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和下一段，寫于2019年1月20日《流浪地球》超前專場結(jié)束當天：

泣不成聲。這不是看完電影之后我的反應?？赐甑臅r候我只想起立鼓掌。起立這個念頭也不是結(jié)束時出現(xiàn)的?？戳税胄r我就按捺不住想要站起來鼓掌高喊‘太他媽了不起了！’?

真的哭成一個200斤的傻子（不，145，不要再問了），是結(jié)束之后聽完了大劉、郭帆老師、到場嘉賓的發(fā)言，出席了極客公園大會的活動，開車上了五環(huán)路，和一個朋友打完電話，望著大寒這一天異常猛烈的陽光，想要戴上墨鏡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哭成了一個傻逼，一個幸福的傻逼。

這種幸福無關電影演了什么。這只是有關選擇人生，堅持自己的選擇，看到這條路真的出現(xiàn)在腳下，遇到一個個一起上路的人，那種除了稱之為“獲得人生意義”之外無法形容的感覺。 形容詞在此刻毫無意義，就好像我總對我們的作者說，給我事情！不要形容詞！

在這場觀影中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在場的這些來自不同行業(yè)的、格外愛惜自己公眾聲譽的、之前甚至并不對國產(chǎn)科幻有期望的人，幾乎全部給出了超出我們最好預料的回應。

于是我們知道，中國科幻電影，中國科幻的視覺化時代，來了，看見了，征服了。?

01. 選擇正確而非容易的路

這是一種什么感覺？一種不親身體會就無法表述的感覺。評分的數(shù)字無法傳達那一刻情緒的爆發(fā)，評論的語言無法解答旁觀者的疑惑。所有的評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場所有的人在用什么樣的標準去衡量它。

是的，走出影廳那一刻，我們想到很多地方還可以提高，談到表演和臺詞的遺憾，對比和同類作品存在的差距。但這次，我們心中的目標，是行業(yè)的最高峰。我們對比的目標是《2012》《明日之后》（“后天”這個譯名太糟糕了）《獨立日》《地心引力》《末日天劫》《深度撞擊》《太空旅客》《全球風暴》《洛杉磯之戰(zhàn)》，甚至是《星際穿越》。

顯而易見，這部電影實現(xiàn)了精準的類型控制，而且達到了行業(yè)頂級水準。做到這句話，已經(jīng)是可以列入中國電影史冊的成就。

類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非常復雜：結(jié)構(gòu)特征、人物原型、元素和設定，自有一套眼花繚亂的規(guī)則。而搞出一部類型電影的復雜度，比小說高出至少兩個數(shù)量級。在電影工業(yè)里，科幻電影的復雜度又是首屈一指。

在科幻電影中最復雜的，無疑是涉及大量視覺設計和動作鏡頭，讓環(huán)境和角色發(fā)生復雜互動的災難電影。

在漫威創(chuàng)造了超級英雄類型之前，災難科幻的子類型一直是電影工業(yè)的皇冠。 除了標志了影視工業(yè)的水準，創(chuàng)造再毀滅世界所帶來的獨特視覺爽快感，一直是好萊塢科幻概念中最有傳播力的內(nèi)容。

看看科幻電影票房排行榜，除了《阿凡達》《星球大戰(zhàn)》《盜夢空間》《黑客帝國》《饑餓游戲》這幾部電影，其中的災難主題弱于（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其他類型主題，其他排在前面的都是災難題材占據(jù)主導甚至是唯一主題：?

侏羅紀恐龍肆虐小島、變形金剛威脅地球、獨立日外星人入侵、2012世界毀滅、地心引力迷失太空、人猿星球猴子造反、星際穿越人類窮途、火星救援種地求生、世界之戰(zhàn)文明毀滅、我是傳奇僵尸出沒、明日之后全球冰封、末日天劫彗星撞地球……科幻票房前50名中，差不多一半都是威脅人類文明（或以個體象征人類狀態(tài)）的災難元素主導。

這意味著，要站上科幻影視的戰(zhàn)場，要和世界水平同場競技，要開創(chuàng)這個市場。這是必須攻克的制高點。

這幾年，常聽到一些含義類似的說法：“要拍沒有飛船的科幻”、“要拍發(fā)生在地面上的科幻”、“要拍近未來、軟科幻”。翻譯一下就是盡量別設計什么機械和裝置，別創(chuàng)造視覺概念，最好只需要讓角色COS一下，最好能只用拳腳功夫打敗壞人。核心就是別花太多的錢。 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賺錢不易，省錢當然是必要的。

但每一個想要賺錢的人顯然應該知道歷史是如何發(fā)生的，以及美國人為啥拍那些看似省錢的科幻片。

大家只要統(tǒng)計一下正式上映過的美國科幻電影，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明顯的事實： 那些被推崇為小成本劇情科幻的經(jīng)典案例，都是好萊塢在90年代科幻大片成立之后，才涌現(xiàn)出來的。而且在Drama和Comedy這兩類科幻中，幾乎沒人賺到過錢。

為什么小成本科幻持續(xù)存在而且還在發(fā)展？原因是90年代開始的市場爆發(fā)，帶來了一連串的效果：市場擴大導致企業(yè)擴張產(chǎn)品線，規(guī)模增加導致研發(fā)教育成本攤薄，研發(fā)和教育促進從業(yè)人員增加，但頂級項目仍然容量有限，于是最終造成了資源和人才溢出到低成本領域。 反之，在沒有足夠市場規(guī)模養(yǎng)活這么多人才的前提下，追求小成本科幻也許是單一企業(yè)的唯一選擇，但卻是整個行業(yè)的一條死路。

從軍事科學的角度來說，沒有出發(fā)陣地的戰(zhàn)役，是不可想象的。 恐懼蒙蔽了我們的雙眼，讓我們產(chǎn)生了指望以小博大一戰(zhàn)成名的幻覺，但戰(zhàn)勝歌利亞的大衛(wèi)不是救主，分開了紅海的摩西才能指引方向。 我們必須瞄準行業(yè)頂端，創(chuàng)造前所未有的體驗，才有可能啟動中國的科幻影視市場。?

02. 在自己選擇的路上負重前行

這一段，是2019年2月28日《流浪地球》大規(guī)模點映結(jié)束之后所寫：?

一些“不喜歡”的聲音更讓我確信所有的判斷?？苹?，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首先是一門藝術(shù)。既然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那么就不強求大家有共同的標準，甚至要堅決反對統(tǒng)一標準這種提法。因為一旦藝術(shù)有了標準，它也就立刻成了對自己的諷刺。但尊重每個人對藝術(shù)的表達和選擇，不等于這個行業(yè)可以無限試錯。

中國科幻曾經(jīng)命途多舛，但也隨著劉慈欣的成就迎來了在世界文化史上都不多見的黃金機遇。直到現(xiàn)在，這個機遇的可能性和能量還在不斷釋放，似乎遠遠沒有觸到極限。在這種罕見的浪潮里，無論是以前的從業(yè)者，還是曾經(jīng)的關注者，都無法清晰判斷當下的狀態(tài)。

大家似乎有各種可能性，但是實踐起來卻又仍然困難重重。因此既然有人如我們，認為這將是中國科幻占據(jù)領導地位的黃金時代，也就會有人判斷，這不過是運氣使然的鍍金泡沫。

在復雜的當代語境下，這點小小的爭議本來并不重要。但是，文化行業(yè)有自己的周期，錯過一個窗口，沒有人知道下次你是不是還有機會。歷史可以螺旋上升，但它不會簡單重復，更不會等待。眼下這次機會，中國科幻有劉慈欣以降的新生科幻作家，有社會基礎，有資本關注，有繼續(xù)保持上升的社會發(fā)展趨勢。如果不能一鼓作氣，打開科幻商業(yè)化的大規(guī)模市場，難道還有更好的機會嗎？?

科幻大體量類型電影，這不只是戰(zhàn)場上的制高點，更是開創(chuàng)科幻商業(yè)市場的唯一突破口。

好萊塢確立科幻的市場價值，不是靠《降臨》《彗星來的那一夜》《Her》《第九區(qū)》《月球》，甚至不是《銀翼殺手》《沙丘》《2001》這樣影史級別的電影。在90年代啟動大片邏輯之前，是《星戰(zhàn)》《星際迷航》確立了可信的宇宙敘事，《終結(jié)者》《異形》《全面回憶》讓觀眾知道科幻動作戲的精彩，《第三類接觸》建立了日常體驗和人類精神之間的可信橋梁。

這些電影確實更商業(yè)、更俗套，更缺乏所謂“藝術(shù)的獨特性”。但是讓我們用一個更實用更功利的角度來評判：以這些電影為藍本，后來的好萊塢甚至全世界出現(xiàn)了大量的仿制品。是這些不屬于天才的、可以被普通人學會的技術(shù)，開創(chuàng)了一條條道路，“給后輩兒孫留了一門吃飯的手藝”。這一點，是影史經(jīng)典所不能也不會去做的，畢竟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就是因為別人無法模仿。

所以聽到有聲音說：這是一部劇情邏輯稀爛的電影。那么請問你是站在哪個類型的角度評價的呢？?

聽到有聲音說：這是一部情感虛假的電影。那么請問你是站在哪個類型的角度評價的呢？?

聽到有聲音說：這是一部胡亂煽情的電影。那么請問你是站在哪個類型的角度評價的呢？

甚至，聽到有聲音說：高潮那里全人類救援隊互相協(xié)助的情節(jié)太虛偽了。那么請問，你，真的懂科幻嗎？崇高：對超越自身事物的歸屬和恐懼感，對身為社會性動物一員的底層認同感。這種科幻美學的基礎，你如果不認同，請問，你是不是看錯了科幻？?

科幻歡迎每一個認真理解科幻的讀者，但它也并不強求每個人都能接受這種世界觀，無論你有什么樣的選擇，科幻始終走在現(xiàn)實思考的前面，不會偏愛但也不怕面對每一個需要重視的問題。如果科幻關注的問題，令你感到困擾，那么，先思考一下自己對世界的看法是不是有了什么缺陷。

是的，大家都認為這部電影仍然有很多改善的空間，就比如表現(xiàn)“崇高”這件事，顯然木星如果能在地平線上緩慢出場，可以構(gòu)成一個美妙而震撼的畫面；木星的體積感和真實感，可以用衛(wèi)星或者地球在其表面投射的陰影來表達；永夜加上占據(jù)天際的巨大木星，可以讓進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更去社會化然后再超越這個恐懼；對來自全體人類的支持，除了地面救援隊的回頭，太空站的命運也可以讓所有乘員進行投票；最后廣播的末日瞬間，一些人物可以表現(xiàn)得更有尊嚴。

除了這個，很多技術(shù)美學也有提高的可能，比如外骨骼的出力裝置缺乏力量感；比如最后的爆炸氣流應該有更具有體積感和厚度的形狀；比如行星發(fā)動機的熄火和點火瞬間，可以有更好的大氣和環(huán)境影響。

比如劇情為了賀歲檔的時限，不得不把145分鐘的版本剪到125分鐘，導致姥爺和王磊的角色都沒有完整體現(xiàn)，而且多處剪輯過于快速。

比如每個人都是親情關系，還是應該建立不同的情感線。

比如角色、臺詞這些表演層面仍然存在很多問題。當然，除了前面美學的問題，劇本和表演這件事畢竟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現(xiàn)在確實有好演員，但如果制片、導演、作者去找他們說拍科幻，他們可能只是因為科幻沒人拍過就拒絕了。萬事開頭難，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在討論這些問題之前，要首先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一切，本就是科幻影視發(fā)展了30多年一直在解決和創(chuàng)新的問題。為什么我們今天還在嘗試，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理解這些問題的意義？就是因為沒有這樣一部電影，大家根本連話題在哪里都不知道。

比如前幾年一個最常見的問題，所謂中國面孔的不適感，我也覺得一直就是個偽命題。理由就和我否定各種偽命題的思路一樣：請大家看看現(xiàn)實再說。

一個直接的反例就是吳彥祖，他演過《環(huán)游地球80天》《木衛(wèi)二報告》《全球風暴》《古墓麗影》。這些片子類型不同，戲份不同但都足夠看出效果。請問大家覺得他讓你出戲嗎？我認為不會，因為很多人不查資料的話，根本不會記住他在這些劇中有強烈的存在感。其突兀感遠低于某些IP系列大制作為了中國市場強行加戲甚至加角色的做法。更何況現(xiàn)在好萊塢科幻和奇幻片中，常年出現(xiàn)各種亞洲面孔，大家覺得出戲嗎？

這個命題背后的實質(zhì)問題，是電影沒拍好。就這么簡單。你的這個人物在劇情中沒有用，這不是臉孔的問題；你的表演和臺詞太差，這不是臉孔的問題；你的類型元素表達沒有做好，這也不是臉孔的問題。

同樣，在這部電影中，我相信大家反而會覺得有一些地方外國人的出場是為了體現(xiàn)國際感而有些刻意，所以就變成了“外國人不適合演科幻”嗎？偽命題就是這么荒謬，在現(xiàn)實面前一碰就碎。

成功地打破了幻覺、偽命題，這就是這部電影的價值。它解決的問題幾乎是奠基性的，經(jīng)驗慢慢沉淀出來之后，可以讓這個行業(yè)一下?lián)碛袌詫嵉牡鼗?。毋庸置疑，這些問題的顯化，對片中解法的反思，無疑將會提高整個中國科幻行業(yè)的從業(yè)標準。這讓人興奮，因為只有強大的競爭和案例，才能讓行業(yè)真的行動起來。

這部電影更大的價值，是它選擇知難而上，不怕暴露自己的不足，但是努力解決最重要的問題。它選擇硬磕技術(shù)，所以收獲了可信的視覺細節(jié)；它選擇堅守類型，所以保住了劇情的持續(xù)動力；它選擇直面崇高，所以才能站上行業(yè)最高的競技場。

拼貼、消解、反諷，隱喻、符號、哲學，這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讓我們再重復一遍歷史：這些不能構(gòu)建行業(yè)，不能開拓市場，沒法給后輩一口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藝術(shù)追求，社會當然容納也會給藝術(shù)家合理的回報。但只有明白自己在開拓一條路，一條甚至自己可能不會回頭再走的路，這樣的開路者，才能得到也應該得到所有后來者的尊重和支持。

沒有這些人，其他的藝術(shù)可能連出現(xiàn)的機會都沒有。

03. 我們從此抓住希望這寶貝

這最后一段，是2019年除夕夜零點場大規(guī)模口碑解禁之后所寫（這一段將單獨發(fā)表）：?

此時，我已經(jīng)看過4遍這部電影，毫不夸張地說，仍然能找到新的細節(jié)。

這種體驗，再次驗證了之前的判斷：這部電影和同類型的頂級作品相比也毫不遜色。

此次上映將成為中國科幻電影發(fā)展的標志事件。其重要性不僅在于實現(xiàn)了不遜于好萊塢水平的視效水準，更是抓住了科幻類型敘事的核心。

這，是中國科幻電影的希望，是永遠不會再失去的寶貝。

改編難，改編科幻更難，這是歷史性的難題。之前曾經(jīng)做過很多分析，改編作品的成功率并不高，尤其是科幻小說。因為電影終究不是小說，兩者各有不同的獨門手法，用來吸引受眾，卻不能直接通用。閱讀科幻，讀者激動的是其中腦補的宏大場面，以及在此背景下凸顯其渺小但也會重要的人類行為。但這種審美體驗顯然很難直接被電影沿用，反之觀眾對《阿凡達》《星際穿越》《火星救援》的興奮，也是在小說中很難重現(xiàn)的。

體現(xiàn)人類和宇宙之間的對抗，小說可以只用幾百字就讓讀者接受，但電影必須從人物身邊的小世界開始，一點一點展現(xiàn)這個巨大的新宇宙。這畢竟是一個地球遠離太陽，人類住在地下城的世界，如此全新的觀念和情景，必須給觀眾足夠可信的線索，指引他去一點點接受。 因為電影要面對幾千萬觀眾，甚至是完全不看科幻的觀眾，而不是幾千個已經(jīng)對科幻小說完全熟悉的讀者。電影不能依靠讀者自己的想象力去填充，必須用清晰、明確、充滿細節(jié)的畫面和聲音說服觀眾，甚至是讓讀者去聯(lián)想其中的味道、溫度、力量和速度感。

劉慈欣的原作小說只有兩萬字，更像是一部長篇摘錄出精彩的段落。要改編這樣一部管中窺豹惜墨如金卻又主題宏大人物復雜的作品，幾乎是科幻史上最難的實驗。

在劉慈欣的小說中，百年不過是幾個一筆帶過的瞬間，彼此之間似乎也無聯(lián)系。在這些考驗勇氣、智慧、人性甚至運氣的瞬間中，折射出人類在宇宙中命運的真實處境：我們并非宇宙的幸運兒，也不是什么萬物之靈，只是永遠掙扎求生存的生命，在這些掙扎中，卻有一些東西不愿失去。

以意境統(tǒng)領內(nèi)容的小說，在科幻歷史上并不罕見。短篇例如著名美籍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名作，《你一生的故事》（改編為《降臨》），長篇例如黃金時代科幻名家海因萊因的《時間足夠你愛》，還有科幻大師克拉克在庫布里克制作同名電影的同時創(chuàng)作的小說《2001：太空漫游》。

這些留出空間，讓讀者以個人體驗和偏好去填充的小說，更容易進入記憶深處，因為這些文本已經(jīng)變成了讀者內(nèi)心的一部分，去假設自己在這個新世界中將會如何。

這些名作很容易變成偉大的電影作品，因為它們能發(fā)揮科幻創(chuàng)作最有力的特點：突出日常生活中被掩蓋起來的主題。

生活中，我們很難考慮整個人類的存亡，這件事如同笑話一般，卻由不得我們置之不理。電影《深度撞擊》《2012》中假設的小行星撞擊、世界末日，并非全無可能。 《流浪地球》這部科幻電影，就是盡可能地保留了原作的核心主題：人類直面宇宙的挑戰(zhàn)。為了保住這個主題，同時符合電影敘事的規(guī)律。制作團隊付出了巨大的心血，顯然為此舍棄了很多原作中的素材，甚至是原作中一些非常重要的情感和主題。

這種大刀闊斧的取舍，在電影史中屢見不鮮。例如好萊塢科幻片的寵兒，美國科幻大師迪克，他被改編的作品中，有些被改得完全成了一個新故事，比如《記憶裂痕》《全面回憶》《少數(shù)派報告》等等。相反，很多完全死守原著故事的改編，卻無論口碑還是票房都不甚理想，甚至害得原作都被拖累無人再問。

電影《流浪地球》非常周到地考慮了這些問題，每一個觀眾都能體會到這個世界的真實感。?

“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還沒來得及退去就封凍了，城市幸存的高樓形單影只地立在冰面上，掛著長長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層撞擊塵，于是這個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灰色?！毙≌f中對冰封世界的描寫，在電影中忠實地再現(xiàn)出來。冰和雪，在以前的電影中往往是白色甚至偏藍，但在這里，全部都是黑灰色的調(diào)子，以一種近似半透明巖石的質(zhì)感，描繪出遠離太陽的地球被完全封凍的真實感。

電影的重頭戲是地球靠近木星，原作中寫道：“木星已占滿了整個天空，地球仿佛是浮在木星沸騰的暗紅色云海上的一只氣球！而木星的大紅斑就處在天空正中，如一只紅色的巨眼盯著我們的世界，大地籠罩在它那陰森的紅光中……”在電影中，這種感覺被幾次特寫畫面牢牢釘在觀眾的視野里，面對這樣一幅畫面，你很難把注意力集中在對話的角色上，總會漸漸迷失在木星的巨大氣體漩渦里。

被巖漿吞沒的地下城，沒有超級英雄能夠拯救其中的生命；面對理智和情感的抉擇，是人類永恒的難題；為人類開路避險的宇航先驅(qū)，總有難免的犧牲。這些烘托起原作主題的元素，都被電影一一吸收進來。

這樣的細致處理，讓電影在基于商業(yè)類型敘事規(guī)則大幅重構(gòu)人物和故事的前提下，仍然保留了劉慈欣科幻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特質(zhì)：尊重現(xiàn)實的沉重命運，和理解人性的理性抉擇。

除了吸收大量本土元素，這種對原著的尊重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理解，是《流浪地球》電影在本土化科幻創(chuàng)作上做出的最大突破。

一直以來，本土化科幻似乎要么就一頭扎到了歷史的故紙堆，要么就生搬硬套轉(zhuǎn)瞬即逝的現(xiàn)實熱點，要么就東施效顰其實還照搬西方科幻的美學。罕見能夠從作品本身出發(fā)，從科幻作品的歷史出發(fā)，從作家創(chuàng)作植根的土壤出發(fā)，去找到其中的共同點。

劉慈欣的小說一方面繼承了科幻本質(zhì)的核心，以簡單的敘事?lián)纹鹁薮蟮目蚣芎秃裰氐闹黝}，建構(gòu)起一座巨大的科幻建筑奇觀。另一方面則常常貼近中國人的思維，以普通中國人的角度看待這個世界，想辦法在這個沉重但總有希望的世界上活下去，為此不惜展開最大膽的想象，付出超出極限的代價。正因為此，他以及更多植根于本土的科幻作家們，可以獲得社會的認可，推動中國科幻電影走向正確方向，開創(chuàng)屬于他們自己的時代。

中國科幻的黃金時代，就此到來，因為，我們有了希望：

“我們必須抱有希望，這并不是因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為我們要做高貴的人。在前太陽時代，做一個高貴的人必須擁有金錢、權(quán)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擁有希望，希望是這個時代的黃金和寶石，不管活多長，我們都要擁有它！明天把這話告訴孩子?！?

作者 | 李兆欣（兔子瞧），中國科幻觀察者，未來事務管理局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