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yù)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當(dāng)兵的人，傍午傍晚散了伙，每每花四英鎊，買一壺啤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瓶要漲到十英鎊，——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英鎊，便可以買一個熱狗，或者黑面包，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英鎊，那就能買一瓶威士忌，但這些顧客，多是底層士兵，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皮鞋的軍官，才踱進(jìn)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街區(qū)的酒店里當(dāng)伙計，經(jīng)理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級軍官，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新兵蛋子，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啤酒從箱子里拿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龍頭下，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重監(jiān)督下，兌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經(jīng)理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經(jīng)理是一副死*臉，領(lǐng)班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盟軍情報員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盟軍情報員是站著喝酒而穿皮鞋的唯一的人。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二次方程牛頓定律，叫人半懂不懂的。盟軍情報員一到店，所有歐洲聯(lián)盟的士兵便都看著她笑，有的叫道，“情報員，你計算又失誤了！”她不回答，對柜里說，“一瓶常溫啤酒，兩塊黑面包?！北銛?shù)出九張紙幣。士兵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被盟指罵的狗血淋頭了！”盟軍情報員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造謠……”“什么造謠？我上個月親眼見你又算錯了數(shù)，指揮官差點派你去斯大林頓開坦克。”盟軍情報員便漲紅了臉，爭辯道，“計算失誤不能算錯……失誤！……計算有失誤，能叫錯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二元一次方程”，什么“核彈倒計時”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在美國的時候，盟軍情報員有一次算錯了三次數(shù)，害的美軍主力差點全員被控制；好在盟指指揮高明拿下了戰(zhàn)斗，不過美軍主力還是吃了白楊；于是到了歐洲，結(jié)果蘇軍打到了英吉利海峽。這時候她又惹了大禍，把蘇軍的基洛夫空艇當(dāng)成了潛艇。幸得盟軍指揮官臨危受命，才算是保住了盟軍的最后希望。雖說很不靠譜，但她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她的名字。

情報員喝過半杯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小姑娘，你當(dāng)真會搞情報么？”盟軍情報員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空艇和潛艇都分不清呢？”盟軍情報員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微積分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經(jīng)理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經(jīng)理見了盟軍情報員，也每每這樣問她，引人發(fā)笑。

有幾回，隔壁營地里太平洋陣線的士兵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盟軍情報員。她便給請他們吃熱狗，一人一個。士兵們吃完熱狗，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盟軍情報員。盟軍情報員著了慌，用手指著太平洋陣線基地的方向，大喊道，“友川紀(jì)夫來了！”于是這一群士兵都跑回去了。

盟軍情報員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她，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萬圣節(jié)前的兩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盟軍情報員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英鎊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她怎么會來？……她惹大麻煩了?！苯?jīng)理說，“哦！”“他總?cè)耘f是不靠譜。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害的盟指對美國軍隊開火了。同室操戈，這誰受得了？”“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是抓了起來，后來審問，之前一直有人懷疑她通共，調(diào)查是不是蘇聯(lián)間諜。”“后來呢？”“后來沒審問出來，調(diào)查她是不是厄普西隆間諜?！薄敖Y(jié)果怎樣呢？”“怎樣？……誰曉得？是不是間諜似乎關(guān)系不大，許是扔進(jìn)大西洋喂魚了?！苯?jīng)理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不幸的是，這天半夜，倫敦就遭了厄普西隆突擊部隊的襲擊，整個城市被搞成一片火海，我們幾個人僥幸活了下來。

自此以后，英國的盟軍殘部集體南征，又長久沒有看見當(dāng)兵的。兩位英雄拆了南美的核彈井時，沒有盟軍情報員的消息；南十字軍攻占開普敦港口時，沒有盟軍情報員的消息；直到悖論遠(yuǎn)征軍登陸南極，打到彭薩科拉山時候，盟軍情報員依然杳無音信。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到盟軍情報員——大約盟軍情報員的確被扔進(jìn)海里喂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