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城舊事(其四)
“怎么又問我,這個問題?”18號的五官蜷縮成一團,不知道是誤把飯菜里的姜片吃了,還是被11號灌了一口酒,“書記小姐,我現(xiàn)在,授權(quán)你來講這件事,我要吃菜?!?/p>
眾人再次爆發(fā)出一陣大笑,18號則完全沒搞懂是什么情況,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恐怕他沒意識到他的表達實在是太過天真可愛了。
“這件事啊,其實還要從去年說起——”12號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去年某一次活動的時候,我們撞見了他,物理撞見。通俗地來說,就是我們沒有注意到他路過,結(jié)果11號從異時域里退出來的時候,直接撞在18號身上了?!?/p>
錢笙悅差點把她嘴里的飲料噴出來。
“后來這個家伙,他居然直接在學校的論壇上發(fā)帖,表示他碰到靈異事件了。這可把我們嚇得夠嗆,你懂得,我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所以經(jīng)過我們研究決定,直接把他吸納進了組織,給予他18的編號?!?/p>
“那他不會不樂意嗎?”
“你想多了,”12號幽幽地一笑,“他家在拉斯維加斯,按他的說法,他媽把他生下來的時候,他就是個陰謀論者了?!?/p>
靠,真的就這么巧?那可太巧了。
今天的聚會已經(jīng)違反了諸多條例,眾人一陣閑聊之后便準備動身,乘坐地鐵返回學校。11號特別要求大家分年級走,于是到了最后,就理所當然地就只有關(guān)靈越和錢笙悅留了下來。
二人坐在地鐵站的長椅上,彼此之間都沉默不語,沉默得就像午夜時分無人的地鐵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飲酒帶來的亢奮消失之后長久的萎靡,抑或是處于巔峰的聚會結(jié)束后的失落。關(guān)靈越不知道錢笙悅在想什么,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因為他的腦袋正在胃里,被那幾瓶啤酒以內(nèi)臟的溫度按摩著。但是,看著錢笙悅復(fù)雜的神情和直視前方的眼神,他似乎感覺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在這種情況下,必須有一個人要來說點什么。
他從小起,就知道自己的動作可能沒有其他人快,不管是接住同桌隨時可能釋放尺子的游戲,還是參加自己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羽毛球比賽,他即使能夠獲勝,也從來不是因為反應(yīng)速度有多么優(yōu)秀。
也許他的父母不認為這是生理上的缺陷,這件事卻成了他的心病。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他一直在向上爬,卻越來越自卑,因為他總能發(fā)現(xiàn)在某一個方面或者另一個方面比自己優(yōu)秀的人。
他該怎么說服自己,讓自己明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長處呢、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蛟S他在等待一個契機。
“地鐵來了,別發(fā)呆了?!?/p>
關(guān)靈越猛然間被錢笙悅拉回現(xiàn)實,面前的地鐵已經(jīng)開始減速,他這才意識到等待地鐵的這幾分鐘在思維的高速轉(zhuǎn)動下飛速流逝掉了。他經(jīng)常會陷入這種深度的思考,在旁人看來,這時候的他就像時間被停止了一樣,全身的動作都會停滯下來。他從沒有想過在其他人眼里這樣的
晚上9點的地鐵里并不是空空蕩蕩,在周五這天,明顯比平時都要熱鬧。他找到了一個座位,所以果斷讓錢笙悅坐下了。
“剛才你想什么呢?”
“剛才???”關(guān)靈越略一思索,控制住面部表情,拋出了一個借口,“在想之前被困在2015年的時候我在想的事情。”
錢笙悅的表情有點困惑,顯然被他的語序和邏輯繞得有些暈?!霸凇冒?,我知道了。那么,我這么問吧,被困在2015年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2015年的時候我在干什么?!标P(guān)靈越抬起了頭,“因為當時我剛剛路過了天城一中的操場,看到了他們踢球的樣子,然后就想到了這件事情。4年前的事情仍然歷歷在目,4年的時間這樣就過去了,想想,實在是……”
“所以你很懷念過去的時光吧?”
這句話無意間直接戳到了關(guān)靈越的痛點,他的內(nèi)心深處某處的傷疤已經(jīng)被重新撕裂,流出暗紅色的鮮血,也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聊到這個話題。4年之前,他經(jīng)歷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時光,那段日子給他帶來的只有痛苦和仇恨,之后則是短暫的頹廢和長久的懦弱。
每個男孩都曾經(jīng)希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秘密基地,那是一塊不屬于父母,不屬于同學,甚至不屬于好朋友的不可以有外人踏足的地方。那里可能是荒草萋萋的郊外,某一個廢棄修車廠的半掩著門的房間,也可能是學校的某一個從不為老師家長所知的神秘角落,或者是在另外一個城市和別人合租的房子里屬于自己的那個擺上了電腦的臥室。只要走進去,就可以拋棄掉這個世界強加給年輕人的一切,重新拾回自己和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那些記憶,還有那些掛在墻上的在夕陽的照射下反射著舊日光芒的照片。
幻想是屬于年輕人的浪漫,幻想也能喚醒每個人的內(nèi)心中年輕的那一部分。每個年輕人或多或少都想象過,這個稀松平常,陳舊如故的世界上有著一扇通往內(nèi)心世界的門,它甚至都不需要維持一扇門的形狀,因為只要跨越了這條界線,另一側(cè)就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風景。那里有著人類無法企及的科技,從未發(fā)現(xiàn)的生物,難以理解的法術(shù),而最關(guān)鍵的是……這片世界可以只屬于一個人,一個童心未泯,一個想用并不充沛的想象力去想象這片桃源的那個人。有了這片桃源,這個人就擁有了可以逃避現(xiàn)實世界之神奇力量,從而全身心地沉浸在只屬于自己的歡愉之中。
桃源并不存在,它只是會在人們的想象中現(xiàn)身。
“喂,你還好吧?”
“嗯?”他低下頭,只見錢笙悅正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沒事,”他微微一笑,“我很好?!?/p>
微笑?心在流血的時候,臉上居然還能有笑容嗎?
“別傻了,你臉上的表情連又哭又笑都算不上。”
此時地鐵抵達了一個大站,身邊很多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關(guān)靈越總算能夠坐下來了。地鐵再次啟動之時,車廂里剩下的人已經(jīng)不足到站前的三分之一,說不定現(xiàn)在就算是說話都會有回聲。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錢笙悅突兀地開口了,“過去就是過去。就像擺在博物館里的文物,可以看,但是不可以碰,人人都想要有后悔藥,但是讓他們回到過去,就真的能夠改變未來嗎?”
對于這樣的想法,關(guān)靈越并不能完全同意?!昂蠡谒幹皇且环N通俗的說法,如果能夠回到過去,說不定真的可以改變未來。”
“但是你好像還沒有。”錢笙悅拿出手機,“10月份那次你說的事情,我留了個心眼,當天回去之后查了一下有沒有相關(guān)的新聞,結(jié)果是沒有。按照當?shù)孛襟w的作風,一定會把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發(fā)到網(wǎng)上或者報紙上,然而……什么都沒有。不只是那次,之后我們每一次穿越的時候,包括你這次,我私下里都有調(diào)查過,可惜沒有任何相關(guān)的報道,比如說‘北山區(qū)的廢棄工廠半夜被人闖入’,或者‘小伙經(jīng)過氣象站無故摔倒,罪魁禍首竟是除草劑電源線’,完全沒有這類的報道。”
“也許只是事情不夠大吧?!?/p>
“???那你覺得干出什么事情才能上新聞?等等,”錢笙悅嫌棄地扭過頭去,“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告訴我,要是你回到2015年去搶銀行,我不知情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p>
“這個還是有點困難,不過‘初中生放學路突然遭到毆打’應(yīng)該就差不多了,我可以回到2015年,把看我不順眼的人打一頓?!?/p>
關(guān)靈越似乎沒有意識到,此時自己露出了反派般的笑容,錢笙悅臉上嫌棄的表情幾乎被凍住了,“你今天看起來還真是不一樣。平時你的腦子里面都在想這些嗎?”
“什么?什么不一樣?”
“我覺得是因為你喝酒了,因為你平時不是這個樣子?!?/p>
“哦,那你覺得平時我是什么樣的?”
錢笙悅的視線看向了車頂,好像還真的開始思考他平時是什么樣子。然而,最后的答案卻讓他大跌眼鏡。
“我覺得你很倒霉?!彼蛔忠痪涞卣f道?!暗?,我也覺得你很幸運?!?/p>
“呃……”關(guān)靈越一時之間不知怎么回答,“謝謝?”
“不不,這不是我想說的,我今天喝得也有點多了,怎么說啊……”錢笙悅皺著眉頭瞇起眼睛,用手扶著她的額頭,這個動作直接把關(guān)靈越逗笑了。
她突然睜開眼睛,表情嚴肅地看著他,“很好笑嗎?”
“不,不……你接著說吧?!?/p>
“我現(xiàn)在不想說了,你必須要告訴我你剛才為什么笑?!?/p>
“這……”關(guān)靈越突然感覺他們兩個現(xiàn)在的樣子就像是小學生吵架,“如果我說出來,你不要動手?!?/p>
“你,說。”
“因為喝了酒這樣的原因讓別人看到了你平時不會表現(xiàn)出來的模樣,你剛才的樣子很可愛?!?/p>
他真的可以這么說嗎?難道自己的語言模塊過載了?
錢笙悅完全愣住,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好了,關(guān)靈越覺得一定是自己說錯話,但是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處理。她需要安慰嗎?還是自己開兩個自己的玩笑來舒緩一下奇怪的氣氛?還是說……
錢笙悅挑起一側(cè)的眉毛,用手指指向自己的臉,“我?可愛?你最好給我重新組織語言。我難道不漂亮嗎?”
“不不不不不,”關(guān)靈越壯著膽子連連搖頭,全然不顧錢笙悅臉上可怕的表情,“‘漂亮’……是低級的形容詞。你有那么多的長處,為什么會覺得別人首先需要用是否漂亮的標準來描述你?”
“低級嗎?行啊,來,你來描述我?!?/p>
“嗯,沒問題!你可聽好了……”
關(guān)靈越吸吸鼻子,試圖重新啟動語言模塊。什么?重啟失?。克懔?,還是以自律模式運行吧。
“你很漂亮?!?/p>
錢笙悅像是被閃電劈到一樣呆立在原地,不過最終,她還是跳出五行之外,回到了現(xiàn)實,此時她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旅行。
“你沒有談過戀愛嗎?”
“還真沒有?!?/p>
錢笙悅的表情瞬間舒展開來,臉上就像寫著“怪不得”三個字一樣?!霸瓉磉@樣啊。沒興趣嗎?”
“嗯?”
感謝今天的酒精,讓關(guān)靈越有了更多發(fā)揮他那貧乏的想象力的機會,讓他即使在地鐵這種公共場合也能不加考慮后果地發(fā)散思維。一開始,他并沒有聽懂錢笙悅在說什么。她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呢?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呢?碳原子周圍的共價鍵在他腦中被翻折、扭轉(zhuǎn),連帶周圍的粒子一起組合又分解,變幻出無數(shù)種千奇百怪的形狀,鋰元素也盡情地燃燒爆炸,不顧一切地把自己的軀體暴露在適宜溫度之下,綻放出洋紅色的火焰。一切都是那樣真實,任何想法都完全符合邏輯。從這里,到那里,再到那里。遙遙三十八萬公里的距離,人類曾經(jīng)徜徉過數(shù)千年,光量子卻只需要一秒。所有迸發(fā)的火花都有了結(jié)果,燃成了眩目的火焰。
“你是說……”他睜大了眼睛。
錢笙悅?cè)匀恍σ庥乜粗?,她的樣子美極了。
他費解地伸出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指向自己。
“你不會是說……”
錢笙悅笑得無比燦爛,她微微張開嘴,好似要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不過,她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回歸了人類原始的本領(lǐng),用身體的語言來表達。
此時此刻,她的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呼吸,都讓關(guān)靈越醉心不已,隨著她的身體向前傾,她和關(guān)靈越的距離比剛才更近,這讓他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錢笙悅伸出的中指。
所以,這一晚就是這樣了。
地鐵仍然在隧道里疾馳著,在列車停下之前,不會在前方看到任何的光亮。時間依然在流動,生活仍在繼續(xù),而上一秒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情,終將變成天城市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