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灘頭的千年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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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布時間:2021.9.24
作者:郭志鋒

贛江“十八灘”,最險惶恐灘?!盎炭譃╊^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從南北朝的酈道元起,至清代的王士禎止,以惶恐灘為詠嘆對象的文人俊杰竟然達到69位。燦如繁星的名篇佳作,閃爍在遼闊的歷史天空。
惶恐灘,赫然成為千里贛江上的一個文化意象和人文坐標。
一條大江波浪寬,中間多少行人淚。千百年來,打開一朵朵浪花,過往的人們讀到的都是流傳不息的故事和感嘆。
蘇東坡替灘改名
惶恐灘,原名黃公灘,位于今江西省吉安市萬安縣境內,其名稱的演變,與大才子蘇東坡的一首詩有關。
1094年的仲秋,蘇東坡頭戴靛青斜角方巾,身穿玄色夾袍,乘著一葉扁舟,在贛江灘師(當地懂水性、熟悉航道、駕駛技術過硬的人,相當于現在的引航員)的指引下,迎著夕陽向前航行。
蘇東坡要去的地方是遙遠的惠州,職務是寧遠節(jié)度副使。這一年,整個朝廷“波浪滔天”。因蘇東坡起草的制誥、詔令“語涉譏訕”“譏斥先朝”,于是由定州知州調任為英州知州,級別下降一級。未及到任,他又被貶到南方任職。數月內,連連遭貶,官階越來越低,地點越來越偏,最后安置于惠州,竟然“還不得簽書公事”,也就是說失去了個人自由。
當時的贛江,已是南北相連的交通要道?!稘h書卷九十五》記載:“元鼎五年秋,衛(wèi)尉路博德為伏波將軍,出桂陽,下湟水;主爵都尉楊仆為樓船將軍,山豫章,下橫浦?!睓M浦即為現在的大余縣梅嶺。
按胡銓在《廳壁記》里所說,“路當沖要,溯上則喉控交廣,順下則領帶江湖,水陸之險阻,漕運之會通,事至繁也”,說明當時江西的流域經濟十分發(fā)達。1071年,從龍泉(今遂川)縣、泰和縣、贛縣等地各劃數鄉(xiāng)合并到萬安鎮(zhèn)(943年設立),改鎮(zhèn)為縣,設立萬安縣。
雖然贛江水道“路當沖要”,但是水路十分艱險。當年的歌謠流傳:“贛江十八灘,個個鬼門關?!倍渲械狞S公灘更是兇險無比,“黃公灘,黃公灘,十船過灘九船翻;黃公灘,閻王灘,船到灘前嚇破膽。”
但此刻,站立船頭的蘇東坡仰頭望天,不久前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再次浮現于腦海。首先想到的是妻子。妻子王閏之,人稱“二十七娘”,溫順賢惠,陪他度過了最艱難的黃州歲月。相伴25年的妻子,竟然在他離京前猝然離世,令他傷痛不已。當然還有剛剛故去的太皇太后。這位高太后,曾對他多次給予提拔重用,是蘇東坡名副其實的守護神。太后一走,皇帝馬上變了臉色,居然在蘇東坡離京時勒令不得面見圣上!無數個夜晚和清晨,他守在皇宮前等待召見,等來的卻是圣上以“本任闕官,迎接人眾”為借口,不予召見的消息……
想起這些,蘇東坡內心掀起一陣陣巨浪。
船漸漸地靠近了黃公灘,小小船只如同一片樹葉,飄進了洶涌的波浪中,在狼牙交錯的礁石之間起伏、顛簸。蘇東坡一抬頭,遠處是西山上的夕陽;低頭看,是卷起千堆雪的巨浪。他沉吟了許久,猛然抬頭,向著天空大聲地吟道: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這首名為《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的詩作,前半部略顯凄苦,后半部卻開闊向上,不但表達了蘇東坡此時此刻的心理困境,更顯示了他豪放達觀的性格。詩中,不知蘇東坡是為了與上聯“山憶喜歡勞遠夢”的“喜歡”相對偶,還是確實感覺到了黃公灘的令人惶恐之處,從而下聯會寫“地名惶恐泣孤臣”。有人認為蘇東坡是誤寫,比如宋朝的王阮,寫了《黃公灘一首》,詩曰:“水泝安流舟不難,人心自畏石頭頑。黃公誤聽作惶恐,玉局先生蓋謂灘?!痹娎飸蚍Q蘇東坡錯把“黃公誤聽作惶恐”,同時認為船過惶恐灘,并不可怕。相反,人們害怕的根源,實際是“人心自畏”,故而“石頭頑”。而更多史學家認為,這是蘇東坡有意為之。一個“惶恐”,不僅吻合了他此刻的心情,也體現了贛江第十八灘之險。著名的黃公灘,由此改名為“惶恐灘”,并載入了中國的地理史和文學史。
文天祥借灘抒情
蘇東坡只是為惶恐灘正了名,真正讓惶恐灘揚名和提升精神高度的是文天祥。
求學于白鷺洲書院的文天祥,經常沿著贛江逆流而上,一次次經過惶恐灘,為的是到萬安縣會友講學。韶口鄉(xiāng)南乾村的賴俊叔、賴伯玉是他的親密詩友,百嘉渡口的張宗周是他的至交,而窯頭橫塘村的張千載,則是他的發(fā)小。文天祥還曾步行十余里山路,在山道上一路高歌,去段奎齋創(chuàng)辦的學舍講學,勉勵眾多的讀書郎“義之所生,必躬蹈之”,并題寫“昂溪書堂”牌匾。
中狀元后,文天祥屢次推介發(fā)小張千載,但張千載就是不肯出山為官。文天祥無奈,只得一人進京上朝。
不料,1259年,元軍氣勢洶洶入侵宋朝東北邊陲。1274年,元軍大舉南下,飲馬長江,威脅京都臨安,朝廷一片慌亂。1275年正月,宋太后下《哀痛詔》,并給江西提刑兼知贛州的文天祥一道專旨,令他招募兵員,疾速發(fā)兵,奔赴京都。
在異族入侵、國家危亡的嚴峻時刻,素懷報國之志的文天祥, 接到詔書,立即發(fā)布“討元檄文”,聯絡贛州、吉州、廣東、湖南等四方義士,招募將士五萬余人,浩浩蕩蕩從贛州而下,越過惶恐灘,開始了波瀾壯闊的抗元歷程。
1276年,文天祥被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使,派往元營談判,被元軍扣留。在鎮(zhèn)江脫險后,由海路南下,繼續(xù)調集義軍抗元救國。1278年12月,他不幸在海豐縣五坡嶺被元軍所俘。元將張弘范將他押上戰(zhàn)艦,三番五次地勸說他寫降書。對此,文天祥總是輕蔑地一笑,不發(fā)一言。
船過零丁洋時,文天祥百感交集,思緒萬千,揮筆寫下《過零丁洋》一詩: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炭譃╊^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這首詩里,不知何故,文天祥看著眼前的零丁洋,心里卻想到了惶恐灘。他借惶恐灘和零丁洋,傾訴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愁悶和痛楚,但也堅定地表達了始終不渝忠誠愛國的情懷。此詩與蘇東坡的“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雖有呼應之意,可后者更多的是表達個人追求和精神意志。末尾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震古爍今,成為中華民族堅貞不屈的精神寫照,激勵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
1279年3月,元軍將文天祥押至廣州。4月從廣州出發(fā),過梅關、南關,轉贛水而下,再一次經過惶恐灘。船到萬安縣時,往事一幕幕在心頭重現,文天祥激情難抑,熱淚盈眶,揮筆寫下《過萬安縣》一詩:
青山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舉世更無巡遠死,當年誰道甫申生。遙知嶺外相思處,不見灘頭惶恐聲。傳語故園猿鶴好,夢回江路月風清。
這是文天祥最后一次經過萬安縣,也是最后一次過惶恐灘。就在此時,他的發(fā)小張千載賣了家產,悄悄地隨之北上。到了大都后,張千載租房陪伴。元軍關了文天祥三年,張千載就為他送了三年的衣物和飯菜,生死相依,不離不棄。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英勇就義后,又是張千載,悄悄收了他的尸首?;鸹?,用木匣裝了他的牙齒和頭發(fā),又把包好的骨灰藏在腰間,偷偷帶回了廬陵。為此,明代文學家李贄特作《張千載》一文,留下了“生死交情,千載一鶚”的人間佳話!
方以智投灘明志
方以智,明末清初著名的唯物主義思想家和杰出的科學家、文學家,也是執(zhí)著的反清復明勇士。他的性格里充滿了江河奔騰的元素,奮勇向前,勢不可擋。
1641年,方以智在京城為父鳴冤。他用自己的鮮血書寫冤屈,每天奔波不休,哭號吶喊,以爭支援。日積月累,崇禎皇帝被感動,其父方孔炤得以免死,改為遣戍紹興。
等到李自成攻進北京城,崇禎上吊時,方以智再次號啕大哭,被抓了也毫不畏懼,“加刑毒,兩髁骨見,不屈”。未幾,李自成兵敗,方以智趁機出逃,卻被南明阮大鋮之流擠兌,被迫出走他鄉(xiāng),卻始終沒有降清。1650年,被清兵逮捕后,盡管“其帥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擇,以智趨右,帥更加禮敬,始聽為僧”??墒欠揭灾呛敛华q豫地選擇了右邊的白刃。清兵敬服,竟然給予釋放。
1671年冬,方以智又一次被捕。清兵沿贛江,將他從江西押往廣東,一路上,方以智浮想聯翩。途經惶恐灘時,方以智憶起了在青原山主持凈居寺的經歷,憶起了到泰和游歷“春浮園”的時光,更想起了廬陵先賢文天祥的故事。那天夜晚,正當皓月當空之際,趁敵人未加注意,方以智縱身躍入贛江。眨眼間,奔騰的江水,將他淹沒得無影無蹤,時年60歲。
他的后代方中履認為“惶恐灘頭,先公完名全節(jié)以終”。王夫之聞訊,痛哭流涕,寫詩悼之:“三年懷袖尺書深,文水東流隔楚潯。半嶺斜陽雙雪鬢,五湖煙水一霜林。遠游留作他生賦,土室聊安后死心。恰恐相逢難下口,靈旗不杳寄空音。”

當代人平灘高歌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歷史的潮水洶涌向前。1978年,中央一聲號令,武警水電部隊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惶恐灘頭,開始建設國家“七五”重點工程萬安水電站。這支部隊用平灘削峰的方式在惶恐灘頭寫詩,真可謂驚天動地。1993年水電站竣工投產?!案邖{出平湖”,電站大壩封閘蓄水后,上游儼然成了碧波萬頃的百里湖區(qū),所有險灘全部打入水底,削斷了駭人的獠牙。
“千里贛江惶恐灘,昔人聽聞步步跚;一龍飛越沒險灘,芙蓉開后道萬安?!睆拇?,惶恐灘這個歷史名詞被賦予了嶄新的時代內涵。
在時光的打磨中,當代人逐漸發(fā)現了一個玄機。原來,過去的惶恐灘是往來客商和灘師的心理分水嶺,因為順流而下,出了惶恐灘,就出了險灘區(qū),心理上開始變得輕松,恐懼感隨之消散。假如逆流而上,進了惶恐灘,則開始進入險灘區(qū),心里由此驟然變得緊張而恐慌。
另一方面,在萬安縣,惶恐灘又是兩個片區(qū)的地理分水嶺。在惶恐灘以上,處于贛江上游兩岸的八個鄉(xiāng)鎮(zhèn),為萬安縣的“上鄉(xiāng)”片區(qū),此地居民主要為客家人,多為從河南、福建、廣東等地遷徙而來。而在惶恐灘以下,處于下游兩岸的八個鄉(xiāng)鎮(zhèn),為萬安縣的“下鄉(xiāng)”片區(qū),主要為本地土著。也就是說,以惶恐灘為界,贛江上游的“上鄉(xiāng)”為客家文化區(qū)域,下游的“下鄉(xiāng)”為贛文化(或稱吳文化) 區(qū)域。這兩大片區(qū)無論是方言、飲食和生產習慣,還是婚喪嫁娶的人情風俗等,都截然不同,但又和諧相處。
由此,當代文人也紛紛被吸引。著名軍旅作家彭荊風,小時候曾親歷惶恐灘的兇險。2012年,白發(fā)蒼蒼的他再次來到萬安,滄海桑田,記憶與現實的強大反差,讓他夜不能寐,趁著明亮的月光,寫下了充滿懷念與相思的散文《又見萬安》,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寫了《吉安讀水》的作家王劍冰,在巍峨的電站大壩上走了幾遍之后,寫下了激情洋溢的散文佳作《惶恐灘頭》。作家陳世旭,坐著小船圍著惶恐灘的遺址在贛江里徘徊。當夜,就著電站的璀璨燈光,揮筆寫下《山長水闊看萬安》。知名學者、作家李桂平傾多年心血,寫下了《贛江十八灘》一書。
“舟過萬安縣,悠然心自開。恍疑仙境入,只見好山來?!比缃瘢Ю镖M江,從遠古奔向未來?!盎炭譃边@個兼具地理和文學雙重標簽的文化意象,已化作贛江上一座高高聳立的人文坐標,其豐富的精神寓意和深刻的思想內涵,值得后人不斷挖掘和汲取。

責任編輯:陳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