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第十九
第十九篇的記載,與上論第九篇《子罕》篇性質(zhì)有相同之處?!蹲雍薄愤@一篇,記載當時孔子做學問、言論、行為的實際教育理論,現(xiàn)在《子張》第十九這一篇,講到孔子的學生乃至門人,受孔子教育以后,對于孔門道學的發(fā)揮。 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上面所說的,在孔子的言論中間,提到什么要緊的事,都是君子、君子,到了這里,子張?zhí)岢鰜淼氖鞘?,我們由此可以看到先后時代上的稍有不同。中國的士,我們曾提到過的,每十個青年中選一個比較有學問、能力強的人為士,這是中國的選舉雛形,現(xiàn)在的選舉是西方式的,中國古代的選舉精神,一直到漢代,表面上都是如此,真正自由民主的選舉,推出來為社稷服務的就是士?,F(xiàn)在子張說,為什么國家社會需要知識分子的士?這個知識分子的觀念與現(xiàn)在稍有不同,當時的知識分子是為人群需要的“儒”?!叭酥枰病薄W訌堈f一個知識分子要“見危致命”,看到國家社會艱難的時候,只好出來,挑起這個責任。在《禮記》中也有同樣的話。如我們經(jīng)常標榜的文天祥,他之當宰相,是很可憐的任務,等到南宋末代最后沒有辦法的時候,才發(fā)表的,他本可以不干,換句話說,你們吃肉過好日子的時候不要我,現(xiàn)在卻要我了!但文天祥可沒有這個不爭氣的觀念,這也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士所謂“見危致命”的典型,艱難危險的時候,你既然要我,我就來了,準備這條命賠進去。 當然,除了文天祥以外,歷史上許多開創(chuàng)的時代中,也有很好的事例,不過,對于成功的一面,大家覺得不夠醒目,所以未提。例如郭子儀,便是一個見危致命的典型?!耙姷盟剂x”,就是得到什么利益的時候,或者有功勞酬庸的時候,就要考慮了?!八剂x”就是考慮是否為我們本分所應得的?不能隨便得。由此可見中國文化要求一個知識分子,士大夫階級的所謂儒者,是這樣嚴格:最艱難困苦的由我擔,好的由你們大家拿去,我不一定要。 中國古代文化對于祭祀天地祖先鬼神,非常重視。譬如十二月廿四的祭灶,也是幾千年的歷史了,雖然看起來是迷信,其實有重大的意義。當然祭祀行禮的時候,要規(guī)規(guī)矩矩,如面對神靈?,F(xiàn)代的科學只是講看得見的一面,還有看不見的一面,正在摸索。這看不見的一面,至少現(xiàn)在科學還無法證明有沒有,一個真正大科學家不敢說沒有,所以對天人之間的祭祀要思敬。 “喪思哀”,死了人是喪,這是狹義的講面對喪事要有沉哀的心情;如講中國《禮記》,這個喪字包括有更大的意義,如時代的失敗。今日在座的人,相處此地,內(nèi)心都有無比的悲憤,都應有責任問題的痛思。子張說要做到了這四點,才夠得上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士,不愧為一個讀書人。這一點我們要認清,自己的國家文化中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構成為士的條件有如此之難。 孔子去世以后,子張在教學生,也就是繼承了孔子精神,從事社會教育。 子張曰:執(zhí)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這八個字很難?!皥?zhí)德不弘”,執(zhí)就是抓住,譬如信仰就是抓住某一思想為中心。德是廣義的,包括道德之德,真理。我們普通每一個人都有這種德,譬如看見別人做好事,心里一定肅然起敬,看見人家有好畫,心里也很欣賞,讀書時感到書中的道理很對,也很開心。但是我們照著做了沒有?沒有,這就是“執(zhí)德不弘”。我們沒有這樣遠大,我們也服從真理,看見好人好事也很欽佩,但是自己做起來,沒有那么積極,不能發(fā)揮?!靶诺啦缓V”的道并不只是宗教的道,包括一切真理。我們?nèi)松捏w會,有時明明知道是這個道理,但到處理事情的時候,自己的個性、脾氣一來,就不管道理了,這就是“信道不篤”,不踏實。上面這八個字,是我們最容易犯的錯誤。老實講,不但是普通人如此,有許多宗教徒也如此,他們對信仰應該是堅定,但據(jù)經(jīng)驗看來,有時候只好對他們付之一笑,常常發(fā)覺他們都是“執(zhí)德不弘,信道不篤”。他不見得對那個宗教真正有認識、有信仰,像這種人教他得意也不可以,“焉能為有”,他得意就會得意忘形,忘記了自己。讓他失意也不可以,“焉能為亡”,他又會失意忘形。換句話說,自己沒有建立一個人生觀,自己沒有中心思想,受環(huán)境的轉變。有的人沒事做時,會很痛苦,就是因為自己沒有中心思想的修養(yǎng)。如果自己有中心思想而退休閑居,就沒有關系,否則的話,閑居時就很可憐,這情形就是子張這個話,“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子張認為要做到“執(zhí)德能弘,信道能篤”,自己有中心思想才可以。能處有處無,坦然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