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寫的小說《白衣誓》連載(1-4章)
前情提要

連載一下從前寫的小說,一共三卷36章,結(jié)合了武俠、穿越、言情、諜戰(zhàn)、哲學、安內(nèi)攘外等元素,相信十幾年一路走來的老朋友很多看過。但很多新朋友沒看過。有些地方今天再看有很大改變,但還是原汁原味發(fā)。
第一章 天盡香丘
“燕子去了,還是會再回來的?!眽翦灸钪?,潸然一笑。少室峰頂烈烈襲來,淚眼一霎重清,只見白衣遠去,似乎又有了兩翼凌風。
夢寰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從未見過的白鶴托著若蘭,落霞齊飛,長天秋水。自以為多么了解若蘭,她還是那么深不可測、高不可攀,這就是太多的障礙和無奈吧?念及此,浪浪心酸又奪眶而出,他六神無主,一改往日內(nèi)斂,仰天長嘯“若蘭!我舍不得……”
話音未起,那白鶴旋即折回,夢寰一呆,正欲縱身而上,卻被若蘭迎面遠笑,凝在峰頂。這一笑,和采草菇那次,差點被陶玉活埋,醒來看到的那幅絕美的畫,簡直一模一樣!若蘭從頭頂掠過不語,落下白璧一只,夢寰慌忙接住,尚有余濕。他恍然抬頭,若蘭已收起淚眼,鶴影隨身,杳入橙云。
夢寰五內(nèi)俱熄,撫著那白玉,心中冰火兩重,漸漸融為一江春水,大風起兮,也像那猛士昂首四方。原來,這白玉上分明刻著一個字——「諾」。夢寰又笑了,這一次笑得很甜。
凝望天邊,啞笑了半晌,一聲“喂”打斷了沉思。夢寰忙回頭:“若蘭……哦不,對不起,瑤紅……”看得出,李瑤紅從喪父的悲慟里緩過來了,那潑辣的性子,夢寰很是欣慰。不料,她連珠炮似地嗔道:“剛才我問你,是不是你心里已經(jīng)被朱姑娘填滿了,再也容不下別的女子,你說,錯了……這,到底什么意思嘛?”
夢寰一愣,趕緊解釋道:“李姑娘,若蘭曾告誡我,不要全部放在兒女情長上,說我責任重大,說武林為重,蒼生為重?!爆幖t臉一綠,轉(zhuǎn)眼又是一紅,忽的又一白,瞪著坎下那塊草地,掩口難言,好半天迸出一連串“爹,爹……”夢寰循著她目光望去,李滄瀾的尸身不見了!
瑤紅臉色慘白,走了幾步,山風猛來,忽地快跌倒,夢寰趕緊一個箭步,將瑤紅穩(wěn)穩(wěn)扶住,又推開一點。瑤紅說了聲謝謝楊大哥,勉力站起,昆侖派、天龍幫一干人等也聞聲趕來了。夢寰行過禮,便扶著瑤紅下山,先穩(wěn)住心神,一切從長計議?,幖t無力地點點頭,各就各位,夜幕悄臨。
話分兩頭。朱若蘭在眾侍衛(wèi)的簇擁下,踱入皇宮。她揣起白扇,顧盼生輝,四圍灑掃的宮女太監(jiān)見了她,頓時掃帚脫手、水桶傾覆,一個個目瞪口呆,碎葉隨風卷起,沾著泥水,撲面而來,好不煞風景。朱若蘭只是笑笑,碎葉泥水卷到眼前,仿佛也跟著驚艷,竟乖乖地躺在兩側(cè)了。
“蘭黛公主安!”若蘭微笑點頭,徑自前去,門口正是那力擒劉瑾的大將軍。若蘭禮罷,倍示感激,將軍謙然還禮,將若蘭引入偏廂,茶果飯菜一應(yīng)俱全。若蘭卻沒有坐,焦急地問道:“將軍,什么時候才能見我父皇呢?”將軍道:“公主稍安勿躁,微臣即去,敬候佳音。”若蘭默然片刻,頷首道:“將軍倦了,休息一會兒也不遲?!?/p>
廂門掩過,若蘭頓感疲乏,遂更衣去履,側(cè)臥如塌。彼時月朗星稀,清輝映燭,拂上佳人臉,若蘭已沉沉入夢,睫上似有露珠幾點。桌上飯菜已涼,碗筷未動,茶果也靜候著它的主人,不忍打擾這久違的小憩。
少室山白雪皚皚,李瑤紅的心也一樣茫然,獨坐一角。各路英豪為鏟除了武林禍害陶玉,觥籌交錯,都要和楊夢寰干上三百杯。夢寰酒入愁腸,不覺已醉,搖搖晃晃站起,左手一撐,竟把那茶幾撐破了。眾人大駭,頓時鴉雀無聲。夢寰似乎入了醉鄉(xiāng),右手顫抖了幾次,拔出劍來,那是親生父親周宮主留給他的寶劍。他盯著劍鋒,慢慢抬望眼,凌厲地掃了掃大家,猛然揮劍起舞,舞起了五行迷蹤步:
“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里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將欲心事付瑤箏。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首岳武穆的小重山,是若蘭教給他的。楊夢寰讀詩不多,心性如鋼,雖然很難刻上什么,可一旦刻上,卻也永生難忘。他也不通經(jīng)史,對岳武穆只記得若蘭講的幾個典故:靖康之恥、還我河山、十二金牌、風波亭、莫須有……不過,對這首詞,夢寰更多的感觸,并非國破山河碎的悲壯,亦非男兒報國的雄心,更多的,卻是那最后一句“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唱到此,夢寰又自言自語道:“玉琴換得知音淚,從此不為他人彈,玄已斷,琴未碎,只待他日與君歡”,看看寶劍,又想起那段父子相認的掙扎中,若蘭撫著他的手背,告訴他無論多苦都會在他身邊??扇缃瘛瓑翦就N柘⒏瑁瑮墑τ诘?,呆若木雞,好不愴然。
“楊幫主真是文武全才!”“楊幫主風流倜儻,仗義行俠,將來必為武林之砥柱!”九大門派掌門人齊身起立,抱拳喝彩,八幫十六會的首領(lǐng)也一個個脅肩諂笑,諾諾應(yīng)聲。楊夢寰略醒,慌忙應(yīng)道:“各位前輩抬愛了,在下尚未正式就任,萬勿折煞!”說著說著,兀自撿起寶劍,生硬硬地回房去了。
瑤紅見眾人神色尷尬,急忙一把拉?。骸皸畲蟾纾蠹颐x是慶功,實際上都在給你捧場,你怎么突然來個冷場,叫我們杵在那里做什么嘛?”夢寰回過神來,正要解釋,卻只是張著嘴,嗚嗚阿阿一陣?,幖t更急了,連忙喊著“楊大哥你怎么了”,只見夢寰哇地一聲,酒菜活著血一起吐出來,懵然暈厥。
醒來時,已是正午,日暈難睜,幾度揉眼,方知各路好漢都守在床邊。夢寰受寵若驚,一躍而起,單膝跪地,擎劍、低頭、拱手道:“讓各位前輩受驚了,夢寰昨日興許疲乏,加之不勝酒力,掃了大家的興?!笔捥靸x不知何時來到床邊,他舉手示意,夢寰遂打住,望聞問切一番后,蕭天儀道:“楊幫主,前日和陶玉打斗時,可曾中過什么暗器?”夢寰道:“未曾有過,只是兩日內(nèi)忽冷忽熱,心想雪峰不勝寒,也就沒在意了?!笔捥靸x道:“幫主不可掉以輕心,依老夫愚見,幫主或許中了那歸元冰針?!北娙舜篌@,從何說起?蕭天儀即娓娓道來。
原來陶玉練的歸元秘笈,載有一種厲害的暗器,平日無影,殺敵無聲,在至寒之地,采極陰之氣,瞬間形成針狀薄冰,隨掌氣偷襲體內(nèi),防不勝防。此冰針入體,便如游蟲噬脈,遇血雖融,卻將敵人的殺氣帶入全身經(jīng)絡(luò),久而久之,加上郁結(jié)于胸,便會驟冷驟熱,嚴重時突發(fā)癲癇。雖無生命危險,卻也足以擾亂方寸。夢寰當日拼死決戰(zhàn),想必對此小節(jié),了無防備,于是中招了。
瑤紅急問:“蕭大夫,夢寰這病怎樣啦?”夢寰心里一熱,顧左右而言他,忽不見了小師妹。回想這兩日,竟也一直沒見她影子,不禁自責起來:滿腦子都是若蘭,完全沒注意到霞琳,真不知她又該如何想了。糾結(jié)于此,夢寰又一陣不舒服,蕭大夫趕忙運氣沖穴,給他理順氣脈。
“李姑娘不必擔心,諸位,冰針對楊幫主來說,只是疥癬之疾,而非膏肓之患。要想根除冰針,非一兩日可盡,須得上回玉簫仙子所采之藥,徐徐調(diào)和之。”說到此,楊夢寰愁云又上眉頭,一串串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畫面在若蘭中毒的那一刻定格。夢寰自責道:當時為什么拋下若蘭,自己回昆侖?簡直是……見簫天儀點點頭,又見眾人愕然,夢寰于是斂起愁容,正襟危坐。
光陰似流水,夢寰順利地接任了昆侖幫主,大小事務(wù),日理萬機。按部就班的日程,倒也驅(qū)散了心中的愁云,雖然不是換來一片晴空,卻也有百木蕭然之后的輪回感。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夢寰履行著一位掌門人的職責。霞琳已經(jīng)長大了,瑤紅尋找李滄瀾的尸首還沒有下落,這一件一件,夢寰都作為幫務(wù)來處理。每當往事接踵,長夜煎熬之時,他就會拿出那塊白玉,默念著那個“諾”字。是啊,若蘭有諾與我,我何嘗不是許諾于她呢?我對她說,要做一個武林圣者,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這些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要做得盡善盡美。
這一晚,夢寰又怔怔地凝視著那塊玉,不覺已入三更,霞琳端來苦瓜鴨湯,請掌門師兄慢用。夢寰愜意一笑,這湯于心清火,于身提神,師妹真是周到,愈發(fā)成熟了。霞琳羞澀地轉(zhuǎn)過臉去,只聽一聲鶴唳,茶幾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封信。夢寰也注意到了,心如撞鹿,已見錦書,待見雙鯉!
“呀!”忽地霞琳一聲尖叫,湯缽失手在地?!板靖绺纾@……”夢寰望去,頓時面如菜色,唇角抽搐,他強迫自己去拾起湯缽的碎片,卻十指顫抖,一不留神被割出了血來。

第二章 綠林漁陽
“血!血!”霞琳一把抓住夢寰的手,像拾起一塊燙手山芋,翻來覆去,又放在唇邊呵氣,“寰哥哥,疼不疼,傷到哪里了?”夢寰卻沒有反應(yīng)。霞琳抬頭,委屈地看去,卻見夢寰僵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桌上的信,他半晌道:“血……血……”
那信沒有封存,是一絹素帕,周身赤染。夢寰艱難地伸出手,揭開來,嘴唇停止了抽搐,變成了一字一句的默念。霞琳卻不知道他在念些什么,便問:“寰哥哥,信上說的什么,蘭姐姐還好么?”
夢寰似魘,重復(fù)地咕嚕著什么。霞琳愈覺不妙,循著看去,“呀,這是一封血書!”夢寰仍然沒聽見,雙眸滯在那血書上。雪花飄欞,落在他手指的傷口上,夢寰猛一激凌,屏息片刻,定定神,緩緩念了下去:
“夢寰如唔:
廟影笛音,猶如昨日,然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鵲橋人遠,月下天涯,紅顏命薄,約來生再續(xù)斷弦。昔日毒針,淬百草之奇、五刑之厲,縱有千年草菇得濟一時,然不可盡去,吾早知矣。解藥如鯽,然過斯針毒,必毀吾顏,惟草菇斷無此害。今日毒發(fā),不可須臾,君見此書之日,即吾笑棲黃泉碧落、待君耕田鑿井之時。然武林紛繁,蒼生疾苦,君須挺身江湖,偃澤天下,方可赴吾三世之約。龍攜清風,燕在白云,無時無地不伴君。若蘭絕筆?!?/p>
那一字字、一句句,混著體香和血腥,翻滾著夢寰的心。若蘭,你字字皆血,我心欲碎,你乍然訣別,更是晴天霹靂。夢寰喃喃著,不看霞琳卻問道:“湯呢,那湯呢,我要喝?!毕剂赵缫褱I流滿面,泣不成聲,聽寰哥哥這么一問,便端上新湯來。夢寰去拿湯匙,湯匙明明在碗里,他卻在桌上到處找。霞琳指了指,“小心燙”,夢寰端起碗來,卻手不能把箸,幾次夾起苦瓜,又落入碗里。霞琳欲伸手,又見夢寰抖得厲害,只得作罷。夢寰好容易夾起一片苦瓜,屢到舌尖,卻碰到唇角,送不入口。約莫半個時辰,才勉強吃了兩口,夢寰坐在那里動也不動,直勾勾望著窗外的月亮。霞琳見狀,虛掩房門,躡步徐出,悄悄守在門口。一宿過去,萬籟俱寂。
次日拂曉,一縷陽光掠過房門,夢寰木然起身,四處漫步?!罢崎T,各路豪俠齊聚山下,請掌門主持大事?!眽翦灸艘粫骸!板靖绺纭保剂帐疽庋采酵讼?,“剛才巡山報過幾次了,八大長老、十六會舵主,都在山下等哥哥。”“什么事?”“天龍幫幫主李滄瀾的尸身,有下落了。”
夢寰聽罷,把那塊刻著“諾”字的白玉放入懷里,目光如炬,定聲說道:“走,師妹,我們看看去?!薄把采讲?,你安排大家先到聚義廳,我隨后便來。”霞琳轉(zhuǎn)憂為喜,拿寶劍給夢寰,“別忘了。”夢寰淡淡接過,大步邁入聚義廳。
寒暄過后,至善大師道:“楊掌門,大家分頭尋找李幫主尸身,已有頭緒?!彪S即取出一錦囊,打開是六七十根白發(fā)。“這是……”霞琳問道?!安诲e,”李瑤紅道,“這是我爹的頭發(fā),至善大師一路找到的。”夢寰不解,至善大師道:“楊掌門,老衲前日在斷崖樹上,見此錦囊,李瑤紅姑娘見后,便斷定是李滄瀾幫主之物,知父莫若女,老衲料想不會錯?!爆幖t點頭。
夢寰問:“是不是上次,我和陶玉掉下去,遇見大師那斷崖?”至善道:“然也。此錦囊掛在樹上,必有深意。老衲猜想,李幫主尚在人間?!爆幖t鳳目熠熠,幾欲雀躍:“至善大師,真的嗎?我爹爹還活著嗎?”至善微微頷首。夢寰訥然:“此話怎講?”至善略一沉吟,離座拂髯,緩緩道來:
“李幫主的頭發(fā)放在錦囊里,掛在樹上,其中必有蹊蹺?;蚴撬约核鶠椋只蛩怂鶠?。若是李幫主自己所為,必有難言之隱。若是他人所為,李幫主可能已遭挾持。但不論何種情形,李幫主尚在人間,似可推敲。否則,為何當日尸身突然不見?”
眾人皆點頭稱是?!澳俏覀儸F(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做?”瑤紅問道。“此事,正要請楊掌門裁決”。至善聲若洪鐘。楊夢寰有些惶恐,躬身作揖道:“至善大師,諸位前輩,夢寰承蒙厚愛,接任昆侖派掌門,識薄能鮮,力有不逮,只是勉力為之,還仰仗各位提攜。論起武林公事,夢寰更是不配置喙,何況少室峰一戰(zhàn)后,武林盟主尚無依歸,名不正則言不順。夢寰不在其位,更不能謀其政了。”
至善大師道:“不然,楊少俠年輕有為,為武林鏟除大害,此其一也;少俠義薄云天,遠近聞名,為武林留正氣,此其二也;少俠執(zhí)昆侖牛耳,昆侖又為武林翹楚,此其三也;少俠習得歸元秘笈,功力精湛,舉世無倫,此其四也;瑤紅姑娘與楊掌門相交甚篤,可寄百里之命,尋父之事,托與掌門,理所當然,此其五也。五者俱備,楊掌門之外,誰可當之?”夢寰尚在遲疑,八幫十六會群鴉鼓噪:“就是就是,聽至善大師一言,勝讀十年書啊!楊幫主,你若不決,莫非看不起我八大門派,莫非我八幫十六會,在幫主眼里皆草寇不成?”
夢寰又踟躕片刻,遂正色道:“恭敬不如從命。承蒙各位前輩看得起,李姑娘尋父之事,就包在夢寰身上了。事有議決,還請諸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好集思廣益。一旦決定,便不容猶豫,執(zhí)行到底。若有違者,今日見證,江湖共擊之?!薄昂?!”各路英雄異口同聲,至善大師忽然舉手示意,眾人靜下來。
“各路英雄,老衲看楊少俠意氣風發(fā),德才兼?zhèn)洌热皇潜娡鶜w,那今日何不就武林盟主一事,決個究竟?”至善渾然吐納,其聲有如磐石,眾人聽了無不一凜,默然應(yīng)允。
“一碼歸一碼,武林盟主,可不能這么隨便定了!”眾人看去,見一落魄書生,腰晃鐵劍,胯下一只火紅巨黿,不衫不履,裼裘而來。行狀雖邋遢不羈,卻頗有幾分自負。夢寰拱手道:“誠然誠然,武林盟主一事,切不可草率定了。前輩有何見教?”走近卻驚訝一番,緩緩道:“原來是你?”

第三章 蕭墻千仞
那人便是“鐵劍書生”史天灝。
話說史天灝尋找萬年火龜,和彭秀葦雙雙死于山崩,江湖傳聞,深信不疑。不料,站在面前這人卻是活生生的,楊夢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史天灝胯下,那火紅巨黿張牙舞爪,應(yīng)該就是萬年火龜了。
“史天灝,原來你沒有死,還找到了萬年火龜。”夢寰不卑不亢。
“不錯。本來我差點活埋,火龜卻出現(xiàn)了,此黿嗜啖人尸,囫圇蛇吞,人血化為龜膏,力大無比,長成裙邊,食之內(nèi)力倍增?!笔诽鞛?。
夢寰心下一緊,問道:“如此說來,這火龜吃了人,拱開了斷石殘垣,你才逃過一劫?”
“哈哈,不錯!俗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史天灝懷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豈能死于婦人之手?”
“你的意思是,彭秀葦她……”夢寰想捂住耳朵。
“弱肉強食,能者生之!不錯,是我殺的彭秀葦,不然被吃的就是我!”史天灝理直氣壯。
夢寰踉蹌兩步,低頭忖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道以來,他經(jīng)歷過千溝萬壑,卻不肯相信,人的獸性竟會如此發(fā)指。他更不愿相信,若蘭說的“人最高貴的東西”也可以這樣羸弱,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
他冷冷道:“史天灝,火龜吃了你的夫人,你又吃了火龜?shù)娜惯?,看來你是吃了你夫人,然后功力大增,對吧??/p>
史天灝坦言道:“那又如何?自古無毒不丈夫!文王食兒,周公屠兄,吳起殺妻,漢武誅子,不也一樣萬古稱頌?我史天灝只為活命,壯士斷腕,有何不可?”說到此,眾人搖頭嗟嘆。那火龜卻狂躁起來,咆哮一聲,積雪游蛇,枯木搖落,眾人大驚。
夢寰也是一怔,問道:“看來,這火龜吃的不止彭秀葦一人吧?”
史天灝皮笑肉不笑,三根指頭捋一捋八字胡,放聲道:“楊少俠果然洞若觀火。各位想想,那少室山懸崖下的陶玉,為何尸骨無存?”
瑤紅搶先問道:“難道說,這孽畜也吃了陶玉的尸體?”
“當然!”史天灝聲如豺嘶,“陶玉身懷絕技,現(xiàn)在都化進了我肚子里!”
夢寰想起陶玉身上的歸元秘笈,便生疑問,史天灝有沒有搜身?如果沒有,那秘笈豈不是也吃進火龜肚子里了?正待旁敲側(cè)擊,瑤紅拔劍相向:“史天灝,我爹呢?”
史天灝滿腹狐疑:“李幫主?對了,怎不見他老人家?”
膠著于此,至善大師出來圓場:“各位且罷,聽老衲一言:今日是推選武林盟主,其余的事,不宜糾纏。史天灝,既然你不服楊掌門做盟主,就請說說吧?!?/p>
史天灝道:“武林盟主,能者居之,文選武舉,諸君決之,史某定然從命。只是不經(jīng)文武,僅憑眾口一詞,實難服人。”
“好!”楊夢寰道,“在下決非棧戀權(quán)位之輩,若你勝得了我,任憑文武,盟主取之!”
瑤紅急了,道:“夢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史天灝勝了,豈非武林浩劫?”“是啊是啊,才去了一個陶玉,又來一個史天灝……”八大門派也眾說紛紜。
夢寰望了望至善大師,至善心領(lǐng)神會,道:“如此說來,老衲不揣冒昧,提議文選。武舉之事,皆在少室峰一戰(zhàn)。今日江湖太平,實不宜再起紛爭,若傷了各派,著實不美。再者,盟主統(tǒng)攝武林,憑的不是一己武力,而是高屋建瓴、天下歸心,故老衲以為,文選為上,武舉次之。”眾人點頭稱善,無一異議。
夢寰也欣然同意,便道:“既為文選,那就請至善大師主持,或論策,或論道,一應(yīng)大師布置?!币姳娙寺N首以待,至善大師便提起禪杖,軒昂上座。
“若蘭在此,就難不倒她”。夢寰念及,心下忽地一絞。是啊,血書見后,至今不敢直面,不愿正視。昨夜至今,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去皇城,尋找若蘭下落。今日這么一攪,本想將這千鈞重擔拋入谷底,只身入京,但若蘭囑咐在前,萬不可貽害江湖。今日事畢,我立馬動身去找你,若蘭,你要挺住,若蘭,你究竟在哪里,若蘭,你現(xiàn)在怎么回事?不覺間,心從口出。
其實朱若蘭并沒有中毒,凌天彪的毒針、草菇的遺毒,早已一一痊愈。她只是陷入了一個更毒的危局。
若蘭回宮之后,本想立刻面見皇上,坐實劉瑾之罪,大將軍請她休息一晚。次日,若蘭早早起身,洗漱梳妝完畢,不及早膳,便匆匆開門,豈料還沒跨出門檻,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醒來后,若蘭只見森森四壁,爍爍微火,百思不解。忽聽吱嘎一聲,昨日那大將軍親自端了一壺酒、一只雞進來,滿臉肅殺道:“公主請用膳?!鼻肮Ш筚疲说啬吧?,若蘭心下警覺,便要運功,卻通身酥軟,使不上勁。
“焦將軍,這是在哪里?”若蘭不怒自威。
“公主無需憂慮,只管吃喝便是。劉公公吩咐了,對公主不得無禮?!苯箤④姶鸬?。
若蘭何等聰慧,一聽就明白了:這位焦將軍是劉瑾的人,看似力擒劉瑾,實則演了一出連環(huán)戲,請君入甕。現(xiàn)在我身困地牢,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武功也施展不開,夢寰和皇上,都一定蒙在鼓里。這一切,全是劉瑾算計好的。真低估了此人城府。
焦將軍欠身退去,從此每日親送三餐,別的什么也沒有。若蘭要文房四寶,說繪畫題字,消磨時日,焦將軍笑道:“劉公公吩咐了,尤忌筆墨。”所以通信這條路也堵死了。問舅舅怎么樣了,焦將軍總是三緘其口。這樣,若蘭終日無著,晝夜運功也不能恢復(fù)。劉瑾到底想怎樣處置自己,也沒有消息。
換作凡夫俗子,也許早已崩潰,但畢竟是朱若蘭。若蘭見眼下無望,便把地牢當做白云峽、火雷山,一遍遍回憶著武功的細節(jié)。但更多的,卻是那些畫面,不由自主地閃現(xiàn)在眼前:初見夢寰,執(zhí)子之手,月下斷弦,依依惜別,飛天換裝,傳授迷蹤,山頂相擁,迷宮定情,冰窖表白,相濡草菇……這一幕幕,一波三折,回腸蕩氣,化作地牢四壁上,用碎石反反復(fù)復(fù)刻下的那兩個字,漸漸蘸上了指甲里的血漬。若蘭不禁流下了淚。
夢寰,我?guī)状稳心阃宋遥f我們太糾纏兒女情長,說我們沒有結(jié)果,一回回地離開你,你理解么?淚向愁中盡,遙想楚云深,也許,也許我應(yīng)該忘掉這些血海深仇。孰輕孰重,夢寰,你明白么?我可以為你犧牲,但我還要為責任而活,你也一樣。你要相信,我的心生生世世屬于你,屬于我們的桃源,但我的身,卻只能在這個污濁的世界里,綻放我的責任。
天無絕人之路。一次大海撈針般渺茫的機會,給了朱若蘭新的希望。

第四章 黑白無常
那日,明武宗正德皇帝要來地牢,幾個獄卒竊竊私語走漏了風聲,說皇上是來擴建“豹房”的。朱若蘭聽到后,心中升起一線希望:劉瑾不想讓我和父皇見面,一定會把我調(diào)開。調(diào)到哪去呢?父皇在地底下建“豹房”,肯定是掘地三尺,劉瑾一定會把我轉(zhuǎn)到地面上去。對,一定是我剛來時那間廂房。只要有一天時間,就足夠了,我要給夢寰帶話。
果不出所料,若蘭轉(zhuǎn)到那件熟悉的廂房。茶果飯菜照舊,“筆墨尤忌”。若蘭冷笑一會兒,琢磨起怎樣給夢寰表達?,F(xiàn)在,自己吉兇未卜,最壞的局面是難逃一死,為母親盡孝,為萬民盡忠,也問心無愧。但是,如果自己的死,給夢寰帶來了災(zāi)難,便是百身莫贖了?,F(xiàn)在最要緊的,是讓夢寰死心,才不會卷進來。
什么理由呢?不再愛他?想想自己都覺得可笑,夢寰會“上當”么?唯一的理由,就是自己不在人間。有兩種可能,一是突遭不測,二是過去一直隱瞞的病情傷情。相比來說,后者更能圓謊。但夢寰接到消息,也有兩種可能:一是殉情,二是為了我們的信念活下去、挺過去,直到幸福。前者顯然不可以,我們要的是后者。那好,醞釀再三,腹稿已成。
第二個條件,是要有信使。這是連夢寰都沒告訴的,是我和靈鶴玄玉之間,不得為第三人說起的約定,體諒我夢寰。玄玉住在高山峻嶺上,我需要時,它才會聞訊飛來。離開火雷山后,除了少室峰訣別,我從沒用過玄玉,是不想太惹眼。它要扮演關(guān)鍵角色?,F(xiàn)在正好在地面上,廂房以外,朗朗晴空,這是個機會。
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條件,是要有筆墨紙硯,恰恰是劉瑾最著意的。但給夢寰的信一定要帶去,怎么辦呢?只好用自己的血。血也顯示誠意,血書一封,夢寰應(yīng)該會相信自己不在人世了吧?嚴冬血凝,我不得不用發(fā)簪一次、兩次、三次……幾十次地刺破手臂。夢寰,將來有機會,希望不要刻意挽起我的左臂。若蘭咬著牙努力笑著。
次日,若蘭又回到陰冷的地牢,卻見十八般刑具,一字排開。昏暗的燈光下,側(cè)著一雙陰鷙的眼睛,對,谷大超。若蘭有些納悶,表面上仍齊衣傲視,前行坐定。
“谷大超,我還以為你死了。”谷大超未及發(fā)話,若蘭冷冽一問。
“蘭黛公主,實不相瞞,我和劉公公不過是唱雙簧。若非前些日子的苦肉計,又怎能瞞得過公主呢?”谷大超背一陀,肩一聳,不緊不慢地說。
“難怪,”若蘭笑道,“今日谷統(tǒng)領(lǐng)約我在此,想上那一道菜呢?”
“蘭黛公主,劉公公的意思,只要你說出三本歸元秘笈的下落,談?wù)勊膴W秘,保證公主無恙。否則,這十八道菜,老奴可要挨個伺候公主了?!?/p>
若蘭目似寒星,飛掠而去,老虎凳、定百脈、游錫蛇、千釘床、鐵騾馬、突地吼……還有劉瑾獨創(chuàng)重枷等等。若蘭抿唇一謔:“不知谷統(tǒng)領(lǐng)嘗過多少呢?”
谷大超堆笑道:“尚無口福。像這第一道菜,普普通通的三角烙鐵,蘭黛公主恐怕吃遍山珍海味,也和老奴一樣,尚無口福吧!”
若蘭死死盯著谷大超,眸光宛若冰霜,谷大超不敢去迎,僵在那里。忽聽得若蘭一聲“的確!”,只見她握起烙鐵,朝自己左臂狠狠地按下去!
谷大超手指一彈,烙鐵離手,若蘭無恙。谷大超笑道:“早聞朱若蘭巾幗不讓須眉,今日方知,膽魄亦非男子所及!不過,恕老奴直言,蘭黛公主是想抹掉左臂上針刺血書的痕跡,不想讓楊夢寰將來愧疚吧?”
若蘭驚訝地抬頭,她確實沒想到一個閹豎,竟能看懂男女之間如此微妙的感情。
谷大超頓然正色,雙手一拍,一群獄卒魚貫踏入,迅速收起刑具,換上來一幅圍棋。
朱若蘭低頭片刻,道:“谷統(tǒng)領(lǐng),十八道主菜還沒動,就來野狐禪,不覺得有傷脾胃么?”
谷大超笑道:“我早聞蘭黛公主黑白子天下無雙,今日有幸,可否手談一局?”
若蘭道:“看來谷統(tǒng)領(lǐng)有話要說,是吧?”也不多讓,手執(zhí)白子,枰中占正。
谷大超亦落黑子,道:“我非劉瑾鷹犬,感公主膽略超凡,清麗脫俗,與其打啞謎,不如向公主和盤托出?!?/p>
若蘭正坐,又下一子道:“請谷統(tǒng)領(lǐng)賜教?!?/p>
谷大超問:“公主學究天人,想必熟知兩個典故。”
若蘭不語,一雙慧眼眨了眨。
谷大超道:“這里沒有外人,我直說了吧。此二典故,一為明王瓜步沉江,二為豫讓漆身吞炭。以公主冰雪聰明,不用我再說透了吧?”
若蘭凝視著谷大超那張猙獰之中夾雜滄桑的臉,唇齒之間,一字字平緩而出:“谷統(tǒng)領(lǐng)可姓韓?”
棋子噼啪,谷大超默然。
中盤之后,互相合圍。若蘭笑著打破了沉默:“谷統(tǒng)領(lǐng)不用緊張,身為韓林兒后代,你蟄居宮中多年,前因后果,我今日已略知七八了?!?/p>
谷大超腮幫抽動,道:“公主果然靈透,不錯,我就是當年被你朱明太祖瓜步沉江的小明王韓林兒之孫,韓大超!”他略顯激動,站起身來,青筋赤睛,大聲而嘶,“我不惜自毀,入宮為宦,就是效古人漆身吞炭,復(fù)我韓宋!”
空氣凝滯了。半晌,朱若蘭輕輕搖頭,默然無語。
谷大超幾近歇斯底里,大步來去,最后停在若蘭正前方,踮起腳尖怒吼:“當年我家祖上,父子兩代忠良,前線浴血拼殺,為的是推翻胡虜,光復(fù)中華!可你家朱元璋,抄我后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待他羽翼漸豐,過河拆橋!這也罷了,他最后一鏟,奄有天下,便自認蒙元正統(tǒng),殿配成吉思汗、忽必烈、木華黎這些滅我中夏的屠夫,卻把我們紅巾軍,我們韓宋,我家祖上,統(tǒng)統(tǒng)宣判為反賊!”說到這里,谷大超舉起右手狠狠向下一砸,似乎拳頭都碰到了地面,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咳嗽。
若蘭聞此,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溫和地說道:“閣下身世,我已明了,但囿于個人成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p>
谷大超余慍未消:“此話怎講?”
若蘭循循道:“我太祖高皇帝,反元檄文明載‘驅(qū)除胡虜,恢復(fù)中華’,將蒙人趕回大漠,明令以漢唐故制略加損益,詔衣冠如唐制,難道閣下一概不見?燕云長城,自五季后重返故土,官皆膽顫,庶出湯火,升平歌舞,閣下當真充耳不聞?”
谷大超罵道:“呸!宋都汴京,軍師劉福通已經(jīng)光復(fù),你朱明不過拾柴。這些且不說了,你朱明得天下后,廢宰相,設(shè)廠衛(wèi),刑罰酷虐,人殉復(fù)蘇,封疆諸子,宦官專權(quán),八股取士,胥吏分途,內(nèi)荒朝政,外猜將領(lǐng),西困哈密,北陵河套,南棄交趾,活脫脫一個惡濁之世!”
若蘭一時語塞。沉吟良久,緩道:“谷統(tǒng)領(lǐng),今日你我不必做口舌之爭。試問我朝弊政,哪朝又沒有過?如漢,內(nèi)有七國、巫蠱、十常侍、黨錮之禍,外有匈奴、赤眉、西羌、軍閥、黃巾之亂;如唐,內(nèi)有玄武門、武氏、韋后、牛李之爭,外有突厥、安史、吐蕃、藩鎮(zhèn)、黃巢之擾。劉漢之于嬴秦,李唐之于楊隋,與我朝之于韓宋,又何嘗不是一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者之爭,史不絕書。閣下何不敞開心懷,放眼萬民?有道是,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只要不學那塞外夷狄,動輒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民分四等,九儒十丐,我中夏又哪一姓坐不得江山?”
這一番話,說得谷大超目瞪口呆。
“當然,若五帝三代、文景貞觀,帝王之尊,亦如百姓赤子,無甚尊卑森嚴。五帝三代之下,文景貞觀以外,朝政負重,民不堪擾,亦是常有事。小女子覺得,御座之爭,徒傷社稷元氣,眾人視一姓為尊,此亦秦檜、張弘范前后輝映也。谷統(tǒng)領(lǐng),手談至此,恕小女子不恭了?!币祸浇呛灞P之上,黑子盡收。谷大超詫看紋枰,口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