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杰弗里·福特????????翻譯/尼瑪頓珠

插畫/宮可可

本文轉載自《科幻世界·譯文版》202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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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里·福特（1955-）是《科幻世界·譯文版》的?？汀！栋涤爸辍贰赌汗鈼墐骸贰侗ち柰鯂贰镀婊米骷业闹帧贰栋倮锵銗耗А贰断返膶檭骸贰嘈趴傆幸黄o你留下過美好回憶。這次為大家挑選的《千眼》是一篇約稿，要求他為經(jīng)典童話傳說編一個新故事。這種童話故事集在老爺子的書架上比比皆是。于是他起床開工，從五英尺外的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抽到的是19世紀英國詩人安德魯·朗的《紅色故事集》。他翻開其中一篇，篇名叫《死亡之聲》，那么，就是它了。

（沒聽說過《死亡之聲》的朋友不用擔心，你一定讀過，只是想不起來了?？赐赀@篇《千眼》你自然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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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就是幾個月，當他終于開始動筆，才在一天早上認真翻開了那個故事。讀完后，福特突然想起他母親去世時的一個片段。那天天氣悶熱，福特一家和一位名叫蘿絲的愛爾蘭老婦人坐在一輛加長車里，他往窗外望了一眼：車子正好經(jīng)過一家廢棄酒吧，窗戶上千瘡百孔，還有被燒毀的痕跡，但店招完好無損——“千眼”。時間定格在了那一瞬間。另外，福特還有一位名叫巴尼的畫家朋友，住在新澤西南部的特拉華河邊，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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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點靈感來自蘿絲。他們是老鄰居，福特小時候經(jīng)常幫她修剪草坪。老蘿絲從愛爾蘭老家?guī)砹瞬簧俟砉适?，每次剪完草坐在葡萄架下，她就會講給他聽。據(jù)福特自己說，那些故事曾把他“嚇得屁滾尿流”?？磥砝蠣斪幽軐懗瞿敲炊嗥婷钣织}人的故事，是從小就接受的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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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澤西南部曾被稱作“不死之地”，對此我一直抱有懷疑。六十年代早期，我的一個畫家朋友巴尼曾住在那邊，據(jù)他說，在通往特拉華州邊緣沼澤區(qū)的分水嶺附近，有連綿數(shù)英里的香蒲、淺灘和小溪，而其中有一個叫“千眼”的酒吧，每周三晚上都有一個駐唱歌手表演。相關的手繪廣告順著北上車道一直貼到了錢島，海報上寫著“羅伊·杜恩，死亡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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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一切，巴尼也是聽他的一個當?shù)氐漠嫾遗笥邀湢栒f的。老麥爾年歲已高，當我駕車穿過米爾維爾時曾親眼見過他，他戴著一頂破爛的貝雷帽，一邊在路邊逡巡，一邊自言自語。麥爾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的公寓鬧鬼。不過巴尼對他所說的照單全收。至于為何如此信賴麥爾，是因為幾年前巴尼曾問麥爾是否結過婚。老麥爾答道：“結過，雖然只有幾個月，是一個名叫愛洛依絲的年輕美貌的金發(fā)女郎。不過從春天開始，熬到秋天她就跑路了。只留下一張字條，說我不單口臭，而且陽痿。”巴尼對前者心知肚明，至于后者，“你覺得這種事犯得上對你撒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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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1966年那會兒，麥爾剛20出頭。自己一個人住在貝殼鎮(zhèn)的一個半廢棄建筑的頂層公寓里。盡管地板嘎吱作響，油漆脫落，窗戶漏風，沒一個鉸鏈不呻吟哀號，但好在房子夠大，有足夠的空間繪畫和生活。除了在制沙廠當裝車工，他還不得不在城里打幾份零工，才能勉強糊口。如果被迫遠行，他會蹬一輛裝著車筐和踏板剎車的破自行車。他一天只吃兩頓，吃得很少，所有錢都被他用在了煙、酒、大麻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其實是有足夠的時間去畫畫。只要滿足這點需求，他過得就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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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個系列，跟新澤西南部的酒吧相關。他會挑個酒吧，小酌幾杯，然后用寶麗來相機拍幾張照片，接著回窩動筆描繪酒吧所見，還有顧客、酒保、酒杯以及無處不在的霓虹燈。巴尼評論麥爾的風格是“愛德華·希克斯①與愛德華·霍普②狹路相逢，一較高下?！笨偠灾?，他算是個勤奮的創(chuàng)作者。沒用多久，他便走訪了該地區(qū)的所有酒吧，并為每間酒吧繪制了作品。他喜歡這個系列的每一幅畫，但是，他總覺得還是缺了些什么。

① 愛德華·?？怂?，美國民間畫家，擅長風景和靜物裝飾畫。

② 愛德華·霍普，美國繪畫大師，以描述寂寥的美國當代生活風景聞名，都會寫實畫風的推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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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某日，當他正在杰克餐吧享用午餐——漢堡加薯條，當時它們延續(xù)傳統(tǒng)，還被裝在蠟紙而非盤子里。麥爾無意聽到了坐在自己身后卡座里的老夫妻的談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系列作品中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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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彼牭嚼蠇D人說，他立刻意識到那里自己從未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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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沒人能找到它?！崩蠣斪哟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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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讓賣酒的朵麗絲幫我畫了一張地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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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想去那兒？我們的四十周年紀念，去一個挨著特拉華州的老古董雞尾酒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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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星期三晚上去聽羅伊·杜恩的現(xiàn)場，他發(fā)了一張唱片，本地電臺有播，叫《親愛的流浪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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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老爺子說道，“他就是那個末日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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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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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想聽死亡的聲音？”老爺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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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個噱頭，故弄玄虛，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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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他們的餐上桌了，麥爾也結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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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剛搬到貝殼鎮(zhèn)那會兒便聽說過“千眼”，但他從未去過。千眼酒吧只在午夜的電臺中打廣告，伴著悅耳的曲調，廣告詞是“沒人在千眼哭泣”。鎮(zhèn)上的人經(jīng)常談論它，但真正去過的屈指可數(shù)。制沙廠的值班經(jīng)理曾對麥爾說，“我曾在某天下午退潮后在那兒喝過一杯。那地方有一股味道，像是你吃下一坨屎，再把它拉出來。我差點靈魂出竅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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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間酒吧拍照時遇到一個女人，女人講了她聽到并且篤信的流言：只有特定的人才會被叫去看羅伊·杜恩的表演。那位歌手會通過電臺播放的歌發(fā)出秘密邀請。如果你收到了，就能找到千眼；反之你則找不到它。她補充道：“我曾和我的閨蜜們去找過三次，每次都會迷路。據(jù)說有些人去找它，再也沒有回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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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麥爾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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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是。”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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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賣酒的朵麗絲毫不介意地幫麥爾畫了一張地圖。于是，九月的一個星期三晚上，他騎上自行車，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向西往河邊騎去。朵麗絲估計，如果騎車的話，大概要騎一個半小時。他要在杰利科外找到青蛙路，然后沿著玻璃鰻魚溪向西，那里他會找到一條泥濘的小路，沿著這條路右拐，鉆進香蒲和荊棘。她告訴他，五十年代早期，美國陸軍工程軍團試圖根絕蚊患，修建了這條路。天氣涼爽，晚霞緋紅，麥爾飛馳在路上，為自己這個系列的畫作就快完結而雀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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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了小路，扎進了沼澤地中，穿過一片片香蒲和點綴著綠色的濕地，來到一片小樹林，所有的樹木都被海水中的鹽分摧殘得發(fā)育不良。他停下來休息了一會，深吸了一口氣。聽著鴿子的哀鳴和吹過枯葉的沙沙聲，他孤身一人，感到一絲寒意。他不由得感慨，等到晚上返程往回騎時，在一片黑暗中不知會有多孤獨。翻過一座白色沙丘，穿過一座小橋，橋下的流水貌似很深。千眼酒吧便坐落于橋的另一端，宏偉的輪廓中透著莊嚴肅穆。這是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建筑，有一個環(huán)繞式門廊，入口上方有一個殘破的木制穹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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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路到這里就變成了停車場。而路和停車場的分界線，是一塊由兩根4×4英寸的方木樁支撐起來的廣告牌。廣告牌背景是紫色的，除了右下角的小字，整塊牌子上畫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紫色的瞳仁搭配著各色眼皮和睫毛，有睜開的、瞇起的、凝視的、斜視的、悲傷的、憂郁的……角落里有簽名，作者是盧·法羅。法羅是當?shù)氐囊晃划嫾?，麥爾認識他。但他不記得法羅提過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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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簽名下方，更小的字體豎排了一系列事項：不準赤腳，不準帶寵物、不準罵街、不準隨地吐痰、不準拍照。麥爾將自行車藏在停車場旁的樹林中，然后脫下夾克裹起照相機。當他踏著破舊的臺階走向大門時，太陽沉入地平線下，黑暗籠罩了整個沼澤。他打開玻璃門，關門聲在室內回蕩。每往前走一步，破舊的走廊地板就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慘叫。右手邊有一扇敞開的雙開門，門后是個大房間，房間兩側都有窗戶。每張桌子上都擺著點燃的蠟燭。遠端是一個舞池和帶有幕布的小舞臺。他進了門，隨之映入眼簾的是位于左側的吧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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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臺后是個穿白襯衫、打黑領結、卷起袖子的家伙，嘴里還叼著一根點燃的香煙。看見麥爾，他吐了口煙，說道：“坐這兒。”吧臺前還有一對上了年紀的男女在喝著馬提尼。“喝點什么，伙計？”酒保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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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特加加冰?！丙湢柎鸬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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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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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今晚演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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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酒?；卮?，女人轉過頭來說道：“要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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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爾有點懷疑這對老夫妻是不是他之前在杰克餐吧遇到的那一對。他喝光了酒，問道：“酒吧名字是出自鮑比·維③的歌嗎？”

③ 活躍于60年代的歌手、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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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可比那首歌要早得多，”酒保答道，“事實上，那首歌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寫的。那個男人是本·威斯曼，曾為包括貓王在內的幾十位明星寫過歌。有一天晚上，他蒞臨此處，由此創(chuàng)作了那首《千眼那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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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麥爾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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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來自帕賽克的家庭主婦弗洛倫斯·格林伯格，在1960年創(chuàng)辦了一個名為提哈的唱片公司。那年夏天，她在此間走親訪友，消磨暑假。威斯曼飛到費城，開車到這里找她，試圖將自己的一些歌賣給她的藝人。格林伯格的侄女朵麗絲給他們指明了前往千眼的路。那天從下午到深夜，他們一直在酒吧里談生意。那天晚上我當值，還清楚地記得，威斯曼問了格林伯格一句，‘什么詞和眼押韻？'”酒保狠狠地吸了一口煙，似乎好好品味了一番，仰頭對著天花板吐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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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上了一輪酒，酒保說道：“你們最好先占好座位欣賞演出，一會兒就會非常擠了?！丙湢栔x過他，拿著酒和卷起的夾克，找了一個靠墻的位置，從那里他可以觀察全場的動態(tài)。他躲進墻邊的陰影里，凝視著桌上的蠟燭，喝著伏特加，第一次意識到這里的潮濕和寒冷。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頭腦里，他驚詫地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盧·法羅了，事實上，盧·法羅已經(jīng)死了。記憶一下子涌現(xiàn)出來：盧突然失明，再也無法畫畫，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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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外邊停車場上停車的聲音，聞到了退潮的味道?？腿藗凊怎咱勠劦鼗芜M來。那晚，千眼酒吧來了六對客人，一對比麥爾稍小一些的女孩；一個長著地包天嘴唇，面相兇惡的男人；還有一個瘋女人，穿著飄逸的粉紅色薄紗裙，在椅子上跳舞。一位侍者在場提供服務。麥爾還在埋頭思索，因為他必須要用閃光燈才能拍照。他不知道屋外那條“不準拍照”是否有嚴格執(zh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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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jīng)微醺了。侍者已經(jīng)去過麥爾的桌子兩次。酒保在自動點唱機里放了一串杰伊與美國人樂團④的曲子。那個穿粉紅薄紗裙的女人和地包天惡漢走進舞池，在《卡拉米亞》的伴奏下，跳起了華麗的探戈，所有人都為之鼓掌。終于到了九點鐘，燈光暗了下去，直至一片黑暗。須臾之間，聚光燈出現(xiàn)在了舞池邊緣，12英寸高的舞臺上，是侍者和一輛小推車，推車上有一個小型音響連著麥克風?！芭總儯壬鷤?，你們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了！”侍者對著麥克風說道，人群中響起一片熱烈的回應。他說話的同時，有兩個人從幕布后把一臺很小的鋼琴推到了舞臺上。

④ 杰伊與美國人樂團，20世紀60年代流行的美國搖滾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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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兩人開始搬鼓時，侍者向前一步，繼續(xù)說道：“這是一個羅馬尼亞故事，你們中或許有人已經(jīng)聽過。故事的主角是一個老人，他晚年非常富有。于是他開始擔心，萬一錢沒花完，人卻死了多可惜啊。他的有錢朋友告訴他，他應該去不死之地。于是他帶著妻子和女兒上路了。到了不死之地，他發(fā)現(xiàn)那里一切如此美好，陽光充裕，酒水管夠，不會宿醉，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但后來這位富人發(fā)現(xiàn)，雖然沒人死亡，但偶爾會有人聽到一個聲音在不斷呼喚自己。一旦追隨這個聲音，他們就再也回不來了。他意識到那就是死亡之聲。當他的女兒聽到那聲音時，他曾試圖阻止。但他失敗了，那聲音令人無法拒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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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頓了一下，深吸口氣，繼續(xù)說道：“女士們先生們，著名評論家就把我們的特別嘉賓——今晚的主唱的歌聲比喻成故事里那個令人無法拒絕的呼喚?，F(xiàn)在，有請死亡之聲，羅——伊·杜恩！”剛才搬樂器的家伙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樂隊成員，臺上有鋼琴、吉他、貝斯和鼓。他們演奏了《當煙吹進你的眼》，舞臺上彌漫起煙霧，繞著樂手的腿往上爬，繼而又涌進舞池。煙霧散盡時，羅伊·杜恩已經(jīng)拿著麥克風站在中央。樂隊開始演奏《親愛的流浪者》的序曲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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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尼曾向我轉述過麥爾對這位歌手的第一印象：“他的外形像是剛從河里被人撈出來，灰色的皮膚，臉和脖子上長著像藤壺一樣的東西，白頭發(fā)有些泛黃，像一件被蟲子咬壞的舊婚紗，身上的晚禮服太緊了，完全不合身。這就是羅伊·杜恩的個人色彩?！北M管如此，他還是慢慢舉起了麥克風，開始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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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流浪者，你往何處去？

親愛的流浪者，我猜你不知道，

親愛的流浪者，請你跟著我吧，

走入陰影中，我教你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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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爾描述羅伊·杜恩的聲音介于“在小吉米·斯科特⑤和大艾德·湯森德⑥之間，再加上約翰尼·雷，最后把這腔調拿火點著了，大概就是那么個勁兒。”他說羅伊曲調不準，嗓音太低、鼻音太重，但偶爾也能唱出一些7悅耳動聽的音符，他的聲音像是在喧鬧的喇叭聲響起前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仿佛一首歌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透過金屬管傳過來，起初讓人反感，接著慢慢吸引你，最后無法自拔。

⑤ 吉米·斯科特，美國著名爵士歌手，以天然的低音聞名。

⑥ 艾德·湯森德，美國著名爵士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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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流浪者，請你側耳聽，

親愛的流浪者，你不能無視我，

親愛的流浪者，一切都結束了，

像是一聲嗚咽，而不是一聲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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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在每小節(jié)之間，用一種充滿哀傷的舞步在臺上搖擺，接著他跳到地上，走到那兩個年輕女孩的桌旁，對著麥克風說道：“兩位姑娘今晚忙嗎？”樂隊伴著他，繼續(xù)演奏著曲子。他又說道：“走入陰影中，我教你怎么做?！眱蓚€姑娘做了個鬼臉，站起身，離開了。觀眾們很喜歡這段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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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流浪者，我可以跳舞嗎？

親愛的流浪者，你已經(jīng)困了吧？

親愛的流浪者，門從這邊走，

小船正停在岸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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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爾在廣播里聽過這首歌，知道后邊還有一節(jié)。他穿上夾克，拿起相機。直覺令他靈機一動，他要從右邊靠攏，從桌子間繞過去接近舞臺，那個角度可以捕捉到羅伊、舞池中的一些觀眾，以及鏡子中的蠟燭和酒杯后的吧臺。他毫不遲疑地起身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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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光燈炸開，歌手用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踉蹌后退，伴以海鷗一般的尖叫。膠片要充分曝光15秒才能從相機里取出來。樂隊停止了演奏，羅伊蹣跚地走到聚光燈下，臉色發(fā)青，大聲尖叫：“你毀了一切?！彼谋亲永飮姵霭嘴F，卷發(fā)全亂了。突然，他停了下來，望著對面的酒保，大聲喊道：“不要傻站在那兒，快去搶相機?！本票Ｏ驑逢犝惺郑麄兎畔聵菲髡酒鹕?。麥爾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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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爾掠過舞池中的人們，朝雙開門沖去。他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酒保正從吧臺后翻出來，手里拿了一杯液體。他又望向大門，此時侍者已經(jīng)擋住了他的逃跑路線。麥爾加快速度，決心要撞開那家伙。他沖勁十足，但算盤落空了——那位穿粉紅薄紗跳舞的女士像個旋轉的陀螺一樣先撞上了侍者，兩人像兩根胡蘿卜一樣滾在地上。麥爾跳過他們，絕塵而去。他飛快地跑過走廊，顧不上腳下一片嘎吱響聲。在寒冷的夜色中，他尋著香蒲叢跑去，同時把照片塞進了夾克口袋，把相機掛在了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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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黑，但他還是很快就找到了自行車。屁股一碰到車座，他就狠蹬踏板，然后回頭望了望。千眼酒吧的大門透出的微光里，模糊的人影逐漸消失。當他騎車飛馳在小路上時，一輛小轎車從他的身后駛來。他的心怦怦直跳，腎上腺素已經(jīng)要從耳朵里噴出。他確信羅伊·杜恩的狗腿子們想殺了自己?！昂统怂频?，”麥爾告訴巴尼，“我已經(jīng)蹬得快飛起來了，什么他媽的都不管了。我聽到汽車就在我身后，覺得他們的車燈都照到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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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爾介紹說，在整個逃亡過程中，他瞬間有了個靈感。他打賭，在閃光燈撕碎黑暗的瞬間，沒人看清那是一個拍立得相機。他從身上取下相機，向著身后丟去，希望他們能停下片刻撿相機，以此來爭取更多時間。事實上，他成功了，他們不單停了下來，而且一拿到相機便停止了追趕。晚些，當麥爾安全地上了青蛙路，向杰利科騎去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逃脫了。想到羅伊·杜恩拿著相機，發(fā)現(xiàn)麥爾拍的那張照片已經(jīng)被取走時的表情，麥爾不禁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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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照片涵蓋了很多內容——它將是新澤西南部酒吧系列畫作之中最后那張的藍本。麥爾回到公寓，鎖好門后，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從各方面來說都很成功，有他喜歡的那種寶麗來特有的高光，左下角比較模糊。閃光燈在吧臺后邊的玻璃上反射出萬千點光斑，就好像遙遠的星海。舞池中是慢舞的身影和發(fā)光的紅眼睛。而羅伊深情地閉著眼睛，一束光正好打在他頭頂，讓他仿佛置身于白色火焰中。他張開的嘴巴呼出了幾縷若有若無的綠色煙霧。第一次看到照片時，麥爾迫不及待想要提筆創(chuàng)作。但實際上，他推遲了一年多才動筆。他告訴巴尼，這張照片使他陷入夢魘。于是，新澤西南部酒吧系列就這樣半途而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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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9月，颶風多利亞席卷新澤西海岸。損失并不大，但依然誕生了兩個悲劇，一個上了全國新聞，另一個只在布里奇頓當?shù)仉娕_報道。全國新聞報道的是，一艘船在大西洋城沉沒，船上的三人全部溺亡。麥爾在深夜作畫時，聽到了當?shù)仉娕_報道的另一條，漲潮的海水沖垮了千眼酒吧。一聽到這則消息，他立刻去找那張照片，并在一堆圖紙下找到了它。噩夢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出現(xiàn)了，他嘲笑自己的愚蠢，責備自己沒能完成整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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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千眼酒吧被沖走，麥爾重新開始繪畫的那個星期，有一天下午晚些時候，他騎車去米爾維爾參加一個藝術展的開幕活動。他到早了，只能站在人行道上，等著活動開始。他上次來這里的時候，還喝了美味的白仙粉黛。他注意到街對面的小店陰影里似乎發(fā)生了什么騷動。街上的行人也都停下來往那邊望去。是那對出現(xiàn)在杰克餐吧和千眼酒吧的老夫妻。女人掙脫了男人的抓扯，大聲喊著，“我要走了，他在等著?！彼白吡藥撞?，男人又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哀求道：“別走?！薄靶行泻?，我不能留下?！彼卮鸬?，說完又往前走?！拔腋阋黄鹱摺！彼暗?。女人沒有回頭。男人也沒有跟上，而是靠在快餐店前，用手絹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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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麥爾在開幕式活動上大呼小叫，結果被趕了出去，最終艱難地騎車回到家。但他還是繼續(xù)動筆，竭盡全力畫起了《千眼》。兩周后，他近乎完美地畫出了全部，只剩下羅伊怪異的左眉、幾只藤壺和一小塊前額。畫面還原了寶麗來相片的效果，歌手和酒吧那冷酷陰郁的氛圍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麥爾用自制的松鼠毛刷把頭發(fā)卷到腦后，高度集中注意力使他汗流浹背。在肖像的眉毛上劃上最后一筆時，耳邊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他退后幾步，左手伸到身后，關掉了收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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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神細聽，那細微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起初他誤以為是一只蚊子，但隨即想起此時已經(jīng)是十月底。他閉上眼睛，又聽了兩次，才聽出這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仿佛有人在街上大聲喊他。他放下畫刷，到窗前打開窗戶，把頭探了出去。伴隨著風聲，他聽到了羅伊·杜恩的歌聲，在唱那首《親愛的流浪者》。應該是街對面樓里有人在聽老歌電臺。他笑了起來，砰的一聲關上窗戶，繼續(x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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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畫過程中，歌聲越來越大。麥爾對巴尼說，“一開始好像杜恩在街上唱歌，慢慢走到了大樓門廳，接下來上了走廊，走到了房門前的轉角。好像我越接近完成，他就離我越近。我被嚇得瑟瑟發(fā)抖，但如果完不成這個系列，我就無法逃脫詛咒。我畫得很快，不過沒有偷工減料。我以為畫完就能從羅伊帶給我的痛苦和混亂中解脫出去。”一個小時后，他完成了這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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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流浪者》在他腦中轟鳴。他一放下筆，就穿起外套，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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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爾說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追隨那聲音的動力如此強烈，就好像有人在他鼻子上套了個鼻環(huán)，而牽著鼻環(huán)的是正在駛出港口的瑪麗女王號巨輪。他走到門前，開了門。在這里，麥爾又一次靈感迸發(fā)——這我不太相信，我覺得每一個故事只容許一次靈感。但巴尼說服了我，讓我相信這是合理的?？傊?，他沖回房間，抓起調色刀，將他畫在羅伊額頭上的最后一個灰色藤壺鏟了下來。手起刀落，那聲音戛然而止，那種莫名的牽扯力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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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期后，他再次嘗試完成這個系列，歌聲也隨之響起。在杜恩的聲音變大之前，他又迅速刮掉了那塊顏料。他發(fā)現(xiàn)，只要在畫布上留下這一塊空白，聲音就不會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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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尼介紹了故事后續(xù)：麥爾試圖把已完成的酒吧系列做一個展出。他攢夠了錢，做了宣傳冊，帶去了各種各樣的畫廊。畫廊老板對這個系列都非常感興趣，但最終都放棄了，拒絕的理由如出一轍，“相當不錯，但好像少了些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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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巴尼說，“就是真正的死亡之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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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前后，麥爾聲稱他把這個系列全部拆開賣掉了，最廉價的只收了20美元，唯獨沒有賣《千眼》。他承認它的存在使他開始酗酒。只要能鼓起勇氣，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動手畫完最后那塊空白，那其他作品被賣到哪里都無所謂。填補最后一塊的意義早已超過了完成整個系列，因為賭注的是麥爾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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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76年以來，這幅畫就一直掛在杰克餐吧后部的展示墻上。杰克的兒子丹尼斯清楚他們只是代為保管。據(jù)巴尼說，麥爾聲稱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完成這幅畫。但老頭最近在鎮(zhèn)上喃喃自語的時間遠多于畫畫的時間，似乎在尋找那條通往不死之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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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