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來往華陽已六年矣，飽聞大冶之勝。大冶是仙遊洞主山，而亦燕陽之祖宗，去華陽十五里而近也。每歲一二番，例賞仙遊，而未嘗一登茲山，真所謂身在此山中，不識(shí)真面目者也。頃者，聞族人今大興宰李最晚與人說華陽仙遊，傍近有奇絕處，亦可以避世，因略道其形勢(shì)云。乍聞直使人飄然，有遺世之志，亟諗於往來村人，則無能知者。余以為此中可觀處，余尋探殆遍，而未曾見如此者，居人亦未之知。則未知山水奇絕處，亦如幽人逸民晦跡藏蹤於城市間，而世無能知者耶？然余於此間諸山，唯大冶獨(dú)未尋到，無乃大興所言“只在此山之中”耶？大興以京洛貴遊，偶過而得見焉，則無乃天慳地秘者，將有意於見發(fā)也耶？遂以書問於大興。而余以闕食之故，西歸之期日迫，而又?jǐn)?shù)日來，雪霽風(fēng)和，忽有剡溪之興，遂以書邀辛生得中。蓋辛生莊舍在大冶之前，而往來甚數(shù)，欲使為主人也。

今月初三日，辛生自清安至，遂令先往津遣僮馬。初四日，辛生遣三馬一牛來，遂使殷、疇、淳、晦四孫先往，而吾則翌日早發(fā)。至草堂前，將渡溪水，則李君後望子久，自武陵與其庶舅黃逵追至。余所帶奴及從行古阜人金峻器、布沙於岸冰而渡，黃、李則由石出處跳過，至巴谷上下，渡則岸冰數(shù)尺廣，馬皆平渡。至辛莊前，招辛及四孫而與李先行。李謂先至普德庵，與僧輩謀登覽也。遂向南沿溪而行幾十里許。子久曰：“普德不如是之遠(yuǎn)，恐是失路?！敝罐\徘徊之際，忽有自後呼之者曰：“誤行矣！”遂笑而回轡，則辛生迎來。既至普德，則四孫先至而出迎矣。海州崔生慎自會(huì)寧，南陽洪生可相自安東，草溪卞生東佐自清州飛鴻來，在華陽書齋，而昨日亦已與四孫來待矣。少憩於寺前泉石，遂秉馬指毗盧峰而行。毗盧峰者，乃大冶之上峰也。過數(shù)百步許，路險(xiǎn)，去馬理策，僧輩以籃輿隨行，而山麓峻急，不可乘矣。行數(shù)里許，得至峰下，則絕壁干云，冰瀑垂崖，真奇觀也。

至路窮處，黃逵與一山氓先已緣壁度危，在半腰，俯語曰：“難矣！”吾與少輩朋息仰望曰：“危，不可上矣。不如從此回歸矣！”或言：“到此而止，則前功盡棄矣。且勢(shì)甚峻截，終能至顛，則當(dāng)快心目矣。況黃亦非飛鳥，而已能上去耶？”黃遂以一條麻索垂下，曰：“試可緣此而上也?！敝T少之捷者皆躋攀，曰：“不至甚難矣?！庇嘁鄰闹＜壬弦粚?，則又有一屆，而尤難。遂復(fù)緣索而上，蓋二層之間一石，圓滑無著足處，而俯臨絕壑，心神悚然矣。黃又先行數(shù)十步，至迴磴處，曰：“舊有棧以度矣，今已無之，度之甚危矣。”或曰：“猶不如下二層之危矣?！彼鞆?fù)以索掛於石罅小木，緣索懸空而度。從此始有叢林，穿林而上者幾數(shù)百步，轉(zhuǎn)折而南，則忽見巨壁開坼作門，勢(shì)甚奇壯，而俗離諸山羅列眼前矣。

稍下數(shù)十步，又稍轉(zhuǎn)而東，得毗盧庵故址，其安穩(wěn)奇絕，不可形言，直可以旁日月、凌風(fēng)雨也。黃言有高僧義天築庵於此，休糧而居者數(shù)年矣。既去，而庵亦燬云。余忽自念，人生一世，疾於轉(zhuǎn)眄矣，奈何汩沒塵間，不得處此清曠之界耶？朱先生晦庵在廬山絕頂上下之際，有“七顛八倒”之語，則其絕險(xiǎn)當(dāng)不止此矣。蓋絕險(xiǎn)，故人事罕至，而可以靜坐觀書矣。如以口腹為難，則蔡先生登西山，只啖薺度日，只在人立志之如何矣。余欲於此結(jié)茅，悉取書冊(cè)而藏之，仍送餘日，不亦可乎？而精神已耗，不可自力矣。同志之士，其有能相助而成之者否？

余自華陽佩一壺來，登陟既多，思引一杯。問之，則僧曰：“置在山腰矣?！彼煳鞑剑瑢ぞ?，則水自巖竇而出者數(shù)處，遂捧飲數(shù)口，迴尋石門而下。至迴磴及二層，則其下垂之難，甚於扳登時(shí)。然頃刻之間，已到乎迤邐處矣。辛生始不從矣，自普德持柿、梨一器及松茸一碗和蜜者，則如新採矣。而余所佩一壺亦在矣。與諸少共之，快美難狀也。遂詠朱先生“朗吟飛下祝融峰”之句。

迥到普德，則日已暮，辛生已令寺僧具飯。既而歸，華陽則幾人定矣。疇孫到巴谷濱，馬驚，驚湍而墮，終夜呻吟，蓋事未易全勝者也。夜臥回思，則怳然一夢(mèng)瑤臺(tái)矣。因念自人世言之，則此華陽者可謂仙境，而視毗盧則又是塵世趣象也，豈獨(dú)地界為然？人之地位愈高，則其所見愈異矣。吾輩於外，而地界猶不得處於窮極處，則況其他，又可論耶？亦可為少而不力者之戒也。庚戌十一月初六日，華陽洞主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