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這座高聳的挺入云端的混凝土建筑，曾經(jīng)是一棟紅磚灰瓦爬山虎布滿墻面的三層小樓。有關(guān)于劉老漢的記憶，大多也隨著小樓的拆遷被封存在了回憶中。

? ? ? ?再度回憶起劉老漢，既說不上惋惜，也說不上懷念。

? ? ? ?如果硬要是讓我形容一下我現(xiàn)在的想法，那可能更多的是感到魔幻，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和一個七十多歲老漢……，或是孩童訴說他天馬行空的幻想，或是老漢講述著不知是否真假的人生故事。

? ? ? ?總之我跟劉老漢是互相知道的，雖然可能他并不承認(rèn)，但我跟劉老漢應(yīng)該是可以叫做朋友的……

? ? ? ?在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只要天氣好，是總能看到劉老漢的。他經(jīng)常只穿著一雙黑面白底的老式布鞋。一套灰藍(lán)色的，這里的工人經(jīng)常穿的老式工作服。右手帶著一塊銀白色的不知道是不是金屬的西式機(jī)械表。充滿褶皺的手黑紅黑紅的，就像是被盤的發(fā)亮的實(shí)木老棋子。一雙雞賊的眼睛，讓人感覺他時常在算計(jì)你的錢包，與他那瘦的凸出來的顴骨，可以說是絕配。一笑起來呲出兩顆大門牙，黃的像是街角買的煮玉米。如果說這張臉上唯一有能夠減少他“賊氣”的部位，可能就是憨厚的蒜頭鼻子和額頭上密布的抬頭紋了。

? ? ? ?劉老漢在小樓下面擺了個小攤兒，攤前放著一塊黑板，黑板上用白色粉筆工工整整的寫上“殘局，兩塊一局”，在黑板旁擺著兩張馬扎，馬扎是用鋼制骨架加綠色布條纏成的，綠色的布條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褐，臟的像是劉老漢八百年不洗的指甲縫。馬扎就這樣隨意的擺著。

? ? ? ?兩個馬扎中間是一張棋盤。說是棋盤，但這棋盤其實(shí)也是棋盒。劉老漢說過，這棋盒是他自己打的，合起來的時候可以放棋，拎著就走。打開來一扣，就是一張棋盤，方便。棋盒是用膠合木板加釘子釘?shù)?，看這結(jié)構(gòu)可以看出劉老漢用了不少心思。只是不知道劉老漢是不是干過木工。

? ? ? ?棋盤上擺著零散的棋子，棋子和棋盤不是一套的。劉老漢說過這棋子是他以前在街邊隨便用二十塊錢買的。要是讓他自己做一套棋子怕不是要他的老命。不過這棋子看起來確實(shí)是有些年頭的，摸起來像是實(shí)木的。棋子上的字應(yīng)該是手工刻出來的，有些筆畫刻的有些毛糙。字是用紅色和黑色兩種顏料上色的，紅帥黑將。劉老漢說過，紅色的帥是漢高祖劉邦，因?yàn)閯钍浅嗟?，黑色的是?xiàng)羽，因?yàn)轫?xiàng)羽喜歡穿黑袍。棋子整體涂了一層清漆，摸起來是光滑的，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劉老漢買來后自己涂的就是了。

? ? ? ?劉老漢的攤位的生意有時很好。在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攤位旁聚集著一堆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蚴乔筘?cái)，為了那二陪二十的超高賠率?；蚴乔髽?，兩塊錢消遣時光，活動活動腦子。而我，單純是圖個熱鬧，父母經(jīng)常要加班，回到家里也是空蕩蕩的屋子里，孤獨(dú)的我。所以，我是喜歡停下腳步，擠進(jìn)人群的。背著大大書包，蹲在一旁。充滿好奇的眼神直直的鎖在縱橫交錯的棋盤上，隨著劉老漢和對手的交錯對局中，踏入了那片謀略與廝殺的戰(zhàn)場。

? ? ? ?少年那充滿中二的獨(dú)特浪漫感染了他自己。我是喜歡象棋的，我想我可能并不是單純的害怕寂寞，或是喜歡熱鬧，我是喜歡看別人下象棋的?？傊谶@么一群或是支招或是沉思，或是聊著天南海北，上班拆遷，總之與我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格格不入的人群里，我并不是孤單的，至少在這一刻，我并不是孤單的。

? ? ? ?我是喜歡下盲棋的，原因比較簡單，因?yàn)槲覜]有錢。僅存的零花錢都被用來買課外書，好度過無聊的一個人的夜晚。所以，最大的快樂就是把自己帶入劉老漢，或是把自己代入到客人的角色中，在一旁云下棋。劉老漢是喜歡下棋的，因?yàn)楫?dāng)與人下棋的時候，他那擠成一塊，像是菊花瓣的皺紋和他那呲出來的大黃牙。暴露了他很開心的事實(shí)。他喜歡的不是那兩塊錢，我是知道的。因?yàn)樗谀軐⑺缹γ娴臅r候，手下留情。因?yàn)樗偸菚趯κ址艞壍臅r候，皺著眉頭，面露遺憾，仿佛失去了樂趣一般。因?yàn)槲液退且粯雍ε鹿陋?dú)的……

? ? ? ?劉老漢的攤位的生意有時也并不好，孤獨(dú)的小樓，孤獨(dú)的攤位，和孤獨(dú)的棋局。東北的秋末很冷，透骨的寒意隨著一場最后的秋雨滲入每一個人的皮膚之下，空氣里已經(jīng)有了冬的味道。人們匆匆的在這個街道邊穿梭，就像和劉老漢的攤位不在一個世界一般。劉老漢穿著長長的軍綠色棉襖，頭頂帶著厚厚的狗皮帽子，帽子很大，遮住了他的抬頭紋和他被凍得通紅的耳朵。脖子上掛著一幅手套，厚厚的軍綠色手套用一根繩連在一起，繩子頭是粗糙的縫制的金屬釘扣，這樣就方便隨時取下，隨時扣上。

? ? ? ?劉老漢并沒有戴著手套，他一手操縱著紅方，對黑方進(jìn)行著狂風(fēng)驟雨般的打擊。一手操縱著黑方，在紅方波濤般的攻勢下，游刃有余。如同平時千方百計(jì)刁難對手的他。

? ? ? ?這一場劉老漢的個人對局吸引了我，我是不屬于外面那個世界的，我的心是在這盤殘局里的。我蹲了下來，緊了緊我的紅黑相間的冬裝校服，將帽子的松緊帶緊的死死的。雙眼緊盯著這場廝殺，一如往常一般。

? ? ? ?老漢是沒給自己放水的，所以這一局結(jié)束的很快。他抬起了頭，看到了我，我也看著他。我好奇的眼神里，從那雙“賊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東西，那是凌晨一點(diǎn)窩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放出聲音才能安然入睡的我。那是從冰箱里拿出早上剩下的飯菜，用微波爐加熱，然后放在廚房窗臺望著窗外吃完的我。那是被鎖在房間里的金絲鳥向往自由的眼神。

? ? ? ?我笑了，被凍得有些發(fā)酸的臉紅彤彤的，劉老漢也笑了。呲出了一口我并不討厭的大黃牙。

? ? ? ?“來一盤嗎，大寶兒啊”親切的仿佛我是他的孫子一般，我是討厭別人跟我這樣套近乎的，就像是我討厭經(jīng)常帶著各種各樣的目的來串門的親戚一般。但我也是并不討厭劉老漢這樣叫的。不只是他跟我都姓劉一般?；蛟S是一種少年自以為是的同病相憐，或者是對于孤獨(dú)的長者的親近?？傊沂遣⒉挥憛拕⒗蠞h這么叫我的。

? ? ? ?“嗯，可是老劉頭兒，我沒錢”我是跟其他看客一樣稱呼劉老漢為老劉頭兒的，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的我也真是不客氣。或許可以說的上沒大沒小，但劉老漢是并不在意的。

? ? ? ?“沒事兒，正好陪我這個老頭兒玩一會兒。”劉老漢搓著手，哈著氣，迫不及待的擺上了一盤殘局，他執(zhí)黑防守，我持紅進(jìn)攻。又一次，我在他充滿“賊氣”的雙眼里看到了快樂和幸福。

? ? ? ?那一局最后是我輸了，我想劉老漢也是下手沒輕沒重，也不怕給年少的我留下心理陰影，也不怕我再也不玩象棋了。反正他就是這樣如同鐵桶一般，防御著我的攻勢，就像誰也走不進(jìn)他的“九宮”一般……

? ? ? ? 我是不服氣的，這是少年脾氣秉性里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不服輸?shù)木髲?qiáng)。

? ? ? ?“明天！給我一晚！我明天一定能夠破了這局棋！”我插著腰放下了狠話，背著書包，跑回了家，我沒有回頭，但我想，劉老漢一定又呲著他的大黃牙，笑了起來。

? ? ? ?總之，我和劉老漢冬天就這樣開始了。

? ? ? ?第二天放學(xué)，當(dāng)我?guī)е谧蛞箟糁型评淼恼袛?shù)，飛奔著找劉老漢挑戰(zhàn)時，他卻并沒有著急。

? ? ? ?“別急，寶兒，跑著過來的吧，來，歇一會兒，把氣兒喘勻！”

? ? ? ?我竟能在劉老漢的眼中看到慈祥，那是我在外公爺爺?shù)难凵裰胁拍芸吹降臇|西。

? ? ? ?我彎著腰，扶著膝蓋，把氣喘勻，仿佛剛才奔跑中進(jìn)入肺里的冷氣都被吐出去了一般。端正的坐在馬扎上，指尖推動著棋子。

? ? ? ?“將軍！”

? ? ? ?劉老漢笑了笑，從軍綠色的棉襖兜里掏出了一盒煙，我知道這個牌子。長白山軟紅，八塊錢一包，我給父親買過。這煙聞起來很沖，很嗆。但偏偏有不少人喜歡這個感覺。老漢掏出一個街邊常見的砂輪打火機(jī)，叼著煙，一手護(hù)著風(fēng)，一手摩擦著砂輪，打著了火，點(diǎn)燃了香煙。他瞇著眼，嘬了一口，然后兩根手指夾住煙，緊接著鼻孔吐出兩道不知道是水汽還是煙氣的云霧。然后輕描淡寫的支士，化解了我的攻勢。

? ? ? ?煙頭的火一明一滅，我陷入了死局，看著棋盤慢慢地思考著。

? ? ? ?煙被老漢嘬到了煙屁股，他熄滅了煙頭，看著沉思的我，或是沒有看我，透過我看到了我不知道的時光。

? ? ? ?“寶兒啊，我以前曾經(jīng)當(dāng)過兵……”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孩童讓他開始想要回憶流逝的年華，或者是同為孤獨(dú)的靈魂是相連的，還是覺得一名孩子不會說出那些秘密。或者干脆這些就是劉老漢編造的故事。總之，劉老漢跟我說起了故事。

? ? ? ?下殘局聽故事的我是開心的。相對的，我也會和劉老漢講述我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故事。這是奇妙地，像是流淌著蜂蜜的時鐘一般，是甜蜜的。不帶腦子的，不去思考那些有的沒的的時光。

? ? ? ?我是信任劉老漢的，劉老漢是信任我的，至少我是這么想的……

? ? ? ?冬日的夕陽，是我和劉老漢這盤殘局的見證人。我會和劉老漢談?wù)摂?shù)碼寶貝，會去跟他聊有一個頭發(fā)殺馬特，打牌特別厲害的日本人，我今天上課學(xué)了什么東西，我的同學(xué)在今天做了什么，隔壁班的那個班花今天又和哪個“老大”走在了一起。

? ? ? ?劉老漢也跟我講著多姿多彩的，充滿傳奇的人生。他離家出走當(dāng)兵的故事，他在抗美援朝做一名警衛(wèi)員的故事，他退伍后轉(zhuǎn)到了電池場的故事，他在廠子里遇到了一生摯愛的故事，他娶妻生子的故事，孩子長大的故事。還有老伴兒去世的故事……

? ? ? ?漸漸地，我也會跟劉老漢講一些我的故事，父母加班留我獨(dú)自一個人在家的故事……關(guān)于我害怕黑暗，會開著電視，外放著聲音入睡的故事，關(guān)于我因?yàn)槭萑踉趯W(xué)校里又被班里的壞孩子欺負(fù)的故事。關(guān)于我的父親喝多了后又在家里耍酒瘋的故事……關(guān)于我和他可能都是孤獨(dú)的靈魂的故事。

? ? ? ?這盤殘局，就這樣下了一個冬天。殘局是沒有下明白，不過我倒是明白了劉老漢。這個孤獨(dú)的老人并不像是他的賊眉鼠眼那樣，也不像他的大黃牙，反而像是他的抬頭紋，充滿了波折卻深有韻味的人生。

? ? ? ?或是命運(yùn)一般，曲子也會有終場，那一天的夕陽很大，很紅。思索了很久的我，終于想到了破局的方法。

? ? ? ?“將軍！”我從馬扎上站起來，周圍是一顆顆積雪滿滿的松樹，銀裝素裹的世界，我激動地看著劉老漢。

? ? ? ? 劉老漢沒有去看棋局，就這樣看著我的眼睛。他點(diǎn)了一根煙，放到嘴邊的時候又想了想，熄滅了煙。把煙，煙盒和火機(jī)放在了棋盤的一邊。

? ? ? ?“后來……老伴離去了……老漢的孩子們漏出了兇惡的獠牙……他們是一群白眼狼，是TM一群畜生，老漢還沒有從喪妻之痛里出來，他養(yǎng)的三條喂不熟的狼，就逼迫著他立下了遺囑，就分了家產(chǎn)。老漢就這樣看著三條狗叼著他的骨頭美美的離開了這座城市，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瓤取崩蠞h咳嗽了一聲。

? ? ? ? “空蕩蕩的房子，天天放著老伴兒最喜歡的二人轉(zhuǎn)，只有這樣，老漢才能不覺得孤獨(dú)。老漢曾想一怒之下把房子和錢都捐出去，都給別人，也別給這些喂不熟的狗要好。但他是愛著這個家，愛著這個老伴，愛著他的孩子們的。所以他只能一個人承受。他是一個懦弱的人，所以他只是在防守，在防守，在防守！在被一次次的將軍中逃避……”

? ? ? ?“小劉兒，你看老劉頭兒我這個殘局，要這么解？”

? ? ? ?我沉默了，看著劉老漢那充滿希望，甚至近乎于祈求的眼神，我知道自己的答案可能會影響劉老漢今后的生活或是更多其他人的命運(yùn)。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老人要把這個決定交給自己。交給一個年幼的少年，一個不知道生活復(fù)雜艱辛的小孩兒。

? ? ? ?我想，他可能只是想要一個答案，這就像是拋硬幣或是摘花瓣一樣的“聽天由命”，也是自己最后的奮力一搏……

? ? ? ?我想了想，給劉老漢指了指這盤棋。

? ? ? ?“我將軍了，你想要跑，就要對臉了，對于老將和帥來說，最后，最有效的將軍，就是對臉。我想，你們可以聊聊的……”

? ? ? ?我不知道我這個建議對不對，但這是我能想到的符合我那個年齡的大腦應(yīng)該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答案。

? ? ? ?劉老漢笑了笑，收起了棋盤馬扎和攤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鼻孔吐出了兩道云霧。呲出的兩顆黃牙下夕陽下顯得是那么黃，這一刻他臉上的所有皺紋仿佛都舒展開來。雙眼中多了一絲釋然。

? ? ? ?我和劉老漢就這樣分開了……

? ? ? ?后來聽說劉老漢和家里人好好談了談，劉老漢的小女兒被說哭，接走了劉老漢去大城市生活……后來聽說劉老漢患上了肺癌，不過在翻然悔過的家人的陪伴下，安然的離開了人世……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聽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劉老漢……

? ? ? ?時光流逝的很快，我就如同觀棋的爛柯人，對世事變化滄海桑田感慨頗多，當(dāng)我再度返回城市，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周圍的一切已經(jīng)變得陌生?，F(xiàn)在的冬天感覺也沒有以前的冷。街角也沒有賣著烤玉米的小攤，也沒有布著殘局的劉老漢。我站在健身廣場的石桌旁，看著兩位正在廝殺的老大爺。

? ? ? ?紅帥黑將，我曾是那么的喜歡殘局，我曾是那么的喜歡劉老漢。我想，我和劉老漢確是朋友的，我想他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diǎn)，看到棋盤時，是會想起我的。

? ? ? ?我們是不孤獨(dú)的。我想他會是這么覺得的……

? ? ? ?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