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譜中，如上表可以看到祖宗的來源，像比干的旁邊注了河南兩字。又如我是浙江人，我們南姓怎么由河南一帶來到浙江的？是南宋的時候南渡到浙江來的，等于我們這次跟政府來臺一樣，當(dāng)時隨政府到浙江的，然后歷代祖先，有誰到哪里去了，都有記錄。有一次我在某處看到一家葉姓人家修譜，發(fā)生的怪事真多，我們小孩子聽了都害怕，夜里他們祠堂中會鬼哭神號。因為有的人傳了幾代以后，沒有孩子了，在家譜上他的那條直線就要斷了。照老規(guī)矩，出嫁，就注“適張”、“適李”，看得清清楚楚，這是幾千年來宗法社會的成規(guī)。 所以我深深感覺到，我們宗法社會的組織，就有這樣嚴密，對于個人的名、字、號、謚法、事業(yè)、行狀，等于一篇小傳，在家譜中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在家譜族系表的線都是紅的，如果中間看見一條藍線，就是很嚴重的事情了。這其中的道理是說明，紅線是代表血統(tǒng)；如果是藍線，就是表示沒有生孩子，而是由兄弟的孩子，即侄子過繼來承宗祧的；如果沒有兄弟侄子，由外甥（姊妹的孩子）過繼來延接香煙的，則加雙姓，一般是本姓血統(tǒng)最近的過繼（也叫承祧）。其中也有一子雙祧的，如兄弟兩人，哥哥無子，弟弟也只有一個孩子，那么這個獨子，就同時是伯父的孩子。而且除了生父給他娶一個太太外，伯父也給他娶一個太太，稱為長房媳婦（當(dāng)然，弟兄排第幾，就是幾房）。那么長房媳婦生的孩子，就是伯父的孫子，本房媳婦生的孩子，為生父的孫子。如果沒有叔伯兄弟，就從叔伯祖的后代同輩中承祧，一直追溯到五代上去。如果外甥過繼承祧，要經(jīng)過族長的同意才可以，而且過繼來的第一代要加雙姓。如張家由李家外甥過繼而來，在家譜中的藍線下就寫張李某某。所以有的人沒有后代的，就叫這一家修譜時修不下去了，晚上就聽到鬼哭。負責(zé)修譜的人就要想辦法，使他的宗祧延續(xù)下去。 后來，我從外面回到故鄉(xiāng)，奉父親的命令負責(zé)主持修家譜，不敢推辭。這件事是非常嚴重的，半點都馬虎不得，稍有不清楚，稍有懷疑，參加修譜的人必定要親自去這一家訪問。假如有一家遷到江西去了，就要親自去江西尋找，在江西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是這家子孫又到湖南了，又要追蹤到湖南訪問。我的經(jīng)驗，去訪問時，有的人會討厭你，但大多數(shù)人非常歡迎，非常禮遇，不但供給食宿川資，以貴賓長者相待，還有的送紅包。可是送紅包的當(dāng)中也會有作用的，譬如他家的名字下，本來應(yīng)該畫藍線的，送個大紅包請求替他畫一根紅線。但這是宗族的大法，修譜的人不敢亂來，而且作了弊有鬼找上來懲罰，可吃不消。 在人類學(xué)的立場看起來，好像紅線或藍線沒有多大關(guān)系，“民胞物與”的精神，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誰的兒子都是一樣；可是站在宗族血統(tǒng)的立場，就絕不敢以開放的思想來做。還有的人聲明不是外甥，是“路邊妻”生的孩子。所謂“路邊妻”是有的地方有租妻的風(fēng)俗，租一個婦人來，生下孩子以后，將孩子交給男方，各走各的路，沒有夫妻關(guān)系?？墒窃鯓尤プC明呢？“路邊妻”等于西藏的多夫制。在西藏有一夫一妻制，有一夫多妻制，也有一妻多夫制。一妻多夫有的是兄弟同妻，也有的是一個婦人同時是張、王、劉、李幾家的太太，女權(quán)很高。所以“路邊妻”的孩子，碰到幾家修譜時就發(fā)生問題了，因為無法證明這個孩子到底是哪一個丈夫的。但無論是紅線或藍線，有一個最主要的精神，就是“興滅國，繼絕世”的精神，對于沒有后代的，一定想辦法把他的宗祧繼承下去，香火延續(xù)起來，這是中國民族思想的精神，大家必須注意。 我曾和許多老朋友談起，問他們有沒有修家譜、看家譜的經(jīng)驗。他們有的七八十歲了，都說沒有，而我很幸運，一生中有過兩次。不過有一件很遺憾的事，每一宗族的家譜，依照老規(guī)矩，僅有兩部。正本放在祠堂里，副本放在族長的家里。如果為了法律問題或者宗族上其他什么問題，要查家譜的時候可不容易，非要全祠堂的董事、負責(zé)人到齊了，才可以打開這個藏家譜的箱子。我當(dāng)年在家里修家譜，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當(dāng)時回去修家譜，有所變革，不像以前那樣有半張書桌寬大的正副兩本，而變成了現(xiàn)在的二十四開本，同時印了一百多套，凡是出了錢的，或一家送一套，或三五家送一套，以資流傳。他這個辦法很新，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們南家的老輩們非常保守，對于祖上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敢改，沒有辦法開這個新風(fēng)氣，所以我非常佩服他這點，真高明。否則，被后世無知者毀了，就沒有了。事后我真有點后悔，我當(dāng)時如果也這樣做了，老輩們頂多不高興，也不會對我怎么樣，不過說我思想變了，家譜和印書一樣，印這許多給人家看。其實現(xiàn)在想起來，我這位朋友的做法是對的，恐怕現(xiàn)在有許多人的家譜已經(jīng)沒有了。 不過到臺灣后，也曾聽人說過，在抗戰(zhàn)前后有些宗族修譜，都是和我那個朋友一樣，除了祠堂的公款以外，辦理預(yù)約，訂出一個價格，凡是本宗族的家庭，愿意捐若干錢以上的，就領(lǐng)一部，謂之領(lǐng)家譜。有錢的人家領(lǐng)一部，也有幾家合領(lǐng)一部的。所捐的錢，絕對超過預(yù)訂的價格，甚至有的超過十倍以上，以表示對祖先的孝道，為宗族盡力。領(lǐng)家譜時，非常隆重恭敬，視為一種光榮，除了用古典鼓樂，到祠堂中恭領(lǐng)，如迎神一樣，而且當(dāng)天還要設(shè)宴，邀請諸親友，因為這也是一件喜事，宗族、親戚、朋友、鄰居都會來道賀。領(lǐng)回的家譜放在譜箱里面，供奉在祖先牌位的旁邊，是不能輕易打開的。如果是幾家合領(lǐng)的家譜，就由合領(lǐng)的幾家輪流供奉保管，一家以一年為期，對這件事是非常嚴肅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