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走出門，冬天日短，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潛到了海面下，僅剩一絲金色說明今天天氣好，寒風(fēng)在海面上滑行著還不忘化作銳利的千刀萬針刺向路上的行人，鴻漸神經(jīng)麻木，感覺不到冷，雙腳像套著沉重的鉛球，拖著步子沿著碼頭往前移。好幾個月都沒交家用，前些天才把這個月的錢給父親，而且結(jié)婚時父親也支持了不少的，鴻漸自忖無臉面再向父親母親要錢，周家又早鬧翻了，孫家那更不用說。若去不成重慶，這種環(huán)境真就要去陸太太那里？——想到這不禁一陣厭惡，轉(zhuǎn)念想，不如拍個電報給辛楣，問他借總該有吧？心里剛剛冒起小火苗，可不能說沒就沒。鴻漸忽然望見王先生在前面一壁踱步一壁四下張望，似乎在等什么人。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暮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自己當(dāng)初可是為了大義跟他一起辭的職，或許這位王先生可以幫上自己的忙，這樣也不用為難辛楣了。鴻漸快步走上去，拍了拍王先生的肩膀，道：“王先生，巧的很！竟在這碰見您。”王先生轉(zhuǎn)過頭瞧見是鴻漸，驚奇地說：“方先生，也喜歡在碼頭散步？”語氣中卻像早料到鴻漸會在這里。

鴻漸面露難色道：“這不，職業(yè)尚無著落，尋思著到重慶去碰碰運氣?！?/span>

王先生做個一切撇開的手勢，道：“如今時局動蕩，找事難免會遇到困難，我也正準(zhǔn)備到內(nèi)地去，或許能同路?！闭f完見鴻漸有難言之隱，又說：“辛楣把你重托給我，如果有什么難處你盡管開口?！?/span>

鴻漸告訴他這次入蜀經(jīng)濟(jì)拮據(jù)，旅費難籌。料想不到，王先生聽過后表示很愿意幫這個忙，并約鴻漸明日上午九點到他家里詳談。

與王先生分別后，鴻漸吃完晚飯不愿意立即回家，想著先與父親商量去重慶的事宜，再報告昨晚的事，便可以瞞天過海少挨父親一頓罵，直接奔老家去了。近七點鐘才到，二奶奶和三奶奶正在客堂說話，看到鴻漸回來，二位奶奶神色驚慌不再咬耳朵，異口同聲說：“大哥，你回來了！”，像是害怕他聽不到，又像是在故意說給誰聽。二奶奶見鴻漸要上樓去請安，便攔著道：“下午時分，父親不知道為什么鐵青著臉回來，打了好幾個電話去找你?！兵櫇u聽罷，心想看來真的是父子連心啊，自己一天都沒回去，現(xiàn)在倒好，歪打正著了。鴻漸走到半樓，房間門罅開，母親正嘰咕著，言語當(dāng)中似乎提到了柔嘉。遯翁所為何事，鴻漸自然也就猜到一二。剛進(jìn)房，遯翁正襟危坐，臉上神色鴻漸從未見過。鴻漸知道這次要完了，膽戰(zhàn)心驚地問了父親母親好，卻遲遲不見回聲。方老太太主動打破這個沉重的氛圍，向著遯翁道：“他們訂婚時我就不贊成，你非要由得鴻漸胡來，現(xiàn)在好了——”鴻漸不敢隨意答話，遯翁這時還是默不作聲，臉卻紅的像關(guān)二爺，這是羞憤難擋全都憋到頭上來了。二奶奶假裝進(jìn)來上茶，插嘴道：“我當(dāng)初看到大奶奶照片便覺得她臉上有一道妖氣，果然，這跟大哥結(jié)婚才多久——”二奶奶瞥見遯翁的臉色更差了，不再往下說。遯翁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讓二奶奶回去歇息。遯翁終是開了口，拍著桌子說：“鴻漸，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該有分寸，怎會干出如此荒唐的事！”鴻漸惶恐道：“準(zhǔn)是受柔嘉姑母唆使，平日柔嘉絕干不出這種事，我明日便去讓她回來請安?！?/span>

遯翁并非因柔嘉出走生氣，而是覺得自己已毫無威嚴(yán)，拂然道：“既然如此何必回來，父母年齡大了，全是老厭物，做任何事都不用與我們商量，最好什么都別說?！兵櫇u不敢提去重慶找事，可憐地望著母親，希望母親幫說幾句好話。方老太太對這個大少奶奶早已是一肚子怨氣，恨不得將幾十句話一次性地傾倒出來好泄泄火，可還是護(hù)著鴻漸：“你真的是完全被孫柔嘉給帶壞了，親情也不念，可是再不——”

“好了！”遯翁大聲喝止方老太太，“今天又到哪尋花問柳去了，怎么一下午都不在家？”

鴻漸看機(jī)會來了，忙把辛楣的信給父親看，將一天的行程和盤托出，并乞求父親原諒：“我把事情辦妥了才敢回來告訴爹——爹怎么知道昨晚——”遯翁聽罷，語氣緩和了些：“有朋友引薦固然好，可是受別人太多恩惠總是不太合適，你過去萬事不可再意氣用事，有事寫信回來，休再讓外人傳話，弄得我多不通人情，很專制蠻橫似的。”鴻漸忙點頭附和，遯翁看著眼前這像小雞啄米的兒子，得意非凡，又不愿表現(xiàn)出來，一臉嚴(yán)肅的叫鴻漸先回去，父親大人要休息了。晚些時候，二奶奶聲情并茂的告訴丈夫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臨末發(fā)表自己的高見：“我看大哥這次跟那個孫柔嘉要完了，這要是傳出去，咦——”還不忘帶滿口禮義廉恥的人當(dāng)眾被人揭穿才會有的表情。鵬圖以為自家夫人很是賢良淑德，便安慰道：“這孫家一沒錢二沒權(quán)的，那孫柔嘉敢跟老大離婚。再說大哥又不是女人，散了，說不定能找到比周家更好的。有什么好擔(dān)憂的。”心里還盤算怎么和周家和好的事。

鴻漸如罪人蒙赦，在電車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壁苦笑一壁喃喃自語：“我和柔嘉的婚姻是圍城，父親母親的婚姻也是我的圍城?；畛稍雍嗽瓉硎沁@種感覺——”車窗外一條接著一條的擎天柱配合著電車在跳動，啊!頂上這許多個太陽真刺眼，甚至使鴻漸產(chǎn)生一種正身處繁華大都市的幻覺，把租界內(nèi)外的戰(zhàn)亂、驚慌、黑暗統(tǒng)統(tǒng)都忘卻。鴻漸想，自己只需要修身齊家。他倒不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電車快過站了，鴻漸才緩過神來，慌忙叫喊著司機(jī)，給電車司機(jī)訓(xùn)了幾句。不過這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鴻漸下車時，發(fā)現(xiàn)家里的燈，亮著，比路上看到的燈要亮上幾百瓦。

鴻漸開后門沒見著李媽，也不見什么動靜。樓道的燈好像壞了，鴻漸靠著外面射進(jìn)來的光才看清樓梯在哪。鴻漸的心涼了一大半，每踏一步樓梯，就感覺心被踩一下，到最后開門那一刻，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了。鴻漸心情很亂，他甚至希望這個燈不要亮。鴻漸慢慢地轉(zhuǎn)門鈕，生怕轉(zhuǎn)快嚇跑里面的精靈。鴻漸推開房門時，柔嘉趴在木桌上側(cè)著頭已經(jīng)睡熟了。才過了一天，柔嘉卻像被拉去做了幾個月勞工，面容憔悴了許多，鴻漸不由心生憐愛，小心翼翼地將柔嘉抱回床上，隨后長舒一口氣，慶幸沒有把她鬧醒。當(dāng)晚，鴻漸躺在床上，聽著枕邊和緩的呼吸，心暗暗想：睡的真像頭豬，若為外人拐帶去了定不知道。然后又覺得好久沒有這么安靜過，記憶里每日都是無休止的爭吵。所以盡管這天沒有月亮，四周黑壓壓一片，鴻漸還是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個晚上，沒有爭吵，沒有怨恨，也沒有迷惘，甚至認(rèn)為這個世界的悲劇是由于人們會說話導(dǎo)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