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做好人好事，順便送你去檢察院啊。”

對關宏宇來講，這次被羈押遭受到的肉體折磨遠不及精神折磨。

就像是把一只哈士奇的靈魂禁錮在了土佐的身體里，它只能耷拉著臉，靜靜地坐著，不聲不響，等待出擊的那一刻。

雖說最后的一口封喉不見血不回頭會很酷，但試問哪只哈士奇能受得了這個？

四天了，關宏宇只說過八句話，包括訊問時的自我介紹。

他都擔心今后會對自己的聲音感覺陌生。

而整張臉上似乎唯一能得到運動的就是眼球。關宏宇覺得今后見到他哥一定要好好謝謝他，至少他還是常用眼神的，算是給他弟留了一條活路。

而更糟糕的是，自從昨天從昏迷中醒來，關宏宇就覺得哪里不對勁。

就是特別煩躁，軀體里像是著火了的那種。

起先他還以為是傷口的緣故，雖然沒傷到什么重要器官，但至少也是添了個窟窿的。局麻勁兒一過去，不舒服也是正常現(xiàn)象不是？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還真不是傷口的事。

今個兒這是怎么啦？他問自己，好像煩躁不安得想撓墻，胸腔里火燒火燎的，如果關宏宇記性差點，都會以為自己手術的不是在腹部而是在胸部。

關宏宇的視線從天花板落到窗簾，再從窗簾落到床邊的手銬，然后再重播一次；身體從平躺到側(cè)臥，再到平躺，大概十分鐘內(nèi)換了八次姿勢。

這要是他哥在，準保得說他受了傷還沒一刻老實。

可他就是覺著怎么著都不得勁兒。

“關隊，您哪兒不舒服嗎？”張立偉——這是倆被派來看守關宏峰的刑警自我介紹時說的，另一個叫李凱——從旁邊坐著的病床上站起身，問?！耙唤写蠓騺砜纯?？”

他們對關宏宇都挺客氣，關宏宇猜測這是他哥以往的光輝事跡在發(fā)揮作用，根本沒想到在這哥兒倆進屋之前先被周巡和趙馨誠給按地下摩擦了一通。

哪兒不舒服？老子心里他媽的不舒服，就是那種想把人錘爆的不舒服法兒，你丫管治嗎？關宏宇心想，但是外皮上還是不茍言笑地搖了搖頭。

張立偉跟李凱倆人對視了一眼，暗暗搖了搖頭。在他們看來，這次關宏峰被氣得不輕，也不知是因為被羈押還是被襲擊，反正從他們昨天上崗以來，到現(xiàn)在沒聽關宏峰說過一句話。不過關宏峰也沒有什么不配合他們工作的行為，所以他倆倒也不介意這目前在押犯罪嫌疑人、前聲名赫赫的支隊長的這么點子態(tài)度問題。

這邊兒這倆看押刑警正通過眼神兒討論著關隊的氣性如此之大以至于都不說話了，而那邊兒關宏宇自己也正氣憤憤地看著窗簾——不知這倆警察怎么想的，連個窗簾都不給他打開，怕他見到陽光會開花嗎——在頭腦中經(jīng)歷著一場風暴。

都他媽四天了，自從進了市局到現(xiàn)在?，F(xiàn)在外面到底什么樣了他是一點也不知道——甚至連他媽的陰天晴天都不知道。?

那好吧，咱不想這些進來之后已經(jīng)無能為力的事兒。想想從前——結(jié)果關宏宇發(fā)現(xiàn)從前更他媽的可氣。

這一次交接對關宏峰來講完全是計劃外的，所以兄弟倆沒有計劃、沒有交代、也沒有注意事項。

雖然看了卷宗之后，關宏宇對2.13算是終于有了點輪廓，但當他自信滿滿地覺著不會在審訊室敗落下風時，發(fā)現(xiàn)原來被刑拘為得是化工廠槍擊案這個破事兒。

當場他的頭就大了。那會兒他特別想知道，可不可以通過上廁所把這茬兒避過去。葉方舟這事兒他可是屁都不知道啊。

這案子關宏宇可是太清白了，清白到誰在他媽哪兒干死了他媽的誰他都沒聽過。直到一個審訊的警察不小心說出葉方舟的名字他才知道，哦，原來咱倆聊的是這孫子??？

所以，關宏宇想知道，自己能他媽的交代什么呢？

現(xiàn)在他可后悔死了，雖然知道在2.13里陷害自己的是自己這不靠譜的哥，但那會兒自己怎么蠢得就跑了呢？對，自證清白是挺有骨氣的，但你他媽不跟著現(xiàn)在唯一已知在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的人士，不管通過明的暗的，軟的硬的，套出些第一手消息來，你出去浪有用嗎？

你就說說，你浪出去好幾天，有用嗎？關宏宇問自己?，F(xiàn)在開心了吧？像個負隅頑抗的準犯罪分子似的，關宏宇你可開心了是吧？如果那會兒沒跑，現(xiàn)在至少對葉方舟這孫子這恰到好處的死知道點什么吧？

回過頭來再說他這親哥，可真行嘿，他一眼照顧不到，人就背一滅門案子，再一錯眼兒，嘿，人家居然還能再扛一個滅口案。這什么體質(zhì)？就算他把人盯得死死的，甚至千里迢迢的都追到長春去貼身保護了，結(jié)果真就是一秒鐘沒跟上，人就能差點沒凍死在荒郊野外。關宏宇也是真服了。就他哥那小身板，關宏宇就想不明白了他怎么那么會作死呢？

而這一次，關宏宇后怕地想，幸虧沒跟他哥商量就強行把他換出去了，否則他哥可就作死成功了。

不過現(xiàn)在想想，如今他自個兒在外面……

我操。關宏宇一握拳，拷在病床上的手銬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如今他哥自個兒在外面，不會又作出點什么了吧？

這一整天沒來由的心悸煩躁，似乎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但這發(fā)現(xiàn)是一點沒讓人生出得到答案的解脫，反而引起了更大的恐慌。

我操我操我操，關宏宇咬著后槽牙想，怎么忘了這茬兒？我哥可是個作死小能手。他擅長的是查案子和折騰他表弟，在保住自己的小命這方面，那妥妥的是個棒槌啊。

他想跳起來跑出去，找到他哥問清楚。

但是現(xiàn)在不能夠。

關宏宇咬牙把手握在床欄上，緊緊地將自己固定在床上。

現(xiàn)在他什么都他媽的不能做！

他發(fā)現(xiàn)比起這輩子所遭遇過的痛苦，這種忍耐著的無能為力算是頭一份。

關宏宇緊繃起來的身體引起了兩名刑警的注意。倆人對望了一眼。

“關隊，您有哪兒不舒服嗎？要不叫醫(yī)生來看看？”這次換成了李凱問。生命體征監(jiān)測儀在術后二十四小時就撤掉了，關宏峰的恢復狀況顯然讓醫(yī)生還是比較滿意的。但這并不能保證說，術后三十二個小時關宏峰就不會出狀況。

關宏宇沒空搭理他們，反倒把拳頭攥得更緊，以至于都能聽到指節(jié)咯咯作響的聲音。

倆刑警再次對視一眼，這不是要殺人就是身體極度不適的表征，而就他們對關宏峰的了解，那肯定是后者。雖然當事人一直都沒說要叫醫(yī)生，但出于安全考慮，張立偉還是悄悄地按了呼叫醫(yī)護人員的按鈕。

比他們以為的要快得多，大概也就半分鐘，門外執(zhí)勤的同事就敲了敲門。

為了保證關宏峰的安全——重點是專案組利益的安全，對他采取的是兩道卡的保障措施。他們住的是靠近安全扶梯的盡頭病房，再往里的房間就是設備、器械和被服存放房間，正常來講不會有閑雜人等在他們門口經(jīng)過；而在病房外也設置了一名執(zhí)勤警員作為第一道關卡；房間里的兩位刑警就是專門保護/看住關宏峰的。

所以如果有人來訪，就比如醫(yī)護人員——到目前為止也只來了醫(yī)護人員——那也是要經(jīng)過執(zhí)勤警員確認才能放行的。

李凱把門開了條縫，“來得這么快？”他嘀咕道。

“你們叫的護士？”同一時間，執(zhí)勤警員問。而當他聽到李凱的嘀咕之后，不僅又好奇地加了一句，“怎么了？別是感染了吧？”

此時，他身后傳出一個女性的聲音：“你們在這商量就能商量出結(jié)果，那還按鈴干嘛？”

李磊坐得特別端正，特別老實。

不用預感，常規(guī)判斷就知道，他稍微動一動，就有成為炮灰的可能。

畢竟，倆級別都比你高的領導坐前面，還銬著手銬，不傻的都知道，他們心情好不了。

李磊從前就知道，周巡是個能說到做到的狠角色。但他還是沒料到，這主兒真敢把跟他級別相同的胡立國銬住啊。

那畢竟，坐辦公室比較多的胡立國，他真打不過周巡。

“周巡！”胡立國嗓子都啞了，他到底是嚷嚷了一路的人，“你這是犯法！”

他就他媽在食堂吃個晚飯，周巡這沒組織沒紀律沒頭腦的三無人員就火燒屁股一般得沖進來。那時候胡立國還在想這又是誰這么倒霉跟這家伙有工作交集，沒想到倒霉的竟是自己。

當他被周巡拉出食堂時還沒弄明白什么證物、表格都已經(jīng)幫你準備好了，趕緊跟我走人是什么意思。

當然，等他明白想起反抗效果也不大。

胡立國的左手跟周巡的右手銬在一起。

通常他們刑警都不這么戴手銬——這就相當于給了對手襲擊自己的機會。但是周巡畢竟不傻，他不能把胡立國當成真的犯罪嫌疑人對待。如果倆人各銬一只手，等胡立國告狀時，自己的錯誤也少點不是？他畢竟也沒把胡傻逼當犯人對待，不算濫用職權。

“你打算拿哪條治我？”周巡一副混不吝的態(tài)度，開著自己的車?！靶谭ǘ倨呤?？你又不算在執(zhí)法；治安條例四十三？那咱倆就得一起處理。誒，你別說，我還真想起一條來，警察法二十二條第五款，不過那第十一款是不是給你準備的？”他帶著“來吧，相互傷害”的架勢，“到時候咱哥兒倆一起脫衣服，值了?！?/p>

胡立國這才想起，他跟前的是個一天打遍嫌疑人、律師和執(zhí)勤警察的警界傳奇人物，雖然有十幾年沒制造出新聞來，但是他的舊記錄也迄今為止沒人打破過。

“周巡，你到底要干嘛？”胡立國怒氣沖沖地道。

“做好人好事，順便送你去檢察院啊?！敝苎舱f得好像胡立國應該好好感激他一番似的，“你們專案組會也開了一下午了，新證據(jù)認定時間也足夠長了吧？”他戴著手銬那手操縱著變速檔，左手扶在方向盤上，“老施可已經(jīng)認定核實了，你們是不是該送檢察院去了？拖拖拉拉干嘛呢？弄不好別人還以為你玩忽職守呢?！?/p>

“玩忽職守？！”胡立國的臉登時氣得通紅，“警察法難道規(guī)定了警察不吃飯、不睡覺，一天二十四小時玩命才不算玩忽職守嗎？”

法律有規(guī)定，從接到新物證到給出反饋需在三日內(nèi)完成。他胡立國可一向都是秉公執(zhí)法，從沒違反過任何規(guī)章制度。這點完全跟周巡不一樣。

周巡轉(zhuǎn)過頭瞪著胡立國，“一條人命在那兒懸著，你他媽……”他話沒說完就被自己的手機打斷了。

周巡戴著手銬的手從兜里往外掏手機時，胡立國的左手尷尬地懸在空中。

屏幕上顯示著“小周”來電。

準保沒什么好事兒。周巡翻了一下眼睛，找地方靠邊停車?，F(xiàn)在他可空不出一只手來拿手機——到底他還得保證一只手扶方向盤吧？不然胡立國肯定不失時機地告他違反交規(guī)。

牧馬人停好，周巡才把手銬從自己手腕上解下來，而當胡立國把手伸過來等著也給打開銬環(huán)時，周巡已經(jīng)一把將胡立國跟變速桿銬在了一起，并將銬環(huán)扭緊了，不把變速桿拔下來，胡立國算是動不了了。

“看住他，我回來他跑了我唯你是問！”周巡惡狠狠的威脅般地瞥了端坐在后座當背景的李磊一眼，打開車門跳下車，然后狠狠地關上了車門。

胡立國轉(zhuǎn)頭來，也威脅地看著后座上的李磊?，F(xiàn)在車里可就剩這倆人了，而他的級別顯然能直接秒了李磊。

好了，直接到了條件不允許首鼠兩端的褃節(jié)兒了，更何況李磊在內(nèi)心里怒罵汪苗這臭不要臉的狗東西已經(jīng)罵到詞窮了，所以他干脆也不裝乖了，昂然地別過腦袋：“胡處長，警察法里有個免責條例是，當執(zhí)行上級命令的時候可以免責，更何況鑰匙在我們周隊身上，您這兒看我也沒用啊?！?/p>

言下之意是，這位同志，你就認命吧，反正你也不能立刻把我怎么地，所以我就牛逼了，你能怎么著？

干了，媽的，又能怎么樣？李磊想。小汪，你等著結(jié)草銜環(huán)吧啊，我現(xiàn)在他媽的絕對是算在給你扛雷。

“嘿！”胡立國這也是服氣的，看起來長豐支隊這是一窩一窩的土匪啊。周巡帶出來的好兵啊，還真是對他們老大無比忠誠?！澳銈兊拐媸倾戾粴獾煤馨　！彼е勒f。“像你們這種撒潑耍賴的人就不配在刑警隊伍里待著！”

“我們長豐支隊哪有工夫、哪有精神沆瀣一氣？”李磊笑了一笑，“上至周隊，下至我們普通警員，已經(jīng)整整的兩天沒合過眼了，就是為了保質(zhì)高效地提取和處理你們專案組到現(xiàn)在都沒遞交上去的物證。而且周隊不僅沒合眼，干著沖鋒陷陣的重體力活兒，還得再加上跟自己同袍斗智斗勇的腦力活兒，都兩天了就擠出點吃方便面時間，米粒兒長什么樣估計他都忘了?？赡茉谀芯掷?，大家有空吃飯，有空睡覺，還分上下班，其實我們也都想讓您市局來指導指導，怎么才能做到擎著現(xiàn)成的還吞一半吐一半拖拖拉拉的，然后還有時間吃飯睡覺上下班？我記得之前有個連環(huán)碎尸案，破案的時候大家也都是這么連軸的轉(zhuǎn)。當時關隊——就是你們說的犯罪嫌疑人——說過，我們的時限不是上面給的也不是我們自己定的，而是犯罪分子再次犯案的時間。就為了救一條命，我們長豐支隊從來不分值班、備勤和休假，不分晝夜，沒有吃飯和睡覺，生怕耽誤了一秒遲了一刻，我們就對不起這身兒衣服，對不起帽子上的國徽，對不起當初宣誓要干的這活兒。您說我們有什么時間去沆瀣一氣？更何況我們長豐支隊的命都不太好，不是被人投毒，就是被人冤抓，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還得當心被當成犯罪嫌疑人羈押起來，弄不好還得挨上從前逮捕的犯罪分子兩下子。如果您有本事把我從警察隊伍里踢出去，我還真是謝您都來不及，那不就是救命之恩嗎？”

開玩笑，在長豐這種險惡環(huán)境里能干到科長的人，那嘴皮子能是個不利索的？沒見過前支隊長嘴有多毒？沒看到現(xiàn)支隊長嘴有多欠？沒見到支隊副處級的法醫(yī)多會懟人？李磊這種上不了臺面的科級在長豐支隊里就是個戰(zhàn)五渣，撒出去了您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