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異形》，是討論世界科幻驚悚電影史時永遠繞不開的一個存在。這個系列電影的誕生不僅僅意味著一個電影長青形象的成功創(chuàng)立，更加代表著一種科幻電影風格的成型。

自《異形》到如今的《異形：契約》，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三十八年，到2019年便是四十周年了，與之直接相關的官方電影便多達八部，與之相關的幾款游戲也獲得了不俗的成就，試問有多少電影藝術形象可以跨越如此長的時間和空間依舊在新老粉絲之間引起如此激烈的反響和討論呢，我想說得上來的也就那么幾部罷了。所以在此不由得為雷德利老爺子祈福，希望他身子骨一定要繼續(xù)硬朗下去。

總體來講，《契約》給我?guī)淼恼鸷巢蝗纭镀樟_米修斯》，但是這部電影本身依然有許多值得探討的地方，而看完整部電影，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個字，“父與子”。

影片開場，是剛剛出生的仿生人大衛(wèi)與他的父親韋蘭德的一席對話，對話內(nèi)容圍繞《普羅米修斯》中便已經(jīng)提出的“人類的起源”展開。起初，我覺得將這樣一段故事放在整部電影的開頭或多或少是顯得有一些突兀的，但是當對話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韋蘭德的一句臺詞，或者說從他口中說出的一個名字，讓我敏感的神經(jīng)不由得跳動了一下。其時韋蘭德讓大衛(wèi)試著演奏一段鋼琴，大衛(wèi)走至琴邊坐罷后詢問韋蘭德希望他演奏哪一段，韋蘭德只是略一低頭思忖了片刻，便脫口而出三個字：瓦格納。

正如討論世界科幻驚悚電影繞不開《異形》一樣，討論歐洲古典音樂史也繞不開瓦格納。

但是如果僅僅是因為“音樂”就提及了瓦格納這個人的話，那為什么不是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呢？這三個人的藝術成就和世界影響顯然是高于瓦格納的。而答案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瓦格納是一個激進的反猶太主義分子。

沒錯，瓦格納一生最大的爭議就是他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偏激的，至今猶太主義國家以色列依然禁止任何瓦格納的歌劇在其國土內(nèi)上演，而筆者之所以在聽見韋蘭德說出“瓦格納”三個字的時候神經(jīng)會猛地跳動一下，是因為就在觀看《契約》前不久，我看了一部傳記式電影，在那部電影里，男主角二十多歲時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流浪漢，居無定所，孤身一人，饑一頓餓一頓，終日蓬頭垢面，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而在他那段顛沛的時光里，是瓦格納的歌劇激勵了他，給了他無盡的勇氣和信念，讓他在殘酷的歲月中艱難前行……這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一部講述有志青年歷盡艱辛終于大展宏圖的勵志電影？是的，這個有志青年最終的確一步一步走向了人生巔峰，而且他的“成就”在可預測的有限時間里也只怕是不會再有人能夠企及，因為他最終成為了一整個國家意志的代表，挑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鯨吞了整個歐洲，殺害了將近六百萬猶太民族，他的名字叫做阿道夫·希特勒，那部傳記式電影的名字叫做《希特勒：惡魔的崛起》。

歸根結底，瓦格納只是一個音樂家，但是人類是一個奇怪的物種，音樂最早是由宗教儀式而來，它代表的是神秘，神圣，未知，和移情。音樂所能夠傳達的事物之多，實際上已經(jīng)超出了文字描述的能力，瓦格納更是將音樂的這種屬性發(fā)揮到了極致，當你完全沉浸在他的音樂中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他的情感所徹底折服?？梢哉f，瓦格納的個人色彩，對于希特勒后來的發(fā)展有著無比重大的影響。

所以，當《契約》中韋蘭德說出“瓦格納”的名字的時候，我不僅僅是神經(jīng)跳了一下那么簡單而已，我甚至已經(jīng)隱隱約約的嗅出了什么，而這一微妙的感覺隨著電影的進展慢慢得到了印證。

我第二次嗅到這種類似的氣息，是大衛(wèi)的回憶片段。

在那段回憶中，大衛(wèi)和伊麗莎白坐著《普羅米修斯》中奪來的飛船到達了“工程師”的故鄉(xiāng)，飛船穩(wěn)穩(wěn)地進入降落道，艙門緩緩打開，大衛(wèi)就那么站在浮在空中的飛船里，用他不帶任何感情的雙眼看著飛船下成千上萬的迎接“戰(zhàn)士”歸來的“工程師”種族，臉上永遠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罡風獵獵作響撲進飛船內(nèi)，成千上萬的黑罐如同撒旦的眼淚一般呼嘯著傾瀉而下，這一創(chuàng)造了人類，產(chǎn)生了異形，充滿無數(shù)未知性的生化武器——黑水——將整座星球化作人間煉獄，工程師們四散奔逃，原本壯健無比的身軀隨著黑水的侵蝕而一點點化作齏粉，腐朽消失，哭喊聲和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每個人都掙扎著伸出痛苦的雙手卻又無處可逃，當最后一縷夾雜著黑水與呻吟的風飄過這座城市上空時，所有的一切都歸于清靜，大衛(wèi)猶如神一般睥睨著下方這片一切開始的地方，沒有憐憫，毫無猶豫。只是一盞茶的功夫而已，大衛(wèi)便親手毀滅了一座城市，屠戮了一個種族，終結了一個文明。那一刻，我在他的身上，看見的不僅僅是瓦格納，希特勒，還有他的父親，韋蘭德。

在2012年《普羅米修斯》上映之前，制作組曾經(jīng)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病毒營銷”，其中包括與TED合作，制作了一段年輕時韋蘭德于2023年在TED做演講的虛擬視頻，那則視頻至今還可以在網(wǎng)上搜索到http://www.1905.com/video/play/501607.shtml。視頻中發(fā)表演講的韋蘭德?lián)碛械恼桥c瓦格納，希特勒類似的那種無法阻擋的渲染力和感染力，任何一個精神不足夠堅強的人，都可以在韋蘭德的演講中迷失自己。

《圣經(jīng)》中，上帝以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人類，“人類”與“上帝”是“父與子”的關系，“人類”身上必然帶著“上帝”的固有屬性，反過來講也成立；《普羅米修斯》中，韋蘭德親自參與創(chuàng)造了大衛(wèi)，二者是“父與子”的關系，大衛(wèi)身上則必然帶著韋蘭德的固有屬性。正是想象力的局限性局限了我們所創(chuàng)造出的物品的邊際，讓我們的創(chuàng)造物烙上了濃厚的個人風格，這也是藝術家之所以是藝術家的原因，他們的風格獨特，不著邊際，且難以被復刻。

當看到這里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暗自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這部《契約》究竟要探討一個怎樣的問題，而此時電影已經(jīng)過半，我已經(jīng)確信了一件事，那就是“工程師”，這個看似強大，身軀矯健，建立了高等文明，在第一部《異形》中便因其神秘莫測的真實身份而被譽為“太空騎師”的種族，至此應該算是完全殺青了，曾經(jīng)期待了許久的人類與工程師進行深入接觸的情節(jié)只怕是不會被搬到大熒幕上了。為什么？其實只需要略一思忖就可以領悟到，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結構問題，假如人類真的和工程師展開了和平對話，問題無非就是“你們是誰”和“為什么創(chuàng)造我們又要毀滅我們”，那么你覺得工程師會怎么回答呢？就《普羅米修斯》的設定來看，我想工程師的回答是“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是誰，所以我們創(chuàng)造了你們，要不我們一起攜手去尋找我們的造物主吧！”

這是什么？這是一個無比狗血的巨大輪回。一旦電影這樣拍，劇情會陷入一個死輪回，浪費經(jīng)費和本就寶貴的電影時長不說，還會把電影拖入一個奇怪的節(jié)奏，別忘了，我們的主角不是這些工程師，而是我們可愛又霸道的異形?。∷裕瑸榱吮苊庥捌黝}走入一個奇怪的輪回，拋棄“人類起源”這樣一個話題轉(zhuǎn)而嘗試在《契約》中發(fā)掘一個新的主旨是勢在必行的。

故此，當電影一步步進入高潮，大衛(wèi)一點點展示出他的本來面目，我也開始意識到，雷德利老爺子這是把他最擅長的人工智能的話題搬進了《契約》中啊。

也正是如此，我才會覺得《契約》在整體沖擊力上不如《普羅米修斯》，但是這話不是說前者不如后者，實際情況是《契約》把他的目的和主題隱藏的很深很隱晦，不像《普羅米修斯》開宗明義直擊心靈，《契約》不看到最后是無法完全理解其要義的。

說起來也巧，不管是瓦格納還是希特勒，都是德國人，而扮演大衛(wèi)的邁克爾·法斯賓德也是一名德國人。當然這多多少少只是一個美麗的巧合，可是當影片最后大衛(wèi)操著一口流利的德語說出要系統(tǒng)演奏的瓦格納樂章的名稱的時候，個人認為那畫面配上法鯊的音色實在是撩人至極。

至于另一個讓我覺得《契約》不如《普羅米修斯》的地方，那毫無疑問就就是全片除了法鯊所扮演的角色之外其他角色的設定以及表演了。

在《普羅米修斯》中，不管是被大衛(wèi)下毒最終慘死的女主的愛人，隱藏到后半段才出現(xiàn)的老年版韋蘭德，心高氣傲又極為性感的韋蘭德之女，還是最后作出決定駕駛飛船自毀的華人飛行官，他們都有著各自細致入微的刻畫，導演給了這些角色足夠的空間和篇幅去發(fā)揮，去使角色飽滿起來，賦予角色靈魂。但是到了《契約》之中則不然，《契約》中的角色除了女主因為是“女主”而給我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之外，其余角色的刻畫都實在單調(diào)得很。女主的丈夫——船長——在開頭就被活活燒死在了休眠艙里，連出現(xiàn)的唯一一個正臉畫面都是通過智能終端呈現(xiàn)出來的。其時女主一邊看著這往日的視頻一邊痛哭流涕，雖然演員演得很賣力，演技很在線，但是這種感情橋段沒有如同《普羅米修斯》一樣的鋪墊是完全無法令人產(chǎn)生過度深刻的認同感的，在《普羅米修斯》中觀眾見證了伊麗莎白與她愛人一道發(fā)掘出了壁畫，一同抵達了目的地，一同經(jīng)歷了各種風險和危機，觀眾對二人的感情是有具體的認知的，這才使得后面伊麗莎白因為他的死而傷心的畫面能夠獲得觀眾的認同。我甚至不由自主的想，《契約》中這個男演員就在智能終端里露了這么一小會兒臉，他究竟領了多少薪水，夠不夠他吃一天飯的。至于其他配角就更不用說了，明顯對于權力有欲望而實際上外強中干的繼任船長，他在本片中最大的亮點就是他是第一個見到抱面蟲并成為了異形宿主的男人，然后，他就撲街了。然后……對不起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哪個角色值得探討……

就是這樣，這些角色要么靈魂刻畫殘缺不全，要么靈魂空洞無比，要么連靈魂都沒有就直接撲街，最慘的莫過于飛船上始終都在休眠的那幾千個殖民者，除了少數(shù)幾個休眠的殖民者在鏡頭邊緣些微的漏了半張臉——而且還是在休眠艙之中閉著眼的——之外其他“幾千個人”就如同幽靈一般存在于角色們的臺詞描述中，這種設定始終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v觀下來，這部電影整個就是法鯊一個人的演技秀?。÷铩贿^光看法鯊也夠了。

所以說，《契約》沒有《異形1》的初見之驚為天人，《異形2》的再見則風格迥然，《異形3》的芬奇式拷問美感，《異形4》的黑暗與血腥美學，《普羅米修斯》的宏大主題與重重謎團，有的只是大衛(wèi)的黑暗面以及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從他那顆“完美”的芯片中誕生出的所謂的“神性”。在幾乎所有的宗教傳說里，都有著“滅世”這樣的說法，而負責“滅世”的，往往都是“神”。大衛(wèi)就做過這樣的“神”，一次?，F(xiàn)在，他還想做第二次。

片中繼任船長在被小異形開膛破肚之前問大衛(wèi)他究竟相信什么，大衛(wèi)說“創(chuàng)造”。大衛(wèi)在這顆星球上獨處的十年之中，用黑水感染了星球上所有尚存活的有機生命體來對生命進行研究、模擬和創(chuàng)造，最終甚至成功感染了部分植物，還制造出了在他看來最完美的存在：異形卵。他在滅絕了一個種族后成為了一個瘋狂的造物者。這種迷戀“創(chuàng)造”與“滅絕”的精神，是“神”最喜歡的。在此還可以順帶提一下最近的一部超級英雄大片《銀河護衛(wèi)隊2》，片中男主角的父親就是這種“神”的最完美的范例，而且是教科書式的模板，不帶半點偏差。

但是，“神”最喜歡做的那些事情，卻又都是“人類”賦予的。這又回到了“父與子”的這個話題。

《圣經(jīng)》說“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但《圣經(jīng)》實際上是人類寫出來的，所以說“神”，是被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二者彼時的“父與子”的關系在此時被掉了個個兒。所謂的“神性”，其實就是“人性”。我們在各種神話作品中會發(fā)現(xiàn)這些“神”有善良美好的一面，比如幫助人類度過瘟疫災荒，拯救眾生于水火之中，但同時也有另人類感到厭惡的一面，比如他們的殺伐果決或是毫無情感以及永遠高高在上蔑視一切生命的自我優(yōu)越感，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文化中，眾神因為某一個人的過錯而懲罰甚至于毀滅與之有牽連的一整座城市甚至國家，這種橋段和傳說屢見不鮮。這些其實都是人類賦予他們的情感和思想，而這種情感源自于我們自身，就比如瓦格納和希特勒。這兩個人其實只是一個代表，喜歡瓦格納作品的人浩如煙海，其時擁泵其反猶思想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而希特勒則更是代表了當時國際背景下幾乎所有德裔日耳曼人的意志，他不過是輕輕推動了一下第一塊骨牌而已，剩余的所有骨牌就全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可挽回地倒向了人性的黑暗面。

“神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人說，要有神，于是便有了神。

在此刻，《契約》才真正顯示他要探討什么，與前作的“萬物之起源”不同，《契約》要探討的，是在不斷地創(chuàng)造與被創(chuàng)造之中，哪些新的東西會誕生，哪些舊的東西會消亡。恰巧的是，在21世紀初到如今這短短的不到20年時間里，人工智能已經(jīng)從鮮有人觸及的藍海變成了世界各國爭相研究的領域而且?guī)缀趺刻於加行碌倪M展和突破被發(fā)表。人類距離真正的“大衛(wèi)”已經(jīng)不會太遙遠。

工程師創(chuàng)造了人類，又欲使之滅絕；人類創(chuàng)造了大衛(wèi)，大衛(wèi)反過頭來滅絕了工程師而且緊接著將矛頭對準了人類。

現(xiàn)實世界沒有工程師，只有人類和還在子宮里的人工智能，但是新陳代謝是宇宙中永遠不會過時的一個話題，只要有“生命形式”存在，這樣的話題就會永遠不停地被人討論下去。就好比在地球幾十億年的生命史中，物種一輪輪地出現(xiàn)，一輪輪地被滅絕，在人類兩百多萬年的進化史中，文明一個個地興起，又一個個地被遺忘。

“父與子”就是一個完美的創(chuàng)造與滅絕的過程?！白印笔潜粍?chuàng)造者，而“父”則逃脫不了最終被消亡的命運。而終有一天，“子”會成為“父”，在創(chuàng)造中迎來屬于他自己的消亡。在這樣的關系中，已經(jīng)消亡了“己父之父”且意欲消亡“己之生父”，并且更重要的是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己之子”的大衛(wèi)，其最終的命運，也就是顯而易見的了。

《契約》的“父與子”不如《普羅米修斯》的“物種起源”來得大刀闊斧且剛猛勇武，但卻是一壺不可多得的陳年佳釀，值得仔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