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煎熊掌(連載8)
我翻著2009年8月30日11:00PM的日記。
“上海還是很亮。我到公司的樓下吹吹冷風,準備清醒一下再上去。
外面又斑斑駁駁地下起雨來,水暈染了燈光、馬路、行人和商店。城市像個哭花了臉的女人。”
那天,我剛從哈利法克斯回來,浦東機場下飛機。
“人行道上,傘下面的A君表情漠然,腳步卻很快,仿佛腳下飛濺的臟水都與他無關。B君正準備在附近的ATM機取錢,向后看了一次,插完卡,看一次,等過了一會,又一次,像個人偶鐘擺。C君是躲在門廊里的一只小貓,毛濡濕了,一縷縷并在一起,可憐的小家伙,肯定是因為怕人才逃到雨里。顫顫望我,又倏地,不見了。貓是夜里的精靈,卻只能生活在燈火的縫隙里。這個城市每天都在上演沒有安全感的故事。而真正光明地暴露在黑暗里的,也許就只有這疾馳的出租車,向左,向右,迅速消失。不知道兩輛出租車多久會在同一條馬路上相遇一次,或許,永遠不會。幸好,不管叫住哪輛,都能帶我去想去的地方?!?/p>
我一夜哭泣,坐了一晚上出租車,一輛又一輛。
“上海是個溫文爾雅的地方,上出租車時我總能聽到一句,小姐你好,請問要去哪里?對我來說,禮貌是填補安全感的良藥,心沒法靠得很近,語言卻可以。稍許客套總讓人有虛假的優(yōu)越感,也是幸福。杭州司機卻不肯輕易滿足這樣的愿望,他們總愛直截問,去哪里?像父母的聒噪,樸拙得親切?!?/p>
第二天,我約朋友吃個last day飯,我辭職了,要回杭州。
“想念杭州了。難得和朋友包包餛飩談談天,讓我的想念有了出口。那個午飯?zhí)貏e長,總覺得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在那兒,他們不會去杭州長住,我也不會來上海定居。誰也不會。就這樣佇立在交界上彼此溫熱。餛飩熱氣氤氳著我們的笑,久久不肯散去。我們談論著上海和杭州的生活、工作和未來。才覺得,我已經(jīng)忘了慢慢生活該是什么樣子了,只記得上海的腳步,很快。
愛與自由本來就是矛盾的。
像從天而降的紛紛小雨自動融入閃爍的燈光,我們晚上不需排演地,又跌回上海的精致里。去了PAULANER,輕輕轉動桌上的酒杯,紅殷殷的酒色隨著節(jié)奏一起一伏,映照著周遭的一切。服務生邊和同事吾儂著,邊流利招呼外國客人,德國餐廳唱著英國鄉(xiāng)村,gay在臺上神情擁抱,亞裔與歐美裔在木桌子上觥籌交錯,包容得似乎可以把外面的一片熠熠的江景都請進來。確實是個適合忘記孤單的地方,讓人享受自由。
柏拉圖說音樂絕不僅是娛樂,是和諧的教養(yǎng)、靈魂的完善,和激情的中和(《蒂邁歐》)。可我不想要了,我的麥穗枯了。至此,決定不再追逐,讓我流浪。”
此刻,我開始寫2019年8月7日(七夕)11:11PM的日記。
今天刷直播,我突然看見孟思特,還是那么神采飛揚。屏幕上出現(xiàn)“仙兒 來了”,我有一點尷尬,他眼睛里隨即有閃爍,他看見了。
我記得他直播里說的每一句話。可我什么也不敢干,評論、點贊或者是任何互動,對我來說,都是越界的。還是,希望他沒看見。
我想隨著十年前的飛機,離開他的一切。
“野生動物的世界里,除了媽媽,全是天敵。不過也僅限幼崽期,小熊跟媽媽大概生活兩年,熊媽媽對小熊很好,小熊在前頭跑,熊媽媽去找吃的,教它去爬樹。頭兩年是非常幸福的,小熊被媽媽呵護。媽媽教它生活技巧。小熊爬樹比較高,看著胖,其實挺靈活的。蜂巢也在樹上,熊對這個是有天分的。
媽媽也會趕小熊出家門,這之前,2年以后被趕出家門,三歲左右的小熊其實很可憐,還沒真正學會生活。一個人闖蕩‘社會’,被其他熊欺負,熊媽媽一般一胎生兩三個仔仔,最多有五個仔仔。兄弟姐妹離開媽媽后,有的綁在一塊生活,有的各自分家,但也是群居動物。我親眼見過兩個姐妹,媽媽不要它們,遠遠跟在媽媽后頭,媽媽會趕它們,兩個人孤苦伶仃的樣子很可憐。
我偷偷接濟過一只小熊,我叫它毛毛。因為我天天在林子里轉,眼看它和媽媽食物不夠吃,有點于心不忍。快冬天了,它媽媽在森林里兩天,一無所獲。你們知道嗎?野生動物冬眠前需要大量食物,否則,一個冬眠后可能就醒不來了。我去它們每天路過的地方放了蜂蜜蛋糕,小熊想吃,媽媽知道不安全,白天目標太大。小熊就會纏著媽媽,媽媽心疼它,就帶著小熊過來,看著小熊歡快吃蛋糕,自己舍不得舔一口。它還會很警惕,防止其他熊的攻擊。誰動它的孩子,它都不惜獻出生命?!?/p>
我又忍不住,跌回十年前,那深沉的暮色。
孟思特用干柴似絕望的聲音大喊著“毛毛!是我!”那頭夢魘里的黑眼睛才溫柔下來,它把他放回地上,哀吼著朝著不遠處那兩對黃綠色小眼睛看去,像在道別。這時候,它身上的血已經(jīng)流成了一條夜幕中的幽紫色溪流,月光一照,似乎能通往森林與銀河連接的地方。
“毛毛,對不起!”世界還有喘息,那頭叫毛毛的母熊眼睛有淚水,嘴里有血泡,斷續(xù)著低吟。
印第安人在暮色中見證了一切,他風似的出現(xiàn),紅色頭發(fā)與長羽毛掠過我的眼前,皮鼓隨搖擺顫動著,他伴著鼓點在熊頭邊繞圈吟唱:“May you rest in heaven!We will follow you.Take away the pain from animals, and don't let the evil soul occupy your body. Diseases come from animals, just as human beings become the enemy of animals, animals can also become the enemy of human beings. You are my God. Animals?are our friends, we feed each other with your glories. God bless our sons and daughters?。ㄔ改阍谔靽蚕?!我們將追隨你。帶走來自動物的病痛,別讓邪惡的靈魂,占據(jù)你的身體。病魔來自動物,就像人類成為動物的敵人,動物也可以成為人類的敵人。你是我們的神。在你的榮光里,我們和動物是朋友,我們彼此養(yǎng)育。愿神造福我們的兒女?。彼掷锬前训陡钕蛐艿暮韲?,幫助它在痛苦中安眠。
之后,他從獸皮袋子里拿出一把草藥,用牙齒嚼爛,敷在孟思特的大腿上。孟的表情比傷口猙獰。
朱先生一臉嫌棄,卻十分好奇:“What's that? (那是啥?)”
“Nature is the hospital. We know many plants,?but I won't tell anything. Because you will sell them and forget us. (自然就是藥房。我們認識很多植物,但我不會告訴你,因為你會賣了它們,最后忘了我們。)”印第安人斜著眼睛看他。
那個晚上,印第安人熊血當酒,熊皮作衣,在篝火里唱歌跳舞,慶祝熊靈升天。三文魚腩煎母熊右掌把朱差點膻吐,我想起舒伯特的詩人友人格里帕采爾為他寫的墓志銘:“死亡把豐富的寶藏,把更加美麗的希望埋葬在這里?!?/p>
“孟思特,吃飯了!”直播間背景里有一個中年女人,短發(fā),眉眼依然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