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將君》(23)
【九】
?? ? ? 孩子咯吱咯吱的笑聲從屋中傳出,使人聞之心軟。
? ??? ?屋門半掩,自外依稀可見里面燭光融融,暖意徜徉。孩子幼小而柔軟的身體伏趴在榻上,一雙黑眼大睜,兩只肉乎乎的小手拼命向上亂揚,極力想要去抓那一枚被娘親捏在手中逗弄他的石鐲。
? ? ???而他的娘親此時笑容溫和,注視他的目光中滿是愛意,輕輕舉起的右臂闊袖半滑,露出里面的纁色細羅以及一截雪白皓腕。
? ? ???這幅畫面過于美好和溫暖,以致葉增佇足門口許久都不忍心進擾。最后仍是秦一察覺到了他的氣息,回首顧他,這才使得他一時回神,然后邁檻入內(nèi)。
? ? ???將手中外氅披上她的身子,葉增伸手去握她滑出衣袖的那截細腕,“深秋夜冷,當心著涼?!?/p>
? ? ???他身上依舊是全副披掛,連佩劍都未解,顯然是一回府便徑往這邊來了。而他的到來似乎帶來一股肅寒之氣,連方才猶在榻上玩鬧甚歡的孩子都不再出聲,睜大的眼睛瞪得圓鼓鼓的,小小的身子向后拱退了幾寸,竟是渾然戒備的模樣。
? ? ???秦一不禁輕笑,轉首看他。
? ? ? ?他此時雖臉色平和,然而緊抿的嘴角卻仍是泄露出他心中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般輕松。
? ? ? ?今日本是淳王冊后的吉日,然而亂事卻一件件接踵而至——晉國出兵進犯淳國北境的戰(zhàn)報于冊后大典之上被人送至,其后朝中三公當眾闖殿、叩諫淳王罷撤他手中軍權,而淳王大怒之下竟當廷張表己欲舉兵南下伐均之意、斥退三公之后更是即刻手詔,以他為此番征北行營大都統(tǒng),令他掛帥北上、統(tǒng)淳國北面四大海軍邊營、東出海軍抵御晉軍。
? ? ? ?她在府上雖未出門,可經(jīng)人幾番傳報,也已聞得這一件件亂事。
? ? ? ?睹他此刻神思,她已能揣度出他的心情,便只字未提國事,僅和緩一笑,回頭看榻上,對正圓瞪雙眼的孩子道:“瞧,爹爹一回府便來看你了。”
? ? ? ?方九個月大的孩子雖半懂不懂她說的話,然而卻仿若是雄性天成一般地瞬也不瞬地盯著這個闖入屋中的男人,半晌后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他腰間佩劍。
? ? ? ?葉增本是抿直的嘴角漸漸上揚,伸手去抱這榻上的小人兒。
? ? ? ?可誰知孩子卻掙扎亂踢地不叫他碰,又扭頭如小獸一般一口咬上他右手的食指,口中嗚嗚地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含著他的手指怎么都不肯吐,不多久便有粘滑的嬰兒口涎順著他的指腹滑下。
? ? ? ?秦一先是驚訝,待看見葉增略手足無措的模樣后又笑出聲,輕聲提醒道:“囂兒近來方在長牙中?!?/p>
? ? ? ?他于是微微鎮(zhèn)定,卻又聽見她道:“你葉將軍平日里軍務繁忙,一月中能有二、三日回府時囂兒還未入睡便已難得,他見你眼生、不叫你碰亦是常理?!?/p>
? ? ? ?他又轉而尷尬,遂低頭看咬著自己手指死也不肯放的孩子,神情漸緊,似乎在琢磨該怎樣下手。
? ? ???這一大一小竟如對峙一般,互盯著對方不肯挪眼。
? ? ???片刻后,葉增放棄思考,直接用蠻力抽出右手手指,同時伸出左手一把扯住孩子背后的衣衫,將他狠狠地提至自己面前,“好小子,牙還沒長全,便敢咬你爹了?”
? ? ???孩子懸在空中的身體不停地撲騰,一張小臉掙得漲紅,然而沒過多久便如泄了氣的牛皮袋一般軟了下來,僅那一雙眼猶睜得圓鼓鼓的。
? ? ???秦一下意識站起,便見葉增反手一托,將孩子向上輕拋出去。
? ? ? ?她一聲驚呼卡在嗓間未出,又見他展臂將落下來的孩子穩(wěn)穩(wěn)抱住,一把扛上肩,探手揉了一把孩子的腦袋,“小子,此番記住你爹了罷?”
? ? ? ?孩子經(jīng)他這般一拋一接卻未哭鬧,先前圓瞪的雙眼此刻一點一點瞇合,小身子趴在他肩頭,須臾后竟咯咯地笑出聲來,兩只小手四處亂舞,儼然是喜歡上了這游戲。
? ? ? ?秦一方才緊提的心此時落定,瞅著這一大一小,略無奈地揚起唇角。
? ? ? ?葉增亦展笑容,將孩子慢慢地放回至榻上,但見他的小眼神黏在自己腰間不動,便又伸手解下佩劍,擱在了孩子身前。
? ? ? ?孩子如獲至寶一般撲上去,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摳摸冷硬的鐵鞘,小嘴微張,眼中又是興奮又是好奇。
? ? ???秦一起先擔心孩子會因年幼無知而不小心為劍所傷,待見孩子僅是摩玩劍鞘、毫不知曉其中深藏利刃,這才略略放心,轉眼去望葉增。
? ? ???他此刻神態(tài)松弛、意態(tài)和緩,眼底注有笑意,身上儼然已洗去之前剛回府時的肅冷之氣,而深深緩解了他心中僵緊情緒的,無疑便是方才與兒子的這一番玩鬧。
? ? ???似乎知曉她在看他,他立刻回首轉顧,伸掌牽過她的手腕,笑道:“囂兒聰巧之度,像你。”
? ? ? ?“才這點大,便喜歡這些兵武利器,”她故意蹙眉瞅他,假意擔心,“卻是像誰?”
? ? ? ?他只是笑,看向孩子的目光中添了一點期冀。
? ? ? ?因見他此時心情轉好,秦一這才稍稍斂容,將話題引向國事,簡單問道:“幾時出征?”
? ? ? ? “明日正午?!彼穑坪跻驳∮诙嘟忉?,只是臉上笑容微泯。
? ? ? ?邊疆戰(zhàn)事緊急,王詔既下,他便斷無耽擱軍情之理??v是他心中不豫孟守文此番僅為了令他再豎戰(zhàn)功威名而堅持令他掛帥北征的決定,卻也需按章行事,在告退出宮之后便親自前去點校了天翎軍五千兵馬,令其攜備糧甲,作為他此番出征的麾下親兵隨他同赴北疆。
? ? ? ?當年河南戰(zhàn)場上他麾下眾多校兵都已因功拜將、如今于各大邊軍中各領兵馬,天翎軍中的這些精兵們又何嘗不羨冀于此,故而今日北疆戰(zhàn)報一經(jīng)傳布,受他點校入北征親兵陣中的校兵們幾乎是個個雀躍、熱血難當,無一不渴望能夠經(jīng)此役而一戰(zhàn)拜將。
? ??? ?麾下士氣高漲自是好事,但他卻無法如這些士兵們一般雀躍。
? ? ???良久,他終是未多言,僅將她的手腕又攥得緊了些。
? ? ? ?她感到疼痛,卻未做聲,悄然伸出左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緩緩摩挲了一陣兒,覺出他繃緊的身子漸漸松緩,這才將他的大掌拉下來,勾住他的手指。
? ? ? ?他低頭看進她眼中,那如同初見一般的溫和寧靜的目光頓時令他忽卸心防。他清晰地憶起當年在王宮中與她初見的那一夜,她立在馬場邊、攏著紅色闊袖向他輕柔進言的模樣,那字字句句曾經(jīng)那般知解他心、又終助他得償所愿。
? ? ? ?“北疆四營將兵戍邊又何嘗容易。”葉增冷不丁地開口,竟對她道出心中不懌的原由,“北海大營的彭澤成將軍效力于北疆凡三十年,論資歷聲望、海戰(zhàn)經(jīng)驗,此番都應由他掛帥御敵。而今我堂皇受命、掛帥于北疆宿將之前,這才是真正的僭位奪功。且我本不擅海戰(zhàn),此番雖未必會與晉軍兵戎相見,然倘有萬一,我一人安危事小,貽誤數(shù)萬將兵事大。為將之道,本不該如此。王上今日之詔,我心實難然之。”
? ? ? ?秦一靜思,然后輕嘆,“你只顧你的為將之道,卻不曾體會到王上的心思與難處?!?/p>
? ? ? ?葉增聞言皺眉,卻示意她說下去。
? ? ? ?“王上對你的心思,‘所親所信’四字足以括之。至于王上的難處,”她盯住他,聲音輕低:“倒是不難理解:北疆諸將多為先王舊臣,與朝中世家老臣過從亦密,當此將要舉兵南伐之際,王上定不欲國中除你之外還有身擁人望、能夠統(tǒng)兵南下的另一將選,此外王上亦需顧慮待京南諸地大舉發(fā)兵、京畿南面兵防無可重倚之后,這身后北面會否不慎有亂——朝中老臣們的態(tài)度你今日在殿上當是看得分明,倘若北海宿將此番護國保疆盡得人望,待你將來揮師南下之后,你焉知他們不會挾北疆諸將之威做出什么對王上不利的事情來?王上深解歷朝之中的腌臜陰舊之事,又豈會予北疆將領此番筑立大功的機會?”
? ? ? ?葉增將她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悶塞的胸際一時霍開,搖頭喟道:“我卻沒想過這許多。然王上既是如此顧忌北疆諸將,將來我若一朝領軍南下,王上豈非亦會疑我身擁重兵于外、會有不臣之心?”
? ? ???秦一未搖頭亦未點頭,只是道:“我方才已說,王上對你的心思,無外乎便是‘所親所信’四字。除非王上將來不肯再信你——”她略停頓一下,“但這又哪里可能?”她的唇邊滾過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可神色卻淡了下去,“你雖將統(tǒng)兵南下,但妻、子俱在畢止,王上豈非不知你是至情至性之人,有妻、子在此,你在外便絕無一絲不臣的可能?!?/p>
? ? ???她這話瞬時勾起他的歉疚之意,葉增定望著她,開口想要說些什么,然而卻被她伸手覆口,未能說出一字。
? ? ???“我并無怨你之意?!鼻匾荒樕饾u回暖,復又沖他展顏一笑,“我十六歲與你相遇,深知在你心中何事最重,其后二年雖未能得見你一面,然而我卻仍是等到了你來娶我——既然那時都等過來了,這往后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 ? ???葉增頗為觸動,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可表心中之情,只徑直將她擁入懷中。
? ? ???硬甲之下他的心跳得沉而有力,覆在她背后的手掌暖而厚實,一如當初。
? ? ???半晌后,她才聽見他附在她耳側開口,其聲肅冷,其情深熱:“我葉增能娶你為妻,是何幸矣!終我此生,所立戰(zhàn)功,五分屬我,更有五分當屬你?!?/p>
? ? ???她抿唇,眼角亦笑得微微揚起,“我又豈是圖你戰(zhàn)功?只望后世史官若為你立傳,我能與你合傳入史,世轉星移,不必分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