃出老人院時就受了傷,拖著傷腿走出幾公里,終于再也沒能站起來。這里地處偏僻,又是晚上,周圍無人,老張就這樣躺在冰上,直到凍死。
因為管理不當出了人命,主任被通報批評,還罰了款,一肚子火就遷到了劉仕之身上。劉仕之坐在床邊,目光低垂,靜靜地挨罵。等主任罵夠了,他抬起頭,平靜地說:“被綁在那里,比牲口還不如,活不活著有那么重要嗎?!眲偲较⒌呐鹩直稽c燃,主任氣急敗壞道:“如果你間接害死老張的事被警察知道,是要坐牢的。你現(xiàn)在還能待在這里,就謝天謝地吧!”
老張過世后,王祎感到無法和劉仕之相處??吹絼⑹酥拖氲街魅蔚呢熈R,進而聯(lián)想到老張的慘狀。她總是刻意避開劉仕之,查房時也只是在門口掃一眼,再不進去寒暄。廣播站也不運營了,她感到嗓子里堵著什么東西,很想一吐為快,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她想立刻逃離這里,回家,或者學校,把壓在心里的重量遠遠地甩掉,腳下卻被什么東西扯住似的。她不敢分析留在這里的理由,只知道每多待一天,多做一些事情,心里的某處陰影或許就會淡一點。劉仕之曾跟她解釋,這一次老張真的不是他放走的。王祎點點頭,說我知道。但之后依然寡言,疏遠所有人。
這是她來到老人院后,甚至是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護工們安慰她,習慣就好了,死亡在這種地方實在太平常,平常得像大城市的小白領開會。她臉色蒼白,眼神黯然,小心問道:“警察會調查是誰放開了老張嗎?”護工說:“哎,你不用擔心劉仕之,他年紀大了,也不是故意的,沒人會為難他。你沒看監(jiān)控嗎?老張是自己翻出去的,怪不到別人頭上?!?/p>
元旦到了,小鎮(zhèn)沉靜依舊。這里沒有跨年活動,黑夜寒冷漫長,人們早早睡下,在睡夢中滑到新的一年。食堂大師傅想著過節(jié)了,讓老人們高興高興,多采購了些肉,號召大家一起包餃子。那些還算靈便的老人平日里閑得慌,一聽有事情做,都擠進后廚幫忙。大師傅咚咚剁著肉餡,回過頭大吼:“不會少你一口吃的,別藏了!就說你呢,把你兜里的五花肉掏出來!”
劉仕之要了一條圍裙,罩住毛呢馬甲。他手指粗大,有干過重活的痕跡,包起餃子來反倒顯得笨拙了。試了幾次,捏不出好看的褶皺,肉餡總是溢出面皮。“算了,不添亂了。”他拾起拐杖,準備離開。起身時身體突然電擊般抖了幾下,重心不穩(wěn),跌坐回椅子上。拐杖掉到一旁,他再次站起,身體卻不受控制,溫熱的尿液順著褲管流下來,羊毛西裝褲被浸濕了。周圍的老人嬉笑起來,“嘻嘻,他尿褲子了?!庇薪?jīng)驗的護工判斷這是血栓的癥狀,立刻撥打了120。幾分鐘后,劉仕之被抬上了救護車。
搶救了一下午,劉仕之脫離了危險,卻留下了后遺癥。他的下肢失去了運動功能,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拐杖立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像一個忠誠的朋友。他迅速消瘦下去,銀發(fā)失去了光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拉尿在被窩后,他試圖清理自己和床鋪,但握住拐杖,雙腿卻被黏在床上似的,動彈不得。護工拿來尿片和干凈的床單,剛進門,就被劉仕之揮著拐杖趕了出去。他讓他們滾,說死也不會穿尿不濕這種東西。護工氣得跺腳,說動不了還逞能,你倒是自己收拾啊。
又有人來敲門。劉仕之破口大罵,有什么東西被拐杖打落,碎了一地。王祎立在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劉伯伯,是我,讓我進去吧。”劉仕之嚷道:“你別進來!誰也不許進來!”聲音卻漸漸地弱了下去。
王祎勸走其他人,輕輕帶上門,“現(xiàn)在就剩我們兩個了,你安靜一下吧?!彼瞄_拐杖,掀開被子,滿床穢物,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劉仕之的背彎了下去,臉埋進手中,青紫的血管在手背上蜿蜒。王祎把劉仕之的腿搬起,移到一旁,熟練地撤下床單,墊上尿墊。她幫劉仕之擦拭身體。那是老年人的身體,四肢枯瘦如柴。皮膚松松垮垮的,布滿褐色的斑點。她心想,原來人老了是這樣,連皮膚也變得不合身了。
清理干凈后,她幫劉仕之換上老人院統(tǒng)一的服裝。廉價的布料,寬松的款式。曾經(jīng)那個穿西裝的老人,如今變得和其他人一樣,面目模糊,失了神采。劉仕之嘴唇抽搐了幾下,放聲大哭,眼淚打濕了被角。他的頭發(fā)似乎一夜之間變得稀疏,頭頂露出一塊灰色的頭皮。
王祎坐在床邊,輕拍劉仕之的脊背,“沒事,沒事。”冬天少云,陽光照進來,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了一起。
志愿期滿了,王祎仍待在老人院里。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劉仕之身邊,日復一日,悉心照料。劉仕之好轉了一些,雙腿恢復了一點知覺,借助拐杖能顫顫地走上一會了。沒走出多遠,兩腿又不聽使喚,只能再回床上躺著。主任說他年紀太大了,恢復成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是最好的狀態(tài)了。王祎目光飄來飄去,她很想聊一聊老張的事情,終究什么也沒說。窗臺上的月季開花了,而窗外的景色依然單調,仿佛冬天永遠也不會離開似的。
她幾乎每晚都要等劉仕之睡下再離去。很多時候,她講不清到底是劉仕之需要她,還是她更需要劉仕之。她把那些精致的衣物洗凈,疊好,收進箱子,免得劉仕之觸景傷情。又把書摞到床邊,方便他隨時翻閱??吹侥潜臼謱懙脑娂瘯r,關于廣播站的一切,又在記憶中鮮活起來。那時候她的確是快樂的,為自己來到這里找到了理由。如今停播月余,竟產(chǎn)生了今夕何夕之感。她問:“你還寫詩嗎?”劉仕之搖搖頭,眼睛浮腫,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不寫了。過去我以為,不管何時何地,人都要體面。但老了,就不是人了,是一塊肉,身不由己?!庇滞蝗幌肫鹗裁此频模プ⊥醯t的手,目光誠懇,“我一直想告訴大家,我沒有解開老張的繩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跑的。我不是殺人犯。”空氣變得感傷。暖氣太足了,烘得人喉嚨干澀。王祎避開劉仕之的目光,說我給你讀詩吧,好久沒做廣播了,心里癢癢。她抽出一本西爾維亞·普拉斯,隨便翻開一頁,聲音低沉沙啞,像從另一個世界飄來似的。劉仕之閉眼傾聽,呼吸逐漸變得深沉。他睡著了。
所有人都睡下了,空寂幽暗的走廊上,回蕩著王祎的腳步聲。老張的房間已經(jīng)住進了新來的老人。她路過那扇房門時,那晚的情景又躍入腦海。夜深人靜,老張被綁在床上,像一只蛹,手腳上的擦傷還沒有愈合,在床單上留下淡淡血痕。她給老張的傷口消毒,老張嗚咽了一聲,痛得醒來。她心里一軟,輕手輕腳地解開了綁帶。是我害了他,我才是那個殺人犯。她想。
?? ? ? ? ? ? ? ? ? ? ? ? ? ? ? ? ? ? 六
王祎是被門外的嘈雜聲吵醒的。她披衣出門,往聲音的方向去。廁所門口聚了很多人,護工在里層,老人們在外層伸著脖子張望。主任看到王祎,推著她往外走,說你回屋待著,別進去。窗外傳來警車的鳴笛。王祎感到心臟要撞出胸膛。她在人群中扒開一條縫,只看了一眼,腦后如遭重擊,胃里掀起巨浪,蹲在地上干嘔起來。
劉仕之坐在地上,繩子的一端系在門把手上,另一端在脖子上繞了一圈。身體已經(jīng)涼透了,拐杖立在墻邊。推斷是午夜后,他拖著不靈便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了洗手間,在脖子上套上繩索,然后坐在地上,利用重力緩慢窒息而亡。
王祎翻遍了劉仕之的房間,沒有找到遺書之類的東西?;蛟S也不需要什么遺書了,他的死亡里沒有謎團,只有滿滿的遺憾。王祎想起他的話:“人老了,身不由己?!彼プ∽詈笠稽c自由的機會,導演了自己生命的終局。
心中仿佛壓著一座山,王祎推開窗,讓冷氣透進來。劉仕之的手寫詩集平攤在桌子上,風翻動紙張,一兩片雪花落在了黑色的鋼筆字上。她猛然抬頭,白亮的光線刺得雙眼生疼,待視線適應后,她看到了漫天漫地的白色。雪片撲撲落下,仿佛整個冬天的雪都在這一刻降落了。地上和屋頂積了厚厚一層,有的樹枝不堪重負,啪的一聲折斷。目之所及,都是不染纖塵的白。她突然覺得,小鎮(zhèn)的沉悶,灰暗,都是為了這一場雪準備的。世間的顏色,沒有什么比得過這種純白。劉仕之的遺體被裝上車,即將送往遠郊的火葬場。王祎拿起詩集,一口氣跑到廣播室。用袖子抹去灰塵,開機,調音,沒等氣息平穩(wěn),就朗誦起來。她感到自己的聲音被雪花包裹著,越飛越高,如同一只感應到地球磁場的飛鳥,盤旋在小鎮(zhèn)的上空。
“死亡的臺風刮過 / 我們是被風掃蕩的雜草 / 我的拐杖,砸爛城市的櫥窗 / 玻璃飛濺 / 如同自由的水花。”
按照老人院的流程,人過世后,先把遺體送到火葬場火化,再通知家屬去領取骨灰。如果找不到人認領,骨灰就交由火葬場處理。劉仕之沒有兒女和兄弟姐妹,王祎只找到了一位遠房親戚的聯(lián)系方式。還沒等她說完事由,那邊回了句“不認識這個人”,就掛斷了電話。
王祎去火葬場,申請取回劉仕之的骨灰。工作人員問她與亡者的關系。她想了想,說:“我是他朋友?!?/p>
老人院很快會有新人住進來。劉仕之的床位將被清理干凈。時間會抹去他存在過的痕跡,如同白雪覆蓋城鎮(zhèn)。明天,王祎就會離開這里,回到學校,接續(xù)上被暫停的生活。她會畢業(yè),去大城市工作,過上普通人的一生。她不會再回到這里,她將遠遠甩掉她年輕的生命無法承受的分量。
臨走時,王祎路過洗手間,劉仕之的拐杖還立在墻角,像等候主人的忠犬。王祎說,想把這個帶走,留個紀念。主任說如果不嫌麻煩,就拿走吧。
火車穿過平原,駛離山海關,雪越來越薄。她把頭靠在窗上,睡著了。夢里又下起了大雪。她看到自己黑色的背影,在雪中越走越遠,最終那一點黑色的影子,也被大雪淹沒了。
到達學校時已是深夜,宿舍熄了燈,只剩下校園里的路燈在閃爍。她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抱住劉仕之的拐杖,地上的影子淺淺的,仿佛被什么稀釋過。明天是開學第一天,大四了,她還沒想好該以怎樣的情緒面對今后的人生,心里囤積了很多對這個世界的哀傷與疑惑。風吹影動,銀杏搖落一地黃葉,踩上去沙沙作響。她漫無目的地晃蕩,突然停住了腳步。教授的黑色小轎車就停在路燈下。她認得那輛車,有時教授晚上有應酬,喝了酒,就會把車停在這里。她曾坐過幾次這輛車的副駕駛,別的女同學肯定也坐過。
她端詳了這輛車好一陣,手心冒汗,牙齒咬得緊緊的,心里有一股力量在升騰,爆裂,釋放。她舉起手中的拐杖,狠狠砸下。擋風玻璃裂成蛛網(wǎng),她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也隨之碎成無數(shù)片。她感到手中的拐杖變得輕如氣球,體內被注滿了力量。她接連砸下去,車窗被砸穿,碎玻璃水花般飛濺。她丟下拐杖,轉身離開,腳步變得輕快,最后忍不住朝著月亮的方向奔跑起來。汽車警報刺穿夜幕,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久久地回蕩在校園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