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她人生的最后一天

從補習班坐公交車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走回家,要花上兩個多小時。
今天早上凌晨四點鐘的時候,她還興沖沖地走在那條黃土小路上,兩側(cè)傾頹的平房貼滿封條,風從沒了窗子的樓道里急急地穿過,發(fā)出凄慘的聲響。在這樣的伴奏下,她還是輕快的哼著曲子,踏著幾乎是在起舞的步子,滿面春光地背著小升初時候爸爸送的書包,兩步三步地往車站走著。
“畢竟是十八歲的生日呀,總會有些不同的吧?!?/p>
六點三十分,高考的最后沖刺階段,就連早自習也格外凝重,英語老師不斷地敲著黑板,一個個叫著一臉睡意的同學們。上午有個小測,排座位的時候,她喜歡的男生就坐在她的后面。也許這就是老天送來的生日禮物吧,她筆直地挺了兩個小時的背,汗珠從發(fā)梢流經(jīng)脖頸,又落進臟臟的校服里。
成績,當然是不理想的,和中等生一樣普通的努力著,也普通的表現(xiàn)著,吃力的跟著大隊伍,重點線仍然遙不可及。她從沒想過將來的事情,也不會每天為這遠遠的一本線而苦悶,她憧憬著優(yōu)等生們,憧憬著那些無論是智力還是家境都像是童話中走出來的人們,但夢畢竟是夢而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也如同海市蜃樓一般觸不可及。
午飯的時候,她去了小賣店,盯著柜臺,在一次次推搡之中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咬咬牙,拿出一周省下來的零錢,買下了一塊奶油夾心面包。
一個人坐在角落,將面包分開成兩半,淡白的奶油露在外面,看起來更像是一塊蛋糕了。“果然生日還是要吃奶油的東西吧?!彼@樣想著,咬下一口,淡白色的幸福殘留在嘴邊。
晚自習下課太晚,是沒辦法去補習的,所以她每次都要找老師開假條出校門。老師總是責備她不聽安排,上課的內(nèi)容沒有好好消化,還要在外面自己找補習,她低著頭,臉頰紅紅的,說不出話。
一節(jié)課一百塊錢,對她來說,這是個天文數(shù)字,可能的話,她怎么能不想省下這一筆錢呢。在課后問老師問到他們厭煩,最后也沒能搞懂的問題,還有很多很多。
顛簸的公交車上,她打著小手電,將筆記墊在書包上,一遍又一遍的記著,為了不妨礙司機的駕駛,她坐在最后排最里面的座位,最后一段路尤其不好開,已經(jīng)沒有辦法看清文字了,她才裝好書包,兩手抓著前排的座椅,望著黑漆漆的外面,等著終點的到來。
她總覺得夜幕是故意垂下來的,壓著一片城市,壓著人們的身子,人們的雙眼,所以到了晚上才會疲憊,才會困倦。想到這里,她不由得伸出了手,盯著車窗的玻璃,伸出的手懸了一陣,又落了下來。
“如果能夠揭起這片黑夜的一角的話,陽光一定能透的進來?!?/p>
不知不覺想著心事,就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前,她摸出口袋里的鑰匙,今天又是她一個人在家。爸爸長期在外工作,一個月間偶爾一次會回來,媽媽上周剛和回來的爸爸大吵了一架,回娘家去了,這周也沒有回來。
她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客廳里,自己發(fā)呆了很久,直到雙眼已經(jīng)熟悉了這片黑暗,她才決定去洗個澡,為了省電,只開了臥室的小燈,打開了煤氣閥,熱水器大概很快就能用了。
伏在桌前,校服被脫掉以后,平整的掛在床沿。昏黃的燈光照著她的倦容,枯糙的長發(fā)遮住她的側(cè)臉。今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又有什么地方是不同的呢?
成人以后,又有什么是不同的呢。
前年爸爸在過生日的時候回來了,和媽媽一起,三個人吃了不算豐盛的晚飯,去年媽媽在家,煮了一碗雞蛋面,她還清楚的記得,吃面的時候,媽媽坐在對面,扶著額頭,皺紋深深的,從下垂的嘴角重重的嘆了口氣。
今年只剩下她自己,她轉(zhuǎn)頭枕在左邊的胳膊上,回頭看著床頭的全家福,抓著后頸的頭發(fā),閉上了眼睛。
大前年的生日,去奶奶家了吧……
想不起來……
不知不覺的睡過去了一會兒,手臂麻木的時候醒了過來。剛剛抬起頭,一陣惡心感隨著暈眩沖上大腦。她掐著頸筋,努力讓自己清醒著,呼吸卻變得越來越困難。
糟了,是煤氣……忘記了……
她搜刮著全部的力氣從桌上爬起,踉蹌幾步,又摔倒在門口,眼前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睜著眼,還是將眼睛閉了起來,很快,另一只手也變得麻木了。
不能就這樣死了啊……
如果死了,爸爸又會和媽媽吵架……
媽媽說不定再也不回來了……
她張開嘴巴,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爸爸……媽媽……
直到她的心跳停止之前,她沒有想過自己,卻一直無聲地呼喊著兩親。
四天后,她的尸體被母親發(fā)現(xiàn),醫(yī)護人員將她冰冷的軀體抬上擔架,顛簸中,她眼角里的一滴淚水劃過臉頰,安靜的落在沾著一點淡白色奶油的發(fā)梢上。
那天她十八歲,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