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舞臺——陳素真回憶錄》十五:豫劇改革的功臣樊粹庭

豫劇改革的功臣樊粹庭
????豫劇在地方劇中是最次的,既無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那樣出色的技術,也無秦腔、川劇等文雅的戲詞,和昆曲、京劇就更沒法比了。一些詞句粗俗,表演也土野。但豫劇有一特長,是尖音、團音好,這是因為開封人天生的尖音和團音好。我絕非故意貶低豫劇。這個劇種在一些方面實在是庸俗粗野的。
????我雖是個豫劇演員,我在這方面進行了創(chuàng)造改革,但僅只是限于我個人,我也只能在我自己的基礎上改造,創(chuàng)新,提高,發(fā)展,普及于旦角一門,別的就不行了。
????樊郁,字粹庭,河南遂平縣人。1934年,也就是我認識他的這一年,他二十八歲。他河南大學畢業(yè),當時任河南省教育廳社會教育推廣部主任。樊先生是個戲迷,他懂戲,并有編戲、導戲的出色才能。自我返汴后,樊先生常去看我的戲。樊先生的小勤務員名叫福生,是我媽結拜的四姐姚太太的義子,姚太太的二姑娘文玉是個洋學生,三姑娘文華在家沒上學,二姐、三姐都和我不錯,由姚太太介紹,我一家和樊先生認識了。當時,四姨和我媽都勸樊先生千萬別領戲班,說領戲班不是讀書人能干得了的,什么“要生氣,領戲班”啦,什么“能帶十萬大兵,不能帶戲子一班”啦,等等,用這些話來勸樊先生別干戲班這一行。樊先生說服了四姨和我媽,一定要領戲班。二姐是和樊先生一個立場的。我媽說:“我們是唱戲的,誰領班都是一樣地唱戲?!狈壬医o他訂個合同,只要我訂了合同,他馬上便著手開辦戲班。我不識宇,哪會寫字呢?樊先生把合同寫好,用白紙蒙在上面,叫我用毛筆一筆一畫描下來,描完后,他便收了起來。我就走了,也不知道問問寫的什么。
????合同一立,樊先生也不看戲了,人也不見了。我們還都以為是放空炮了呢,不料在臘八那天,單經(jīng)理召集全體人員集合,說他不干了,把班子、院子完全交給樊主任了。單經(jīng)理說:“今天和大家共喝最后一次的臘八粥,從明天起,樊粹庭就是同樂舞臺的主人了?!?/span>
????單經(jīng)理苦心經(jīng)營同樂,約有十年,竟然被一個年輕書生不聲不響輕而易舉地全盤端了。單經(jīng)理在開封,不是個無名之輩。在回民、青幫中,很有地位;他為人慷慨,講義氣,重信用,待人厚道,演員和他有深厚的感情。單經(jīng)理一說不干了,我們這群人有目瞪口呆的,有擦眼抹淚的,有哭出聲音的,大家的情緒紛亂起來。樊先生長篇大論地講話之后,大家的情緒總算是安定下來了。次日,即臘月初九,停止了演戲。
????樊郁不過是一介書生,官職也不大,怎能使單經(jīng)理服服帖帖地把多年辛辛苦苦經(jīng)營的班子、院子雙手奉獻出來呢?詳情我不知道,我不喜歡打聽任何事情,不會打聽,也不知道打聽。樊先生從臘月初九日上午九點鐘起,每天上午把全班演員集中在財神廟內(nèi)的學校中一個學生上課的課堂里,請老師給大家上兩個小時的課。這課不是教大家學識字,是教大家學習忠孝仁義、禮義廉恥這八個字。講過來講過去,天天圍繞著這幾個字講。講課的先生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全是男老師,樊先生本人沒有教過這種課。到臘月二十七八,課算是上完了。在這二十多天中,除了上午兩小時的課以外,什么事也沒有干,大家很自由。我是個不出門不愛玩的人,便在屋里想戲玩,再就是回憶杞縣孔子平的事。
????在休息期間,新任經(jīng)理楊子祥(曾任過縣教育局的局長)和樊先生常到我家,給我送過三次上海小楊月樓先生上演的戲票。小楊月樓先生上演的劇場叫華光戲院,地點在開封土街一座大商場的后邊。這個戲院子的地址特別不好,出入必須走個長長的小胡同,進不去車,很背,所以上座不好。我這是第一次開眼,看上了京戲,也是第一次拿著戲票坐在觀眾席上看戲。楊先生演的昭君。他一出揚,就把我震住了。他穿的,戴的,先使我眼花繚亂了。他戴的是啥呀?像閃電一樣光亮。他的戲衣是哪兒買的呀?上邊都是些啥呀?看了上海的京劇名角的演出,我一下子見了世面。一場戲看得我很久睡不著。我原以為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好角了,這一看京戲,把我比沒了。京戲怎么這樣好呢?這位楊先生還不是第一名角,就這樣好,那位梅蘭芳先生不知會好成什么樣了!又看一場《白蛇傳》后,我向樊、楊二位提出,想看看楊先生的化裝,沒辦到。又去人民會場看一次《八寶公主》。這三場京戲,沒白看,我在屋子里模仿楊先生的臺步,亮相,手勢,跑圓場,琢磨他的化裝。
????1935年陰歷正月初一,是樊郁先生領戲班開始上演的日子。我沒記住演的啥戲,反正全是吉祥戲。
????我二十多天沒進過相國寺了,當我走到同樂舞臺門前一看,把我愣住了,變了,原有的舊席棚戲院子,不見了,變成一座嶄新的、新式的大劇院了。也不叫同樂舞臺了,改名叫豫聲劇院了。開封的戲院當初全是叫舞臺,火神廟的永樂舞臺,西角門的國民舞臺,我演戲的同樂舞臺,只有光華叫戲院,這“劇院”二字,便在開封首次出現(xiàn)了。我走進劇院,眼前一亮,全變了。原先的木杠、木板、大席全沒了,變成一色豆綠的長連椅了。地,不但墁上了磚,而且還是前低后高,即使坐在最末一排,戲也看得清消楚楚。原先的池座,是分成三片,東邊一片,是站著看戲的,買的是站簽,簽子是用竹子削的,就和廟院中抽簽算命的簽是一樣的,它代表了站票。中間一片是坐票,坐觀者的面前,約有七八寸寬的一條長木板,下邊是碗口粗的半截木杠子在下面兩頭頂著,木板上放茶壺、茶碗、糖果、瓜子、紙煙等,座位也是木杠子撐起來的木板。西邊一片,用大席從南至北隔了起來,專坐婦女。相國寺內(nèi)的三個戲院全是一樣的,約有十年左右了,都是男女隔開了坐。樊先生打破了舊例,把東西兩邊全改成站簽,用磚鋪地,前低后高,站哪兒都看得見。
????再看舞臺,除了沒有前邊和中間兩道拉幕,一切同現(xiàn)在的舞臺一樣。三十年代的樊先生,竟然能把戲劇舞臺設計裝置成和現(xiàn)在的舞臺大體一樣,只這一點,我認為就了不起。
????進入后臺,又是煥然一新。后臺原本是座雄偉的大殿,同樂時期沒人修理,零亂污穢不堪。二十天沒見,墻粉刷了,殿柱池漆了,地鋪了磚,東邊加了一扇大隔子,隔子東邊,占大殿的三分之一這塊地方,靠南是一排長桌,為演員的化裝處,化裝桌上破爛的鏡子不見了。靠東墻放大衣箱,靠北墻放二衣箱,靠隔子南頭放帽箱,北頭放一張大方桌,桌子的南北各放一把藤子圈椅,這是樊先生、楊經(jīng)理坐的地方,隔子西邊,即是占三分之二的兩間大殿,在西北角,專給我改了一間化裝和休息室,東邊靠隔子鋪了一排單人床,供無家之人住宿。靠著我的化裝室的西邊的墻,也鋪著小床。離上場門的近處,靠西墻是把子箱、道具箱。中間的地方可大了,留作大家練功。后臺各個角落都放有痰盂。后臺的衛(wèi)生別提多干凈了。
????這一天演戲,演員們也都變了樣,個個衣帽整潔,過去的那些敞胸露懷的,趿拉鞋的,叼著紙煙的,全沒有了。更驚人的是多年吸毒品的人,居然在二十天中全戒了。
????戲箱也變了樣,單經(jīng)理那堂戲裝不見了,換了一堂(一堂,是包括一切的意思)七八成新的京戲服裝。早先豫劇的戲裝全是布的,沒有綢緞之類的東西。只有極個別唱小旦的,有干爹干媽捧場,給做幾件緞子花裙襖。演戲時,除了正角以外,一般連彩褲也不穿,更不穿靴子了。早先旦角也不穿彩鞋,全是穿自己的便鞋上場。李瑞云曾有一雙綠緞子花鞋,演戲時穿過,別的人穿不穿,我就沒印象了。反正同樂的演員沒穿過彩鞋。這時的劇院、戲箱,我是第一次見的,只怕這全班人也是第一次見吧。
????樊先生還訂了一些新的制度。前臺的制度是:(一)不許誤場。(二)不許笑場。(三)不許鬧場(指不嚴肅)。(四)不許懈場(即在外場走神,不認真,懈工)。(五)不許飲場(即在場上喝水)。那時的名角愛在前場喝水。我可沒這種毛病,從來不在前場喝水。(六)下場時,不進入后臺,不許放松了架子和臺步。(七)前場跪拜,不許用墊子。原先因是高臺板子,臺板上有土,一下跪,就有打梆子的或打小鑼的給扔個墊子,跪罷站起來,仍由扔墊子的人再去撿起來,也有演員自己隨手撿起來的。還有的演員撿起墊子,向高處扔個圓溜溜的圈圈,再由兼場的人接住,破壞了戲劇氣氛。后臺的制度:(一)不許吵架罵街。(二)不許打鬧玩笑。(三)不許高聲喧嘩。(四)不許橫躺豎臥。(五)不許敞胸露懷。(六)不許隨地吐痰。(七)不許亂扔東西。(八)不許帶親友進入后臺。(九)不許化好裝后吸煙。這些制度對于豫劇,真是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全班人對于這些制度,除了我和素花、金花、劉朝福四個人之外,沒有不頭疼的。因為舊戲班的壞習慣不是三年五載養(yǎng)成的,是上百年流傳下來的。演戲被說成是下九流的賤業(yè),像劉金亭、劉朝福二位潔身自愛,規(guī)矩嚴正的人,實在難得呀。我剛剛記事,就在舊戲班里,遭受著吃、喝、吸、賭、開玩笑、罵大會等不良風氣的包圍,可我沒有染受半點影響。吸煙、喝酒、賭博,我一生沒有干過,別說煙酒了,我連喝茶的習慣也沒有。素花,金花一直是跟著我,又很怕我,平時也不敢說笑亂動,所以這些制度也不礙她倆的事。
????制度光訂出來不行,還得訂出違犯制度后的處分才行。犯第一次,只說說你,下次注意。犯兩次,受訓斥。犯三次,在后臺罰站。犯四次,罰跪。五次,挨打。這些條條訂出之后,幾乎是天天都有受罰的。一天演日場戲,我一進后臺,看見在山東很有名望的紅武生黃如秀和趙義庭,一個面對著東邊的大紅柱子跪著,一個面對西邊的柱子跪著,原來是兩個人違犯了后臺的制度,動手打起架了。聶良卿倒賣黑戲票,在散戲之后,召開全體大會,罰他在臺上當眾跪下,還挨了板子。劉朝福是位名小生,人又潔身自愛,只為他脾氣不好,違犯了制度,也在后臺罰過一次跪。
????樊先生是位自幼攻讀經(jīng)書,長成亦有權謀的人才。他把幾位重要演員的不良習氣治了一治,下邊的人自然就被震住了,誰還敢不小心謹慎地遵守制度呢?
????原先臺上拉場的事是打梆子和打小鑼的兼干的,這以后,派了兩個專人拉場,不需要時兩人不能出來。二人分站在左右兩旁的上下場門里邊。還給他二人特制一件大紅鑲邊的藍長袍,白襪子,黑緞鞋。舞臺上面,除了演員演戲以外,再也看不見與戲不相干的穿便服的人了。樂隊全部隔在東邊一個紗隔子里邊。
????舞臺下邊的池座中,原先賣什么零食的全有,還有茶房沏茶,打手巾把的你來我去。豫聲劇院只保留了沏茶,和賣糖、煙、瓜子的,其他一律廢除了。
????原先的同樂舞臺,在池座的最后邊有個一尺多高的土臺。臺上分放兩個大方桌,方桌的三面放著椅子,桌子上放著香茶、煙、糖、水果。這是專為憲兵、警察預備的,相國寺內(nèi)有個保安隊,專門管理全寺的治安。保安隊隊部就在國民舞臺東邊,豫聲劇院西邊。同樂時期演戲,保安隊的巡警輪流去戲院坐鎮(zhèn),他們一進去,經(jīng)理、茶房像迎神般地接待。就這樣還免不了他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傻搅嗽ヂ暎竽瓿跻婚_幕的日場戲時,保安隊的隊長親自駕臨,還去后臺向大伙拱手致賀拜年。這可把大家給窘住了,有的還知道鞠躬,有的卻躲開了,他向大家介紹說,他是樊先生的學生。他在后臺對大伙的禮貌舉動,使演員們受寵若驚。初一的夜場戲,來了一些當官的,這是我演戲以來,第一次看見當官的看我的戲,警察局的局長是樊先生的同學,他在初一這一天到豫聲劇院看戲了。
????戲院子變了,制度變了,戲裝變了,觀眾也變了。同樂時的觀眾,極大多數(shù)是工、農(nóng)、小商、學生、士兵、市民,是勞苦之人。到豫聲之時,臺下的池座上,變成了衣冠楚楚的上層人士了。每天的晚場,都有官員來看戲。有人說,樊主任真了不起,天天請大官來看戲。演丑角的張鴻盤說:“啥了不起,請這官,請那官, 他能把省主席請來,那才是真有本事呢?!辈恢钦l把這話告訴了樊先生。有一天,相國寺從西角門起忽然黃沙鋪地,警衛(wèi)森嚴,原來是河南省主席劉峙帶領他的妻子兒女來豫聲劇院看戲了。這天夜戲,我演的是《凌云志》,樊先生一直坐在劉峙大太太身邊,給她講戲的情節(jié)。這一來,劇院、演員的聲價一下子提高了。
????樊先生還廢除了迷信,不許燒香叩頭,不許再敬奉莊王爺,不許再說戲班里的行話。
????樊先生的得力助手,有豫聲劇院的經(jīng)理楊子祥,他大約有三十七八歲,聽說原來是某縣的教育局長,還有張警鐘,三十二三歲,是省教育廳的職員,他擔任了劇院的秘書,總務是欒金玉,四十多歲,是教育廳的老勤務員。這三位,就在豫聲劇院住下了。后臺設有他們的監(jiān)督席,池座中第四排靠東的人行道,是他們坐的“挑刺”席。欒金玉不看戲,也不在后臺坐,樊、楊、張三位,輪流看戲挑刺,輪流坐后臺監(jiān)督。
????樊粹庭當時年紀不大,官也不大,但他的門路卻很多。省府的幾大廳長,不是他的仁伯義叔,便是他的老師先生。警察局長是他的同學,保安隊長是他的學生。開封東華門諜報機關的兩大負責人,一名劉藝舟,是樊先生在留美預備學校時期的同班同學,一名尚振聲,也是他的同班同學。尚死了太太,又無兒女,樊先生還曾給我保媒,我不干,我是愛戲的。樊先生說,先訂婚,不妨礙唱戲,什么是訂婚、結婚,這名詞我那時還真不懂。我一直在舊戲班里,聽的是下定、定親、娶媳婦、出門子、出嫁,哪有什么訂婚、結婚的說法呢?新名詞、文明話,我從樊、楊、張三人嘴里才開始聽見,在樊、楊、張三位先生天天指導薰染下,我慢慢也懂了不少新名詞了。什么“關系”、“問題”、“榜祥”、“模仿”、“社會”、“創(chuàng)造”等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們?nèi)浑m不教我認字,也對我有很大的好處。張先生常給我改正戲詞,講解詞句的意思,對我很好,楊經(jīng)理把我當孩子一樣愛護。樊先生很看重我。我和他們合作,真如游魚得水。樊先生遇到我這個演員,使他發(fā)揮出了他的編導和改革豫劇的才智、能力,我有了樊先生的指導幫助,使我這個天生戲子命的演員,更能發(fā)揮我這天賜的演唱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