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別離

乘車的時候，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這雨水并不怎么招人喜歡，因為它不似夏日的暴雨那樣暢快淋漓，只是斷斷續(xù)續(xù)、滴滴答答地從空中自由落體，叫人拿不準(zhǔn)要不要拿出備用的雨傘來。通常的小雨，只下一會兒便可見出分曉——要么漸漸變大，雨水稀里嘩啦，像是要把這天地清掃一遍一樣；要么則在不經(jīng)意間就消失殆盡，天空放晴，重又見到太陽了。

偏偏這雨下了一路。

隔著窗戶，望見的盡是陰蒙蒙的天氣；車道兩旁生長著不知名的奇草怪樹，自我有記憶起，似乎這些植物便是這樣生長的。二十余年的光陰沒能從它們身上奪走什么嗎？我不由得生起妒忌來了。然而我又疑心自己，不過是分不開這些草木的區(qū)別：時光荏苒，即便缺失了“春風(fēng)吹又生”的洗礪，歲月的年輪終會在它們體內(nèi)做下記號。唯獨這一點是公平、是亙古不變的。

......也許它們也不曾記得我。

隨意瀏覽著在眼角遠(yuǎn)去的景色，雨水滴落在怪樹的枝條上，讓它的身軀弧線式的微微擺動，枝條與枝條之間相互交錯，便是像在輕輕拍著手一樣，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叫我生起興趣來。我想這大概是在傳遞某個不知名的信號：也許是怪樹成精，要奪人魂魄了；也許是一種警告，讓我不要再返回這個地方；又或許是一種懇切的哀求，無論如何，想請求我去辦一件事。

要我做什么呢？或者，換句話說，我又能做到什么呢？

我不禁啞然失笑。佛渡有緣人，可我不是什么佛陀，也做不到什么度化的事情。幾株怪樹被雨水打出了響聲就想象成是在對自己做什么請求，恐怕連喝醉了的酒鬼也不會有如此莫名其妙的聯(lián)想吧。

失心瘋的堂吉訶德才會一個人沖向風(fēng)車，以為自己是在和巨人戰(zhàn)斗呢。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下一個瞬間，時間的漏斗連一毫末都未流下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響起了沉重的聲音。不知從何處來，不知往何處去，不知為什么出現(xiàn)，不知該怎樣讓它消失。

但就是憑空出現(xiàn)了。

火焰——火焰——火焰，去點燃它罷，去燃燒......

燃燒什么？

點燃。燃燒。焚燒。然后......

啊啊。我明白了。

......這很對。

只需要一個火星而已。一個微小的火星。

我終于搞懂了那些樹木在向我請求什么。不，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祈求、甚至是乞求更貼切些。這些自我有記憶起就在這里生存著的怪樹們不停地向我傳達(dá)的訊息只有一個。

讓我放一把火燒了這里，燒的干干凈凈。

可是，說實在的，這與我無關(guān)。老實說，這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平白無故為了一幫樹精，或是樹妖，或是樹鬼們的愿望就給自己擔(dān)上風(fēng)險，并不值得。要是我真的在這里放一把火的話，大概在可預(yù)見的日子里都要和白墻壁度過了吧。

所以說，說到底，為什么要將訊息傳給我——

正打算堂堂正正地拒絕這個愚蠢的請求的時候，大巴車突然踩了一下急剎；我沉浸在戲耍這幫樹精的喜悅中，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加上安全帶沒有系緊，腦袋一下狠狠地磕在了前座上。

“誒痛痛痛......”

還好一上車就選擇了最后面的位置，前座沒人，不然可能會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想想就麻煩。

司機(jī)坐在駕駛位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播音板，看來這輛大巴的服役年限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敲了兩下之后，播音板里開始傳出滋滋的電子音來。

“親愛的各位旅客，歡迎您乘坐......本次旅行已到達(dá)終點......請遵守秩序，依次下車?！?/span>

很奇怪的，偏偏就那兩塊的聲音聽不清楚。嘰哩哇啦的電子音播完以后，車內(nèi)便響起了悠長的薩克斯曲《回家》，這點倒是和舊時一樣。年幼時連這首曲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曉得一旦這聲音響起，父母便要拿行李，急匆匆?guī)е约合萝嚵恕?/span>

小時候還覺得這段路途十分漫長，因此每次上車之前，都要哭鬧很久，乃至于裝病、嘔吐，每每讓大人們感到無奈，現(xiàn)在倒是能隨隨便便就坐很久的車，倚靠在座位上一聲不吭。

司機(jī)似乎對這病懨懨的電子音很不滿意，可他又猛拍了幾下以后，電子播音板反而徹底歇菜了。他站在前面，有點尷尬的樣子。乘客們一言不發(fā)，不知為何，也沒人主動站起來準(zhǔn)備下車，只是直勾勾地看著他。

沒辦法，司機(jī)把嘴里的煙拿了下來。他吐出一圈白色的云霧，嗓子里咳了幾聲，然后發(fā)出了有點中氣不足的聲音：

“人里站到了，大家準(zhǔn)備下車！”

緊閉的車門隨之打開，乘客們像雞鴨出籠一樣一個個相互傾軋著下車，急匆匆地去取大巴車廂里的行李。我因為只是順便回來一趟的緣故，只帶了一個隨身的小包，所以等到最后，車?yán)餂]人的時候才慢慢踱著下車。下車的時候，我回頭瞥了一眼司機(jī)，他又把煙重新叼回了嘴里。他的胡子稀稀落落地分布在臉龐四周，頂部的頭發(fā)發(fā)量稍有點不足，鼻子紅的帶些酒槽色，眼睛盯著手里的手機(jī)屏幕。人里是終點站，現(xiàn)在也是黃昏，大概是最后一班車了。到他休息的時間了么？

不知為何，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想和他搭上兩句話；我想知道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鎮(zhèn)子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想知道他一遍又一遍每天從城市和鎮(zhèn)子之間穿梭，到底有沒有感受到破落與新生、時代的變更。

這個想法有點愚蠢。因為時代的變更明明白白地擺在我的眼前：司機(jī)和乘客之間用一塊玻璃板給橫隔開了，只有駕駛員本人才能從內(nèi)部打開。

真見鬼。我想。然后我快速下了車，底盤不穩(wěn)，被絆了一下，差點摔一跤。

灰蒙蒙的小雨仍然沒有停歇。我從包里摸索出雨傘打開，有種奇怪的感覺。剛才的怪樹已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四周盡是水泥的圍欄；說到底，根本只是在車上做了一個怪夢而已吧?但我也不能肯定。我靜悄悄地走出車站。因為下了雨的緣故，撲在車站牌子上紅字的灰塵反而被清洗了一遍，變得干凈了起來。

這紅色鮮艷地流出鐵銹的味道。雨水順著站牌掛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一塊洼地，染成了赤色的水流。

我輕聲念出站牌上的名字。

“人間之里站?！?/span>

?

壹

那時候我還是個小鬼。對我來說，夏天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我的彌賽亞。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就能避開喧囂漫長的學(xué)校，去自由自在地在大街小巷里跑來跑去。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拘無束，如野草一般胡亂地在陽光下生長，誰也管不到我、什么也約束不了我。踩在曬得滾燙的鵝卵石鋪成的路面上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猛烈生命的質(zhì)感——凹凸不平的石子擠壓著無處安放的腳掌，以致于留下許多的傷痕和血液，讓一個孩子從中汲取到痛苦和快樂的滋味。

在那個時間點，我覺得一切都金燦燦的，連酷烈的驕陽也不足為懼。這個世界宛如一個巨大的花房，隨處都流淌著甜蜜的汁液；除了學(xué)校里倒楣的作業(yè)、老師，以及在拿了糟糕成績會責(zé)罵我的父母以外，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發(fā)展。即便遇到再糟糕的事情，一氣之下，大不了可以回村里、回老家，回到我爺爺奶奶的住所去。他們永遠(yuǎn)都會包容我的。

......就是這樣一種毫無道理的樂觀。認(rèn)為世界除了自己以外是靜止不動的，完全沒有對時間流逝的自覺。

很久以后，在我變得快要接近一個正常的人類而非本能的野獸的時候，才逐漸意識到這點。夏天就是個討人厭、喜歡和人作對的小婊子，她變出另一副面孔的時候，連通知也沒有。在夏日里就只剩下空洞洞黏糊糊的汗水，我張開口，像狗一樣吐出自己的舌頭，讓自己能夠切身體驗這發(fā)澀的味道。

出站的道路不像我記憶中的那樣破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回鎮(zhèn)上的路被翻新、擴(kuò)張，變得寬敞了起來。道路兩旁原先歪歪斜斜沒有名字自由生長著的樹木們，也被護(hù)欄給細(xì)致地隔開，車站遠(yuǎn)方則是大片大片無垠的田地——現(xiàn)在還有人在附近種植莊稼么？原先的農(nóng)戶又去往何處了呢？這些疑惑不斷地在我心中盤旋，因為掃視一周，便能望見已經(jīng)破落了的、被廢棄了的舊房子，我想時代都變化成這樣，大概是不會再有人繼續(xù)頑固了?？晌矣址置魍娗f稼和野草彼此擁抱在一起，是有老去的神明在悄悄打理么？

我想象不出來。老實說，雖然在這個田野上、這片土地里長大，我可從沒把自己當(dāng)成是這一邊的居民過。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或許還承認(rèn)是由這方的水土養(yǎng)大，然后才去往的城市，我卻一直都以城里人自居。我不是這里的人，在這里住著也覺得分外不痛快。

何況，再過沒有多久的時日，我便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了。高聳的象牙塔已經(jīng)不能再成為自己茍且的居所，終于，我要向這個社會發(fā)起挑戰(zhàn)，去到遙遠(yuǎn)的外部世界，去到一個我只聽說過名字的大城市，去那里工作。

也許工作幾年還會回來。也許就在那里生根、發(fā)芽，如同隨風(fēng)飄蕩的蒲公英，就這么生活一輩子。

......誰知道呢。

我滿意自己的工作，也滿意自己的選擇。總得來說，盡管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陷和遺憾，我的人生大體上還是往上走的，能獲得這樣的一份工作，是幸運(yùn)的、也是付出了許多汗水才換來的，應(yīng)當(dāng)珍惜。

我應(yīng)該繼續(xù)向這個世界挑戰(zhàn)。繼續(xù)成長，成長到足以保護(hù)其他人，就像......就像我小時候，一被人欺負(fù)、或是與人爭辯的時候，就能夠順理成章地把我祖母搬出來嚇唬其他孩子一樣。

我有這樣的能力嗎？我不禁自我質(zhì)問?？杉谙疑?，不得不發(fā)，在這樣的社會中生活，既然選擇了去往更大的地方，就不得不接受這些挑戰(zhàn)。

“巫女不會輸！所以不論遇到怎樣的異常狀況、如何強(qiáng)大的妖怪，她都不會退縮、不會畏懼，把這些麻煩順利解決。是這里的英雄?！?/span>

幼時同其他孩子爭辯時，自己嚷嚷著試圖說服他們的話語一下子在腦海中復(fù)蘇了。這些該死的記憶片段偏生在過了無數(shù)年月后，在不經(jīng)意間又被自己想起。想到自己編造出來的這些害羞的話，我不由得臉頰微微發(fā)燙；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鎮(zhèn)子里一直傳說著的巫女到底做了什么，只是聽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鎮(zhèn)子還沒有與世界接軌的時候，曾經(jīng)有個熱鬧非凡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里，除了像我這樣普通的人類以外，鎮(zhèn)上還生活著許許多多形態(tài)各異、千奇百怪的妖怪，甚至還有傳說中的神明居住，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鎮(zhèn)子上有位守護(hù)神，她來庇護(hù)人類的安全、解決人類制造的麻煩。

聽說，叫做博麗的巫女。

妖怪、神明、還有博麗的巫女，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流傳到我耳朵里的，只剩下幾個不知所謂的稱謂而已。但我小時候仍然堅信這些事情都是真的，并且編造了許許多多博麗巫女戰(zhàn)勝妖怪、解決異變的事跡，來讓我的朋友們佩服我、認(rèn)為我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這里面的原因非常簡單。

祖母是鎮(zhèn)上的最后一位巫女。后來她和祖父結(jié)婚以后，就不做巫女這個行當(dāng)了，從此鎮(zhèn)子上和這些奇奇怪怪的傳說，再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祖母年輕時當(dāng)?shù)奈着蛡髡f中的博麗巫女是否有聯(lián)系，我不得而知。但我愿意相信祖母是博麗巫女的最后繼承人。也許是這樣。反正她就算不是鎮(zhèn)子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這次回來，就是為了......

“誒！江江回來啦。真好。你是來看你奶奶的么？她還在湖西莊那里捏蝦呢，估計還有一個多小時。要我去喊她么？”

一路想著心事的路上，忽而遇到了認(rèn)識我的熟人。說起來，熟人這個詞匯還是了不起，只消是認(rèn)得你、或者說能夠喊出自己名字的，都可以稱得上是熟人。我努力分辨著這個和我搭話的熟人的面容，試圖想起她的姓名。大概能知道她是在我幼年時，抱過我，還時常逗我玩的鄉(xiāng)里鄰居之一，可我既想不起什么具體的細(xì)節(jié)，也不能得知她的名字。

“是的，您好——不用了，我?guī)ц€匙了。奶奶是知道今天我回來的，所以沒關(guān)系?！?/span>

只能這樣唯唯。

“那就不用了。江江，你是回來替你爸爸祭祖的吧？哎。說起來，這一代一代的，都溜出去了，想要回來個人都難?！?/span>

“......是的。我爸他還在外地，有工程要做，比較忙?！?/span>

我不太明白熟人的話是什么意思，在我聽來，好像是某種譏諷或者責(zé)備。自然，父親不在家，照理來說，作為家中的獨子、長男，七月半的時候，按理是該回來這里，祭拜祖先。

以前是我父親來做的，拜一拜太祖父和太祖母什么的——自祖父去年的那一年后，這些事就輪到我來做了。

可是，再過一些時日，我也要遠(yuǎn)離這里，遠(yuǎn)離我熟悉的土地。到時候這些工作由誰來做呢？這些儀式、習(xí)俗，還能夠繼續(xù)這樣維持下去么？

熟人似乎還想與我說些什么，但我已經(jīng)同她告別了。走過了被商業(yè)化開發(fā)失敗后像是末世景象的街道，來到霧氣升騰的湖畔。這條湖泊大概在我去城市上學(xué)的時候才修建起了橋梁，更早的時候，要想從車站走到老家，得繞一大圈才行?，F(xiàn)在倒是方便多了。

這橋用白色的磚瓦砌成，橋身的兩側(cè)上有著各式各樣的圖案——去年新年同母親聊天的時候，她說那是鎮(zhèn)子里遠(yuǎn)古的風(fēng)俗和傳說，人里是個有著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地方，還說指給我看，這個是天狗，這個是河童，這個是在天上飛行的巫女......可是這些傳說顛三倒四，沒有邏輯，沒有體系，更為關(guān)鍵的是，沒有什么價值。鄉(xiāng)政府原先有旅游開發(fā)的計劃，這座橋便是成果之一，聽說還打算把祖母請過去，讓她穿上鎖在鐵質(zhì)柜子里的，紅白相間的傳統(tǒng)服飾，后來卻不了了之了。這中間有著種種流言，有說是資金鏈斷裂了，有說是原來力推這個項目的負(fù)責(zé)人卷款跑路了，還有說本來就沒有這個打算的。但不管怎樣，最終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這個小鎮(zhèn)恢復(fù)了原先死氣沉沉的狀態(tài)，直到現(xiàn)在。

在橋上行走的時刻，因為霧氣濃重，還需要減速慢行；如果能包裝一下的話，會成為很有名的景點吧。我想。但我更為懷念的不是這座橋。在我六、七歲，這座橋還不存在的時候，祖父會帶著我在這條湖泊里游泳。夏天的湖水清涼，游泳游累了的時候，我和祖父懶洋洋地靠著岸邊曬太陽，感受白霧里的自由自在，覺得開心的不得了。祖父告訴我，在很久很久以前，這條滿是霧氣的湖泊即便在夏天也有能凝結(jié)成冰塊的溫度，那時候的人們在舉行宴會的時候，會用霧之湖的冰塊來做酒水，一直歡鬧到第二天太陽升起才結(jié)束。

“你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候，真是太可惜了?！?/span>

祖父笑嘻嘻地和我說。他那時候的頭發(fā)還是非常漂亮的黑色，時常為自己的樣貌一點也不顯老而自傲。仔細(xì)回想起來，在我童年時期，和同學(xué)們吹牛炫耀的那些奇形怪狀的故事，大都是從祖父口中聽來的。他是村里難得的知識分子，也當(dāng)了一輩子的老師，聽說他做老師的時候?qū)W(xué)生很兇，不知為何，對我卻相當(dāng)和藹，甚至稱得上是好玩。也許是因為在我出生的時候，祖父就已經(jīng)退休、不做老師了，只是這樣。在我的記憶里，無論如何，我想象不出祖父去兇學(xué)生的樣子。他是個對我很好很好、而且很好玩的老頭。

只有一次讓我怨恨祖父。

是成長時的某一天，我到了全新的城市，換了全新的班級，有了全新的同學(xué)。興致沖沖地把我幼時聽到的傳說趣聞同剛交來的朋友訴說，卻很不幸地遭到了對方的鄙夷。

“你是小孩子嗎？說的東西，都是故事書里老套的套路了。不要把我當(dāng)傻子?！?/span>

這讓我大吃了一驚，花了好幾天時間研究一番之后，我才意識到童年的真相。

原來祖父同我說的東西，他也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只是把道聽途說來的隨便刪刪改改，混上一些故事書里的事情，隨口說給我聽打趣而已。

祖父當(dāng)然不是笨蛋，他怎么可能信這種不著調(diào)的東西。我的新同學(xué)們也不是有意的，這種荒唐的事情只消聽一下就知道是編造的了。只有我這個把從爺爺那里聽來的事，添油加醋說給其他人聽以滿足自己虛榮心的家伙才是蠢貨。

“我操。”

意識到這一點后的那天晚上，我用被子蒙住頭，不停地回想自己的蠢態(tài)，甚至開始懷疑起是不是以前的同學(xué)也沒跟我當(dāng)真，只是沒說實情而已。

“真傻逼啊。我操?！?/span>

這種恥辱感伴隨了自己幾個星期，可是等到放暑假的時候，我還是樂樂呵呵地去湖里游泳了。

?

貳

等我掏出鑰匙，哐里哐當(dāng)打開家里的大鐵門的時候，已經(jīng)大概應(yīng)付了十來個熟人和四、五條農(nóng)村土狗。很奇怪，雖然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記得，這些鄰居卻能每個都非常熱情地喊出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這種現(xiàn)象甚至不光只是人，連狗也是。小時候被我喂過骨頭的黑色小狗，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到大的有點嚇人了，但看到我的時候，還是會高興地汪汪叫喚。

也許是我太薄情了嗎？我不知道。我不能說自己愛著這個小鎮(zhèn)，愛著人里，無論如何，我和熟人們口中離開這里的人一樣，是不能夠忍受在這里生活的。我是城里人，城市里的生活、便捷的生活、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熟人和莫名其妙讓我回來忍受的習(xí)俗的生活才是我要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還在人里生活的，放眼望去，除了還沒有到上學(xué)年齡的小孩子，就只有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了。這個古老而腐朽的地方怎么能滿足年輕人的欲求呢？它是落伍的，是討人厭的，是被時代所淘汰了的。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

然而，我還是要為自己的出生，為人里的風(fēng)俗所束縛，不得不回到這里來。將包袱放下后，我就老老實實地去廚房，洗菜擇菜、開灶煮飯，把該做的菜都準(zhǔn)備好。等到了時辰，就要恭恭敬敬地把菜供到桌上，請我的祖先，請已經(jīng)逝去的先人們吃飯。

畢竟是中元節(jié)嘛。七月半。也是沒辦法的。

我做菜的手藝稱不上好，充其量就是只能依靠現(xiàn)代電器來做傻瓜式菜肴的程度，什么火候之類的完全搞不清楚。但是，就這么慢慢弄著，倒也能讓我平靜下來。我希冀先祖?zhèn)兡軌驅(qū)捜葑约旱孽磕_手藝，至少，就算太祖父和太祖母不滿意的話，我知道祖父是不會責(zé)怪我的。

就這樣慢慢等候的時候，聽到門口傳來了細(xì)碎的腳步聲。我知道是祖母回來了，很奇特的，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大喊了一聲。

“奶奶！”

祖母聽到我的喊聲以后，高高興興地“誒”了一聲，然后順著聲音的來源，到廚房來找我了。她頭上戴著黃色的斗笠，穿著深紅色、戴著花紋、十分俗氣的衣服，皮膚黑黑的，臉上的老人斑又深了一點?？伤吹轿一貋砹艘院?，眉角一下子舒展開了，笑瞇瞇地看著我。

她說：“江江，你回來啦！不用你來燒飯的，晚一點也沒事的。我來看看做成什么樣了?！?/span>

然后她就湊近去看，看了一眼之后，就嘆了口氣，把火關(guān)了，讓我回屋子里休息。

“下次這種事應(yīng)該我來......”

祖母強(qiáng)調(diào)道。然后她又將我弄好的菜重新洗了一遍，手法非常嫻熟。老實說，祖母現(xiàn)在的做的一切，都特別符合“我的祖母”這個身份，我也從來都對此習(xí)以為常。

可是，祖母曾經(jīng)是人里最后一個巫女這件事，我聽祖父說過，聽父親說過，聽母親說過，聽到鎮(zhèn)里許許多多的熟人說過，唯獨祖母自己從來沒提起過這件事。在我的印象中，祖母一直都以“我的祖母”而存在，或者說，我根本沒法將一直關(guān)心我熱了冷了、哪里不舒服、幫我做好吃的的祖母，和傳說中故事中能在天空中飛行、降服妖怪的巫女聯(lián)系起來。告訴他人，眼前的這個黝黑瘦弱、穿著普通的老婦人曾經(jīng)是一名巫女，任誰也不會相信吧。

只有一次而已。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那么一次。

孩童時期，我生過一次可怕的高燒。對于那個高燒的全部印象，就是我燒的癱軟、神志不清，看到太陽就跟看到了催命符一樣，全身發(fā)冷。父母都在城市里工作，祖父臨時外出有事，老家里只有我和祖母而已。

我是怎么害的這場病呢？是中了什么邪祟么？還是得罪了哪里的神明和佛陀？這些，全都不存在記憶中了。我甚至不記得自己躺在床上時候的感覺，只能想起自己一直在路上行走，被陽光照射，覺得如墜冰窟，下一秒就要和這個不美麗也不可愛的世界說告別了。

拉住我的，將我一直拉在這個世界里的，是祖母的手。祖母粗糙、帶有傷疤的手，始終拉著我小小、柔弱的手。祖母帶著我去找了鎮(zhèn)子里最好的醫(yī)院，讓他們給我開藥，給我掛水，救我的命。

......但是，好像還是沒有管用。

折騰了半天，我還是上吐下瀉、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到了最后，祖母和父母吵了一架。她捧著一碗里面有著黃符的符水，讓我喝下去。

“是得罪了附近的妖怪吧?！?/span>

祖母后來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這樣和我說。

我勉強(qiáng)喝了兩口符水，然后呼哇哇全吐了出來，依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墒?，又過了幾天，這場病就像突如其來的到來一樣，也突如其來的離開了。我又恢復(fù)了健康。

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祖母做出“巫女”這個身份的事。也許只是偶然，小孩子病來得快去得快，算不上什么神奇的。不過，我對此仍然抱有著感激；至少祖母愛我的心意是不會作假的。

到了晚上，祖母把燒好的菜飯逐一擺到家里的大紅色木桌上，然后將門口的火盆拿到院子里，讓我從紙錢袋里取出一個個元寶來。

“放幾個進(jìn)去。然后點啦，讓你爺爺，還有你太爺爺太奶奶，在下面有錢花，有福享。”

祖母如此吩咐我，可是我做事笨手笨腳的。拿著打火機(jī)，怎么也對不準(zhǔn)紙錢的點火點，她就手把手過來教我——要我試了好幾次以后，才算成功。

紙錢元寶呼啦啦在火盆里燃燒了起來，煙霧繚繞，將黃色的紙逐漸舔舐為焦黑色，許多紙屑順著晚風(fēng)飛向未知的地方。祖父、太祖父、太祖母他們應(yīng)該能收到這份心意吧？我不由這么想，然后我又笑自己，這不過是迷信的一種，盡人事、安慰自己罷了。

人死如燈滅。

然而，在朝著飯桌的方位磕頭敬禮，請先人們吃飯的時候，又會自然而然地想到，要是祖父還健在的話，一切就都簡單多了。

“好了！保佑江江在外面也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升官發(fā)財！”

祖母也恭恭敬敬地磕頭。

等到儀式完畢的時候，我和祖母一起收拾東西。收拾途中，祖母忽然問我：“江江，你去的地方是有多遠(yuǎn)啊?！?/span>

她像是很不在意的樣子，這樣打聽我的去向。我想祖母應(yīng)該是知道的，因為這件事早在一個月之前就定下來了才對；父母早就告訴親戚朋友們不止一遍啦，還專門開了個慶功宴。然而我又疑心自己是在以己度人，對于從來沒有離開過人里居住的祖母而言，也許不論在哪里都是可怕的遠(yuǎn)方。

于是我老老實實地把方位又告訴了她一遍。

“......回來一趟的話，大概要坐大半天的車吧。畢竟是外省了?！?/span>

“那么遠(yuǎn)啊?！?/span>

她抱怨道。

“是啊。但是，也沒辦法。畢竟是難得的機(jī)會，現(xiàn)在好工作也很難找......”

我不想在長輩面前吐露自己的苦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難和遭遇，只是這樣訴說的話，聽著就很像是抱怨。

但是，祖母竟然說：“江江，你一個人去那里不適應(yīng)，要不然我也跟過去吧！我還能照顧你呢?！?/span>

......這都什么啊。

我感到無話可說。原來祖母問來問去，就是想跟我說這句話么？之前家里連房子都準(zhǔn)備好了，百般勸說讓祖父祖母來城里居住，他們也不愿意，像個小孩子一樣賭氣說“住著不適應(yīng)、不舒服”，等到祖父過世之后，祖母就更加不愿意離開人間之里了。她寧愿去捏蝦、去打掃衛(wèi)生，“掙點閑錢”，和她熟識的人聊天，也不愿意安心到城里來享福。到現(xiàn)在又說要跟去一個百公里外的地方？

“不用啦。我自己能照顧自己的?！?/span>

“真的不用嗎？”

她仍不死心。

“真的不用。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span>

我這樣回答。

這樣，祖母就也無話可說了。她默默地看著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祖母忽然嘆了口氣。

“怎么了？”

我問。

“我在想。你爺爺要是能看到你今天，出息了，他一定也特別高興?！?/span>

祖母笑著說。

?

叁

夜深了。我躲在被子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祖母睡在旁邊的床上，發(fā)出輕輕的呼吸聲。小的時候，我非常害怕黑暗、害怕沒有光亮的地方，所以那時候，就由祖父、祖母輪流抱著我這只小毛球一起入睡，在這張床上。

在我逐漸長大之后，凡是我回到老家，床就由我一個人獨享了。祖父祖母兩人在隔壁的床上睡覺。

再后來，祖父過世的時候，也是在這張床上。

他生了重病，在醫(yī)院里治療的時候，身體上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管子。一天夜里，祖父忽然感覺到了什么，然后就大發(fā)脾氣，要他支撐起來的這一大家子都集中起來，聽他說話。

“以后，你們就是大人了。要曉得做事。”

祖父顫顫巍巍地，從嘴唇里吐出這些話來。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叔叔嬢嬢四人在那里老老實實地聽著，忍不住流下淚來。但祖父的精神卻仍強(qiáng)健的很：教我的時候，祖父是個很好玩的老頭兒，作為一家之主的時候，卻很難找到比他還要穩(wěn)重、會做事的人來。他把祖母喊來，非常冷靜地將自己的身后事逐一吩咐完，然后說：“你記住了嗎？”

祖母就點點頭。

然后祖父就讓醫(yī)生來拔他身上插著的各種管子。他下定了決心，要落葉歸根，決計不在這個倒楣晦氣的醫(yī)院里同世界告別。祖父指揮著醫(yī)生干這干那，喊來了救護(hù)車，說自己要回老家去。

老家是在哪里？

人間之里！

要回自己的家去，要回到自己的那張床上去。

不可思議地，雖然在救護(hù)車上已經(jīng)是半昏迷狀態(tài)，到了老家，大家慢慢將他抱到床上去的時候，祖父又恢復(fù)了意識。雖然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他還能用眼神還回應(yīng)別人。

“爺爺。爺爺。”

我靠著床邊，拉起他的手，輕輕呼喚著他。他看著我，眼角還能露出笑意來。我感到既痛苦又難過。

我想我無法理解祖父祖母們對于人間之里的執(zhí)念，對于家的執(zhí)念。也許只有他們自己能夠了解。

到了傍晚，約莫六點的時候，祖父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來。祖母照顧著他，喂他喝水的時候，他還能搖搖頭，說不想喝。

祖母急了，說：“你還是不聽我的話......這一輩子，你就沒聽過我?guī)拙湓挕！?/span>

但是祖父似乎有了氣力。他顫抖著身體，想要坐起來；祖母一下子領(lǐng)會了他的意圖，拉住了他的手，祖父就借著這力氣，慢慢的靠在床上的靠墊上。

他的眼神里有了亮光。輕輕的，輕輕的，祖父說出話來。

“這一輩子，跟著我......苦了你啦......”

祖母讓他說話不要這么急?？墒亲娓高€是沒有聽話，他本來就是老小孩的脾氣。他握住祖母的手，眉角又彎了起來。

“讓我看看......怎么變這么瘦了......”

祖父最后是覺得不對勁。也許在他人生的最后，又重新經(jīng)歷了一遍光陰的流轉(zhuǎn)；那時候他看到的祖母就不再是眼前這個相伴一生的老婦人，而是那個明眸皓齒、顧盼生輝、聰慧伶俐的小巫女。那個時候，人間之里還沒有破落，傳說還沒有遠(yuǎn)去，妖怪仍還存在，一切都剛剛開始。

......祖父就這樣向世界告別了。

將他從床上拿下來，裝到棺材里的時候，祖母一直手腳伶俐、忙前忙后，只是沉默著，不怎么說話。等到給祖父衣服換好，換上他年輕時候最愛穿的一套衣裳，棺材蓋子封上的時候，忽而發(fā)出了一聲動物似的凄厲悲鳴。

她猛的沖上去，抱住棺材，看著棺材里靜靜躺著的祖父，大哭起來。

此前我從來沒有見過祖母哭過，這是第一次。

這樣凄厲而可怕的大哭完全超出了我的心里預(yù)計，祖母一邊哭著，一邊還唱著用方言編制，我無法理喻的曲調(diào)——就像，就像我看的那些怪奇的故事書里一樣。我以前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哭喪”，關(guān)于這個詞的全部釋義，是我在看過祖母的哭聲后才明白的。

這場哭喪持續(xù)了快半個時辰。

哭喪結(jié)束的時候，祖母把頭上的白布巾拿下，把身上穿著的紅白色服飾脫下。她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

祖母說：“這下就好啦。沒有出錯?！?/span>

很高興的樣子。

這種態(tài)度起碼讓我有點不解，難道祖母剛才夸張的大哭，全都是表演出來的嗎？但我很快就明白，這不過是遙遠(yuǎn)的傳說中，巫女職責(zé)的一部分。超度死者的儀式就像機(jī)械一樣嚴(yán)謹(jǐn)。

我走到祖母身邊的時候，她重新又把那身紅白色的衣服鎖進(jìn)了深深的柜子里，仿佛這些并不存在。

“全都是按你爺爺說的來做的?！弊婺篙p聲說，“要一步步走完。才讓你爺爺走的高高興興的。我們也都高高興興的?！?/span>

但她說著說著，又默默地流下眼淚來。這淚水跟剛才的哭喪并不相同，它顯得深沉、無言，祖母用衣袖擦著淚水。

“你要努力用功，江江?！彼f，“爺爺一直希望你好。這樣他也會高興的?！?/span>

我點點頭。我說嗯，我知道了。

祖父已經(jīng)離開我快三年了，在這三年里，我曾無數(shù)次地夢見他。有時是他在給我講奇特的故事，有時是他鼓勵我要跨過難關(guān)、繼續(xù)前進(jìn)，有一次，我高興地告訴他，自己要去遙遠(yuǎn)的城市工作了，他輕輕拍著我的頭，說很好，你要加油。

但是，無論如何，祖父在我心中都是我的祖父，也只是我的祖父。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思索，這時候我意識到，我其實對祖父祖母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祖父年輕時是怎樣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追求我的祖母的，不知道那個時代的背景，不明白那個時代的風(fēng)俗，更無法想象祖父是做了怎樣的事，能讓人間之里最后一個巫女來做他的妻子。

我所能知道的，我所了解的，僅僅是我出生后的與我有關(guān)的瑣事罷了。我不了解祖父祖母的憂愁，不了解祖父祖母的煩惱，不了解他們的歡欣喜悅，也不了解他們的悲傷痛苦。祖父祖母是屬于這片土地，是屬于人間之里的，他們和我不一樣；他們的人生，他們的時代，他們一切的一切，都早就和這個鎮(zhèn)子綁在一起了。

這個落后于時代的討厭鎮(zhèn)子。這個有著各種各樣的規(guī)矩和習(xí)俗來束縛我的地方。這個讓我對城市里的種種有著自卑感的糟糕地方。這個......這個我所出生、成長的地方。

人間之里。

不知什么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微微亮了起來。祖母已經(jīng)離開了床鋪，她坐在窗戶旁邊的藤椅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一切。

雞鳴聲響起了，然后是陣陣狗吠聲，隨之而來的，升起的炊煙，人類的影蹤也開始漸漸出現(xiàn)了。

祖母仍然只是坐在窗邊看著。

......我從來沒有理解過祖父和祖母。從來沒有理解過他們?nèi)魏我唤z一毫對于這片土地的情感。

突然我意識到了這件事。

什么過去的時代，什么神明、妖怪、宴會、人間之里，還有那條滿是霧氣的湖泊里的冰塊，都是只屬于祖父祖母他們這代人的。已經(jīng)和我無關(guān)了。從來都和我無關(guān)。

也許祖父說的那些事并不是在騙我，拿我打趣，那是他真真實實經(jīng)歷過的事情。

在祖父向這個世界告別之后，能夠保存這份記憶的就只剩下祖母了，而祖母還能停留駐足多久呢？我不由得害怕恐懼起來。這并非是關(guān)于失去生命的畏懼，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仿佛是停留在了過去的時光里，被時代給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

祖父祖母都只活在過去的時間里。

我哭泣起來。我被這無法抵御的、巨大的壓迫感擠壓的哭泣起來。忽然我能明白樹精樹妖們讓我將它們點燃的意味了。我只能哭泣、顫抖，因為我明白，這巨大的無力感，是光陰造就的荒誕，是任誰都無法改變的悲劇。

光陰一去不復(fù)返。再沒有這樣的好時光了。

祖母發(fā)現(xiàn)了我的哭泣、顫抖。她轉(zhuǎn)過身來。她沒有問為什么。而是就這樣子，抱住了我。

“江江，不怕。不怕哦。不怕?！?/span>

她靜悄悄地說。

祖母干癟的乳房碰觸到我的胸膛，我因此能夠感受到心臟勃發(fā)的跳動；這心臟不停地跳動提醒著我自己的生命尚且存在，也漸漸讓我安靜了下來。

祖父祖母的世界并非是我所生存的世界，他們生存的世界還在光陰的前頭，只是走的稍有點急，過了頭而已。就像被祖母鎖在深深的柜子里的紅白色巫女服一樣，只是現(xiàn)今世界的一個裂隙罷了。

“好了嘛。不哭哦?！?/span>

祖母輕輕摸著我的頭。

然后她重新坐到藤椅上，看向窗邊的未知，一切的一切；也許在祖母的眼中，看到的人間之里世界與我并不相同。她還能望見在空中飛行的天狗，看見霧氣彌漫冰涼刺骨的湖泊，聽見妖精們在林間笑語晏晏的嬉戲，還有人來人往、繁華昌盛的人間之里街道。也許在下一個瞬間，就能從窗間落下一封信來，邀請巫女去參加徹夜的宴會。

可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什么也沒有。祖母只是將視線投向窗外的遠(yuǎn)方，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超越了時光的地方，隨著風(fēng)的足跡，去往上個時代的幻想鄉(xiāng)。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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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線任務(wù)4：裂隙

加分項選擇：空無之門

作者按：笹舟是一種用葉片折成的小船，兩頭翹起來，又像上弦月，又像元寶，專還掛著葉梗做的楫屬，可以載著河燈在盆祭上漂流，或者裝上心愿，讓它和夢想一起隨波逐流——因為葉片就算粉身碎骨，也會持續(xù)漂浮，比起容易傾覆的油紙船來要討好許多。

本篇的主題是沉重的、無法可解的，既是歸鄉(xiāng)也是離鄉(xiāng)，既是相見也是告別，既是愛意也是憎惡，既是親人也是生人。我們每人都是一座孤島，既渴望心意相知，又害怕私心被窺見；文中對祖父母的愛，和對他們的陌生感均不是虛假的，作家必須真正剖析這些細(xì)碎情感的根源，因為這是一片土地、一個時代的寂寞與孤獨，正如悼念悼亡，真正消亡的并不是形體，而是身處世界的每個角落。

換句話說，本文也是一則徹頭徹尾的、對幻想鄉(xiāng)的悼文，并非是有什么陰謀詭計要發(fā)生，并非是有什么世界的大危機(jī)迫近，只是時光荏苒，好時光過去，最后的一代人被丟在世界的縫隙中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