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起河東(上)
第一回 耕讀
回到槐沙集,檀羽開始了他隱居耕讀的生活。
李孝伯雖早在集中開席授課,然而真正執(zhí)師禮拜入門中的,檀羽是第一人。因著平棘的事,李孝伯對這個長徒甚是青睞,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檀羽本就家學深厚,資質又屬極佳,再遇良師,其學問長進之快,遠非常人能及。
不過很快,在朝廷對北涼的戰(zhàn)爭中,赴京任官的李順就因得罪了政敵崔浩,被處以極刑。李順本是趙郡李氏在北魏朝廷中最重要的代表,此時他身首異處,自然也讓趙李一族沉于黯淡。從此,李孝伯便開始在各地游學,一年內極少留在鄉(xiāng)里。好在眭夸出門較少,能夠對檀羽的學問有較多幫助。所以大多數時候,眭夸扮演著實際上的師尊角色。
當然,大多數時候陪著檀羽的,還是只有一個韓蘭英。
趙郡之戰(zhàn)結束后,北方逐漸平定下來。韓均這個斥候隊倒沒經歷什么像樣的戰(zhàn)斗,小隊在戰(zhàn)后便要原地解散。韓均苦央著木蘭一道去懷朔鎮(zhèn),向渤海高氏拜師學習武藝。渤海高氏是當今天下聞名的武藝世家,族中皆是劍術高手。木蘭挨不住韓均的死纏爛打,只能答應同往。不過也與檀羽相約,若有需要時,便來會合。
韓均隊中的“北斗七俠”,除卻韓均和木蘭還余五位世家子弟,分別是襄國人綦毋懷文、隴人李熙、氐人楊大眼、清河人楊懿、以及長樂人殷紹。李熙出自隴西李氏,因家學關系,去了武林中三大門派之一、涼州的麥積山學武。楊大眼繼續(xù)跟隨韓均之父韓茂從軍打仗。楊懿與檀羽一道先后拜入了李孝伯門下,隨李孝伯四方游學。殷紹則去尋訪仙人成公興學習道術。
唯有綦毋懷文,本是木匠世家出身,因趙郡之戰(zhàn)中為檀羽作人形模具,兩下結了緣。戰(zhàn)爭過后,綦毋不愿再回家中,索性就留在了槐沙集做手藝為生。一來二去,檀羽和他成了生死兄弟。
檀羽認的義父母家的酒肆慢慢興旺起來,攢下了一些積蓄,便在村中置了幾畝田地。檀羽每日起一個大早,就到地里忙活半日,直到蘭英送來午飯,便與她一同去書齋讀書。這時蘭英便做些手上的活陪著檀羽,檀羽興致上來時,也教蘭英讀上幾句,蘭英本就聰明異常,什么東西都是一學就會。如此春去秋來,堪堪便過了五年,羽、英二人都已一十七歲。
……
這一日,蘭英跑到地里,喚正在忙著收割的檀羽道:“羽弟,六兄在家等你,趕緊回去吧?!碧从鹈Σ敛聊樕系暮怪椋掖遗芑刈约揖扑?。
來人是一對父子,這些年與檀羽過從甚密,正是鄭羲與他五歲的兒子鄭懿。檀羽見鄭羲來,忙拱手見禮:“六兄,怎么想起來看小弟了?”鄭羲笑道:“賢弟這副打扮,當真是要以耕讀傳家了?”檀羽道:“這幾日秋收忙碌,也顧不得換一身行頭,只好失禮了?!编嶔宿D頭對鄭懿道:“你這小子從小不習農事,看看你小叔。”檀羽笑道:“懿兒最近可乖嗎?”鄭羲搖頭道:“都是被他阿娘慣的,心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算了,不提也罷。今日來你這兒,一是帶他出來遛遛馬,二嘛好久沒有吃弟婦燒的菜,我這肚里的饞蟲又出來啰?!碧从鹫卮?,鄭懿忽叫道:“阿爹,我想去找阿文叔給我做紙鳶。”鄭羲瞄了他一眼:“這個頑劣子?!碧从鸨阈χc頭答應。
待鄭懿出門,檀羽方神秘一笑道:“六兄專程來家,必然不會只是這點小事吧?!?/p>
鄭羲嘿嘿一笑:“你這斷案第一,哪里瞞得了你。是你阿嫂,知你上次為救公主被震傷了肺脈,一遇天冷便禁不住咳喘。這些年她屢次為你尋得良醫(yī),你卻總是推脫不去。這回找的這一位,可是京城中做過宮醫(yī)的,你不能不去了?!?/p>
檀羽點點頭,微笑道:“好好,依兄長之言,這回我就答應你,同去問診。”
“你真去?”鄭羲沒想到他答應這么干脆。
“當然是真去,難道是戲言。”檀羽笑容溫和。
這可把鄭羲樂壞了,當即快馬回家,將檀羽松口之喜事告知了季奴。
這時,蘭英從后堂走出來,過去挽住檀羽的手臂,柔聲道:“匡正中原亂局、治愈崩壞的人心。羽弟終于決定了?”
原來,鄭家為了報檀羽救命之恩,這些年一直為他尋醫(yī),可檀羽卻不愿領受。這一次他欣然答應前往,并非因為想通了什么,而是因為前不久來到槐沙集的一個不速之客。這個人,就是檀羽熟知的光子。
光子來的時候,是帶著滿臉的沮喪。檀羽不用問,就知定是牛盼春的計劃又出了狀況。
果然,光子帶來了一個于他們而言相當大的悲?。号E未嚎谥械哪俏晃磥韺⒁獧鄡A天下的文明太后馮氏,其母被他安置在了皇三子拓跋翰的府中,然而近日在臨盆之時卻不幸難產,母子都未保住,死了。
這個悲劇意味著,牛盼春口中所謂影響后世千年的文明太后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聽光子說,牛盼春為此絕食了三天,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在他看來,文明太后是以鮮卑族立國的北魏漢化的關鍵,歷史上,是她力排眾議,推進鮮卑人漢化。沒有了她,漢文明還是否能延續(xù),都將成為未知之數。歷史走上了另一條軌跡,也許對他那個時代的后人將影響深遠。而他,已經被留在了這個時代,他無法獲知這影響的后果,這讓他寢食難安、無地自容。
然而,漢人正統出身的檀羽,理解不了這些,他從來不會相信漢晉以來的道統傳承將要消失。他唯一知道的是,牛盼春需要由他來物色一個可以替代文明太后馮氏的女子。
檀羽對此只有苦笑,他對光子道:“我何德何能,貴主人未免把我想得太高了些。而且,我干嗎非要去幫他彌補他的過錯?”
光子道:“主人知道公子勢單力孤,所以為公子尋了兩個得力干將,待時機成熟,就會為公子介紹。主人說,公子是圣人弟子、儒家門人,即便沒有認識我,也會以‘匡正亂局、治愈人心’為己任。如今,中原的河東地區(qū)正是亂局叢生之時,其背后必有穿越者在興風作浪。若讓這些人得逞,則天下危矣、歷史危矣。希望公子能揭開這中原亂局背后的真相,將這些穿越者揪出來繩之以法。公子只要能完成這個任務,定能成為真正的大師,成為恢復歷史正道的人?!?/p>
光子走后,檀羽把孤峰奇遇原原本本地對蘭英講了。檀羽問道:“英姊覺得,我能成為大師嗎?”
蘭英沉吟道:“我聽眭夫子說,儒門的境界中,最低的一層稱作‘學子’,是個讀書人都在這一境界上。往上一層則稱作‘儒者’,然后是‘君子’、‘賢人’,最后才是‘大師’。如果達到了大師的境界,那就可以主宰人心了。然而眭夫子說,即便師尊這樣天下聞名的人物,也只到了‘賢人’的境界,離‘大師’仍有一步之遙。羽弟,要成為大師恐要窮盡一生之力?,F在想想,就知道以后都要在奔波中度日,我有些不安。”
檀羽微嘆口氣:“既然當初進了儒門,就注定了這一生的勞累和辛苦吧。英姊一定要陪著我,好嗎?”
蘭英卻緊緊握住他手,溫言道:“只要跟你在一起,苦也是甜,就不會有辛苦了。奴家一定一生陪著你,助你完成所有的任務?!?/p>
檀羽聽她如此真情之語,心中一陣激蕩,動情地將她抱住,又在她唇邊輕輕一吻。
這一吻之后,檀羽就將帶著韓蘭英闖蕩天下,去完成“匡正中原亂局、治愈崩壞人心”的任務。這個任務將要伴隨他的一生,助他成長,直至最終晉升到“大師”的境界。
……
綦毋聽說檀羽決定出門遠游,自然要求跟隨。于是立冬剛過,檀羽、蘭英、綦毋三人,乘坐著綦毋特意為這趟旅程制作的一輛馬車啟程。這輛馬車還由檀羽起了個名,叫行屋。
古氏夫婦、眭夸、還有集上的許多親友,都來送行。檀羽這五年來,是鄉(xiāng)民眼中最能干最孝順的小子,離別之情格外深切。古氏夫婦看著這個老來的義子,欲哭無淚。
古庖道:“阿羽,出遠門一切以小心為上,不可與人斗氣爭鋒,出門不比在家,到了別人的地方,總是要記住四個字,叫‘入鄉(xiāng)隨俗’?!?/p>
檀羽點點頭,握著兩位老人的手,百感交集。這對老夫妻是在自己落難時收留,這五年來與這對父母日夜相伴,犢子之情何其甚焉。那邊廂,蘭英早已哭成個淚人一般,她自失去至親后,古氏夫婦便如自己親爹娘一般照應,如今要離別遠游,不舍之情怎堪忍受。
如此這般依依惜別之后,三人踏上了出行的道路。檀羽漫長的人生之旅,就此展開。
(注:渤海高氏是后來高歡、高洋等人的祖上。這個家族勇武者甚眾,也造就了北齊的許多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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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合氣
首先是到平棘城與鄭羲會合。鄭羲是個常出門的人,送別的場面自然遠不及檀羽三人。聽完李季奴的幾句嘮叨,制止了鄭懿要跟著去的要求,再親一下剛滿周歲的小兒鄭道昭,鄭羲便與檀羽三人一輛行屋,順著官道,向西北而行。
北朝定都平城,從趙郡出發(fā)要翻越太行。檀羽因身患咳喘之疾,本就身體羸弱,經不起舟車勞頓,加之此時秋去冬來,正是物候干燥、西風肅殺時節(jié);肺屬金,肺上有疾之人在此時最受煎熬。如此雙重難關,檀羽支撐不住,竟病倒了。
鄭羲知道檀羽患病難受,也是駕著車慢慢地走,順帶沿途還可欣賞風景。檀羽可沒那雅興了,此時只能躺在蘭英身上喘大氣。還好檀羽這病也非第一次染上,以前每年都會來那么幾次,蘭英也有了經驗,一面喂他吃些清痰潤肺的食物,一面便在他耳邊說說話、唱唱歌。檀羽有她這般悉心照料,雖身體難受,起碼有了熬過去的力量。
綦毋坐在一旁,看著他二人,心中說不出的羨慕,“我要是能娶一個像英姊這樣的小君,該多好啊?!蓖饷驵嶔舜蛉に溃骸耙医o你介紹一個不?”綦毋道:“不要,六兄盡誆我?!?/p>
蘭英笑道:“眭夫子都說了,阿文是一臉的福相,以后一定能娶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子?!濒胛阈乓詾檎妫骸罢娴膯??”檀羽卻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道:“咳咳……最好最好的女子……那不就是……英姊嗎?”蘭英笑著捋了捋他的頭發(fā):“好啦,都喘成這樣了還說個不停。我也只有羽弟你一個人覺得好,可阿文要娶的,卻一定是天底下所有人都覺得好的?!碧从鸬溃骸八腥擞X得好……咳,那又怎么樣……只有自己覺得好了,那……那才是真的好?!?/p>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過去捏了捏蘭英的手。這雙雖只十七歲的小手,卻比一般的富家閨女多了幾分滄桑。
四人一路行,一路探尋河東地界的風土人情,觀察牛盼春所謂的“中原亂局”。如此走了三四個月,從立冬走到開春,竟才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這河東地近魏都平城,自魏平定北方以來,已休養(yǎng)生息數個年頭,此地雖也不乏流氓強盜,但總體物阜民豐、安居樂業(yè),并未得見亂局何在。
這一日,四人來到太原郡,一打聽,這里有一座著名的天師觀。
此時春暖花開,檀羽的病已見好轉,聽得這地名,忽道:“聽眭夫子說,靜輪宮的掌門寇謙之,經司徒崔浩保薦,成了皇帝的親信,他的天師道也在這北地盛行起來。這個天師觀,聽名字就知應與這天師道有關。不如我們去尋訪一番,看看這天師道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道門?”鄭羲自然是大贊一聲好。于是問明道路,奔那天師觀去。
太原三面環(huán)山,城池建在河谷平原上。一路行來,放眼平川,那天師觀就建在這一片平地處。剛到宮門口,有執(zhí)事的乾道迎上來,仔細看了看四人,問道:“幾位來此何干?”鄭羲道:“你這小道好生奇怪,來這道觀,不是來燒香的,難道還是來打架的?”那乾道卻皺著眉:“來燒香怎會是三男一女?很抱歉,今日觀中有事,不便接待,請明日再來吧。”
四人滿懷興致前來,不想吃了個閉門羹,心里窩火,卻只好悻悻地往回走。剛走沒多遠,卻見路邊一個老者,在使勁地搖頭嘆氣。
鄭羲過去問道:“老丈,你也是被這天師觀擋在外面的嗎?這觀中到底有什么事,不讓人進去?”
那老者邊嘆氣邊道:“唉,能有什么好事?一幫狗男女,在搞合氣大會。”
“合氣大會?”
“你想知道?我?guī)氵M去看。”老者也不多說,便帶著四人繞到了天師觀的側面。
這天師觀占地面積不小,只是四面圍墻年久失修,已有些殘破。老者帶著四人從一處倒塌的圍墻鉆了進去,來到一處高臺之上。老者指了指臺下的一處大殿:“就在那兒,你們自己看吧。”
四人順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剛看一眼,蘭英忽然尖叫了一聲,趕緊用手蒙住眼睛,綦毋也是臉刷地紅了,檀羽則在心里嘀咕:“男女合氣之術?。 ?/p>
原來透過那大殿的門窗,只見殿中竟有幾百對男女在行媾和之事。
鄭羲嘖嘖道:“鄭某也算是見過世面的,這陣仗還真是頭一回見。”那老者早已是長吁短嘆,連聲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我這老骨頭還是趕緊下黃泉吧,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p>
檀羽問道:“老丈,這都是觀中的道士嗎?”
老者道:“有的是觀中的,也有普通信眾。這天師觀的陸修靜道長,原本是個得道的真人,那時在我們太原郡,有許多他的信徒。多年前,陸道長出外云游,隔了許多年才回來,回來之后就性情大變,開始提倡什么合氣之術,說要回歸自然、回歸本原?!?/p>
檀羽道:“回歸自然,聽起來并沒有什么錯?。康婪ㄗ匀宦?。”
老者搖搖頭道:“要是表面上聽起來都不對,誰還信他。他所謂的回歸自然,就是要像禽獸那樣生活,拋開羞恥心,遇事先講一個‘忍’字。比如,對于這男女情事,他說很多禽獸都有固定的發(fā)情期,而且從不對媾和之事害羞,人也應該如此。所以他才定下這樣一個合氣大會,讓這么多人在同一時間干這不堪之事?!?/p>
“這么奇怪的思想?我記得靜輪宮掌教寇謙之道長,一向是反對男女合氣的呀?”
“非也非也。天師觀雖以‘天師’為名,卻并非北天師道,而是南天師道。南天師道盛行于南朝,據說這個合氣之術就是南天師道的掌教、七大族宗之一的太原王氏宗老王玄謨所創(chuàng)?!?/p>
檀羽心想:“聽說前幾年北朝皇帝下旨“齊整人倫、分明姓族”,定下了七宗五姓,其中就有太原王氏。在這七大郡望中,又選了七位宗老代表七望,想來這王玄謨就是其中之一?!?/p>
他正想著,一旁蘭英問:“如此有傷風化之事,郡守咋不來管管?”老者道:“別提了,太守說,人家關著門干事,他如何管得了?!?/p>
他剛說完,臺下忽然走上來幾個人,為首一人說道:“田老丈,你是不是瘋了,把幾個外鄉(xiāng)人找來做什么,還嫌丟人不夠嗎?”
檀羽忙上前拱手一禮:“這位先生貴姓?小生檀羽,我們四人雖是過路,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原郡出了這等奇事,又豈是紙能包得住火的?!?/p>
田老丈介紹道:“這位王慧龍,是本郡的長者,曾做過滎陽太守?!?/p>
王慧龍拱手還禮:“客所言非虛,鄉(xiāng)中出了這等丑陋事,本不應包庇,只不過此事牽連甚巨,已不是世俗禮法這般簡單。故此才會加倍的謹慎小心?!?/p>
“聽長者之言,似乎別有深慮?!?/p>
“四位不妨隨我來?!?/p>
四人便跟著王慧龍從那破墻穿出,綦毋過去將“行屋”趕過來,一眾人便由王慧龍領頭,來到附近一戶農家中。
剛進院門,一個半老的農夫過來跪倒在王慧龍面前,哭喪著道:“族老,救救我兒子吧?!蓖趸埤埫⑺銎穑参康溃骸皠e著急,王顯醫(yī)師很快就來?!?/p>
檀羽忙問:“這是怎么回事?”
王慧龍道:“盛家子女,都是陸修靜的信徒。前些時,他的子女都病了,找了幾個鄉(xiāng)醫(yī),吃了幾十劑湯藥,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日益加重。醫(yī)師們都說從沒見過這等怪病。不光他們家,附近許多人都患了這種病。太原這些年無災無難的,為何會突然流行起瘟疫來。這定與那陸修靜的倒行逆施有關?!?/p>
檀羽沉吟片刻,“長者適才說的王顯醫(yī)師是……”
“客從遠來,或許不知。這王顯醫(yī)師是陽平人,醫(yī)術精湛,四里八鄉(xiāng)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當今四大醫(yī)家中人稱‘醫(yī)宗’。我前幾日派人去請,誰知近日病患頗多,所以耽擱了。咱們還是進去看看病患吧?!?/p>
眾人走進房門,只見兩男一女躺在床上,滿臉的紅瘡,三人都在不停地抓撓。
王慧龍轉身問盛家人:“不是讓你用菖蒲水給他們擦嗎?”家人道:“擦過了,根本不起效果?!闭f著,他轉身對病患抱怨:“讓你們去學那些污穢不堪的東西,活該受罪!”這家人適才還在跪求,現在又說這話,急切的心情可見一斑。
誰知一個兒子卻向他頂嘴:“什么叫污穢不堪,像你那樣每天趕牛下地就好了嗎?”家人聞言又氣又急。正要發(fā)火,門外突然進來一人向王慧龍稟告:“不好了,定襄永寧寺的人到天師觀鬧事來了?!?/p>
王慧龍帶著一群人火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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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書僮
鄭羲道:“定襄,我們不是前兩天才路過嗎?難道他們想我了,又跑來找我們?”蘭英被他一逗“撲哧”笑了出來。綦毋傻傻地道:“六兄,不是的。他們好像是來鬧事的?!编嶔顺蛄怂谎郏澳氵@木頭,再跟你待久些,我都不會說笑了。我沒長耳朵,不知道他們來鬧事啊?!濒胛惆T癟嘴,不再說話。
檀羽道:“好啦,斗嘴也要分地方,趕緊走吧!”四人中檀羽其實年齡最小,但鄭羲雖已為人父,卻童心未泯,一副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綦毋雖手藝出眾,但頭腦卻略顯簡單。而蘭英則對檀羽有天然的依賴。因此,這羸弱的檀羽隱隱就成了四人中的老大。
四人走出盛家,檀羽急道:“都怪六兄,在定襄的時候就想著找好吃的、喝花酒,不去關心民生疾苦。咱們趕緊跟去看看定襄的人過來做什么吧?!彼闹兄敝胍私膺@整個亂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連聲抱怨起來。
不過,說起看熱鬧,鄭羲倒最是熱心,也就不去理檀羽那么不給面子。
四人又回到天師觀。守門的道士大概也看熱鬧去了,觀門口竟沒一個人,四人便徑直走到了正殿太極殿前。
此時殿前已圍了不少人,估計附近的鄉(xiāng)民也都來看熱鬧了。最前面一群沙門,為首的是一個滿臉橫肉的粗獷僧人,想必就是定襄永寧寺來的。在他們面前,有幾只被拔光了毛的雞正在搶吃地上的米粒。每只雞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張紙條,上寫著“天師觀道士”的字樣。以橫肉僧人為首的一群人便一面看著一面哄笑。
王慧龍忍不住指著那個滿臉橫肉的僧人喝道:“許穆之,上次你來鬧事,說老子不是佛陀,我已引經據典和你考證清楚了。老子西出函谷,就是去身毒國傳道的,佛陀就是老子的化身。今天你又想做什么?”
那許穆之一臉陰險的怪笑,然后語氣囂張地回道:“王夫子,比讀書我是沒你有學問,但貧僧今日來卻不是來比讀書的。”
“那你想做什么?”
“當然是為了那陸修靜的什么合氣之術而來。道士們也是化外之人,怎會做這種污穢不堪的勾當。我釋門弟子對此不滿已經有許多時日了。既然天師觀這么有本事,那我們兩派就要來比上一比?!?/p>
“比就比,你說比什么?”許穆之剛說完,從太極殿中又走出一個黑袍道士來。
許穆之見到來人,便突然拍起手來,拍了幾下方冷聲笑道:“好好好,陸修靜,你果然有種!既然如此,明日巳時,便在此地,你我兩邊各出三人,來三輪比試,勝兩輪者即為贏家,如何?”
那陸修靜一抖拂塵,哼道:“甚是公平。”
許穆之再次擊掌道:“爽快!至于比試的內容,第一項比法術,誰的法術精深者勝出;第二項比道術,你我之間辯上一辯,看誰的道術更加高明;第三項比醫(yī)術,找兩個相同癥狀的病人,誰能醫(yī)好誰就獲勝,如何?”
他一說完,旁邊就有人問:“可是誰贏誰輸,如何判斷呢?”
許穆之聽到他們說話,從人群中請出一位紫衣僧人來,說道:“這位跋陀羅尊者,來自佛陀的故鄉(xiāng)天竺,中土法號覺賢。覺賢法師西秦時即來至中土,譯經百余卷,是世人景仰的賢者。請他來做個公斷,我想諸位當無異議吧?”
誰知陸修靜道:“既然要找裁判之人,由你找的人豈能公允?”他看了看眾人,又道:“也好,那就請這位王慧龍長者也一起來做判斷。太原郡望王氏一族,唯這位長者德行為世人稱道,請他做評判是再好也沒有了?!?/p>
許穆之倒似有恃無恐一般:“很好,就請兩位做評判便是?!?/p>
忽然,圍觀的人群中一人高聲說道:“這比試真真有趣。兩個評判豈不會各為其主、爭執(zhí)不下嗎?不如就由區(qū)區(qū)在下來為諸位做個評判如何?”
許穆之道:“你是何人?”
眾人紛紛去人群中尋找,卻見一個書生打扮的十七八歲少年,手拿一只長簫,笑吟吟地站在人群中。
聽得許穆之問,他答道:“小生姓陶,河西人士。區(qū)區(qū)不才,當年也在佛前聆聽過教誨,我佛如來宣揚之佛法,至今仍銘刻小生內心之中,令小生無時無刻不以之作為行為之準則……”
他還未說完,那覺賢搶道:“一派胡言!我佛如來是何時之人,你這小子休要在此出言不遜?!?/p>
那陶書生一臉無辜地道:“我佛如來不是長生于世的嗎?覺賢法師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說如來已經死了?”
“你!你!你!”覺賢被他氣得竟不知該說什么。
陶書生則繼續(xù)一副天真模樣,“不瞞你說,我真見過我佛如來的呢。如來他老人家可慈祥了,不信你問我的書僮。”
眾人紛紛去看他身后的書僮,一看之下,全場人都樂了。原來那書僮比陶書生還要矮一個頭,面容白凈,身形瘦小,背上負了一張古琴,比他身子還要長上一些,觀其年紀,恐怕比陶書生還要小一二歲。
許穆之怒道:“這是哪里來的狂生,在此妖言惑眾!”
誰知那書僮說道:“你憑什么說我家公子是狂生?”他說話秀聲秀氣,也平添了一分狡黠的味道。
許穆之似乎很生氣,指著書僮大聲喝道:“你們主仆一對,沆瀣一氣,休要在此胡攪蠻纏,惹惱了貧僧,可別怪我動粗!”
書僮聽他這恐嚇之語,竟絲毫不覺膽怯,反而起了爭強之心,朗聲回道:“哼,你們不讓公子當評判,那我們就和你比比,不就是法術、道術、醫(yī)術嗎?贏了你們兩家,看還有何話說!”
那許穆之見書僮毫不給他面子,分明是要壞他的好事,便要當場發(fā)作。旁邊的族老王慧龍忙勸道:“兩位別再搗亂了,你們就算要比,這人數也不夠啊,還是趕緊離開吧?!?/p>
誰知書僮似是打定主意要來攪局,向左右看了看,忽然就走到了檀羽面前,道:“這位公子,不知是否愿意來幫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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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比試
檀羽沒料到他會突然來問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那書僮卻湊到檀羽耳邊小聲道:“別猶豫啦,輸了又不叫你賠錢,隨便玩玩唄。”
檀羽“撲哧”一笑,心想:“這書僮有趣得緊。不過,就是你不來找,我也正要和這些人打打照面。那個許穆之一副囂張模樣,哪里是什么化外之人,分明就是地痞惡霸,這牛盼春所謂中原亂局的禍首,肯定要有他的一份了。至于那陸修靜倡導的什么合氣之術更是莫名其妙,兩下都不是什么好人,正好與他們斗一斗?!庇谑强谥械溃骸昂冒?,我來幫你們。”
書僮歡呼一聲,便又回頭,一雙劍目看向許穆之,喝問道:“我們人齊了,怎么樣,你敢和我們比嗎?不敢就趕緊認慫,我們不會介意的。”
那許穆之早已怒不可遏,見書僮如此挑釁,便一聲悶哼,“很好!在這河東地界,還沒有誰敢這樣與我說話,小子,我記住你了!明日巳時,仍在此地,永寧寺、天師觀和這小子,各出三人,勝場多者即算勝者。”說罷,便又向書僮掃了一眼,方帶永寧寺之人盡數離去。
這邊蘭英見人離去,慌忙上前對檀羽小聲道:“這個許穆之看起來這么兇,出門的時候阿爹就說不要與人斗氣爭鋒,咱們一來就起沖突,會不會出事情?”
檀羽捏一捏她的手,自信地道:“英姊放心,我自有分寸。”便走過去向那陶公子一禮:“在下檀羽,她是我未過門的內人,這二位是我的朋友。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陶公子見他過來,忙還禮道:“在下陶貞寶,他是我的書僮,名叫……”
沒說完,書僮就搶道:“叫我蘭兒吧。公子,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坐著,慢慢商量明日之事?!?/p>
檀羽見狀,微作一笑,“陶公子這位書僮真是聰明伶俐啊。英姊,要不我們和他們一道吧?!?/p>
蘭英答應一聲,眾人就回到太原城中,找了一處酒家坐定。
這時,檀羽方將蘭英的擔心說出來:“那個許穆之有些難纏,我看你們兩位也是文弱之身,這回惹了他,怕是要引來殺身之禍?”
陶貞寶尚未答話,蘭兒倒先臉露不屑地道:“原來檀公子是個懦夫公子啊,早知道我就不找你幫忙了,唉?!?/p>
檀羽見他臉上調皮多于傲慢,也不多做解釋,只是笑道:“反正找都找了,現在你翻悔也來不及嘍?!?/p>
蘭兒哂了一聲,癟一癟嘴,生氣不理他。
陶貞寶方解釋道:“不瞞檀公子,其實我和蘭兒就是跟著那許穆之一行來到這里的。我們前幾天從定襄路過,聽說他們要來找太原天師觀的麻煩。那天師觀是南朝的道派,蘭兒的家人是被南朝皇帝所害,故而想到要來這里搗亂?!?/p>
檀羽唏噓道:“原來蘭兒與在下,倒有相似的身世,難怪剛才覺得與他似曾相識?!?/p>
蘭兒聽檀羽這般說,卻不詢問究竟,反道:“懦夫公子,明天的比試我們要趕緊分一下工?”
檀羽回頭見他臉上有取笑之意,便也笑道:“都說了我是懦夫,那你就直接定唄,你不是說隨便玩玩嘛?!?/p>
蘭兒道:“有兩位公子在,隨便玩玩也夠勝他們了。要不公子比第一輪,懦夫公子比第二輪,我比第三輪吧?!?/p>
陶貞寶道:“第一輪比法術,可我會啥呢?”檀羽道:“那他們會啥?手劈大樹?刀山火海?”鄭羲道:“這種江湖把戲我見得多了,我們應該能拆穿?!碧肇憣毜溃骸半y道我隨便吹段簫就行了?好吧?!北娙硕驾笭栆恍?。
檀羽道:“那我呢?道家的學問我也是很淺陋的?!?/p>
蘭兒白了他一眼:“果然是懦夫?!?/p>
檀羽被他一搶白,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于是反問道:“那你的醫(yī)術也肯定沒問題啰?”
蘭兒猶豫了一下,“小時候看過村里的獸醫(yī)給牛治病,算不算?”眾人一齊厥倒。
蘭兒又道:“我剛才是這樣想的,既然公子第一輪十拿九穩(wěn)了,第二輪懦夫公子又是鐵板釘釘,那第三輪我就不用比了嘛?!?/p>
檀羽恍然大悟,原來他剛才那樣分配,倒有他自己的深意,取笑道:“人家說你是刁仆,還真沒說錯啊。”引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又聊了一會,蘭兒忽道:“懦夫公子,你們那駕馬車又大又結實,坐里面應該很舒服吧?”檀羽笑道:“你想試試嗎?要不叫阿文帶你去城外轉轉不就行了?!碧m兒拍手稱好,便纏著綦毋出去兜風了。
于是當晚,眾人便在客棧中住下。
剛過掌燈時分,檀羽和蘭英兩個早早進了房。蘭英點起一盞燭火來,坐到檀羽身邊。檀羽便輕輕摟住她的腰,讓她靠住自己,兩人呼吸相對,不自覺地就親昵了好一陣。
這時,蘭英方小聲問道:“羽弟,今天遇到這么多事,這個就是光子說的中原亂局了吧?”
檀羽道:“太原郡地近平城,乃是大魏的河東腹地。可是,在這樣的天子腳下,流行的竟是南天師道,這不是很怪的事嗎?世人皆知,南北朝是死敵,有我沒你。雖然近些年雙方沒有直接沖突,總體還算平和,可劍拔弩張之勢卻絲毫未減。可見,要調查這中原亂局,就非得從這兩派的爭斗著手,這也是我同意和蘭兒他們一起參加比試的原因?!?/p>
蘭英點點頭:“說起來,那個陶公子和蘭兒真有意思。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跟他們好像似曾相識?!?/p>
檀羽詫道:“我也有這種感覺呢,真是奇怪??傻降资悄睦镆娺^他們,我又實在想不起來?!?/p>
兩人想來想去,卻又總是沒有什么記憶,只好作罷。
次日一早用過早飯,一行人便到了天師觀。兩派比試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前來看熱鬧的鄉(xiāng)民圍成了山。
此時大殿門口已放了三張茵席,除了王慧龍和覺賢外,中間還留了一個位子,聽鄉(xiāng)民說郡守也突然想來湊熱鬧,那位子就是給他留的。天師觀的道士與永寧寺的僧人,分列左右兩旁,一邊皂衣方冠、一邊光頭粗布,倒也涇渭分明。陶貞寶則率著大家站到了下首靜候。
檀羽心里狐疑:“這么個小小的比試,怎么倒驚動了太守?”
不多時,便聽得郡守楊烈到了,眾人紛紛恭首見禮。
楊烈徑直走到主位上坐定,一副市儈的模樣,說道:“郡中也有些日子沒有聚這么多人。今日天師觀與永寧寺來一場這樣的比試,可以很好地豐富本郡的民間活動嘛。很好,以后這樣的形式要多多提倡?!?/p>
待眾人就位,王慧龍便朗聲道:“比試開始,第一輪比法術,請三方各派出一人。”三方陣中便各自走出一人來。王慧龍道:“那么誰先開始呢?”
場中三人互相看了看,陶貞寶忽舉起手來,說道:“既然大家都這么客氣,那在下便先來獻丑了?!?/p>
他說罷,便拿起手中簫,幽幽地吹奏起來。
那樂聲一開始靜謐而深邃,似乎一望無際,偶爾有幾聲清脆的鳥鳴。那悠揚,把人帶到了皎潔的明月下、浩瀚的沙海之上。這時,風起來了,吹得人心曠神怡,那風中有一絲黃沙的苦澀。風越來越大,眼前的景象開始迅速變換,沉靜的沙漠突然起了沙浪,天空開始變得灰暗。沙塵暴就要來了。于是人開始搖晃,腳下已經有些站不住了,一聲呼嘯的龍卷風過來,聽得人耳中嗡嗡作響。又一聲,沉沉地撞擊著臉頰和身軀,全身被裹入了沙海。“嘭!”頭上如一道悶雷震響,打得渾身酥麻……
“停!”一聲怒喝中止了樂聲,太守楊烈道:“這什么破曲子!聽得人頭皮發(fā)麻。趕緊下一個?!彼徽f完,下面一陣騷動,圍觀人群中有人一起大罵曲子太差,有人則嚇得驚聲尖叫,一時間吵嚷不停。
檀羽也定了定神,發(fā)現蘭英正緊緊地抓著自己,回頭看了她一眼。蘭英還在后怕著問:“羽弟,這是什么曲子啊,讓人驚心動魄的?”檀羽搖搖頭道:“我對曲子了解不多,不知道古曲中竟還有這樣一首激揚澎湃的。”
“這叫《關山月》?!迸赃吿m兒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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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意念
檀羽恍然大悟,漢樂府中為河西戍邊將士而作的名曲,特意表現戰(zhàn)爭的殘酷和將士們的付出。有漢一代銳意進取、開發(fā)河西之地為后世謀福,多少將士為此埋骨他鄉(xiāng)。也只有那樣的時代,才能奏出這般驚心動魄的曲調。而自晉以來,世家大族日漸柔弱,這樣的激揚曲調已經極少有人能吹奏了。
鄭羲道:“陶公子看起來弱不禁風,沒想到這樂中竟帶股殺氣,看來這一場我們是贏定了?!?/p>
此時,陸修靜上前說道:“我們天師道人日日與飛禽走獸為伴,時日一長,禽獸便與我等心靈相通。貧道這位師弟就因為常與信鴿相伴,竟有一只靈鴿飛入他的腹中?!?/p>
說著,他指了指場中的天師觀道人,那道人便微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竟聽見從他腹中發(fā)出了幾聲鳥鳴。
圍觀群眾一片歡呼,那邊楊烈更是站起來拍手叫好,道:“這個好,這個有意思?!?/p>
下面鄭羲小聲道:“這是腹語術,許多人都會這個。厲害的高手可以直接用腹語術與你對話。此人學藝不精,不過只能叫上一兩聲,卻到此地來招搖撞騙。待一會永寧寺的沙門比過,我們再一并揭穿?!?/p>
檀羽則嘆了口氣道:“適才陶公子的《關山月》如此美妙,卻無人喝彩,反倒是這半吊子的腹語之術如此受歡迎,也難怪這天師觀能聚集如此多的信眾?!彼@樣說著,心里卻在想,難道陶公子真是曲高和寡嗎?恐是因神州陸沉、人心崩壞,此時之人已經沒有魏晉時人那份閑情去欣賞佳樂了吧。
正想著,王慧龍說道:“這位陶公子和天師觀都已比過,下面就看永寧寺的?!?/p>
說罷,只見永寧寺的僧人不慌不忙地取過來一根細長的鐵棒,拿到楊烈面前,“請?zhí)貦z查這鐵棒是否完好無損。”楊烈一片狐疑,拿起鐵棒看了看,奇道:“看不出什么問題?!迸赃呁趸埤?、覺賢也分別檢視,都說沒問題。
那僧人又拿過來,給天師觀、陶貞寶和圍觀人眾檢查了一遍,方才走到場中央。只見他將鐵棒往地上一插,雙手倚在鐵棒上念念有詞地禱告了一番,然后走到旁邊,盤腿坐定,開始施起“法”來。
這時就見許穆之上前,將他的眼光在眾人身上掃了一番,方傲慢地道:“我佛門重視意念,萬事萬物,只要心念到了,便盡在我之掌控。這根鐵棒雖然堅硬,但在意念之下,也不過是一根軟疙瘩而已。”
他說完,便退到了永寧寺隊中。人群恢復了寂靜,全都死死地盯著那根鐵棒。過不多時,只見鐵棒竟慢慢地彎了下來。
人群一時還沒有反應。只綦毋小聲道:“六兄,這是什么把戲?你能揭穿它嗎?”誰知鄭羲此時卻犯起難來:“剛才那個倒還見過,這把戲真第一次見,有點難辦?!?/p>
突然,就聽有人高呼:“神了!”這一下,才激起眾人的驚異之情,全場立即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喝彩。那邊楊烈也是驚詫無比,竟親自跑過去抓起那鐵棒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后贊道:“永寧寺真是神了!第一回合永寧寺勝?!?/p>
他一宣布,下面又騷動起來。蘭兒沖上去責道:“明明說好是三個人一起評判,憑什么你一個人說了算?”
楊烈看了他一眼,擺起了官威:“你是何人,竟敢質疑本守的決定?”
蘭兒卻不服軟:“既然事先說好,就要算數,不然這比試還有什么意義!”
楊烈聞言正欲發(fā)作,后面王慧龍忽然跑上來陪笑道:“太守請勿生氣。本回合老夫也認為永寧寺的確不錯,自然就是永寧寺勝了?!?/p>
蘭兒瞪了他一眼,喝道:“你……”還沒說完,就被陶貞寶拉回己方隊中。
蘭兒氣道:“你干嗎拉我啊?”陶貞寶道:“這場比試本就無公平可言,何必那么認真?”
蘭兒道:“這個太守昏庸就算了,那個族老也這般軟弱,還趨炎附勢,難怪這里的鄉(xiāng)民都這般模樣,這口氣怎么咽得下去?懦夫公子,你說是不是?”
檀羽見他問自己,同意道:“蘭兒說得不錯,一地的民風與鄉(xiāng)中士紳關系非常。這長者身上全無儒者的硬骨頭,的確讓人生氣?!?/p>
蘭兒沒想到檀羽會幫自己說話,心中一下子來了硬氣,便道:“懦夫公子,下一場你一定要勝他們,給他們點教訓,哼!”
檀羽卻又有些猶豫起來:“可是評判完全向著他們,如何勝法?”
蘭兒道:“下一場是道術的比試,把他們辯得啞口無言,看他們還有何話說。拿出你當年在隴西幫的氣勢嘛……”
說了一半,他忽像說漏了嘴似的捂住了口。
檀羽正欲問他怎么知道隴西幫的事,那邊王慧龍道:“請三家再派一人出來進行第二輪比試,”檀羽沉吟片刻,走進了場中。
王慧龍回頭看了看楊烈道:“第二輪是比道術,也就是舌戰(zhàn)。請?zhí)爻鲱}吧?”楊烈道:“這……我哪懂這個啊,要不這位胡僧來出吧。”
覺賢便起身道:“那貧僧僭越了。聽說道教修行法門中,有人主張先性后命,有人主張先命后性,有人則主張性命雙修,不如三位各選一門來辯上一辯吧。”
場中三人正欲說話,楊烈忽道:“什么性啊命的,胡僧你這題目我們都聽不懂,難不成要大家都回家睡覺嗎?”
覺賢被他一搶白,臉上架不住,一屁股坐了下來。
楊烈又道:“還是我來出個簡單的。我就想問問你們這些出家人,要什么清心寡欲,這個也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這大千世界,美食美女,又如何讓人割舍得下。不如你們幾位今天就給本守講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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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舌戰(zhàn)
永寧寺僧人搶先開言道:“人的意念的力量是無窮大的,只是我們并不知曉罷了。為什么普通人的意念不能令鐵棒彎曲,就是因為普通人的心中有太多的雜念,阻礙了你的意念的作用。只有當你純凈了你的心智,讓意念之力完全作用到某一物上,這樣才能發(fā)揮意念最大的功效。這就是為什么要清心寡欲的道理?!?/p>
這個永寧寺僧人一臉堅毅之相,說話時聲音沉穩(wěn),一看即知是久經戰(zhàn)陣之人。
那邊廂,天師觀道士聽得他言,立即反唇相譏:“一派胡言!試問,如果清心寡欲的目的是為了令某一物發(fā)生改變,難道這樣的想法本身就不算雜念嗎?難道有這樣想法的人,其心智就純正無礙了嗎?在我看來,所謂清心寡欲,其真實的目的在于回歸人本原的狀態(tài)。遠古之時的人們,沒有如今日一般的大千世界,他們的生活與野獸無異。但那時的人,其壽遠較今人更長,其智遠較今人更甚,究其原因,正是他們不受紛擾俗世的拖累,不受過眼云煙的障惑。故此,當今之人,也才應當回歸本原,清心寡欲?!?/p>
永寧寺僧人卻不慌不忙,只是繼續(xù)沉聲斥道:“如果我說的是‘一派胡言’,那你說的就應該是‘狗屁’吧。你說純正心智是心有雜念,那如你這般有目的、有意識地去割除對大千世界的追求,就不是邪惡法門嗎?如你這般一味的蠻干,不但得不到益壽延年,還恐怕為這物欲所累。上古之人之所以沒有物欲,是因為他們沒機會有。當今之人有機會、有條件而不去做,強行地割斷物欲、矯正意念,不但無法得到預期,恐怕還會令心智紊亂,以致走火入魔。”
天師觀道士被他這一搶白,臉急得通紅,“照你這般說,那我們也休談什么清心寡欲了。這個大千世界是不能改變的真實存在。依你的說法,那我們就只有去迎合它,縱情聲色犬馬,過瀟灑的生活?!?/p>
永寧寺僧人見他已然亂了陣腳,便哈哈大笑起來,“難道你們天師觀不是這樣的嗎?”
天師觀道士被他一笑,頓時氣急敗壞:“男女正常房事,與縱欲無關!”
永寧寺僧人卻繼續(xù)嘲諷道:“哦,你的意思,行房也是寡欲啰?”他一說完,永寧寺一干眾僧也都笑起來。待眾人笑畢,永寧寺僧人則補充道:“事實證明,合氣之術這所謂的修煉法門,實際上都是給他們縱欲的借口。試問,禽獸難道沒有欲望嗎?所以學禽獸的做法也間接地學了它縱欲的本性。人與禽獸最大的不同正在于人有意念,人的意念能改變一切。真正的修行方法,就應該以強化意念為最高準則,這也是人區(qū)別與禽獸的地方?!?/p>
他一說完,圍觀群眾紛紛叫好喝彩。天師觀道士見敗局已定,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檀羽,問道:“你怎么不說話?任由他在此胡說八道?!?/p>
檀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一直在沉默之中。適才那兩人唇槍舌劍,他也插不上嘴。雖然他小時在南朝也是辯壇高手,可是五年來靜心苦讀,荒疏了這項本事,一時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有與那永寧寺僧人一戰(zhàn)之力。
從剛才的幾個回合可以判斷,永寧寺僧人的實力當遠在天師觀道士之上。他能將對手的破綻看得十分清楚,一擊即中要害,這樣的實力,自己當如何應付呢?
檀羽一面思索著,此時聽得人問,他只能勉強先說了句:“法師剛才的意思,什么都要服從于意念,那強化了意念之后呢?”永寧寺僧人沒想到他會問出這么傻的問題,先是一怔,然后說道:“強化了意念,自然就可以遨游于天地之間,逍遙于物外?!碧从鹩謫柕溃骸板羞b于物外之后呢?”
此言一出,永寧寺僧人立刻看出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借比武當中無招勝有招的纏斗法來應付,可惜其手法還很生澀,顯然缺乏舌戰(zhàn)的經驗,于是呵呵笑道:“今天的題目是‘清心寡欲’這四個字。這位公子若是想知道‘逍遙物外’是什么含義,那簡單,明日便到定襄縣來,拜我們住持為師。住持佛法精深,這位公子又天資聰穎,想必不用多日,便可出師了?!闭f罷又是一陣大笑。
對付不出招的辦法,上上之策便是即時脫出戰(zhàn)局,迫使其出招。永寧寺僧人顯然是深諳此道,檀羽一接招便敗下陣來,自是因經驗不濟,并非此人對手。
檀羽心中當然明白自己當前的實力。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蘭英、蘭兒還有一幫兄弟都在為自己擔心,他心中暗暗下定決心,要在未來的旅途中繼續(xù)精進自己的辯才。日后若再遇舌戰(zhàn)之事,絕不能再出現今天這樣窘迫的局面。
可是,即便現在實力不濟,他也要使出全力一搏。不自覺地,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勇氣來,今日就算敗了,也要敗出尊嚴,絕不能讓這幫僧人輕易得逞!
他主意一定,便重新清清嗓子,向那永寧寺僧人擺一擺手,說道:“法師之言,謬之遠矣!我想問的是,如若逍遙物外了,人將立于何地?若不解此問題,在下實在覺得清心寡欲過于虛妄,毫無價值?!?/p>
他這一招以退為進,實在有點死纏爛打的味道。這“有無”之爭絕非一日之題,豈是這幾句話就能講得清楚。檀羽此時竟拋出這樣的論題,著實是困境之下的無奈之舉。
然而,那永寧寺的僧人適才還表情得意,聽得檀羽一字一句道來,臉上笑意頓失,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約有半盞茶工夫,場中竟是鴉雀無聲。直到王慧龍的聲音打破沉靜:“兩位道兄若不回答,這場便是這位公子勝了?”一道一僧都懊惱地搖搖頭,回到了自己隊中。
檀羽身后,鄭羲、陶貞寶等,見那一道一僧認輸,立時便歡呼起來。陶貞寶更是撮口為笛,吹起口哨來,仿佛將剛才遭遇的不公都找了回來。
蘭兒更是高興壞了,跑過來拉住檀羽的手不住地贊嘆:“懦夫公子原來這么厲害,比我家公子厲害多了?!碧从疬€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被他一拉,只感一股溫熱傳至手心,連忙縮回手來,紅著臉道:“沒有啦,是這位法師讓著我呢?!?/p>
蘭兒見他似不領情,慍道:“你本來就厲害嘛,干嗎這么謙虛?”
檀羽解釋道:“真的不是謙虛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來我的舌戰(zhàn)經驗不足,沒有想過要贏這一場。可也不知怎么的,那位法師卻突然就不答話了??傊医裉熠A在他沒出全力,也許是他嫌我年紀輕,不屑與我一辯吧?!?/p>
蘭兒聽得他言,不禁大奇,一雙巧目便不住地在那僧道之間逡巡。
正說著話,王慧龍又道:“下面是第三場比試。不知病患何在?”
許穆之回道:“三位病患已安排在城中客店內,已差人去抬了,大家稍候片刻?!?/p>
諸人一邊等著,一邊聊起天來,也當是看了兩場比試之后的中場休息。
綦毋道:“這第二場比試真有趣,你來我往的好不熱鬧?!?/p>
鄭羲介紹道:“這‘舌戰(zhàn)’古已有之,你沒聽過‘諸葛武侯舌戰(zhàn)群儒’嘛?只不過那是流行于南朝晉人之間的,直到最近才傳到北朝來。舌戰(zhàn)與比武還有異曲同工之妙。舌戰(zhàn)也有門派之分,也講個招式技巧。有人一上來就單刀直入,正面強攻,有人則喜歡迂回前進,以柔克剛。武術分內功、外功,舌戰(zhàn)也分形上、形下。你是學的儒家的根基,還是道家的法門,舌戰(zhàn)起來迥然相異。旁觀者看起來,辯者一會兒面紅耳赤,一會兒大笑連連,自然是有趣得緊啊?!?/p>
蘭英笑道:“舌戰(zhàn)真有趣。羽弟,我也要和你一起練習舌戰(zhàn)?!?/p>
檀羽答道:“英姊自有天賦,未來一定遠超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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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學樣
不多時,便有永寧寺的僧人抬了三名病患到場中。楊烈與王慧龍、覺賢一起去看了一下病患,確認三人癥狀一致,然后回到主位。王慧龍道:“請派第三人出場比試。”
蘭兒正要走過去,鄭羲忽道:“不行就直接認輸噢?!碧m兒回過頭來調皮一笑,“放心,我已經想出了一個必勝的法子?!闭f罷便走到了場中間。
三方各自一人出場,分別站到了三個病患身前。
王慧龍正要宣布開始,蘭兒忽道:“等一下,我有話說?!蓖趸埤埖溃骸坝性捳堉v?!?/p>
蘭兒指著永寧寺僧人說道:“病患是他們找的,萬一他們已經提前讓人診斷過了怎么辦?”
“這……”
“所以我們三個人應該交換病患來治療才對?!?/p>
王慧龍點點頭,“有道理,那就請三位交換一下吧?!?/p>
下面綦毋悄聲問檀羽:“蘭兒傻啊,連我都想得到,這三個病患病癥一樣,如果永寧寺提前看過了,那換人治療有什么用呢?”檀羽搖頭道:“你這阿文,蘭兒可比你聰明多了,或許他已經想出什么妙計了呢,別著急?!濒胛阆胂胍彩?,便即住口。
那三名病患都是中年人,被放到了地上平躺著,遠遠地看去,三人都是面紅如棗,大汗?jié)i漣,下腹微有腫脹,也不知都生了什么病。
這時,天師觀道士在自己面前的病患身邊走了幾圈,口中像是念了幾句咒語,然后便跪下來,在那病患的全身拍打起來。
后面的圍觀民眾見狀,便有人小聲說道:“這位道長號稱張神手,不管什么病,只要經他這巴掌一拍,立刻就好了。上次我就是患了一種怪病,全身疼痛難當,被這張神手這么拍了幾下,登時神清氣爽,病也全好了,你說神不神?”
他們正議論著,那邊永寧寺僧人卻從懷中掏出兩個大的手套戴上,將雙手在病患身體周圍凌空劃動,五指就像抓東西似的,把“病邪”從病患身上“抓”出來,再重重地扔到地上,如此反復施為。
后面人眾中便有人介紹道:“這個法師的一雙手也是厲害無比。他號稱五指擒魔,只要他這五根指頭一伸,再頑固的病魔也會被他抓將起來,扔到地底深處的。不知道這兩位哪位更厲害些。咦,那小子要做什么?”
眾人回頭去看,原來蘭兒竟將自己的綁腿取下來,用一塊大布綁到了手上,也學起了那五指擒魔的模樣,在病患身周有模有樣地來回比劃著。他身形較小,那病患體形偏胖,他只能跳來跳去地比劃,動作十分有趣,引得周遭圍觀之人無不捧腹。
檀羽一邊笑他一邊說道:“蘭兒真是有趣,原來他說的必勝法就是學人家的模樣啊。”蘭英小聲道:“可萬一人家的確有什么巫術,他這一下子也學不會?。俊碧从鸬溃骸拔揍t(yī)分家已有幾百年了,我覺得應該不是巫術。恐怕是有什么障眼法沒讓人看到,也不知蘭兒能不能發(fā)現?!?/p>
他們正說著,那邊張神手身前的病患被拍打之下,本就通紅的臉頰竟變作了烏紫色,病患似是忍不住痛苦,開始呻吟起來。不多時,竟由呻吟變作了大叫。那張神手見狀,卻不停手,反而拍得更加用勁,似乎要加大功力一般。病患大叫了一會兒,嘴唇也開始變黑,突然一聲慘嚎之后,暈了過去。張神手被嚇住了,停住手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
旁邊的五指擒魔與蘭兒卻是另一番景象。五指擒魔凌空“抓”了半天的病魔,病患卻似乎沒什么變化。
蘭兒卻不同,他一面學著五指擒魔的動作,一面觀察病患的變化,只見那病患臉上的紅霞慢慢地褪去,腫脹的小腹也有消退。蘭兒臉上笑意立現,越發(fā)地賣力去“抓”那身上的“病魔”。
又過了些許時候,蘭兒身前的病患慢慢地睜開了眼,身上的痛楚似乎輕了許多,也有了精神,緩緩地開口說道:“多謝神醫(yī)施救之恩。我感覺輕松多了?!?/p>
蘭兒聽他說話,高興地轉過身去,向王慧龍道:“怎么樣,我贏了?”王慧龍站起來看了看他醫(yī)治的病患,“不錯,這位公子的醫(yī)術果然高人一等,就這么比劃幾下,就把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救活過來,厲害厲害。依老夫看,這第三回合的確是幾位公子勝了,不知太守和覺賢法師意下如何?”
那楊烈和覺賢似還想說什么,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他們卻也無可奈何。
蘭兒見狀,歡呼一聲,跑到檀羽面前,頗為得意地道:“懦夫公子,怎么樣,我厲害不?”
檀羽笑道:“厲害,虧你想出這樣的必勝法,你是怎么想到的啊?”
蘭兒笑道:“是你教我的呀?!?/p>
“我教你的?”
“是啊,剛才你和那個永寧寺僧人舌戰(zhàn)時,不就一直在重復他的話嗎?我想既然你這樣都可以贏,那我也就照著那五指擒魔的動作學唄?!?/p>
檀羽愕道:“你這話到底是夸我,還是貶我呢。”
蘭兒“格格”笑道:“當然是夸你啦,你雖然膽小,可比我家公子聰明多了?!?/p>
旁邊的鄭羲見他二人一問一答,甚是默契,便打趣陶貞寶:“陶公子這個書僮怎么好像和我小弟還要更親近些嘛,嘿嘿,陶公子干脆把這書僮讓給我小弟算了。”陶貞寶臉一紅,尷尬地道:“蘭兒天性如此,兄別介意。”
蘭英忽道:“奇怪!為什么蘭兒反而治好了,那五指擒魔卻未能建功?”眾人回頭一看,那五指擒魔果然還在那里“施法”,卻不見病患有什么好轉,不禁都好奇起來。蘭兒搖搖頭:“呃,難道我的運道比較好?”他說著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胡鬧,真是胡鬧!”從人群中傳來一人怒罵之聲,只見前日那個田老丈帶著一個醫(yī)師模樣的人走進場中。
田老丈對王慧龍道:“王顯醫(yī)師來了!”王慧龍連忙起身相迎。
誰知王顯并不看他,只是蹲下去看第一名病患。他手在那病患腕上一搭,隨即長嘆一聲:“唉,造孽??!”
蘭兒也跑到那病患面前,仔細端詳了一陣,方問道:“醫(yī)師,他怎么了?”王顯起身看了他一眼:“你看不出來?”蘭兒有些莫名:“我哪里看得出來?。俊?/p>
王顯又嘆了口氣:“為了一時意氣,拿醫(yī)術當比試的工具,視病患的生命為兒戲,你這草菅人命的畜生!”
蘭兒聞言大驚:“他死了?”
王顯“哼”了一聲:“救不活了。”
蘭兒又看了一眼那病患,一急之下,竟流下淚來,轉身便沖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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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名醫(yī)
陶貞寶見蘭兒跑掉,連忙去追。這邊眾人聽說病患救不活了,也是驚慌不已。病患的家屬聽到王顯的話,便即跑過來哭跪在地,向王顯求情請他醫(yī)治。
王顯不停地搖頭:“陽火在中,久不能出,本已命在旦夕。如若及時投以發(fā)散之藥,令肌膚通暢,汗流如注,或尚可治。誰知適才卻被全身拍打,激蕩其體內陽熱在經脈中四處亂撞,如今諸脈俱損,已無可治之法了?!?/p>
病患家屬哭天搶地地跑到張神手面前,喊道:“你這個騙子!”誰知那張神手道:“我的醫(yī)術是信則靈。你們這些人不相信我們天師道,如何能治得好?”
這時許穆之沖上前來,喝道:“你這道人此言太過了吧?據我所知,就在這太原境內,就有你們天師觀的許多信徒,現正身患怪病,你們治不好,才請那王醫(yī)師來。我這話沒說錯吧?”
張神手被他一搶白,臉色尷尬,一時語塞。
許穆之一臉怒氣無處發(fā)泄的樣子,見張神手沒話說,繼續(xù)斥道:“既然治不好病,那就趕緊把牌子拆了,從此歸隱山林,休要在這土地上誆騙信眾!”
張神手無奈,只能回頭去看陸修靜。陸修靜臉色鐵青,卻哪肯輕易認輸,只得道:“不錯,本觀今天輸了比試,無話可說。然而勝者是那位公子,也不關你許穆之的事。既然沒輸給你們,你也休要在此撒潑,請回吧!”
許穆之沒想到他會突然下狠話,然而己方雖然多勝了一場,畢竟不是最后贏家,此地又是太原,也不能直接用強。他只好“哼”了一聲,“那就告辭了!陸道長,咱們后會有期?!闭f罷轉身就走。
剛走沒多遠,病患家屬忽然跑過去拉住他的后襟道:“那我家的怎么辦?”
許穆之手一抖,命幾個手下道:“趕緊抬回去,別在這兒丟臉了!”便有幾個僧人去抬了三個病患匆匆離開。
那許穆之見人離開,方轉頭看向檀羽。那眼神,充滿了戾氣,分明是已將檀羽當成破壞他大計的仇人。若非此地是太原,他就恐怕要當場發(fā)作了。
可檀羽卻并不以為意,只是微微一笑,對許穆之做了個請便的姿勢。
許穆之見狀,便從他滿是橫肉的臉上拉扯出一絲不悅,意思是:“小子,咱們走著瞧。”方才轉身離去。
等一群人走后,那邊王慧龍慌忙走上來對王顯道:“王醫(yī)師遠道而來,十分辛苦,我已和楊太守說了,就在他的衙中準備酒宴,專為醫(yī)師接風洗塵。”
王顯道:“山野村夫,就不麻煩了。我自找間客棧住下,明日看診完就回?!?/p>
王慧龍道:“那怎么行?醫(yī)師是貴客,豈能住客棧。來人,替醫(yī)師拿包袱?!北阌袔讉€鄉(xiāng)民過來拿了王顯背后的包袱和診療箱。王顯無奈,只好應允。
檀羽身后,蘭英見王顯要走,忙叫檀羽:“羽弟,這位王醫(yī)師醫(yī)術精湛,我們也去求他一副方子吧?”
檀羽此次來河東的目的之一,正是求醫(yī)醫(yī)治他的咳喘病。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蘭英卻一直為他念著這事。此時,檀羽聽到提醒,便跑過去在王顯身后一揖,恭敬地道:“小人檀羽,想請王醫(yī)師為小人看診,請醫(yī)師留步啊?!?/p>
那王顯聞言,立時停下步來,回頭端詳檀羽一陣,問道:“你是本鄉(xiāng)人嗎?我觀你面色發(fā)黃,似是不足之癥?”
檀羽拱手道:“小人趙郡人氏,因幼時肺脈曾受內傷,以致咳喘難愈。”
王顯點點頭,伸手請?zhí)从鹱?,兩人就這樣席地坐在了當場。王顯三指伸出,在檀羽腕上一搭,就在這地上看起診來。
他閉目號了一陣脈,方睜開眼來,道:“觀公子脈象,浮而數,乃是體內虛陽無主之故。像是曾被某種陰陽不調的內勁打中,沒有拔除干凈,以致其在體內游走?!?/p>
身后蘭英聽他說得如此確切,喜不自勝,連聲道:“先生真是神醫(yī)??!羽弟當初是被隴西幫弟子擊中,險些喪命。”
王顯捻了捻胡須,道:“既是虛陽在內,無所依附,必以發(fā)散之法醫(yī)之。我寫一個方子,你們拿去,每日早晚服下,夜里裹著被子睡,出幾身汗病就好了。”說罷從自己藥箱中拿出紙筆來,就在地上寫下一個方子:
麻黃五分;半夏一錢;荊芥一錢;紫蘇二錢;
石膏三錢;薄荷八分;滑石四分;桑白皮三錢。
寫完便交給檀羽。
檀羽收下方子,連聲稱謝,又對鄭羲道:“六兄,診金你可要多給上一些。”
他們這一路上,一切盤纏花費,全著落在鄭羲身上。這廝家中豪富,自然不吝惜這些許錢資,便從身邊摸出一串銅錢付給王顯。王顯也不推辭,將錢收入懷中。
這一番動作,旁邊的王慧龍已有些等不及了。待王顯弄完,他忙過來催促。王顯無奈,只得向檀羽告辭,隨王慧龍去了。
檀羽等人求得良方、真可謂不虛此行,這才歡天喜地回到客棧。剛一到時,才發(fā)現陶、蘭主仆亦在此處。
檀羽見蘭兒已止了哭泣,過去柔聲問道:“好些了嗎?”蘭兒輕輕地點點頭。
檀羽笑道:“比試時出了意外,誰也沒有料到。不曾想你一個男子漢竟流下淚來,讓人頗感詫異啊?!?/p>
蘭英在旁捏了捏他的手,小聲道:“羽弟,你怎的比阿文還木?。楷F在還說蘭兒是男子。蘭兒模樣這么清秀,分明是個女子啊?!?/p>
檀羽又仔細端詳蘭兒,這才恍然大悟道:“噢!我道蘭兒的手怎么這般柔軟、神態(tài)這般忸怩,一會哭一會笑的,原來是女兒身?。 ?/p>
蘭兒被他說得一陣嬌羞,急道:“誰忸怩了?”說罷又逃出了門去。
綦毋見蘭兒離開,則在一邊著急:“你這說話太過了吧?”鄭羲見他模樣,哈哈大笑起來:“那你還不趕緊追出去安慰一下?”綦毋被他一笑,真的追了出去。
蘭英則在檀羽耳邊提醒:“羽弟真是的。蘭兒才不過十六歲的小女,你這么大聲地說她的手柔軟,難怪她會害羞呢?!?/p>
檀羽連拍腦袋:“哎呀,我可真是蠢笨。也不知怎么的,和這蘭兒好像剛一見面就很熟似的,所以逗笑也沒個分寸。”
蘭英道:“是啊,她喚你做‘懦夫公子’,你又這樣說她,好像羽弟你還沒和誰這般默契的呢,說不定你們真有不一般的淵源?!?/p>
旁邊鄭羲卻在一旁不住地嘖嘖稱贊:“這蘭兒可真是個美人胚子啊?!?/p>
檀羽想了想蘭兒的模樣,若除去男子衣衫,還真是一個絕代的麗人??伤脆嶔怂朴醒酝庵猓銌枺骸傲帜銈兪遣皇嵌伎闯鰜砹??就我一個人蒙在鼓里?!?/p>
鄭羲笑道:“那當然,你六兄我走遍江湖,這男扮女裝之人見得多了,豈會認不出來?”
檀羽撇一撇嘴,又轉頭問陶貞寶:“蘭兒怎么會女扮男裝?”
一面說,他和蘭英也坐了下來。這時才聽陶貞寶說道:“檀兄,其實你我早就見過了,只是你不知道?!薄芭??”“檀兄還記得六年前,在平棘得月樓有人提醒你有埋伏的事嗎?”
檀羽驚道:“那人難道就是陶兄?”
陶貞寶笑道:“那時候,你在得月樓演示木人摔不碎,我和蘭兒就在樓下觀看。等那太守走后,我們悄悄跟過去,見他指示手下差役來跟蹤你,這才現身提醒于你?!?/p>
檀羽再次恍然大悟:“難怪適才比試時,蘭兒脫口而出讓我拿出趙郡時的氣勢,原來是他鄉(xiāng)遇故人。一直以來,對當年在趙郡的救命恩人都是念之在心,只恨不知姓甚名誰,今天總算見了,陶兄一定要受我一拜?!闭f著便要起身拜謝,陶貞寶連忙阻止。
正此時,忽見蘭兒和綦毋從門外跑進來,后面還跟了兩個人,竟是適才比試時那個不治的病患家屬。
蘭兒跑到檀羽身后,對那兩個家屬道:“我已經很內疚了,求求你們別再跟著我了?!?/p>
一個病患家人道:“公子,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比劃幾下就治好了五叔,請你一定要為我阿爹治病啊。我們家窮,付不起診金,以后我愿意為你做牛做馬?!?/p>
蘭兒急道:“阿姊,我剛才那幾下都是瞎鬧的。就算我會醫(yī)術,也高不過那位王醫(yī)師啊,既然他都沒有辦法,我又能如何。懦夫公子幫我說說話呀?!?/p>
檀羽感覺到她在身后緊緊地握著自己的衣衫,懇求之情甚切,只好站起身來,對那二人道:“兩位先坐下來喝口茶,慢慢說好不好?”那二人是一老一少的一對母女,聽了檀羽的話,方坐到桌前。
小女喝了口茶,怯怯地說道:“奴家姓高,小名樂安,我家是定襄的農戶。前些時,阿爹信了永寧寺的佛法,做了在家居士,每日早晚都要做各種各樣的修行法門,還要經?!S戒’、‘禁欲’。結果修了一段時間后,突然病倒了。開始我們以為是餓的,便煮了些豆子給他吃……”
她正說著,蘭兒在后面小聲道:“哦,難怪?!碧从痣x她最近,卻也沒聽真切,忙問:“蘭兒,你說什么?”蘭兒賠笑道:“沒什么,只是曾聽父輩說,豆子吃了容易腹脹,我看今天的病患都是小腹腫脹,所以才想到這個?!?/p>
誰知樂安點點頭道:“是啊,醫(yī)師也說,這是大便郁結所致,給開了個什么大柴胡飲。結果喝了幾劑湯藥都不起作用,我們這才想到去求許住持。許住持和我們說,太原的道長醫(yī)術高明,一定能治好我爹的病,我們相信他,就來了這里,卻不想……”她說著又哭起來,連帶著她娘也跟著哭了。
蘭兒聽完,忿忿地道:“那個許穆之真是可惡之極!可惜我沒本事,否則定要讓他吃些苦頭。哎呀,你們別哭了嘛,哭得我心里又難受了。懦夫公子,快想想辦法呀。”
檀羽沉吟良久,方道:“我剛才去求王醫(yī)師醫(yī)病時,王醫(yī)師分明是對病患非常的好,直接便與我席地診治,可見絕不是見死不救的庸醫(yī)。如果我猜得沒錯,王醫(yī)師白天說出那話,只是因為一時沒想出什么好的的醫(yī)治之法,從精湛醫(yī)道的方面,他也一定會趁今夜再苦思救治乃父之法。要不這樣,你們趁明天王醫(yī)師在郡中設館時,再去求他一次,說不定到時他一把脈,這病就有治了呢?!?/p>
樂安母女聽他勸解,知道也只好如此,便點頭同意。于是檀羽便起身,將二人送出客棧。
檀羽又回頭去看蘭兒,笑道:“蘭兒怎么謝我。”誰知蘭兒卻難得地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突然問道:“檀公子,你說見死不救是不是很可惡?”
檀羽不知她為何這樣問,奇道:“你怎么不叫我‘懦夫公子’了?”
蘭兒卻催促道:“快說嘛?!?/p>
檀羽想了想,正色道:“我雖然不懂醫(yī)術,可也讀過一些古代名醫(yī)的軼事。像前朝的王叔和,診病時一向待人以誠,遇到不信他的病患,他還主動給病人買藥煎藥,目的就是救病人一命。有這些大醫(yī)在前,所以我才覺得,最大的醫(yī)德,就應該不放過任何一個救助病患的機會?!?/p>
蘭兒聽他說話時,眼神陷入了迷離。直到檀羽說完,她也沒反應過來。
檀羽有些惑然,去向蘭英求助:“蘭兒這是怎么了?”蘭英沉吟道:“蘭兒雖然行為乖張,可她本性善良,所以聽說樂安之父沒救了,才會流下淚來。也許是她覺得這些天所遇到的,全是不幸之事,才會有些惆悵吧?”
檀羽點頭道:“唉,這倒是。前有太原郡的瘟疫,后有永寧寺的怪癥,更兼佛道兩家互相較勁,在這河東之地,我是一點都感覺不到當年初識英姊時村中的那份寧靜與祥和?!?/p>
他們說話時,蘭兒這才回過神來,對檀羽深情地道:“謝謝你檀公子,你的話讓我想明白一些事。雖然在這里遭遇的都是不幸,可遇到了檀公子這樣的人,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呢。蘭英姊,檀公子為什么這么聰明呀?”
蘭英聽她這奇怪的一問,先是一愣,然后滿臉幸福地看向檀羽,說道:“以前禿發(fā)長兄曾經評價羽弟具備國士之風,因為他有與生俱來的執(zhí)拗??稍谖铱磥?,羽弟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他本來只是想以耕讀傳家,做個純樸的田舍郎??墒?,時勢弄人,卻讓他不得不選擇聰明。蘭兒小妹,以后如果有機會經常在一起,你一定會了解的?!?/p>
“不得不選擇聰明?”蘭兒口中咂吧著她的話,似有所悟的樣子,也向檀羽投去了異樣的目光。
(按:筆者并非醫(yī)生,小說中所列的各種藥方,雖多出自歷代醫(yī)書,但其中頗多虛構的成分。讀者切不可當真拿來做了藥方,切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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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香皂
次日一早,眾人打聽到,王醫(yī)師將在郡中最繁華的南市口設攤看診,眾病患自去那里讓他診病。鄭羲道:“要不我們也去湊湊熱鬧吧?!碧m兒附和道:“好啊,有熱鬧一定要湊?!?/p>
她此時已回復了女子的裝扮,一身鵝黃色輕衣,襯著她輕盈動人的身段,長發(fā)烏黑而飄逸、眼角清澈而多情,初看似鄰家女子般親切可人,細看又如云山霧罩難覓芳蹤。這是一個怎樣可愛的小女,縱有宋玉子建之才,恐也難盡書其貌。
蘭英在旁對檀羽道:“蘭兒風采秀麗、神識高潔,羽弟何不作詩一首稱贊其美?”檀羽道:“識高則文淡,意高則筆減。蘭兒之美在意不在質,斷難以文字描摹。只可謂‘無言之美’四個字?!北娙寺犓@番贊美,自然是到了極處,都不再有話。唯蘭兒自己悵然若有所思。
六人吃完早飯,便奔南市口而去。大家都道此時一定已經是人頭攢動了,緊趕慢趕走過來,卻發(fā)現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偌大的南市口,空空蕩蕩,除了王顯擺的攤子,和王慧龍幾個站在后面,看診的病患就稀稀拉拉幾個。
蘭兒忙跑過去問王慧龍:“不是說太原郡很多人生病嗎?怎么才這么幾個?”王慧龍也納悶:“不知道啊。再等等看吧?!?/p>
此時在看診的正是高樂安母女。樂安正懇求王顯:“王醫(yī)師,請你救救我阿爹吧。”王顯道:“昨天不是已經和你說了嗎,已經病入膏肓,沒法救了?!睒钒材概蝗还虻搅说厣?,哀求道:“求求你了!”邊說邊跪在地上哭。王顯去拉她們,母女倆死活不起來,就這樣跪著。
王顯又拉了幾下,始終拉不動她們,似乎心也軟了,便道:“也罷,只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救得活救不活,就看他的造化了?!睒钒材概畾g天喜地地站起來,樂安道:“多謝醫(yī)師,只要救活阿爹,以后讓我們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p>
王顯問道:“你們家就你們母女倆,沒別的男丁了嗎?”
樂安道:“小女還有個從兄,不過已出門在外有年了,家中就三口人?!?/p>
王顯抿抿嘴:“這事就比較棘手了。”
他抬頭四周看了看,忽然發(fā)現人群中的鄭羲,便問道:“鄭公子,不知是否愿意幫一幫這兩位呢?”
鄭羲沒想到他會問自己,忙道:“當然樂意效勞。”
王顯招招手,讓他湊過來,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
鄭羲聽完“撲哧”一笑道:“王醫(yī)師高明,在下一定不辱使命,哈哈。”
王顯竟從懷中掏出錢交與鄭羲,道:“這是昨日所受錢資,原物奉還,此事就拜托了?!编嶔送妻o道:“王醫(yī)師這就見外了。錢你拿回去,這點小錢在下還出得起?!蓖躏@道:“鄭公子家中寬裕固然不假,然這錢是為這兩個窮苦人出的,怎可還叫鄭公子破費。再說這錢本就是你的,昨日那張方子也值不得這許多錢。鄭公子不必推辭了?!编嶔藞?zhí)拗不過,只好收下。
等兩人說完,蘭兒忙跑過去問道:“六兄,王醫(yī)師讓你做什么?。俊编嶔松衩氐氐溃骸斑@事啊,王醫(yī)師說要對你保密,嘿嘿?!碧m兒悻悻地嘟了嘟嘴。
鄭羲轉身對樂安道:“你爹現在何處?”樂安道:“已經被永寧寺的人抬回定襄了?!编嶔说溃骸澳呛?,等這邊的事一了,我便與你們去定襄。”樂安母女連聲道謝。
此時下一人走上來,正是那日見到的盛家人。后面王慧龍問道:“你家子女呢?怎么就你一個人來?”
那老丈走上來便哭喪著一副表情道:“長者,請你去勸勸我那幾個不孝子吧,昨天陸修靜知道王醫(yī)師來,私下里傳出話,說若去找醫(yī)師看病,以后就別到天師觀,他們就都不敢來了?!?/p>
王慧龍道:“也罷,你先站到一旁,下面二狗上來吧。反正他們病癥差不多,等王醫(yī)師找到了治病之法,再去醫(yī)治你家?guī)讉€便是?!闭f著,一個后生走了上來。他也和盛家子女一樣,全身布滿紅瘡,不停地抓撓。
王顯把了那二狗的脈,凝神想了一會兒,道:“肌膚搔癢,當是濕熱之癥。不過早聽說你們已服過苦寒燥濕的方子了,不但無用,反而病情更甚,是這樣嗎?”
二狗點了點頭。
王顯皺眉道:“這可真是奇怪。二狗你再想想,近段時間有沒有什么異常的事情發(fā)生?”
“你是指什么?”
“比如說……等一下!”
王顯忽然停下話頭,用鼻子嗅了嗅,問道:“你身上是什么氣味?”
二狗看了看自己身上道:“你說我身上嗎?沒什么啊,就是早上來前曾經沐浴?!?/p>
“這不是皂角的氣味,你用的什么物事洗?。俊?/p>
“是一種叫‘香皂’的東西,洗了之后很舒服的?!?/p>
“哪里來的這個什么香皂?”
二狗支支吾吾道:“這……”
后面王慧龍見他猶豫,急道:“你這二狗,以前你小子一年也洗不了幾次,現在倒勤快,居然早上起來沐浴。還不快給王醫(yī)師說香皂是哪兒來的?”二狗道:“鄉(xiāng)老你別提以前了,我知道那時候我不愛干凈,可我現在很愛干凈的,每天要洗兩次呢。”王慧龍驚道:“每天洗兩次?你這豎子瘋了?”二狗道:“不是,要是不洗,就全身發(fā)癢,洗一下會舒服很多?!?/p>
王顯聞言,沉吟良久,道:“要不你回去取那香皂來讓我看?”二狗答應一聲,便飛奔回去。
這邊綦毋尷尬地對檀羽道:“說起來,我也有好久沒沐浴了?!北娙艘环靶Α?/p>
檀羽笑道:“自古以來都是‘三日一沐,五日一浴’,你這是正常的。”
蘭英則問:“這香皂會是誰給二狗的呢?”
檀羽沉吟道:“聽二狗的意思,似乎不像是天師觀的人?!?/p>
“會不會是永寧寺?”
“有可能。永寧寺的僧人重視清凈意念,自然要從潔凈身體做起,而且二狗這樣支支吾吾,想必是害怕讓天師觀知道,那就只能是天師觀的對頭永寧寺了?!?/p>
蘭兒則在一旁咬牙:“又是永寧寺,這永寧寺怎的如此詭異?”
不多時,二狗跑了回來,手中拿著一塊白白的東西,想必就是香皂了。
王顯接過香皂來看了一會,又聞了一下,也沒發(fā)現什么名堂,于是搖著頭道:“這東西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我從沒聞過?;蛟S是產自異域的東西?”
鄭羲忽道:“賢弟,你書讀的多,書上有這東西嗎?”
檀羽過去取過香皂來聞了聞,皺眉道:“這物事從沒見過,似乎不像是天然所產,你們也看看?”說罷便遞給鄭羲。
眾人依次看過,最后交到蘭兒手上。蘭兒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陣,若有所思。檀羽見狀忙問:“蘭兒發(fā)現了什么?”蘭兒抿著嘴唇道:“沒什么,只是隱隱覺得有點奇怪。”說罷便將香皂還給王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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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膽量
王慧龍適才也聽到了檀羽他們的談話,此時便問:“二狗,這香皂是不是從永寧寺來的?”二狗驚道:“長者,你如何知道?”王慧龍道:“只說是不是,別管我如何知道?!?/p>
二狗沉默了一下,方道:“是。前段時間我全身發(fā)癢,幾位街坊告訴我,永寧寺的許住持說這是因為沒有日日沐浴的緣故,身上長滿了一種叫什么細菌的東西,一定要用他們那里的香皂才能殺死這東西。所以大家都買來用的?!?/p>
王慧龍轉頭問盛家人道:“你家也用了?”盛家人點點頭。王慧龍便對王顯道:“王醫(yī)師,看來問題就出在這香皂之上啊。不知道該如何醫(yī)治?”
王顯搖搖頭道:“問題就的確在這香皂上,不過這香皂我從沒見過,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醫(yī)治之法,要回去翻翻古書上是否有所記載才行。當務之急,是要讓大家先停止使用這香皂?!?/p>
二狗忽道:“王醫(yī)師,既然你也說不上病因是什么,又怎知是香皂的問題呢?不用香皂沐浴會很難受的?!?/p>
王顯冷哼道:“老夫自信行醫(yī)數十年,什么奇異病癥沒見過。你們這病如此奇怪,自然是有什么未知的病因出現。恰好大家又都用了香皂之后就病了,病因不是它又是什么?”
誰知二狗怯生生地說道:“可是我在定襄縣有幾個生死弟兄,他們也用這種香皂的啊,但他們都說洗了很舒服,沒有得我這種怪病。他們幾個絕不會騙我的,所以我覺得不可能是香皂有問題。”
王顯聞言,二話不說就去收診療箱,準備起身走人。
王慧龍見狀連忙求情道:“王醫(yī)師請息怒。二狗不知天高地厚,你怎能和他一般見識。”
王顯嘆口氣道:“但凡醫(yī)師診病,必須病患全力配合。只因最清楚病患身體的,不是醫(yī)師,而是病患自身。鄉(xiāng)老請看,老夫大老遠跑來,病患不過寥寥數人,即使來了的,也如二狗這般將信將疑。若是一劑湯藥下去,立竿見影,他便信你是神醫(yī),否則棄之不用,如此又怎能治好疾病呢。長者恕我直言,太原的瘟疫,病不在身,而在于心。何時解決了鄉(xiāng)民心中之病,身體之病自然痊愈。這非老夫之能,只得告辭了?!闭f罷便起身離開。
王慧龍無奈,也只得放他走。這時盛家人跑上來問道:“長者,那我家孽子怎么辦???”王慧龍嘆了口氣道:“你也聽到了,王醫(yī)師也說沒辦法,只好差人再另尋名醫(yī)了。”盛家人一聽急了,竟流下淚來,說道:“他們哪里還能等著再去找醫(yī)師啊,到時候醫(yī)師找來了,人卻沒了,怎么辦?”王慧龍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蘭兒早看不下去了,上前問道:“這么嚴重的瘟疫,為什么郡守不出面?”
王慧龍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太守日理萬機,這事還是不必勞煩他老人家了吧?!?/p>
蘭兒氣道:“你這鄉(xiāng)老真奇怪,明明比那太守年齡還長,居然叫他老人家。府衙不管鄉(xiāng)民的生死管什么?我這就去衙門請愿,你們誰陪我去?”
她剛問完,檀羽立即響應:“蘭兒所言不錯,此事該當讓官府出面。走,我陪你一道去!”
蘭兒哪想到他會第一個反應,詫道:“懦夫公子,你不是懦夫的嗎?”
檀羽見她詫異的樣子,微微一笑,便伸手過去向她一揚。蘭兒也抱以一笑,即過來大方地拉住檀羽的手,二人風風火火向衙門去。
此時的檀羽,心中還有一個疑惑,卻是不能為人道的。這香皂的出現實在太過詭異,連王顯這樣知名的醫(yī)師都束手無策,解釋只有一個,這一定是所謂穿越者制造的。
他不懂香皂的工藝,也想像不出到底是一些什么樣的人,有心來做這樣的東西。但至少現在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這個香皂的制造一定存在工藝問題,才會導致這么多鄉(xiāng)民患病。
想通這些,檀羽立即明白了王顯的意思。鄉(xiāng)民之病,不在于身,而在于心。他此行的任務,正是要治愈已經崩壞的人心。此時,他必須順著香皂這條線索,挖出后面的穿越者們。有了禍亂之源,才有醫(yī)治之法。而眼下的當務之急,正是首先找出這香皂的來源。
羽、蘭二人在前走,鄭羲跟上來笑道:“你們兩個真是有趣,做起事來都這么火急火燎的?!迸赃吿肇憣氁驳溃骸熬褪?,像一個娘胎里面出來的?!编嶔说溃骸爸豢上зt弟有了阿英,要不然……嘿嘿?!彼呎f邊看了一眼綦毋,弄得綦毋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鄭羲哈哈大笑起來。
蘭兒才沒理他們,徑直便奔到縣衙門口??蛇€沒走到,就見楊烈正在衙門口和一個背影說話。蘭兒感到有些奇怪,連忙退回身來,在一個墻后躲好,然后問檀羽:“那邊那人好熟,是誰呀?”
檀羽在她旁邊藏好,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看了一眼,趕緊撤回身來,小聲道:“那是……那是許穆之!”
這個名字,讓眾人都驚出了一聲冷汗,再不敢說話。檀羽和蘭兒就這樣小心躲著,呼吸相對,各自想著這許穆之怎會在此,卻不出聲。
直到許穆之與楊烈說完話,急急地離開,眾人才松了口氣,至少他沒發(fā)現己方諸人。
蘭兒忙小聲與檀羽商量:“許穆之怎么會在這太原郡衙?莫非他和那楊烈是一伙的?”
檀羽沉吟片刻,回道:“極有可能!昨天的比試一開始分明是兩邊各出一個人做評判,怎么到最后郡守楊烈卻會出現?而且他的判決明顯偏向永寧寺,這就說明他根本是被許穆之收買來幫忙的。許穆之知道那個王慧龍軟弱,不敢對太守說不,于是他才定下這一場比試,并且是必勝的局面。而王慧龍那老夫子,雖然表面軟弱,但也必定察覺到了不對,所以他一面阻止我們來找太守,一面又在昨夜邀請王醫(yī)師來衙門赴宴,其實就是要調查楊烈和許穆之的關系。這也許就是為什么,許穆之昨夜沒有離開太原,反而這時候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蘭兒點頭道:“嗯,說得沒錯,看來這里盤根錯節(jié),并非表面那么簡單。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我們的力量太弱了,如果郡守真的被收買,那光憑我們這幾張嘴,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用處?!?/p>
后面陶貞寶建議道:“要不先回去告訴師父吧,看他有什么主意?”蘭兒皺眉道:“一來一回得多長時間啊,到時這里是什么情況都不知道了。檀公子,你有什么主意?”
“去定襄!”檀羽突然斬釘截鐵地道。
蘭兒被他的決定嚇了一跳,迭聲道:“哇!去定襄?那可是許穆之的地界?許穆之是定襄的一霸,我們上次從定襄經過時就聽說,那里是沒人敢惹他的。我們去闖他的地界,豈不是太危險了?”
檀羽卻并不看她,只是語氣堅定地道:“怕什么!我們的力量雖弱,但一樣可以做事。你們都看到了,那二狗之所以不肯停止使用香皂,是因為他說定襄人也用這香皂,卻沒得同樣的怪病,所以他不認為是香皂有問題。而我們要想說服他們,就必須查清楚出現這樣情況的原因是什么。”
蘭兒從剛一開始見面,就稱檀羽為“懦夫公子”,她只道檀羽是個沒血性的讀書人??伤藭r才終于明白,檀羽并非膽小,他膽子大著呢。只不過,他的膽量,是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于是蘭兒也毅然道:“檀公子有‘斷案第一’的名聲,此行一定能查清真相。我要與你們一道去定襄!”
檀羽笑道:“這下不叫我‘懦夫公子’了?”
蘭兒“嘻嘻”一笑,擺手道:“不叫了不叫了,以后再也不叫了?!彼哪涌蓯壑畼O,加上略顯尷尬的神色,竟讓檀羽心懷也為之一蕩。
陶貞寶見蘭兒已經決定,只得道:“既然如此,不如你與檀兄他們前赴定襄,我騎快馬回去向師父稟告此間之事,如何?”
蘭兒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上前向他小聲說了幾句話,然后道:“師弟你一定幫我好好和師父解釋,小蘭兒真的很想做事情呢?!碧肇憣毜溃骸胺判陌蓭熸ⅲ瑤煾敢欢〞斫饽愕目嘈牡?。那我走了,你可要小心啊,我們幾個可都與永寧寺僧人打過照面?!?/p>
他又轉向檀羽抱拳道:“檀兄,前路多艱,善自珍重?!碧从鸬溃骸疤招忠彩?,事盡人為吧?!碧肇憣毼⑽⒁恍?,又向眾人告辭,便轉身離去。
這邊鄭羲則道:“正好,我們還可以順道去治療樂安之父?!?/p>
檀羽道:“咱們一下子多了三個人,行屋恐怕坐不下了,六兄再去雇輛馬車吧?”
蘭兒忙叫喚起來:“我要坐行屋,和蘭英姊一起坐?!边呎f她邊去拉住蘭英的手。
檀羽微微笑道:“依你就是。去定襄不過大半日路程,說話就到了。我去和樂安母女坐一輛車,正好把香皂的事問問她看。”
說著,眾人便各自回去準備,等一切收拾停當,一行人便直奔定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