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義黨

　　盛夏時節(jié)的天啟忽然落了一場豪雨。

　　燕子園在陰霾中沉睡不醒。

　　淅瀝的雨簾打在井石上，濺起一片一片驚心動魄的水花。

　　已經(jīng)是入京的第四天。精力充沛如獸的顧西園拉著白遠(yuǎn)京見了一撥又一撥商賈，開了一場又一場會議。兩人殫精竭慮，終于將峽谷銀礦與白河教坊的事情商議出了一套方案。好容易歇息下來，白遠(yuǎn)京沾上枕頭已經(jīng)沉沉睡去。

　　“阿淳，阿淳?！?/p>

　　窗外雨聲不絕。半夢半醒之間，白遠(yuǎn)京似乎聽到有人在叫他。

　　他睜不開眼，渾身暖洋洋的仿佛在水中，透過水面他見到了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姑娘的長發(fā)從額頭中間梳到了腦后，小麥一樣的皮膚，笑起來有口潔白的牙齒：“懶鬼阿淳，起來，快起來?！?/p>

　　“格桑梅朵，是你嗎？”

　　“阿淳，阿淳?！惫媚锫牪坏剿穆曇?，只是對著水面呼喚他的名字。

　　白遠(yuǎn)京想爬起來，身體卻像被千斤巨石壓著無法動彈。透過水波，他看到姑娘緩緩站起身，滿臉的失落。

　　“不要走，格桑梅朵，我在這里啊”，白遠(yuǎn)京努力掙扎，可是眼前的景象讓他睚眥欲裂。

　　一匹毛色斑駁的野馬走了過來，帶著雷鬼面具的男人將格桑梅朵一把提上了馬背。那個男人赤裸著上半身，肌肉像是一整塊的黑鋼。格桑梅朵沒有掙扎，她被平放在馬背上，眼神寂靜而絕望。領(lǐng)口有些敞開，露出凝脂一樣雪白的脖子，尖尖的下巴吹彈得破。她只是一直在呢喃：“阿淳，阿淳?！?/p>

　　野馬駝著格桑梅朵走得很慢，白遠(yuǎn)京在水底望著她遠(yuǎn)去。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了，劇烈起伏的胸廓將所有的血液全部推到了腦子里，眼眶像是要炸裂開來。

　　岸邊不知何時站了個黑袍的男人，他蹲下身對白遠(yuǎn)京說：“都是假的，是假的。記住你要做的事，那才是真的。這只是個夢，會醒的，格桑梅朵在等你?！?/p>

　　然后白遠(yuǎn)京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在下沉，下沉。

　　他最后只記得，全部的水和整個世界，都是青銅色的。

　　“白遠(yuǎn)京，快起來，干！”

　　白遠(yuǎn)京從夢境中艱難的睜開眼，就見到了曲臨江。

　　“你怎么回事？又發(fā)癔癥了？”曲臨江雙眉緊鎖。

　　“還好，只是頭疼得厲害?！彼醋☆~頭，摸到滿手的冷汗。

　　“不只是頭疼吧。你睡了足足有二十四個對時，兩天兩夜！”

　　“這么久了？”

　　“請個大夫瞧瞧吧?！?/p>

　　“不必了，喝口水就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白遠(yuǎn)京搖搖頭，走到銅盆邊洗了把臉，努力揮去夢境的影子。自從來到東陸后，他常常反復(fù)地做著同一個夢。

　　“什么都自己扛著，你不是神。這世界那么大，總有你扛不動的事情啊?！鼻R江的憤怒來得沒有征兆。

　　白遠(yuǎn)京一愣之后握住了曲臨江的肩膀，等到他平息了怒氣才說：“臨江，我們是兄弟嗎？”

　　“這還用問？”

　　“好。這次來東陸，我們是要救她。你知道這點，難道還不夠？”

　　“臨江，我現(xiàn)在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怎么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真遇到危險，還得你來保護(hù)我啊?！卑走h(yuǎn)京繼續(xù)說。

　　曲臨江想到了什么，終于壓下話頭：“顧西園在客廳等你一陣子了。”

　　“這個顧平臨，認(rèn)起真來確實讓人有些頭疼。”

　　“他說今天不談公事，約咱們?nèi)グ惨胤宦犅犌?，喝喝酒?！?/p>

　　“那你還不趕緊去換身衣服。穿成這么皺巴巴的，怎么喝花酒？別忘了，咱們的身份是游商。”

　　“我穿得很差嗎？”

　　“唔……”白遠(yuǎn)京叉著下巴看他。

　　“干！”曲臨江這聲干字里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大清早的那么大火氣，沒有睡好吧？”白遠(yuǎn)京這才說。

　　“燕子園太奢侈。以前在北陸風(fēng)餐露宿，哪歇過這么好的園子。實在是不習(xí)慣?！?/p>

　　“所以說你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頭的命?！?/p>

　　“你才小姐呢，你全家都是小姐?！?/p>

　　笑罵聲中，曲臨江回房換衣服去了。

　　等候在客廳里的顧西園強壓著怨氣。換做旁人讓他這樣虛擲光陰，早將那人家的房門踹了個稀巴爛。對白遠(yuǎn)京，顧西園卻不得不耐著性子等。一來確實是傾心結(jié)交，二來這幾日也將他累得夠嗆。平臨君自己對認(rèn)準(zhǔn)的事情雷厲風(fēng)行，精力過人，也還愿意顧及常人的感受。他幾乎將客廳的點心用個精光，才將白遠(yuǎn)京盼了出來。一見之下，怨氣卻去了大半。

　　九原來的游商仍是一襲青衣，只不過多了枚白釉玉環(huán)束發(fā)。無瑕美玉與白遠(yuǎn)京含而不露的英勃之氣相得益彰，整個人在雨中的庭院里光芒四射。

　　“不得了不得了，帝都第一美男子?！睅兹障嗵幭聛?，顧西園與白遠(yuǎn)京在生意之外，多了幾分熟絡(luò)，言行不再過分拘泥：“遠(yuǎn)京啊，將你帶到安邑坊，我太有面子了?！?/p>

　　“煮雪亭之后，早等著西園這頓酒了。”白遠(yuǎn)京望望天色：“就是天公不作美，不能乘興游覽一番?！?/p>

　　“去的地方，絕不會讓你失望。”顧西園并不明說，將白、曲二人讓到白家的馬車?yán)?。車夫長鞭一揮，駛離了燕子園。

　　幾日相處下來，顧西園對白遠(yuǎn)京的待人接物有了更深一層的認(rèn)識。從白河峽谷回天啟的路上，白遠(yuǎn)京告訴顧西園，此行還有個目的，是想尋找失散多年的弟弟。顧西園當(dāng)即表示要幫忙，卻被白遠(yuǎn)京推辭了，說是自己的私事，不好叨擾。顧西園又舉薦顧襄張羅燕子園仆從的聘用事宜，白遠(yuǎn)京沉吟良久，提了幾點要求。

　　“我的人一定要精干，要求嘛不多也不少。做人要有擔(dān)當(dāng)，講義氣；辦事情要肯動腦子，夠扎實。照這幾條去找，寧缺毋濫?！?/p>

　　一句話將做人做事說得清清楚楚，落門落檻，單這份見識就讓人欽佩。

　　回到天啟，顧西園照著自己的性子張羅操辦白河峽谷的事情，白遠(yuǎn)京從沒說過一個不字。

　　因此，顧西園早就打算好了，今日這頓酒一定要讓白遠(yuǎn)京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更何況他早已洞察到白遠(yuǎn)京的天啟之行，白河峽谷之外恐怕有更大的動作。那會是怎樣的驚天之舉？這么刺激的事情，如果沒有顧氏參與其中，顧西園腸子都要悔青。所以他想借著酒宴，探一探白遠(yuǎn)京的口風(fēng)。

　　身為天下名利場的中心，天啟城怎會不熱鬧？

　　號稱帝朝第一的煙花圣地，安邑坊又怎能不銷魂？

　　巷陌勾連的安邑坊中青樓林立，是各地進(jìn)京勤王的公卿子弟們必去的場所。這些仕宦之家的紈绔子孫揮金如土，橫行跋扈。亂世中的浪蕩子也多了幾分血勇。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加，為爭個女人就可以血濺五步。而緹衛(wèi)忌憚于世家的名望，常常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于直接與辰月對壘的殺手組織天羅山堂而言，再沒有比這里更好的藏身之處。天羅的訓(xùn)練極其嚴(yán)格，人數(shù)稀少，經(jīng)受不起損失。于是派遣外圍成員在安邑坊出沒，以重金收買可堪一用的武士，替他們刺殺帝都權(quán)貴，攪亂局勢。而世家子弟們都聽說了舉旗勤王的下唐國百里家已與天羅結(jié)盟，借助殺手的力量對抗辰月這件事。紛紛將被天羅雇傭看做勤王的義舉。沒有受雇者游蕩于安邑坊，尋找天羅的蹤跡。受雇者自知九死一生，又反將獲得的重酬在安邑坊徹夜買醉。這些世家子弟，被時人稱為義黨。義黨，天羅，緹衛(wèi)，各方勢力云集安邑坊，這座銷金窟在因緣際會下成了帝都最傳奇的地方。

　　平臨君的馬車抵達(dá)安邑坊，早就在浪蕩子中間傳開了。眾人的矚目中，馬車并沒有駛向月棲湖，反而停在了一座兩層的小樓前。

　　小樓白灰的墻壁已經(jīng)在歲月中斑駁不堪，只有大門上三個秀氣的篆字被風(fēng)雨洗刷得鮮亮。

　　“沐風(fēng)樓?！鳖櫸鲌@率先下車：“喝花酒要去月棲湖，聽彈詞就一定得來沐風(fēng)樓了?！?/p>

　　“原來不是喝花酒嗎？”白遠(yuǎn)京望著曲臨江，一臉無辜的表情，好像在說不是我的錯，要扁你去扁他。

　　顧西園愣神的功夫，曲臨江快步跑進(jìn)了沐風(fēng)樓：“誰要喝花酒了？”

　　白遠(yuǎn)京下車，自有妙齡的女子撐傘相迎。顧西園早就打好了招呼，侍女們眼尖得緊，一眼瞧出了今日的貴賓。

　　白遠(yuǎn)京回首顧盼，將煙雨之中的安邑坊盡收眼底，心中不由感慨。朝局不穩(wěn)，強敵環(huán)侍，可帝都的重重樓宇，紅男綠女們似乎置若罔聞，整個安邑坊在黃昏的雨幕中繽紛燦爛，好一個醉生夢死的溫柔鄉(xiāng)。

　　九原來的游商收購白河峽谷一事早被好事者廣為傳頌，天啟城中人人爭相一睹這豪富的風(fēng)采?？上贿M(jìn)京就入住了燕子園，無緣得見。所以白遠(yuǎn)京雖只在沐風(fēng)樓下略做回頭就閃身進(jìn)門，那一轉(zhuǎn)身的風(fēng)采卻已深深烙印在聞訊趕來的公子佳人們心中。有人自慚形穢，有人拍掌稱好，有人忿忿不平，但白遠(yuǎn)京心里清楚，在平臨君顧西園的襯托下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成。他用這種方式告訴天啟城的所有人，我白遠(yuǎn)京來了。

　　“來了就來了，起什么哄啊。”一位風(fēng)姿綽約的姑娘粉拳頻出，將圍著顧西園討賞的小廝們打發(fā)走，這才笑吟吟地沖豪富們行了禮。她打得有技巧，拿到金銖的小廝才軟綿綿地挨上一下，挨打者莫不滿心歡喜地離開。

　　顧西園是這里的熟客了，指點著問：“遠(yuǎn)京，你看可還滿意？”

　　沐風(fēng)樓的大堂干凈明朗，兩側(cè)用屏風(fēng)隔成了雅座，每間里簡單的擺著檀木圓桌與軟凳。云石的地板延伸到盡頭，有一座戲臺，樂班子正在彈奏《薔薇醉酒》。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淺吟低唱，歌聲流淌出來，融匯了前院里百合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與燕子園雕金砌玉的豪奢不同，沐風(fēng)樓是清新淡雅的。

　　“小徑通幽，料不到安邑坊有這樣的好去處。”白遠(yuǎn)京也不頭疼了，心情大好：“西園你可真會挑地方?！?/p>

　　“這位就是近日來名動京師的白公子了？”小醉久居天啟，閱人無數(shù)，看到白遠(yuǎn)京仍然眼前一亮：“好人才。”

　　“你看，不只我這樣說吧?！鳖櫸鲌@呵呵笑了。

　　“小醉老板過獎了?！?/p>

　　“我可不是什么老板，這里的老板是阿歡?！?/p>

　　“哦？”

　　“哦什么哦，我們能言善辯的白公子，原來見著美人也是個話都不會說的主兒?！鳖櫸鲌@憋了白遠(yuǎn)京一句，不等他還擊趕緊將話頭引向了曲臨江。曲大廚倒是比白遠(yuǎn)京放得開，與小醉有說有笑。

　　“沐風(fēng)樓好就好在清凈，尋常人是進(jìn)不來的?！睅兹障嗵幭聛?，顧西園有心之下已將白遠(yuǎn)京的喜好知道得七七八八。

　　嗅著雨中的芬芳，白遠(yuǎn)京也不想去問老板是誰，他只覺如釋重負(fù)，靜靜地閉著眼，略微點頭。

　　“顧襄派人通知了沒有，今日我把沐風(fēng)樓包下了?！鳖櫸鲌@實在好精力，幾日勞頓在他臉上絲毫看不出痕跡。

　　“信諾園是來人了，謝客的牌子也掛出去了，只不過……”小醉面有難色，“有撥客人來得早，請了幾次也請不動。說起來還是平臨君的熟人?！?/p>

　　“誰？”顧西園臉色有些難看。

　　小醉抓著他的掌心寫了個字。

　　“這個小混蛋！”顧西園低罵一句，卻不再提趕人的事，將白遠(yuǎn)京、曲臨江引到熟悉的雅間。

　　顧西園富可敵國，在天啟城又是有名的義黨中人，門下蓄士三千，愿為他赴死者不知凡幾，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這桌客人能讓驕傲慣了的平臨君有所忌憚，引起了白遠(yuǎn)京的注意。好在沐風(fēng)樓是間寬敞的大屋，放眼一望已經(jīng)看得仔細(xì)。方才在前庭被屏風(fēng)遮擋了視線，原來客人就坐在對面的雅間里。

　　一個四十來歲的胖子，一個二十來歲的錦衣人，四個精干的從人，看不出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那胖子手指上帶滿了金銀銅鐵的戒指，閃得人眼花。

　　“那些人是？”曲臨江也留意到了。

　　“不必管他們?！鳖櫸鲌@沒好氣地講。白、曲二人都聽出來了他想要掩飾什么，也不便細(x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