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意林 2017.7-12 第十一期:外婆的葬禮 原作者:李娟
在外婆的葬禮上,主持儀式的人端著一張紙面無表情地念悼詞:“……李秦氏同志,幾十年如一日,積極投身邊疆建設,為四個現(xiàn)代化和民族團結,做出了突出貢獻……”
我站在人群中,聽得渾身怒氣鼓脹,恨不能沖上去把他的稿子奪過來撕得粉碎,再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都2008年了,還四個現(xiàn)代化!還有,“李秦氏”是誰?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靜靜躺在旁邊的棺材里。再也無法為自己辯護。然而就算活著,也無法辯護。她倔強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夠用來活著。此時,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盤接受這敷衍了事的悼詞的污辱。
那人繼續(xù)念:“……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努力學習和工作,建設祖國,維護穩(wěn)定,以慰李秦氏同志,在天之靈?!狈路鹞彝馄虐装谆盍艘粓?,又白白死了一次,臨到頭被那個投身邊疆建設的李秦氏頂了包。我外婆叫秦玉珍。
小時候,外婆帶我去學校報名,填家長姓名時,她驕傲地報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
對方問:“哪個玉?哪個珍?”
她更驕傲地回答:“玉珍玉珍,玉就是那個玉嘛,珍就是那個珍!這個都不曉得?!逼鋵嵥约翰挪粫缘谩?strong>她不識字。
我弄丟了鋼筆,外婆認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罵:“欺到我秦妹子頭上了!哪個不曉得我秦妹子?哪個豁(騙)得倒我秦妹子?”在那個時候,我覺得她是永遠的秦妹子。永不老去,永不會被打倒。
可終究還是死了。
她一死,她的痕跡立刻被抹殺得一干二凈。她的一生和那個司儀的總結毫無關系。并且她的死亡和前來參加追悼會的所有人也毫無關系。追悼會上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我媽也一個都不認識。若棺材里的外婆這會兒坐起來,保證她更驚奇。她也統(tǒng)統(tǒng)都不認識。和在場的所有人相比,我和我媽還有我外婆三個更像是外人。
棺材合蓋之前,我最后一次撫摸躺在棺材里的那個人,悲傷而疑惑。這個瘦脫了形的人,一動不動的人,任憑棺蓋扣在頭頂,既不反抗,也不掙扎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
下葬的時候,他們立起了碑,碑上只有“李秦氏之墓”幾個字。落款一長串親屬名字,其中一大半和外婆一輩子也沒打過交道。剩下的一小半也很少打交道。唯獨沒落我和我媽的名字。
果然和我們仨都沒關系。
當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外婆就已經很老很老了。那時她就已經為死亡做好了準備。當時我們在四川,她張羅了好幾年,修好墳山,打好墓碑。又攢錢訂下棺材,停放在鄉(xiāng)下老屋。做完這些事,她心滿意足,開始等死。
每當她生了大病,感覺不妙的時候,就會告訴我她的存折藏在了哪里。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絕妙無比。任我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個地方重新藏起來。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來我又大了一些。她開始教我怎么處理她的后事。
她教我怎么給她穿壽衣。并反復囑咐,快死的時候一定要把她挪到地上或拆卸的門板上,千萬不能死在軟床上,否則尸體會變形。又教我到時候要記得把某物放在她腳下,再把某物墊在她身下……
我從七八歲便做好了準備,學習如何面對她的死亡,品嘗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終將獨自活在世上這個事實。
再后來,她跟隨我們來到了新疆。出發(fā)之前,我們哄她,說過兩年就回來。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歲數(shù)來看,“過兩年”的說法實在沒個準兒。不止我們,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認為這一次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一個佛教協(xié)會的大和尚專程約她去照相館合影留念。
外婆驕傲地說:“師父說,要留個‘記憶’。”
到了新疆,天遙地遠,沒有了墳山,沒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無著無落。
但有時又顯得非常灑脫。她對我說:“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凈燒了。這是廟子上的師父說的。我們都是信菩薩的,不信那些請仙請神的……”
然而過了幾天又反悔:“還是莫要燒的好,我怕痛。還是埋了吧……”
她的壽衣已經準備了二十多年。無論走哪兒都隨身帶著。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無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刹恢獮槭裁?,到頭來終究沒能穿走。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它們疊得整整齊齊,如最乖巧的貓咪一樣臥在外婆亂七八糟的遺物中。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在她的葬禮上,人人都說這是喜喪,活到九十六歲算是壽終正寢了??墒俏抑啦皇堑摹_@是非正常死亡,是惡意的死亡。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種種痛苦,往下還要折磨我。種種孤獨,種種驚懼,挾持了外婆,也挾持了我。
都說“人死如燈滅”。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燈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們最真實的內心,和我們往后的道路。
記得前兩年的一次分別,臨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銀鐲子抹下來給我。但圈子有點小,一時不好取。當時時間緊迫,另一邊拼命催著上車。她不免著急起來。我趕緊勸她:“下次再說吧。反正冬天就見面了。”然而我們都知道,所謂“下次”其實是越來越渺茫的概念。
她一邊拼命抹鐲子,一邊解釋:“這是‘記憶’!廟子上的師父都說了,人要有‘記憶’。你二回(下次)一看到它,就記起我了……”四川老話里并沒有“記憶”這個詞,我猜她從來都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一刻,她表達得無比準確。那天,她最后還是戴著銀鐲子走了。帶著沒能為我留下任何‘記憶’的遺憾,以及仍然擁有這只心愛鐲子的微小慶幸。她實在喜歡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財產。
此時,她靜靜躺在棺材里,平凡的銀鐲子掛在她干枯手腕上。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她下定決心要將鐲子送給我那一刻的強烈愛意此時已蕩然無存。
棺材一落下墳坑,還沒開始埋土,我和我媽就離開下葬的人群,從這場尷尬的葬禮中提前退場。
我也為外婆寫了一份悼詞:
秦玉珍,流浪兒,仆傭的養(yǎng)女,嗜賭者的妻子,十個孩子的母親。大半生寡居。先后經歷八個孩子的離世。一生沒有戶籍,輾轉于新疆、四川兩地。七十多歲時被政府召回故鄉(xiāng),照顧百歲高齡的烈屬養(yǎng)母。拾垃圾為生,并獨自撫養(yǎng)外孫女。養(yǎng)母過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方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歲高齡獨自回到鄉(xiāng)間耕種謀生。八十八歲跟隨最小的女兒再次回到新疆。從此再也沒能回到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