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說主題是「冬日暖陽」。之前我們閱讀了一個發(fā)條玩偶世界的親情故事，和一個發(fā)生在格陵蘭極地的外星機器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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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我們將繼續(xù)帶來本主題的科幻小說，作品或有冬季元素，或溫馨治愈。

今天這一篇，講述了當我們遇到來自另一個平行世界的音像店時，會有什么有趣的發(fā)現(xiàn)。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作者簡介

蒂姆·普拉特 | 美國科幻作家、編輯，曾擔任美國著名科幻雜志《軌跡》的資深編輯。出版過20多本書，發(fā)表的短篇作品常年收錄于年度最佳選集。2006年發(fā)表在《阿西莫夫》雜志上的《幻夢》獲次年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

幻夢 Impossible Dreams

全文約13200字，

預計閱讀時間26分鐘

作者 | 蒂姆·普拉特

譯者 | 梁宇晗

校對 | Punch、Mahat

當皮特第一次看見那家音像店的時候，他剛在專門播放經(jīng)典老電影的電影院看完了夜場的《逃亡》，走在步行回家的路上。

他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稍稍揚起頭，皺著眉毛望向擠在廉價禮品店和面包房之間的一家狹小店面。他走向店門，透過玻璃往里瞅，看到了墻上貼著的老電影海報，一排排擺滿了DVD光碟和錄像帶的貨架，還有一堵墻邊放著的大屏幕電視。門上有幾個字：“幻夢音像店”。玻璃上的污跡表明這家店在這兒開業(yè)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兒原本沒有這家店。皮特知道整個縣里每一家音像店的所在，大型連鎖店自不必提，大學里電影專業(yè)的學生設(shè)立的小店也不在話下，就連商業(yè)區(qū)里只是偶爾售賣經(jīng)典意大利恐怖片和走私來的亞洲電影的色情書店，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可他從來都沒聽說過這么一家店，而且他每周走過這條街道至少兩次。皮特對電影有一種信仰，就像其他人信仰上帝那樣，他根本不能理解自己怎么會錯過一家離他的公寓僅僅只有三個街區(qū)的音像店。他推開門，一只鈴鐺響了起來。店里空間不大，只有三條擺著DVD光碟的貨架，以及整面墻的錄像帶。上方有日光燈，地上則鋪著老舊的藍色工業(yè)地毯。店里沒有顧客。店員說，“需要幫助的話就請告訴我”。他點了點頭，幾乎沒怎么注意她，只知道她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女性，短短的淺色頭發(fā)像雞雛身上的絨毛那樣聳立起來。

皮特走向經(jīng)典電影區(qū)。對于電影本身他并不挑剔，但如果要判斷一家音像店的品位，經(jīng)典區(qū)絕對是最佳的選擇，這就好比要判斷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最好是去看看它監(jiān)獄的狀況。他沿著一排熟悉的名字看過去——在一張被翻過面來、盒子正面貼著一張“新版本”金屬標簽的DVD前面停了下來。

皮特雙手顫抖著拿起它。盒子上聲稱這是奧森·威爾斯拍的《安伯森情史》[1]的導演剪輯版。

[1]譯注：1942年電影，后于2002年由阿方索·阿雷奧執(zhí)導改編翻拍

“這是在開玩笑嗎？”他舉起盒子，幾乎有些發(fā)怒地說。

“怎么了？”店員說。

他走過去，向她亮出那個盒子，從她揚起的眉毛和防備的姿態(tài)來看，她認為他會是一個愛找麻煩的顧客。“抱歉，”他說，“這個盒子上說，這是《安伯森情史》的導演剪輯版，所有未播出的鏡頭都記錄在內(nèi)了?！?/p>

“對啊，”她的表情舒展開來，“這是幾周之前才出的。你不知道嗎？以前你只能看到原始公映版，被制片廠剪得亂七八糟——”

“但是那些未播出的鏡頭，”他打斷了她，“它們丟失了，被毀了，關(guān)于最后五十分鐘，僅有的記錄就是制片方的分鏡劇本?！?/p>

她皺起眉頭?！斑?，是的，那些鏡頭曾經(jīng)丟失，大家都認為底片已經(jīng)被毀，但去年，這些底片被從某個倉庫的角落里翻出來了?！?/p>

皮特怎么會漏掉這種新聞？他經(jīng)常訪問的網(wǎng)上論壇一定會瘋傳這個消息的，這對于電影迷來說不亞于一場春夢。“底片是怎么找到的？”

“說實話，那可真是個有趣的故事。威爾斯在評論音軌里提到了底片的所在。我是說，他的話確實有點散漫，但你也知道，老先生九十多了，你還指望他什么？他——”

“你搞錯了，”皮特說，“除非威爾斯是從墳墓那頭說的。他80年代就去世了?！?/p>

她張開嘴，然后又閉上，露出職業(yè)性的微笑。皮特簡直都能聽到她腦子里在重復誦念著服務業(yè)的準則：顧客永遠是對的，即使他錯了他也是對的。“好吧，你說了算。你想租這張DVD嗎？”

“是的，”他說，“可是我沒有這里的賬號?！?/p>

“你是本地人吧？我們只需要一個電話號碼和身份證件，再加上住址證明就行?！?/p>

“我想上次的工資單應該還在，”皮特說。他從錢包里翻出證件遞給她。她給了他一張表格讓他填寫，然后把他的信息輸入到電腦里。在她忙活的時候，他說道：“那個，我不是故意找茬。我只是——我應該知道這些事情才對。我知道很多關(guān)于電影的事?！?/p>

“你沒必要相信我，”她說，同時用指尖敲打著DVD的盒子?！翱偣?.18美元。”

他再次拿出錢包，但盡管里面塞滿了各種未分類的收據(jù)以及自己做筆記用的小紙條，卻沒有現(xiàn)金?！坝眯庞每ǜ犊梢詥?？”

她做了個鬼臉?！爸辽僖_到5美元才能用信用卡，抱歉——店里的規(guī)矩?！?/p>

“那我再拿兩部碟片，”他說。

她瞥了一眼墻上掛著的鐘?？斓酵砩?0點了。

“我知道你們快要打烊了，我會加快速度的。”他說。

她聳聳肩?！皼]問題。”

他來到科幻電影區(qū)——再次大吃了一驚。這里有《我，機器人》，但不是威爾·史密斯那個令人輕易遺忘的動作電影版——這一版更老，而且演職員名單上寫著“編?。汗m·艾利森”。艾利森對艾薩克·阿西莫夫同名原著的改編劇本從未進入實質(zhì)拍攝，但的確曾以紙質(zhì)書形式出版?！耙欢ㄊ菍W生們自己拍的蹩腳作品，”他喃喃自語道，并發(fā)現(xiàn)制片公司的名字也不是他所熟識的。但是——但是——盒子上卻寫著“獲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這一定是一位學生導演的小小惡作劇，特意把最荒謬的謊話直截了當?shù)赜≡诤凶拥姆馄ど?，就好像這是另一種現(xiàn)實中的電影。當然，值得一看，不過還是那句話，他怎么也無法想象他為什么會沒有聽說過這部電影。也許是本地的某個人制作的，所以流傳不廣。他把這張碟片拿到柜臺前，拿出了自己的信用卡。

她懷疑地看著他的卡?！癡isa？抱歉，我們只收韋伯和福斯特信用卡。”

皮特驚訝地瞪著她，下意識地收回她遞給他的卡片?！斑@是最常用的信用卡，”他說得很慢，幾乎就像是在對小孩子說話?！拔覐臎]聽說過——”

她聳聳肩，再次看向墻上的鐘，這次的動作指意更明顯?！氨?，規(guī)矩不是我定的?！?/p>

他一定得看這些電影。在一切有關(guān)電影——特別是新的！古怪的！——的事務上，皮特沒什么任何耐心，盡管在生活的其他領(lǐng)域他放任自流。但是電影對他來說太重要了?！扒竽懔耍揖妥≡诮纸橇硪贿?，讓我去拿點現(xiàn)金再回來好嗎？十分鐘就行了，好不好？”

她的嘴角沒有絲毫松動。他朝《安伯森情史》打了個手勢?！拔抑皇窍肟此?，而它也需要被人們看到。你也是個電影迷，不是嗎？你明白這種心情。”

她的表情變得柔和了?！昂冒伞＞褪昼?，可不能再多了。我也得回家啊?！?/p>

皮特對她一再致謝，然后沖出店門。當他來到外面的時候，他真的奔跑起來，他的住處在三個街區(qū)以外，還基本都是上坡路；他跑到兩層的灰泥造公寓里，一邊咒罵一邊翻找鑰匙，終于在他裝襪子的抽屜里找到一小卷以備急用的現(xiàn)金。他飛快跑回“幻夢”，用力地踹息著，甚至能感受到每一次呼出的空氣都在他的周身燃燒，體側(cè)傳來一陣陣的刺痛。自從十年前高中的體育課之后，他就再也沒有真正地奔跑過了。

他看到了面包房，然后是禮品店，但它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幻夢音像店”的門——甚至可以說它們根本就沒有之間。這兩家店彼此緊挨著，中間甚至連一條小巷都沒有。

皮特的手扶在磚墻上。他試著說服自己一定是走錯了街區(qū)，一定是在奔跑的時候轉(zhuǎn)錯了彎，但他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慢慢地步行返回住處，走進自己的公寓房間后，進了起居室。他的起居室里有好多跟天花板一樣高的金屬架子，上面擺滿了錄像帶和DVD光碟。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張碟片，放進他的高端無鎖區(qū)影碟機里，然后拿起遙控器，打開巨大的等離子平板電視。環(huán)繞立體聲音響通了電，發(fā)出嗡嗡聲，皮特坐在房間正中一張工藝精美、能貼合人身體的皮椅上。皮特的車是一輛銹跡斑斑的四門本田轎車，里程表顯示它已經(jīng)跑了20萬英里；他平時只吃廉價的通心粉和奶酪，為了省下買廁紙的錢，還經(jīng)常從他的工作地點——大學招生辦公室的廁所里偷出廁紙。他生活各方面都極為簡樸，如此才能滿足他在電影世界之中的奢侈花銷。

他按下“播放”鍵。皮特擁有整套的DVD版《陰陽魔界》電視劇集，現(xiàn)在，陳述者那極為理智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了出來，開始講述一個故事：一個男人找到了一間滿布灰塵、但卻充滿奇跡的魔法商店。

在觀賞的同時，皮特開始不斷點頭，并且不時低語道，“加油。”

早上，皮特到那個地方去看了；午餐時間他又去看了；晚上從招生辦公室下班之后，他又去看了；但是“幻夢”始終沒有出現(xiàn)。他從一家賣三明治的小店買了晚餐，然后在公寓附近的幾條商業(yè)街上來回走動。到了晚上8點30分，他靠在路燈柱上，盯著“幻夢”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地方。他昨天晚上幾點鐘到這兒的？9點45分？但誰知道時間與那家充滿奇跡的音像店的顯靈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呢？如果它只會出現(xiàn)一次呢？

在8點45分左右，店門突然出現(xiàn)了。皮特確實眨了眼，但也只是眨了一下，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間，有事情發(fā)生了，那家店再一次出現(xiàn)了。

皮特渾身顫栗，奇特的狂喜充斥全身。他懷疑也許人們見到奇跡般的治療術(shù)、又或者流血的圣像時就是這種感覺。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進音像店。

同一位店員在店里，她對他怒目而視。“我昨晚等了你很久。”

“我很抱歉，”皮特說。他試著不要用過于熱切的目光盯著她。她是否知道這家店充滿奇跡？至少從她的表現(xiàn)來看，她似乎完全不知情。他認為她就是奇跡的一部分，而不是獨立于奇跡而存在的，對她來說，一個有著一刀沒剪的《安伯森情史》完整版的世界根本就沒有什么特別?！拔易蛱煸诩依餂]找到現(xiàn)金，但我今天帶了很多?！?/p>

“我替你保留了那些光碟，”她說，“你真的應該看看威爾斯，這會改變你對他整個職業(yè)生涯的看法。”

“你真太好了。我準備再看看其他的，也許會多拿幾樣?！?/p>

“慢慢挑。今晚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即使對于星期二來說也太慢了?！?/p>

皮特對架子上的商品的渴望，被對她本人的好奇心壓過了。她可是一家魔法商店的店主?。。ㄗ钇鸫a也是店員。）“你總是一個人工作嗎？”

“大多數(shù)時候是，只有周末例外。這里真的應該有兩個店員才對，但是我的老板虧損嚴重，因為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都從網(wǎng)上下載電影，或是郵購DVD光碟，諸如此類的?！彼龘u了搖頭。

皮特點點頭。他也會從網(wǎng)上下載電影或是郵購，但是從店里租光碟或是錄像帶則能立即得到滿足感，無需等候郵件或是下載?！奥牭竭@個很遺憾。這里看起來像是一間非常棒的店。你每天晚上都在這里上班嗎？”

她斜靠在收銀臺上，嘆了口氣?！白罱沁@樣的。我盡可能多工作，有些時候還上連班。我需要錢。我現(xiàn)在連飯都快吃不起了，中午只吃一個蘋果，晚上吃點面條。我的室友放了我的鴿子，所以我得付兩倍的房租，還得另找新室友，真是太糟糕了。我只是——啊，抱歉，我不是有意向你倒苦水的?！?/p>

“不，沒關(guān)系，”皮特說。在她說話的時候，他就可以坦率地直視她，他發(fā)現(xiàn)，除了作為奇跡商店經(jīng)營者的身份之外，她本人也頗為俊俏，像是退圈的過氣朋克樂手。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除了她顯然很熱愛電影之外。

“繼續(xù)看看吧，”她說，隨后翻開擺在收銀臺上的一本厚重的教科書。

皮特不需要任何鼓勵也會繼續(xù)探查。昨天晚上，他的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種推測，而他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都支持這個想法。他認為這家商店屬于另外一個平行宇宙，與他的宇宙非常相似，只有一些細微的區(qū)別，像是最常用的信用卡的名字之類的。但每一個細微的區(qū)別體現(xiàn)在電影上，就會產(chǎn)生巨大的差異。每一部電影的形成都需要很多變量的互相配合——導演變化莫測的創(chuàng)作激情、制片廠對于劇本的信心、一位大明星是否有檔期、制片人最近剛睡了哪個小明星——所有這些因素都會對一部電影的拍攝過程產(chǎn)生不可挽回的影響，而好萊塢的歷史上有大量幾乎已經(jīng)拍攝完成最終卻死翹翹的電影。在這里，在這個世界里，其中有些原本沒能拍成的電影拍成了，如果有必要的話，皮特愿意一個星期不睡覺，盡可能多看幾部。

貨架上擺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這是《超人之死》，由蒂姆·伯頓執(zhí)導，尼古拉斯·凱奇領(lǐng)銜主演；在皮特的世界，伯頓和凱奇都早早放棄了此項計劃。這是《全面回憶》，但導演兼編劇是大衛(wèi)·柯南伯格而非保羅·范霍文。這是《終結(jié)者》，但領(lǐng)銜主演是O.J.辛普森而非阿諾·施瓦辛格——然而施瓦辛格也出演了此部電影，扮演的是凱爾·里斯。這是《奪寶奇兵》，但領(lǐng)銜主演是湯姆·塞立克而非哈里森·福特——而且沒有印第安納瓊斯系列后續(xù)電影存在的跡象，令人傷心。皮特的手上已經(jīng)拿滿了光碟，但他仍然不斷在貨架上笨拙地翻找。這是《卡薩布蘭卡》，喬治·拉夫特代替了亨弗萊·鮑嘉的位置，也許它也有著傳說中的另一種結(jié)局！這是約翰·韋恩的一部二戰(zhàn)電影，他從沒聽說過，但盒子的封皮上表明，它講述的是對日本本土開展“地面進攻”的故事，并聲稱這是一部“引人入勝的歷史劇”。與此同時，快速瀏覽之后，他發(fā)現(xiàn)貨架上并沒有斯坦利·庫布里克的《奇愛博士》，這兩件事結(jié)合起來或許可以說明，在這個世界，原子彈從未被投放至日本。這背后的意義可就相當廣闊了……但是皮特打消了越飄越遠的遐思，因為另一部電影映入了他的眼簾。在這個世界，庫布里克活得足夠久，因此獨立拍完了《人工智能》，不會有史蒂文·斯皮爾伯格那多愁善感的格調(diào)完全把這部片子拍成了匹諾曹，皮特一定得看這部。

“你只能租三天，”店員輕笑著說道。皮特對她眨了眨眼睛，感覺自己就像活在夢里?！澳阏娴挠袝r間把這些都看完嗎？”

“我準備給自己開個小型電影節(jié)，”皮特說，他也的確是這么想的——他打算給單位打電話請病假，把這些電影全部看完，并且留下拷貝，如果可以的話。誰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樣古怪的防拷貝技術(shù)呢？

“呃，我的老板不想把20部電影租給新會員，懂我的意思嗎？也許你可以把數(shù)目縮減到四五部，免去我和他扯皮的麻煩？你不就住在這附近嗎？所以你把它們看完，再送回來換新的，不就行了?！?/p>

“當然，”皮特說。他不想那樣，但恐怕即使他拒絕，她也會堅持己見。他選了四部電影：《安伯森情史》《超人之死》《我，機器人》和《卡薩布蘭卡》，并把其他的影片放回去。如果他能多租上幾次，也許她就會允許他一次帶走十部甚至二十部電影。皮特得看看自己能請多長時間的病假?，F(xiàn)在的時節(jié)很適合染上重癥流感，在家里呆上個十天半月。

店員掃描了包裝盒，撳了幾下按鍵，告訴他總價12.72美元。他遞出兩張五元，兩張一元，兩個二十五分硬幣，一個十分硬幣，兩個五分鎳幣和兩個一分硬幣——這一次他的確是帶了大量現(xiàn)金。

店員看了看收銀臺上的錢，然后又抬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覺得他有些可笑，但又有些警惕。她用手指戳了戳那些鈔票?！拔抑滥悴皇且粋€造假幣的人，因為如果你是的話，起碼應該會造得像一點。這是什么東西，從賭博游戲里贏來的籌碼嗎？我知道這不是外幣，因為我認得這上面是我們的總統(tǒng)，除了這上面的這個人[2]。這是什么，十分硬幣嗎？”

[2]譯注：即富蘭克林·D·羅斯福，二戰(zhàn)時期的美國總統(tǒng)，曾大力支持曼哈頓計劃。此處暗示了前文沒有用原子彈轟炸日本結(jié)束二戰(zhàn)的原因。

皮特差點發(fā)出一聲呻吟，但強行壓了下去。錢也是不一樣的，他之前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問題。他開始考慮持械搶劫的可行性。

“等等，你這些假錢里倒還混著兩個真的五分鎳幣，”她說，并且把兩個鎳幣放到一邊。“那么現(xiàn)在你只欠我12.62美元了?！?/p>

“我真是太蠢了，”皮特說，“是的，這些是我昨天玩賭博游戲時贏來的，我一定是拿錯了。”他把他的鈔票和硬幣都收了起來。

“你可真是個怪人，皮特。希望你不介意我這么說?！?/p>

皮特呆滯地點著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錢?！拔乙灿X得我是?！彼泻芏嗟奈宸宙噹牛鼈冊谶@個世界是真的——或至少是足夠真的。他在收銀臺上把它們數(shù)了一遍。有3.35美元，足夠租一部電影。他明天就去銀行把他的現(xiàn)金全換成一袋袋的鎳幣，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他要租下所有這些電影，全部用五分的鎳幣付款。當然，他也可以現(xiàn)在抓起四張碟片一逃了之，但那樣的話他就永遠都無法回來了，而這里還有那么多他想看的電影。今晚他只要看看《安伯森情史》就行了。“我要這一部，”他說，她收下了他的鎳幣，一邊搖著頭一邊忍不住發(fā)笑。她遞給了他一個半透明塑料盒，還有兩三枚古怪的八邊形一分硬幣作為找零。

“我把這些放回去了，鎳幣先生，”她說著，將他拿到柜臺上的另外幾部電影放回貨架?！昂煤眯蕾p吧，記得告訴我你的想法。”

皮特低聲咕噥了幾句客套話，匆匆走出店門的時候還緊緊把光碟按在自己胸前，一路上連走帶跑地返回公寓。一進門，他就立刻打開各種音頻/視頻輸出設(shè)備，彈出DVD影碟機的托盤。他翻開塑料盒子，從中取出光碟——簡單純粹的黑色，用銀色字體印出電影名——然后將它放入托盤中。這張碟片比這個世界上的DVD碟片要略小一點，但還算合適。光碟旋轉(zhuǎn)起來，發(fā)出嗡嗡聲，DVD影碟機的顯示屏閃爍了數(shù)次，最后又變成空白。電視屏幕上顯示著“無碟片”。皮特咒罵了幾句，試圖再次讀取影碟，但還是無功而返。他坐在皮椅上，雙手捧頭。兩個世界不一樣的還不僅僅是錢。DVD的加密技術(shù)也不一樣。他的無鎖區(qū)影碟機可以播放來自這個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所有光碟，卻無法讀取這一版的《安伯森情史》。至于錄像帶恐怕也同樣沒有用——他早就注意到店里的錄像帶與他在這個世界見過的不同，是一種這里根本不存在的格式，比VHS格式的錄像帶要小，又比Betamax格式的大。

但還不能說完全沒有希望。皮特出了門，帶著那張《安伯森情史》的光碟，因為他根本沒辦法放開它。他跑回“幻夢”。“你們這里出租DVD影碟機嗎？”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我的壞了?！?/p>

“我們有，皮特，”她說。“但要付300塊押金。你打算用鎳幣付款嗎？”

“當然不會，”他說?！拔覐募依飵砹艘恍┱驽X。我能看看你這兒的影碟機嗎？”去他媽的理智。他應該搶了影碟機就跑。她有他的住址，但他根本不住在她的世界，而且?guī)追昼娭?，連她這家店都會消失。他可以明天帶一把玩具槍來，搶走他能攜帶的全部光碟，他可能需要帶一個旅行箱來裝走它們，他會——

她把DVD影碟機放在柜臺上，電線則盤在機器頂上。它的電源插頭模樣很怪，雖然是兩腳扁型，但是兩腳的方向卻是相互垂直的。皮特想起來了，就連歐洲和北美的電氣標準都是不相同的，所以要指望他的各種接口能兼容從另一個宇宙來的設(shè)備，那可就太荒謬了。他懷疑自己能否在本地的無線電器材公司找到適合的轉(zhuǎn)換器，即使他可以自制一個，他家的電線所帶的電壓也可能不對，這臺DVD影碟機可能會因此而報廢，就像某些美國產(chǎn)的電腦插在歐洲的電源上會燒壞一樣。

“還是算了，”他蔫頭耷腦地說。他隨便假裝拍了拍口袋，說，“我忘帶錢包了?！?/p>

“你沒事吧，皮特？”她問。

“當然，我只是真的很期待能看到這部電影。”他以為她一定會做出輕蔑的回答，就像他的朋友親戚一直以來都在對他說的那樣，“那只是一部電影啊”。

但她沒有。她說：“嘿，我明白。別擔心，我們會把它留著的，直到你修好你的影碟機。反正奧森老爺子的片子現(xiàn)在也沒什么熱度了?！?/p>

“是啊，”皮特說。他把碟片放回收銀臺上，推給她。

“需要退款嗎？你只租了20分鐘?！?/p>

“算了吧，”皮特說。他在店門外又站了一會兒，從街道對面看著那位店員關(guān)店。大概10點10分的時候，他眨了一下眼，而在他的眼睛閉上的那一瞬間，那家店消失了。他拖著腳離開了。

這天晚上，他在家里看了他自己的《安伯森情史》的DVD碟片，看著那支離破碎的剪輯，還有為了不致使戰(zhàn)時觀眾的情緒更為壓抑而被制片廠強行狗尾續(xù)貂的大團圓結(jié)局?？赐曛螅麩o法入眠，始終都在猜想原原本本的電影應該是怎樣的。

皮特本來以為“幻夢”不會再度出現(xiàn)，但在9點鐘的時候，它卻又出現(xiàn)了。他猜測也許那個“窗口”正在關(guān)閉，也許每晚“幻夢”出現(xiàn)的時刻會越來越晚，直到最后完全不再重新出現(xiàn)。那可能是在一周之后，也可能就在明天。皮特推開門，他手里拿著一個沉重的塑料袋。那位店員正斜靠在收銀臺上吃著小包裝餅干，餐館里隨湯附贈的那種餅干。“嗨?！?/p>

“鎳幣先生，”她說，“9點之后還來的顧客，這些天就你一個?！?/p>

“呃，你說你最近沒錢吃晚餐，而我則對我這兩天給你帶來的麻煩感到非常抱歉……不管怎么說，我給你買了吃的，如果你想要的話?！彼於荚诩m結(jié)該給她帶點什么?？觳褪堑谝粋€被排除的：要是她的世界根本就沒有麥當勞，她看到包裝袋的時候會有什么想法呢？他還得顧慮別的因素——他是否應該避開牛肉，萬一她的世界里瘋牛病肆虐？要是禽流感使得雞肉在她的世界成為稀世珍饈怎么辦？要是她的文化追求嚴格的素食怎么辦？他最終決定購買素餡炸蛋卷[3]、米粉和酸辣湯。他在店里見過香港動作電影，所以他知道在她的世界，至少仍然存在中華文化，而飲食上相差無幾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

[3]譯注：就是美國化的春卷。

“你簡直是我的神啊，皮特，”她說著，打開裝著米粉的紙盒并且以專業(yè)的手法抄起了筷子。“你知道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個梨，還是從鄰居家的樹上偷的。這些餅干是我從食堂的一個盤子上拿的。你救了我的命?！?/p>

“不足掛齒。我知道我前兩天晚上干了很多蠢事，非常抱歉?！?/p>

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嘴里塞著一個炸蛋卷。在她面前，皮特意識到他的新計劃完全不可行。他本來希望能和她建立更為親密的關(guān)系，從而說服她允許他在關(guān)店之后仍然逗留在這里，這樣他就能……偷渡，到達她的世界，他可以看到所有那些電影，也許還能成為她的新室友。在凌晨3點的時候，他感覺這個計劃能行得通，而且他整天都在構(gòu)思計劃，但現(xiàn)在他開始執(zhí)行這一計劃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這個計劃太戲劇性了，一點都不實際。如果這是一部電影的情節(jié)倒還說得過去，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根本連這個女人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她不會愿意歡迎他介入她的生活，退一步說，就算她愿意，他在她的世界又能做什么呢？他每天都在處理各類入學申請、調(diào)取學生成績單、手動整理數(shù)據(jù)庫、以及歸檔文件，但在她的世界他能做什么？假如那個世界的電腦使用完全不同的編程語言怎么辦？一旦他那假設(shè)中的大袋鎳幣花完之后，他怎么謀生？

“抱歉，還沒問過你的名字，”他說。

“我叫艾莉，”她說，“吃了一個炸蛋卷之后，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只豬。”

皮特等候著，艾莉則從收銀臺后面走了出來。“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彼呦虼笃聊浑娨?，把它打開?！霸陉P(guān)店之前我們沒有時間觀看整部電影，但要看最后五十分鐘，也就是被剪掉的鏡頭，時間剛剛好。”她打開DVD影碟機，《安伯森情史》開始了。

“哦，艾莉，謝謝你，”他說。

“沒問題，你的DVD影碟機不是壞了嘛，但你真的應該看看這個?！?/p>

在接下來的五十分鐘里，皮特一直在觀看。演職名單相當程度上是重合的，他只注意到一個演員有所不同，而且根據(jù)他讀過的所有資料，這與他在他的世界曾經(jīng)聽說過的那些丟失的鏡頭大致相同。即使在經(jīng)過大幅剪輯的雷電華上映版本中，威爾斯也得以展現(xiàn)他的才華，但在這部導演剪輯版里，他的才華則顯露無遺，令人炫目。而這一版的結(jié)局煞是凄涼，展現(xiàn)了一段名門貴族不可避免衰敗沒落的故事。

當電影結(jié)束時，皮特感到自己的身體像被抽空了一樣，但心情卻又極度狂喜。

“關(guān)店時間到了，皮特，”艾莉說，“再次謝謝你的晚餐。我可是中餐狂魔?！彼郎厝岬匕阉徊讲节s向店門，而他則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表示感謝。“很高興你喜歡，”她說，“我們可以明天再聊。”她關(guān)門并且上了鎖，皮特在街對面的一條門道那里看著，直到音像店在10點零幾分的時候消失。沒錯，時間窗口的確在關(guān)閉，每天晚上音像店出現(xiàn)的時間都將更短。

他只需要在它還在的時候好好享受。遇到它就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他沒法繼續(xù)強求。

第二天晚上，他帶來了宮保雞丁，并詢問她最喜歡的電影有哪些。她把他帶到“員工推薦”區(qū)，給他看了她的推薦電影?！盎旧隙际菓雅f電影，但我還是很喜歡《午餐會》[4]——你一定知道，那是《早餐俱樂部》的續(xù)集，背景設(shè)置在十年之后吧？莫莉·林沃德的表演太棒了。還有《絕地歸來》，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它，但它是大衛(wèi)·林奇執(zhí)導過的最棒的影片之一了，我覺得《沙丘》拍得不怎么樣，但他對《星戰(zhàn)》系列理解透徹，這部《絕地歸來》[5]比《帝國反擊戰(zhàn)》陰暗很多。當然還有這部，《伊阿宋和金羊毛》[6]，奧森·威爾斯的作品，這可是每個人都必選的……”

[4]譯注：《午餐會》屬于在“我們的世界”不存在的電影。

[5]譯注：大衛(wèi)·林奇拍過《沙丘》，但《絕地歸來》的導演是理查德·馬昆德。

[6]譯注：此片導演為唐·查菲，后于2000年由尼克·威林重拍。

皮特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注視著她，而沒有去看她熱情介紹的那些碟片。他想要觀賞它們，這毋庸置疑，一部接一部地看下去，但他做不到；說真的，他可是正在與一個來自另一個宇宙的女人交談，這和他在銀屏上看過的任何一部電影的情節(jié)相比，都毫不遜色。她聰明、幽默，和他一樣對電影如數(shù)家珍。他約會的經(jīng)驗很少——他覺得獨自一人坐在黑暗中的銀屏前，遠比坐在一個女人對面吃正餐自在得多，而且他的戀愛關(guān)系也很少持續(xù)太久，幾次約會之后，女人們發(fā)現(xiàn)他生活中的主要娛樂是電影的時候，就會離開他。但和艾莉在一起——他可以和她一直不停地談下去。他倆的愛好不僅完全一致，還很互補。

或者，也許他只是在嘗試著把這個奇跡轉(zhuǎn)變成某種熒幕上的愛情故事。

“你談起電影的時候看起來真美，”他說。

“你的嘴很甜，鎳幣先生?！?/p>

接下來的三個晚上，皮特每天都會來店里，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晚，因為門出現(xiàn)的時間似乎越來越短了。艾莉和他談了很多關(guān)于電影的事，并且對兩人知識結(jié)構(gòu)中的巨大鴻溝感到異常不解——“你沒聽說過莎拉·漢森？她是史上最偉大的導演之一！”（皮特懷疑他的世界的莎拉·漢森可能早早夭折，或者根本就沒出生過。）艾莉?qū)τ诳苹闷械臓€片情有獨鐘，特別是由貝拉·盧戈西主演、艾德·伍德執(zhí)導的多部影片，在艾莉的世界，貝拉·盧戈西并沒有在拍攝《外太空計劃9》期間去世，而是又多活了幾年。她也喜歡優(yōu)秀的科幻片，特別是朗·霍華德的《安德的游戲》。皮特感到遺憾的是，他從來沒看到過她說的這些電影，只看到她為了闡釋觀點播放的幾個片段；更讓他感到遺憾的是，他很快就無法再見到艾莉了，這間商店將不再出現(xiàn)，這似乎已經(jīng)無法避免了。她懂得許多東西：人物弧光、色彩運用、默片演員被低估的表演技巧、“海斯法典[7]”出臺前的影片奇葩大膽程度、后期插入畫外音的風險、一鏡到底理應受到人們追捧的原因、雷·哈里豪森的動畫片在某些方面比最精巧的電腦特效動畫更讓人滿意的原因。她是他的同路人。

[7]譯注：美國歷史上出現(xiàn)的電影業(yè)審查法規(guī)，始于1930年，于1966年廢除。

“為什么你這么喜歡電影？”在第三個晚上，他開口問道。收銀臺上擺著一道四川蝦球，她靠在她的那一邊，他靠在他的這一邊。

她一邊咀嚼，一邊思考?！坝腥苏f讀一本偉大的小說就像是經(jīng)歷一個生動而又連續(xù)的夢，而我認為電影在這方面比任何一類小說都強得多。有人說最好的電影比不上最好的小說，我會說他們看到的不是正確的電影，或者他們沒有以正確的方式去觀賞它。我的生活有些時候并不那么美好，我又餓、又冷、又孤獨，我的父母都是垃圾，我付不起下學期的學費，我不知道我畢業(yè)之后能干什么。但每當我看到一部好電影，我覺得就好像我對生活的理解又深入了一分，即使是不那么好的電影，也能暫時幫我忘記生活中的糟糕事。電影教會我去勇敢、去浪漫，去堅持自我，去愛護朋友。我沒有心存上帝，也沒有愛我的父母，但我有電影，我可以逃課去看便宜的日場，我還有錄像帶，現(xiàn)在就差攢錢買下一臺電視機和影碟機了。我沒有人生導師，但我有歐比旺·肯諾比，還有《生活多美好》里的吉米·斯圖爾特。當然，電影可以成為一種逃避人生的方式，但去他的，有些時候你就是需要逃避人生，從屏幕上看到更值得去過的人生，從屏幕上知道人生可以更美好，或者是看到更糟的人生從而意識到自己還算是不錯的。電影讓我學會不要將就?！彼龔乃b水的瓶子里喝了一口水?！澳蔷褪俏蚁矚g電影的原因?！?/p>

“哇哦，”皮特說?！斑@真是……哇哦?！?/p>

“輪到你了，”她用怪異的目光看向他，“你為什么要假裝喜歡電影？”

皮特皺起眉頭?！笆裁矗考傺b？”

“嘿，沒關(guān)系的。你跑進來，說自己是個超級電影迷，但你連莎拉·漢森都不知道，你沒看過《伊阿宋和金羊毛》，你說有些演員演了他們根本沒演過的電影……我是說，我猜你是因為喜歡我，卻又不知道該怎么撩我，不過你不需要這樣，因為我也喜歡你，如果你想約我出去就直說好了，沒必要把自己裝成電影知識通?！?/p>

“我確實喜歡你，”皮特說?！暗乙蚕矚g電影。是真的?！?/p>

“皮特……你認為克拉克·蓋博出演了《亂世佳人》。”她聳聳肩，“還需要我再舉例嗎？”

皮特看了看鐘。他還有十五分鐘時間?！霸谶@里等著，”他說，“我要給你看一些東西?！?/p>

他跑步回到住處。今天跑起來輕松多了，也許健身真的不是個壞主意。他從他的參考書架上取下一些書，裝進背包——《科幻電影大百科》《美國電影學會電影指南》、去年的《年度錄像帶與DVD指南》以及其他幾本書——然后又跑了回去。他喘息著把沉重的背包放在收銀臺上。“書，”喘息?！翱纯?，”喘息?！懊魈?，”喘息，“見。”

“好吧，皮特，”艾莉和平常一樣揚起眉毛，“既然你這么說了?！?/p>

皮特步履蹣跚地走出音像店，仍然劇烈地喘息著，而等他回頭去看的時候，店門已經(jīng)消失了?，F(xiàn)在還不到10點鐘。時間越來越少了，就算艾莉馬上就要永遠離開他的生活，他也絕不能讓她認為他對他們共同的熱愛的電影一無所知。那些書可能還不足以說服她。明天他一定得再給她看一些夠份量的證據(jù)。

店門剛一出現(xiàn)，皮特立即走了進去。這時候已經(jīng)快到9點半了。艾莉也沒浪費時間說客套話。她用力把《美國電影學會案頭參考》砸在收銀臺上說，“這他媽的是怎么回事？”

皮特從肩上取下背包，打開，從中拿出他的銀色輕薄型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個裝滿了DVD光碟的光碟包。“《亂世佳人》，”他說著，將一張光碟插入電腦的光驅(qū)之中，調(diào)出DVD播放程序，將畫面定位在克拉克·蓋博出場的那一幕。

艾莉睜大眼睛盯著液晶屏幕，皮特則注視著她臉上變幻的光影。盡管蓋博的聲音從筆記本電腦的小型外放音響中傳出來時變小很多，但仍一如既往地洪亮。

皮特輕輕合上電腦屏幕?！拔业拇_了解電影，”他說，“只是我了解的電影和你了解的不完全一樣?！?/p>

“這個，這些書，你……你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就像……就像……”

“《陰陽魔界》里的一個故事，我知道。但實際上，你才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每天晚上，大概有一小時左右的時間——最近這段時間正變得越來越短——‘幻夢音像店’的店門會在我的世界的街頭出現(xiàn)?！?/p>

“什么？我不明白?！?/p>

“過來，”他說著，向她伸出手。她牽住了他的手，于是他帶她走出店門。“看，”他向她示意著：隔壁的面包房，另一邊的禮品店，還有對面的自行車維修部。

艾莉后退撞到門上，半身退到店里面。“這不對勁。這里不應該是這些?！?/p>

“回去吧，”他說，“每天晚上，店門出現(xiàn)的時刻都更晚，消失的也更早，我不想把你困在我的世界里。”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艾莉仍然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我不知道，”皮特說?！耙苍S就是沒有原因。也許在一部電影里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但是……”

“有些電影安慰我們說，生活畢竟還是有邏輯可尋的，”艾莉說，“而有些電影則提醒我們，生活根本就毫無道理可言?！彼贝俚赝鲁鲆豢跉?，“而有些事情，與電影完全無關(guān)?！?/p>

“不要亂說了?！逼ぬ卣f，“聽著，我把筆記本電腦留給你。里面的電池可以維持兩三個小時。包里還有一塊備用的，已經(jīng)充滿電了，這樣就又可以用兩三個小時。我得說看電影還是相當費電的。我不知道你能否找到一個可以給這臺筆記本電腦充電的轉(zhuǎn)換插頭——標準不同。但你至少可以看幾部電影。我把我最喜歡的DVD都送給你，宮崎駿、北野武、韋斯·安德森，一些老電影……你可以自己選?！?/p>

“皮特……”

他傾身過去，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斑^去的幾個晚上和你聊天的感覺真是太棒了?！彼囍妓鳎绻@是一部電影的結(jié)尾他應該說什么，他最愛的《卡薩布蘭卡》的告別橋段、以及另外一些合適的臺詞立刻躍入腦海。但他把它們?nèi)挤駴Q了?！拔視肽钅愕?，艾莉?！?/p>

“謝謝你，皮特，”她說，然后不情愿地回到了“幻夢音像店”里面。她從玻璃的另一邊望向他，就在他伸出手準備向她揮別時候，門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皮特不許自己回到街上去，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去了，一定會忍不住進入店里，而這一次，店門出現(xiàn)的時間恐怕只有十分鐘。然而，在起居室里來回走了幾個鐘頭之后，他終于在10點鐘之后出了門，步行前往“幻夢音像店”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地方，他覺得她也許會留下一張字條，他期待會有一個結(jié)局，電影放映最后一盤膠卷的手勢，門口臺階上的一支玫瑰，任何東西。

但那里什么都沒有，沒有門，沒有字條，沒有玫瑰。皮特坐在人行道上，后悔自己沒有給艾莉拍一張照片。他想知道她最后決定看哪些電影，她對它們有怎樣的觀后感。

“嘿，鎳幣先生。”

皮特抬起頭來。艾莉站在他面前，身穿一件紅色外套，一邊肩上掛著他的電腦包。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我還以為你不會出現(xiàn)了，我只有五十塊的五分鎳幣零錢，要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游蕩整夜并保持體溫，這樣的前景我可不喜歡。有些街道的名字跟我來的地方一樣，但那也不足以讓我找到你的住址。”

“艾莉！你在這里做什么？”

“你給了我那些書，”她說，“它們都在反復提及奧森·威爾斯拍的《公民凱恩》，說它改變了電影業(yè)?！彼p輕打了他的肩膀一拳，“但你沒給我拿這部電影的光碟來！”

“可是……每個人都看過《公民凱恩》??！”

“我來的地方可不是這樣。膠片被毀了。赫斯特[8]知道這部電影的劇情是基于他的真實經(jīng)歷，所以他和制片廠達成了交易，守衛(wèi)睜只眼閉只眼，于是底片就被人毀了。威爾斯只能從頭再來，他干脆改弦易轍，拍了《伊阿宋和金羊毛》。但你卻有《公民凱恩》！我怎么能不來看看呢？”

[8]譯注：威廉·赫斯特，美國媒體大亨。

“可是，艾莉……你可能回不去了?！?/p>

她大笑起來，然后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拔覜]打算回去。那里沒有我想要的東西?！?/p>

皮特感覺到恐慌像拳頭一樣握住了他的心。“這不是電影，”他說。

“對，”艾莉說，“比那更棒。這是我的生活?！?/p>

“我只是不知道——”

艾莉拍了拍他的大腿?！胺泡p松，皮特。我可沒說要搬到你那里住。我和布蘭奇·杜布伊斯[9]不一樣——在我來的那地方，是由潔西卡·坦迪扮演的，不是費雯麗——我不會靠著陌生人的善意而生活。我十五歲就從家里逃出來，再沒回去過。我曾經(jīng)白手起家，沒有朋友、沒有前景、沒有身份證，我現(xiàn)在仍然可以再來一次。”

[9]譯注：1951年電影《欲望號街車》的女主角。

“你不用白手起家，”皮特用一條手臂摟住她，“絕對不用?！辈粫袩艄饬疗?，不會有大幕落下；這不是一部電影的結(jié)束。皮特第一次覺得他的生活比銀幕上那生動、連續(xù)的夢境更棒?！白甙?，我們?nèi)タ础豆駝P恩》?！?/p>

他們站了起來，一起向前走。“我只是好奇，”他說，“你用筆記本電腦看了哪些電影？”

“哦，一部也沒看。我覺得和你一起看肯定更有趣?！?/p>

皮特大笑起來?！鞍?，我想這是美好友誼的開始。[10]”

[10]譯注：《卡薩布蘭卡》的最后一句臺詞。

她歪過頭，揚起眉毛?！澳氵@話聽起來像是在引用臺詞，”她說，“可我沒聽過這句?！?/p>

“我們要看的東西還有很多呢。”他說。

“我們要做的每件事情也還有很多?！卑蚧貞馈?/p>

（完）

編者按

科幻有一個分支叫做“或然歷史/或然世界”。男女主人公各自的現(xiàn)實成為了對方的或然，出于共同熱愛以及愛，或然的人生又成為了共同的現(xiàn)實。

愿在容易患上“重癥流感”的時節(jié)里，每個人都有熱愛或愛陪伴。不負電影、不負美食、不負科幻、不負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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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Mahat

題圖 | 電影《公民凱恩》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