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佐之男

高山之雪，滄海之神，怒斬八岐大蛇，流芳英雄之名。

卻負心尖朱砂，蹉跎流年，可嘆無悔？

? ? ? ? 如果天上飄起了白雪，那世間最先裹上銀裝的地方一定是高天原。那里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所有天照族人心中奉若圣地之處。

? ? ? ? 又是一年初雪時，他躺在高天原的草坪之上，看著青蔥般的嫩草被雪花覆蓋。伸出手掌，雪花在他的掌心融化，他的視線偏移，望向遮掩了陽光的層疊云朵。

? ? ? ? 今年的初雪……似乎到得早了些。他心里默默想著。

? ? ? ? ?盯著云朵發(fā)了半晌的呆，他猛然起身，身上堆疊的積雪，也隨著他的動作“噗”、“噗”落下。

? ? ? ? 落到了方才他躺著的地方，一抹扎眼的綠，被他身上的積雪鍍上了一層皚皚雪色。他知道，不用多久這片綠色就會徹底被雪掩埋，就像他從沒在這里躺過一樣。

? ? ? ? ?若是高天原有靈，他猜，高天原也一定不希望這里會留有他存在過的痕跡。自嘲一笑，他抖了抖自己身后的披風，超高天原的頂點走去。

? ? ? ? ?高天原的頂點，常年隱藏在云朵之中，因為世人從不曉得那里還有一座神宮。神宮之中居住者高天原的主人，掌管天空的神祗，也是他的姐姐———天照大神。

? ? ? ? 他沿著高坡，緩緩上行。越過飄雪的云朵，就有淺淺的金光灑下。風雪之日的陽光雖不熱烈，但照在身上，卻也有股暖意。

? ? ? ? 高天原上的神宮也沐浴在陽光之下，神宮潔白的大理石墻面散發(fā)者耀目的金光，炫目無比。

? ? ? ? ?“你回來了，須佐之男?！彼慕憬?，天照大神突然出現(xiàn)在了神宮門口，絕美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就那樣靜靜注視者剛剛從風雪中歸來的他。

? ? ? ? ?“嗯，回來了?！彼憬愦蟛阶邅恚噲D讓自己的口氣變得松快些，“今年的初雪，到的有些早啊……”

? ? ? ?“是啊，的確早了些……”姐姐輕聲一嘆，微弱的聲息，像風的低吟?！绊氉糁?，你該離開高天原，回到滄海之原了。那里，更安全些?！?/p>

? ? ? ?“變天了，所以……姐姐要趕我走了？”他挑了挑眉，蒼白的面容是閃過一絲微冷的暗潮。? ?

? ? ???聽到他尖銳的問題，姐姐只是略略抬了抬眸，眼底有倦色和不耐一閃而過。“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為什么今年的初雪會到的如此之早。”

? ? ? “是的，我知道。但我也同樣知道，你要以保護我為名而驅逐我?！彼麚P起頭顱，繃緊的下巴顯示出他內心的倔強。

? ? ? “我知道天氣的異常，是因為為禍人間的八岐大蛇的封印有所松動。再過一陣子，姐姐便要啟程離開高天原，前去加固封印?！?/p>

? ? ? ?“而我，作為你的弟弟，卻也同樣是高天原的隱患。你怕你在離開的時候，我會侵吞你的土地接管你的子民，是嗎？”他的聲音猛然降低，卻字字泣血。

? ? ? ?“你……怎么會這么想?”姐姐有些狼狽地躲開了他的目光，如櫻的唇瓣褪去了幾分血色。

? ? ? ?“姐姐，我不是傻子。”他冷哼一聲，拳頭捏緊，指甲鑲入掌心。有點疼，但卻沒有心里疼。姐姐就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卻覺得，姐姐竟離他那么遠。

? ? ? ? 他們是開天神祗的后裔，姐姐執(zhí)掌天空，他執(zhí)掌大海。但他思念姐姐，逐離開滄海之原，來到高天原同姐姐一起長居。

? ? ? ? 一開始，姐姐還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卻感覺到姐姐和他之間，竟變得愈發(fā)疏遠起來。

? ? ? ? 他聽過那些流言，說他來到高天原是覬覦姐姐手中執(zhí)掌天空的權利。他把這些留言當作是無稽之談，卻沒想到，姐姐竟然真的信了……

? ? ?原本親密無間的姐弟，為何會在時間的流轉中變成如此陌生？在他愛重的姐姐心中，他的地位遠遠不及執(zhí)掌天空的權利，甚至不及這座金碧輝煌的神宮。

? ? ?? “姐姐,我曾經告訴過你你，高天原雖好，但這是你的地方，我永生永世都不會覬覦半分?？磥恚氵€是不信我。”

? ? ? ? 姐姐抬眸，望向他的眸光中，充斥者戒備和憤怒?！澳愕膶嵙h勝于我，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對手。只有你離開，我才能永遠安心?！?/p>

? ? ? ? 一字一句，都砸在他的心頭。他自嘲一笑，低頭看向被雪水濡濕的衣擺?！拔視x開高天原，為你斬殺八岐大蛇。就當，是我償還這些年來你的照顧我的恩情。”

? ? ? ? 手中長刀祭出，他割下身后飄搖的衣擺，轉身大步離開?！拔遗c你的姐弟之情，到此了結?！?/p>

? ? ? ? 他高高揚起頭顱，那樣驕傲地離開了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再不回頭望一望。步下云巔，步入風雪，風吹散他的長發(fā)，撲在他蒼白的臉上，有一種妖冶的美。

? ? ??? 離開高天原后，初雪漸停，他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抬頭看向陡然變高了的天空，唇邊綻出絲絲苦笑。?

? ? ? ? ? 原來離開了高天原，他竟然找不出任何想去的地方……或許，他應該會滄海之原看看？

? ? ? ?雖然他從未把滄海之原當做過自己的家，但如今，那里卻是唯一一個他可以落腳的地方。想到這兒，他竟對滄海之原產生了些許歸屬感。

? ? ? ? ?他舉步朝滄海之原走去，不知走過多少日夜，直到他的鼻尖觸及到一抹清咸的氣味。那是海的味道，有海的地方，就是滄海之原。

? ? ? ? 他，終于到了。

? ? ? ? 一望無垠的大海在他的面前顯現(xiàn)，蔚藍的色澤，明亮鮮活，目觸及之，他竟覺得盤旋在心頭的陰霾都消散了些許。

? ? ? ? 他伸手觸摸微涼的海水，掬一捧，撲在自己的臉上，洗凈自己從高天原奔波至此而沾染的滿面塵埃。剛剛撲了兩下，空氣中卻陡然響起了女子溫柔的聲音。

? ? ? ?“你在做什么？用海水洗臉嗎？”他抬起頭，看向那個對自己發(fā)問的少女。面容嬌憨，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一雙烏瞳閃爍，此時正好奇地望著他。他直起身子，甩了甩手上的海水，輕輕“嗯”了一聲。但那少女卻笑了，她的笑容是那樣的真摯干凈，就連最純潔的初雪，也不及其萬分之一。

? ? ?? “你怎么能拿海水洗臉?。康饶愕哪樃闪艘院?，上臉會糊一層鹽，又干又澀，可不舒服了！”

? ? ? “快趁著海水還沒干的時候，把臉擦擦呀。”少女笑著開口，向他遞去自己的手帕。他伸手接過，手帕柔軟，還帶著淡淡的清香。

? ? ? ?“謝謝……”他握緊手帕，胡亂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少女就這樣靜靜看著他，柔軟的睫毛撲閃撲閃。

? ? ? ?“我從小就生活在這兒，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好看的人。你叫什么啊？你從哪里來？外面好玩嗎？”

? ? ? ? 少女連珠炮一樣襲來的問題，把他問得有些懵。看著少女那滿懷期待的雙眸，他沒有多想，直接開口回答了少女的問題。

? ? ? ?“須佐之男，高天原，不好玩?！?/p>

? ? ? “??？”這下懵了的人成了少女，她白皙的小臉上滿是迷惑，又瞄了一眼他，就低下頭開始自言自語。

? ? ? ? “須佐之男？他不會是海神大人吧？可如果是海神大人的話，那他為什么是從高天原來的呢？難道是和海神大人重名？那他的名字起得也太囂張了點……”

? ? ? 聽著少女的嘀嘀咕咕，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不是重名，我就是海神。不過，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

? ? ? ? “嗯？什么？！”少女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遇到掌管滄海之原的神祗。? ?

? ? ? 但他卻沒什么興趣再重復一遍，因為他知道，再重復幾遍少女也不會信的。所以，他干脆直接拉住少女，心念一轉，帶著少女來到了藏在滄海之原深處的海宮。

? ? ? ? “這這這……這里不會就是海宮吧？！”少女的眼睛左轉右轉，都不知道要朝哪里看了。但她望向他的目光，還是那么純粹善良。

? ? ? ? “你原來真的是海神啊……沒想到海神竟然如此年輕英俊，我以前私底下一直都叫你海神爺爺?shù)摹?/p>

? ? ? ?哈哈哈……聽到這句話，他近日里緊皺的眉頭總算舒展了開來，爽朗的笑聲傳遍了整個滄海之原。他的笑聲，宣布了他的回歸。

? ? ? ? 離開高天原的傷感、與姐姐決裂的悲憤尚在心頭，可看著身邊的少女，他似乎覺得心頭的銳痛在漸漸鈍化，而自己和這片海域的羈絆，也在漸漸加深。

? ? ? ? “告訴我關于滄海之原……和你的一切。這是海神的命令?！彼蛏倥變魺o瑕的小臉，薄唇輕啟，在她的耳畔，輕輕低語……

? ? ? ? 雖然他和姐姐已經決裂，雖然他在滄海之原的日子過得很是舒坦，但他仍然記得自己曾經的承諾：他要為姐姐斬殺八岐大蛇。

? ? ? ? 這日，天氣很好，陽光透過層層波濤后變得柔和，把整個海宮的色澤都襯托得十分柔和鮮亮。

? ? ? ?少女很喜歡，他也很喜歡。

? ? ? “這樣美麗的景致，只有在海宮才能看到吧!”少女用手撐著臉頰，仰頭看著海宮琉璃頂上飄來蕩去的水草，一臉陶醉。

? ? ? ? 這些天來，他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份。少女是孤女，身世落寞，可無論何時何地，她總是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像現(xiàn)在，她看著風景，他看著她，視線一動不動。

? ? ? ?方才，他感知到了強烈的封印波動，這意味著今夜他便要離開。

? ? ? ? 在離開前，他只想再多看她幾眼。

? ? ? ? 他不知道自己對少女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或許是真的喜歡，又或許只是寂寞想要有個伴。但他知道，有少女在身邊的日子，是他此生度過的最快樂的日子。

? ? ? ? “我要出去辦些事，大概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再過一會，我送你回海邊吧?！毖垡婈柟庖逊浩痖偌t，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 ? ? ?“??？”少女顯然是有些意外的，但她什么都沒有問，只是笑著開口說道：“那你回來之后，記得來找我?！?/p>

? ? ? ? 他點頭，同意了少女的請求，又是一轉，他和少女就回到了他們初識的海邊。除了海天一線間那個火紅的落日，什么都和他們初識的時候一樣。

? ? ? ? 揮別了依依不舍的少女，他手持長刀，奔赴八岐大蛇被封印的地方。走出許久，他似乎都能感覺到少女落在他身上，那炯炯的目光。??

? ? ? ? 可即便是被封印許久，八岐大蛇的威力也不容小覷。以他的本事，想斬殺八岐大蛇是無比艱難的事。

? ? ? ? 原本在被姐姐驅逐時，他曾抱著與八岐大蛇同歸于盡的決心；可如今為了少女，他卻想試試看，自己能不能搏出一線生機來。

? ? ? ? 他以烈酒為引，誘惑那剛剛逃出封印的八岐大蛇，趁它酩酊大醉之時，試圖將它斬殺。??

? ? ? ? 但或許是他太心急，或許是他太輕敵，八岐大蛇，從來都不是區(qū)區(qū)幾桶烈酒就能降服的。他拼盡畢生功力，才勉強將它斬殺，而他自己，也已經命懸一線。

? ? ? ? 他的血，和八岐大蛇的血混在一起，染得滿地都是鮮紅的色澤。他躺在血泊之中，望著天空飄下雪花，雪花落在臉上，有點涼。

? ? ? 下雪了，原來高天原之外的地方也會下雪……他想起那幾日，他和少女講述高天原上的飄雪時，少女眼中歆羨的光芒。他曾經答應過，要帶他去看雪的……

? ? ? ?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自己的頭偏了偏，讓自己的視線，朝滄海之原的方向看去。他知道，少女，還在那里等他。

? ? ? ?可是……他，已經回不去了

? ? ? ? …………

? ? ? ? 一年，一年，又一年。他不知道沉睡了多少年，再次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柔軟的床上，滿地的鮮血沒有了，八岐大蛇的尸首也沒有了……

? ? ? ? 他的清醒，引來了周遭諸人的陣陣歡呼。從圍著他的那些人口中，他才知道，原來時間流轉，已過千年。

? ? ? ? 他是神祗，命懸一線時被專職供養(yǎng)神明的出云國所救，只是他的傷太重，只能靠時間去慢慢修復。所以他一睡，就睡過了千年。

? ? ? ? 然而他的少女是凡人，過了千年，如今，肯定已經不在了……他的心頭一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不若一直沉睡下去的好。

? ? ? ? 他閉上雙眸，不發(fā)一言，圍著他的眾人見他無言，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了。閉目了一會，他的耳畔，突然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 ? ? ? “姐姐？”他閉著雙眸，低聲發(fā)問。這世間，無人比他更清楚天照大神的點點滴滴，包括腳步聲，呼吸聲。他沒想到，姐姐竟然會出現(xiàn)在此。

? ? ? ? 他聽著窸窣的響動，知道姐姐坐在了他的床畔。他還是閉著眼睛，不發(fā)一言。姐弟二人沉默半響，空氣靜得仿佛凝成了實質。

? ? ? ? ?“對不起。之前，我不該那樣猜測你?！庇诌^了半響，他聽到了這句遲來的抱歉。隨即，便響起了門扉輕閉的聲音……姐姐走了。

? ? ? 只是，在門扉關閉前，姐姐又說了一句話：“那個姑娘在滄海之原等了你一輩子。到死，她的眼睛都在看著你離開的方向?！?/p>

? ? ? ? “如今，她已轉世，成為了滄海之原彼岸的上凰女帝。你若心里有她，就去上凰找她吧。高天原，永遠歡迎你們?！?/p>

? ? ? ? 姐姐的話，像一股涌入的甘甜，滋潤了他枯竭的心田；像一瞬燃放的煙花，點亮了他灰暗的心間。他吸了一口氣，覺得就連空氣仿佛都變得甘美了起來。

? ? ? ? 原來，他和她，都還在。

? ? ? ? 他睜開雙眸，看著空氣中微小的塵埃顆粒在陽光下顯現(xiàn)。轉頭，他看向滄海之原的方向，海的彼岸，上凰，就是她所在的地方……

? ? ? ? 他的人生，從未有一瞬，覺得世界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