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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被人從雪里挖了出來，陽光順著越來越薄的雪中透過來，在他緊閉的眼睛前晃來晃去，試圖找到一絲縫隙能夠得以鉆進(jìn)那紫色的海洋，但青年顯然不想睜開雙眼，他躺在雪地里許久才徹底將自己整個埋了進(jìn)去，此時正愜意地伴著之前打碎的那瓶伏特加混入雪中的酒香，做著一個美好的、可愛的、溫暖的夢——房子仍是曾經(jīng)的房子，爐火燒得旺盛極了，人們圍坐在一旁，手中拿著酒瓶，大聲唱著、談?wù)撝麄兊奈磥?，沒人注意到厚重的窗簾不知什么時候被卷進(jìn)了爐火之中，吵嚷將燃燒產(chǎn)生的“噼啪”聲遮掩得一干二凈，逐漸地一切都被火焰納入懷中，哪怕是空氣中殘存的歌聲也無法幸免，這時美夢已然變成了噩夢，但如同被鮫人的歌聲蠱惑的水手一般，伊萬貪戀這溫暖，只任憑火焰抓住他的四肢，劃開柔軟的腹部，牽出血管和骨頭，它們一路蔓延，將人類的身軀的每一個部分，每一個角落都融進(jìn)了這溫暖得灼人的橙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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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人類的話，當(dāng)死亡降臨總會縱身一躍，跳進(jìn)黑漆漆的爐子里，將思想和存在都燒成輕飄飄的一撮黑色的灰燼，他們被收進(jìn)盒子，或者被撒進(jìn)大海，順著浪花一起飄到曾經(jīng)從未去過的地方，將自由貫徹到每一粒骨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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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伊萬不會有骨灰，甚至連尸體都不會擁有，當(dāng)生命真的隨著淹沒在大雪里的大克里姆林宮而逝去的時候，他也只會一點點地走向雪原的盡頭，直到腳印消失在雪地，而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存在也將如同那被積雪覆蓋的旗幟一般，飛向天空的蒲公英會遺忘他，夏天開放的向日葵會遺忘他，最喜歡的去的那家面包店的胖大叔會遺忘他，他的家人、朋友們會遺忘，敵人會遺忘，歷史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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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自己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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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悲哀了。伊萬努力抬起僵硬的手，為許久未見光的眼睛擋住一些刺眼的陽光，他眨了幾下眼，想看清是誰將他從雪地里挖出來，但視線一片模糊，那人逆著陽光站在青年身側(cè)，僅能勉強(qiáng)看出他的輪廓——不像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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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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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嗤笑一聲，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也許自己的腦子也被雪侵占了個徹底，將腦漿和腦干全部推出，只剩下了一副頭顱，裝滿了化成水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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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想在在這里休息一下嗎？伊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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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沒回話，手不斷地拍打著伊萬身上的雪，似乎想幫他處理干凈，但那手的力氣實在有些大，伊萬感覺已經(jīng)被完全凍結(jié)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被這疼痛喚醒了，從神經(jīng)末梢一路傳遞到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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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伊萬完全醒了過來，他猛地坐起，揉了揉眼，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不由得感嘆一聲這滑稽透了，“嘿，熊先生，下午好?！边@熊他見過，伊萬瞇起眼睛回憶，他將還是幼崽的熊從陷阱里抱了出來，放在家里照顧了幾天（他還為此買了個嬰兒車），直到那幼熊的傷痊愈了，才給它裝了幾個果子把它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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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沒回話，當(dāng)然不可能回話，它歪歪頭，黑色的眼睛像兩顆縫在衣袖上的圓紐扣，此時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伊萬的頭，后者拍了下熊的爪子，它的毛有些扎手，和用手和松樹博弈的感覺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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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在冬眠嗎？”伊萬站起來，抖了幾下身上的雪，“知道嗎，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要等到明年才會醒來，那時雪都變成了水，匯聚在一起成為一條小河，說不定我還會被他們拖走，帶到一些人類沒涉足的地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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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聽不懂人類的話，只模仿著他的動作也跟著抖落身上的雪，見人類邁開步子離開，便也走了幾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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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嗎？”伊萬踮起腳揉了下熊的頭，后者極為配合地低下身子，像一只溫順的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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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人一熊一起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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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不能去城市里，伊萬將它帶回了鄉(xiāng)下的家。超出預(yù)期的是門有些矮，以至于熊進(jìn)門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門框，“砰”地一聲讓伊萬嚇了一跳，所幸那頭足夠堅硬，反而將門框撞歪了，伊萬若有所思地摸摸凹進(jìn)去的部分，想著如果換成自己的頭會怎樣，他可不認(rèn)為自己的頭會和這有些腐化的木頭一樣，最差的結(jié)果僅僅是兩敗俱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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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jìn)屋子，將門鎖了起來，把積雪擋在門外，這屋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了，上一次來到這里時是在幾年前，那時伊萬身邊還總是伴隨著兩個女孩子，美好仿佛是神給予她們與生俱來的祝福，足尖經(jīng)過的地方都生長著蓬勃的生命力，她們用纖長而柔軟的柳枝編成花籃，將采下的花攏成一束擱置在陽臺。陽光順著玻璃窗折射到一籃子紅黃橙紫上，死氣沉沉的木質(zhì)平臺仿佛在那一瞬間便活了過來，看起來比窗外的景色還要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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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婭喜歡坐在花籃旁為她的弟弟妹妹編織圍巾，她熟練地將毛線纏繞，輕聲唱著歌，她有著一副極為適合唱歌的好嗓子，晦澀的單詞在她的喉嚨處打個滾就成了起伏的音符，像是在漆黑的夜里流淌著的映著月光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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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湊上去聽，娜塔莎當(dāng)然不肯錯過和摯愛的兄長相處的機(jī)會，吵嚷了幾聲后才不再出聲，靠著伊萬的肩膀又借來冬妮婭的歌聲當(dāng)做繩索滑進(jìn)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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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Ведь весна в карете этой

這可是承載著春天的馬車

Спите, спите, спите медвежата

睡吧，睡吧，小熊寶寶

И ежата, и ежата и ребята

還有小刺猬和小伙伴們

В самый, в самый тихий ранний час

在這最最安靜的清晨時刻

Звон подков разбудит вас

馬蹄鐵的叮當(dāng)聲將你們喚醒

Только глянешь из окна

只要向窗外看一眼

На дворе стоит весна

在院子里的便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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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春天沒來，還卷走了小熊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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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將陽臺上枯萎的花扔進(jìn)壁爐，而后坐在爐子旁取暖，熊學(xué)著人類的坐姿，如果不是它的皮毛太過真實，此時的乖巧模樣怕不是會被人錯認(rèn)成套在熊皮下的人。

青年輕輕摸了一下熊的毛，和剛剛一樣有些扎手，“如果你能到來的早一些，我就能將我的家人介紹給你，說不定還能見到我的朋友們，他們現(xiàn)在不在這里了，去哪了？我不知道，也許躲在向日葵的種子里，或是被燒著的柴火，是的，也許就是你眼前這一堆，”伊萬湊近了壁爐，紫色的眼睛里空得要命，卻沒有火的蹤影，“他們躲起來了，你瞧，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我得把他們找到才能重新?lián)碛信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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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歪著頭，似乎是感受到了人類的低落，厚重的爪子拍了下伊萬的頭，力道控制得不錯，后者只感覺到了輕微的疼痛而不會確診成腦震蕩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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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回抱了下它，“謝謝你，我不會在回憶中溺斃的，我會找到他們的?！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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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低聲吼了幾聲，似乎是在給予回應(yīng)，人類又向著它的方向靠近了些，腦袋一歪，搭在熊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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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一直忘記給你取個名字，”伊萬打了個哈欠，聲音像是被膠水粘連到了一起，有些模糊不清，“讓我想想，你喜歡什么樣的呢？瓦列里拉怎么樣？或者弗拉基米爾，它們都是好名字，如果不是我的靈魂被深深地烙印上了‘伊萬’這個名字的話，我一定也想擁有一個這樣的可愛名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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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被困意侵蝕著大腦，含糊地試著叫了幾聲，熊沒回應(yīng)他，大概是不喜歡新名字，等明天吧，明天去重新想一個好名字，但得等到他重新醒來，在這之前，沒什么能阻擋人類擁抱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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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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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沒睡多久，睜開眼的時候外面還是一片漆黑，熊不見了，壁爐里的火也不知什么時候燃盡了僅剩不多的木炭，摸上去冰得像塊凍硬了的石頭，伊萬打了個寒戰(zhàn)，冷意順著他停留在壁爐上的指尖一直延伸到他的五臟六腑，如果此時能順著他的血管縱向切開，說不定可以看到那鮮艷的紅色附在薄薄的血管壁上，凍成了鮮紅的冰棍。

人類起身打開房門去尋找熊——門鎖被暴力破壞了，上面可憐兮兮地掛著幾道劃痕，熊在伊萬一只腳踏進(jìn)雪地里時回來了，手中抱著幾個紅色的圓滾滾的果子，伊萬拿過來瞅了眼，是一堆放久了的蘋果，表皮缺水皺得像揉成團(tuán)的信紙，有幾個已經(jīng)爛掉了，正往外流淌著腐爛味道的汁水。

“謝謝你，”伊萬在角落翻到了一袋有些受潮的木炭，重新點燃了壁爐，“這是你冬眠儲存的食物是嗎？我正在努力措辭來表達(dá)我的欣喜和感謝，我記得你喜歡魚，等冬天過去，河水融化，我會送你一根漂亮的魚竿，你會喜歡吧，一定會的?！比祟愖旖侨谥σ猓p輕抱住了他的熊朋友。

熊并不能一直陪伴著伊萬，如同離去的家人一般，哪怕理由并不相同，但結(jié)果總歸是殊途同歸，無論是死亡還是分離能夠留給伊萬的只有孤獨(dú)，但伊萬此時被溫暖縈繞著，困意再次綁架了他的思想，唯一的念頭只是想將這些想法扔進(jìn)火堆，將它們變成一縷煙，一撮灰，徹底消失了才最好。

他瞇起眼睛看向窗外，雪又下起來了，也許是沒風(fēng)的關(guān)系，這雪下得極其溫柔，一片一片地從天上飄下來，看起來比晴天里的云還要溫暖柔軟，伊萬又想起了冬妮婭的歌聲。

她怎么唱出那樣優(yōu)美的曲調(diào)呢？甚至能將冰雪和月光全部融化，攪進(jìn)滾燙的，賣相極差的羅宋湯里——當(dāng)然是娜塔莎的杰作，讓他心甘情愿地將那食物吞咽入腹。

人類迷迷糊糊地拍了拍熊的爪子，“你想聽歌嗎？”

熊歪著腦袋顯然也有些疲倦，伊萬斜靠上去，閉上眼睛輕聲地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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Спят, спят мышата спят ежата

沉睡著啊，小老鼠和小刺猬

Медвежата, медвежата иребята

小熊寶寶和小伙伴們

Все, все уснули дорассвета

大家都熟睡著直到天明

Лишь зелёная карета

唯獨(dú)那綠色的馬車

Мчится, мчится в вышине

在高空飛馳

В серебристой тишине

在銀色的寂靜中

Шесть конейразгоряченных

六匹興奮的馬兒

В шляпах алых и зелёных

戴著鮮紅和翠綠的帽子

Hад землей несутся вскачь

在大地上快步奔弛

Hа запятках чёрный грач

黑色的白嘴鴉佇立在馬車后的踏板上

Hе угнаться за каретой

這是無法追上的馬車

Ведь весна в карете этой

這可是承載著春天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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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зелёная карет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