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之心 第二幕 時代論調(二)【原創(chuàng)連載小說】

2010年9月20日 星期一 邊田 方氏物流事務所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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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欣楠伸了個懶腰從床上緩緩爬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適應了這樣“睡到自然醒”的狀態(tài),她頭一回感覺自己起床這么困難。自從送走那個三井美步后,她這三天基本都待在邊田的這間老舊的房子里,偶爾去附近的山上抓小動物玩——她不愿意住在北椿山莊,且不說住在那里要面對方德鑫那張臉……那個叫中島千尋白的像個僵尸,看著她那副像是真人版能面的臉外加那一身紅白和服的打扮,絕對半夜會被嚇個半死。
至于德川信義,則是好巧不巧的成為了方欣楠的“書童”,她去山上到處玩的時候,德川信義就跟在她的身后負責抱她脫下來的那些“武器裝備”,比如圍巾、羽絨服、手機、錢包;她跑到雪地里打滾,德川信義就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望著她像只秋田犬那般動來動去,偶爾掏出手機拍照,然后將照片發(fā)給下田寺,以向對方說明自己遇到了怎樣的一個大麻煩,而下田寺這種時候則大多以表情包回復他。
不過這也不怪方欣楠,據她所說,她在離開日本后已經有挺長時間沒有見過雪了,除非遇到極端天氣;中國的南方地區(qū)很少下雪,這是德川信義留學后的出來的經驗?,F在想起來,他感覺時間真的過得很快,仿佛昨天才剛剛踏上陌生的土地,今天就已經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和一個不知道能否適配自己計劃的人待在同一片天空下。
嘀嘀嘀——
是張雨綺發(fā)來的消息。
城南徐母:楠,我收到你昨天發(fā)給我的照片了,感覺北海道的雪景真的好漂亮!
哆啦C夢:嘿,你要是喜歡我可以郵寄一瓶雪給你。
城南徐母:哈哈算了,我還得努力學日語呢……我發(fā)現日語雖然我看得懂是什么意思但完全不會讀;對了你最近還好嗎?
哆啦C夢:馬馬虎虎……我現在看完母親了,準備向南出發(fā),期望能在東京找到好的路子……
城南徐母:期待你的好消息。
躺在床上發(fā)完信息,方欣楠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張雨綺現在在南京找到了工作,自己反而在日本沒有絲毫進展,是否意味著張雨綺可以留在南京,自己可以在日本保持一個自由身到處興風作浪?在萌生出這個念頭后的幾秒鐘后,她便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她現在和張雨綺可是已經確認了戀愛關系的戀人,可不能做出這種對不起戀人的事情;可在確認關系的那一刻,方欣楠就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東西給束縛住了,她想到了德川信義、想到了那個三井美步,忽然意識到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自己會不會陷入了“只想要體驗不想要責任”的困局?
方欣楠不是不清楚全世界在新自由主義下派生出的新型戀愛關系,這一套理論認為:自古以來,大部分與愛情有關的道德榮辱觀念都是針對女性的,或是以女性的自律、獻身為起點的,這不能對當今的社會價值觀念和道德認同產生影響。誠然,方欣楠大可同那些喜歡搞一夜情的人那樣,和張雨綺睡一覺后就把她給甩了,可畢竟她和張雨綺一起住了接近五年的時間……雖說方欣楠的確向往自由的生活,但如果真的和她走到那一步,對所有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好的結果。
——打住這樣的想法方欣楠……這不過是在尋找幸福之路上必要的謊言而已。
思來想去,她中最終還是沒有將這幾天在北海道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張雨綺,她現在要做的是好好學日語,如果把這些事情告訴她,她絕對會分心。
——叮咚。
門鈴響了,開門的人是德川信義。
“楠……我們該出發(fā)了。”
“知道了,等我拿上行李箱就行——你手里面那是個什么玩意兒?”
“哦——你說這個?!钡麓ㄐ帕x向方欣楠展示了手中的塑料小人,“這是薇若妮卡,她是最近很火的動漫《魔能少女》中的大反派,你知道這個動漫嗎?”
“當然知道了,東京電視臺這兩天一直在放,一天放四集呢;我剛剛看到薇若妮卡獲得‘星星閃光’的那一集?!?/span>
“那應該快到第一季的大結局了,最后一集講的是……”
“打住打??!我才不想你提前給我劇透,不然看起來就沒意思了;稍微給我留點想象的空間吧。”
于是,在深秋的清晨,呼吸著皚皚的晨霧,方欣楠和德川信義踏上了旅途……在出發(fā)前,方欣楠有些依依不舍的望著這間事務所好半天,在小的時候,只要回到這個地方,就代表了“安全”,她可以放肆的祈求母親的關愛,避免那些讓她感到恐懼的事物。她以為回到北海道,能夠找到一些能夠慰藉自己的東西,可這幾天什么收獲都沒有。
無論如何……計劃都必須繼續(xù)推進;向東京出發(fā)——
“你好,楠大小姐,由我來負責送二位去火車站?!?/span>
川崎良平已經在樓下等候多時,他穿著一副整潔的西裝,胡子也重新梳理過了,比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的殺氣終于少了些,當然了,他臉上的那一道刀疤仍舊隨時散發(fā)著危險的氣息;方欣楠心想,要是在商業(yè)談判中,其中一個人的身后站著他這樣的一個人,恐怕底氣也會顯得更足。
“也對,火車的旅行……對于北方來說是再適合不過了,遠離了南方的喧囂與吵鬧,只余下雪與精靈們所生活的世界?!辈恢罏槭裁?,德川信義突然文藝了起來。
“對哦,說到這個信義,德川家難道就不搞點什么氣派的東西——比如飛機什么的來接我們嗎?那天宴會上,大家都說你是未來德川家的家主,你這準家主當得也太差勁了吧?”
“關于這個……我認為我的父親并不喜歡我,因為我之前有一個比我強很多的哥哥,家里人也因此從來沒有在我身上投入過什么太多的資源;如果說真要把家主之位傳給我,我寧愿到時候弄個民主選舉,讓真正有能力的人來處理那些事情?!?/span>
二人上了那輛黑色的本田,方德鑫的座駕……之前韓宏偉來丘珠機場接方欣楠的時候,開的就是這輛車;在她的印象中,方德鑫不會開車;她一開始認為可能是因為他并不適應日本的右舵車,或者是因為一個黑幫的頭目自己開車顯得有些掉價,可后來他才發(fā)現,他不開車的原因八成是因為駕駛座壓根兒塞不下他那碩大的身軀——川崎良平坐到駕駛座都一肚子怨氣,更別提那樣的大塊頭了。
從事務所到邊田火車站只需要十分鐘的路程,這座縣城實在是太小了,和之前一樣,街上只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大多都是中老年人——這便是泡沫遺產給邊田這樣的小地方帶來的陣痛。
“……我聽家里的親戚說,上世紀的時候,北海道當地的政府大興土木,做了很多不可思議的工程,只可惜,他們不知道這些工程在最后會變成一堆爛攤子?!弊谟液蠓降牡麓ㄐ帕x,一只手杵著車窗,開始慢慢給方欣楠普及歷史知識,說白了就是瞎聊,這個家伙不知道為什么今天話特別多,“邊田這個地方三面靠山一面靠海,那個時候的開發(fā)商鼓吹邊田會成為一個六萬人的‘新城’,會有電車,會有集市……現在看來就是個笑話;只不過當時的人都被金錢沖昏了頭腦,覺得買地怎么都不會賠錢,邊田在那個時候建了600多戶新房,現在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可能不喜歡城里生活的人會喜歡這種地方吧?!狈叫篱D了頓,心不在焉的回答道,“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么每個人都會對家鄉(xiāng)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懷念感,漂泊在外的人,他們的大腦會不自覺的美化家鄉(xiāng),再加上對過去生活的一種朦朧感,因此對其抱有了過高的期待;然后回來住了幾天后,就都想逃離這里。”
“說到這個,大小姐您恐怕還不知道,當初頭目提議買下北椿山莊的時候,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但咱們是黑道……反對的事情頂多大家抱怨一下,想象一下在兩年前,那個地方連電都不通?!贝ㄆ榱计骄従彶倏v方向盤,駛向一條近道,“所以……華北組的據點仍舊與札幌為主,我們需要留心稚內的羽月家卷土重來,如果將重心放在南部,會讓北方產生巨大的真空期。”
“我還挺好奇的,平岳山不是公有資產么?什么時候成華北組……方氏物流的私人產地了?這么做難道不是違法么?”方欣楠擺了擺手,“還是說,日本的黑道已經做到可以凌駕于法律之上了?”
“這倒是有些異想天開了,黑道再怎么厲害,也不會蠢到去和國家機器作對。況且在千禧年的時候,日本政府早就對全日本完成了確權,意思就是現在日本所有的東西都是有主人的,無論屬于私人還是屬于公家?!贝ㄆ榱计筋D了頓,“想要把公共資產變成私人財產,我們華北組可是有自己的獨門秘方的?!?/span>
“比如?”
“特許經營權?!币慌缘牡麓ㄐ帕x緩緩說道,“比如楠,你今天路過一個公園,你想要在里面擺攤賣東西,公共場所私自經營是違反日本法律的;但你又想要擺攤,怎么辦呢?這個時候就需要這個‘特許經營權’了?!?/span>
“好吧,我該怎么獲得這個‘特許經營權’呢?”方欣楠試著將自己代入到信義所說的角色中。
“嗯……按照正常流程,公共資產所有者,也就是日本政府會公開進行招標,找一些有資質的人來進行經營,特許經營權一般只有在當地財政入不敷出的時候,才會頒發(fā)‘特許經營權’來維持當地政府的開支?!钡麓ㄐ帕x生怕方欣楠聽不明白,還用上了肢體語言,“比如我是日本政府的官員,我和你的關系特別好,我想要把這個特許經營權給你,而你可以給我提供更多的稅收,但由于招標必須要進行公示,這也意味著會有很多人和你競爭,如何百分百讓你中標呢?我只需要設卡就行了?!?/span>
“設卡?這東西還能設卡?”方欣楠有些聽不明白,“這種東西難道不是大家在一個共同的規(guī)則下,進行游戲么?”
“對,但這個規(guī)則是我定的。”信義用右手大拇指指著心臟,“我作為甲方,可以隨時更改標書,修改需求,我可以在招標的時候設置一個門檻,‘乙方必須為投影奧術師’,即使投影奧術師和在公園擺攤之間沒有任何聯系,但我就是設置了這么一個門檻,就把其他人淘汰了,這個‘特許經營權’就到了你的手里?!?/span>
“那假如,我是說假如,其符合資質的人中,也有投影奧術師該怎么辦呢?”
“那就更簡單了,我再多設置幾個門檻,比如‘必須是女性’‘年齡不超過25歲’之類,總有門檻把其他人擋在外面?!毙帕x拳掌相交,“整個過程合法合規(guī),公開招標、公示文件、公開項目指標,甚至還展現了日本政府的公開透明?!?/span>
“呵,每一步看起來都沒問題,但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起就是看起來怪怪的,所謂的‘利益集團’就是這么形成的,對吧?”方欣楠聽完信義這么說,頓時理解了平岳山為什么會成為華北組的資產……并且可以建設北椿山莊這么個毫無經濟價值的東西了。
北海道當地政府的財政狀況捉襟見肘是全日本人盡皆知的事情,尤其在零八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后,東京方面也拿不出補貼來維持北海道的財政狀況,不得已只能和黑道進行交易……
“華北組提供大量的稅收,北海道政府給我開足夠的后門,雙方有需求,有市場,一拍即合——華北組就這么站穩(wěn)了腳跟?!A北組的干部必須要有政治頭腦與商業(yè)頭腦’,這是您父親的訓誡,我們華北組的成員必須銘記于心?!鼻芭诺拇ㄆ榱计秸f道,“這也是我非常佩服他的一點,現在已經不是上世紀打打殺殺的時代了,黑道也必須學會轉型,否則等待我們的只有死路一條?!?/span>
“呵?商業(yè)頭腦?那天我在居酒屋遇到的兩個混混又是怎么回事?”
“這都怪有個叫小田切雄木的家伙——算了……現在不是聊這個的時候?!笨吹贸鰜泶ㄆ榱计讲皇呛芟胝f這個話題,“德川家的少爺您說得對,華北組和北海道議員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想必德川家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選擇放下身段和黑道合作,和華北組達成了利益關系,就等于是和北海道的議員們達成了合作……希望您不要介意我這么說,您和我們家大小姐的聯姻,對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至關重要?!?/span>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方欣楠疑惑的問道?!澳銥槭裁匆臀艺f這些?”
“沒錯……我可以預感出令尊在下一步狠棋,但就像往常一樣,在棋局清晰之前,身為棋子的我是不可能看到棋手們內心想法的?!贝ㄆ榱计筋D了頓,“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希望大小姐您能夠認真的考慮一些事情,因為……如果我們不這么做,羽月家或許就會卷土重來……我不希望大小姐最后淪落到和我們這些身份卑微的人一樣?!?/span>
“那你就太小看我了,你讓我去大街上撿垃圾吃,我都有自己吃上一口熱的?!狈叫篱贿呎f著爛話,一邊搖下了身邊的車窗,坐在一旁的德川信義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聽得出川崎良平那番話背后的意思,但方欣楠并沒有察覺到,自己應該點破那層砂紙,將一切告訴方欣楠么?思來想去后,他選擇了沉默……因為在自己的立場上,他和方欣楠其實沒什么區(qū)別。
或許沒有那個所謂的“光環(huán)”,兩人或許能夠更加正常的對話,自己也能夠更有勇氣把那些或許不該說的話給說出來——德川信義在胡思亂想。
“良平大哥!”
汽車緩緩駛入邊田火車站,這是這段時間里,方欣楠第三次出現在這,韓宏偉叼著一支煙半靠在火車站的售票站,身邊是兩個行李箱,難道說他也要坐火車么?這家伙穿著一身厚實的羽絨服,看起來完全就像是個游客……在見到汽車出現后,他趕忙打招呼,并且一蹦一跳的超這邊走來。
“你好大小姐,我來幫你拎東西;我是您路上的保鏢——德川家的,能來幫個忙嗎?”
韓宏偉將兩人的行李都拿到站臺,然后信義接過他手中早就買好的票去售票處檢票。
“那么,楠大小姐,我們就此別過。”川崎良平彎腰示意,“我會乘坐飛機前往東京,如果您也有前往東京的打算,我會在那邊為你安排住所,華北組在東京有自己的辦事處,住宿條件雖比不上北椿山莊,但二十四小時的熱水之類的基礎需求還是能保障的。”
“咦?良平你要去東京?”方欣楠很驚訝。
“沒錯,令尊只是讓我去東京,但干什么他沒說;如果大小姐沒有什么要求的話,我就先離開了?!痹挳叄计睫D身去拉車門;但方欣楠卻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良平?!?/span>
“您還有什么事情嗎?”
“不……就是,我得和你道個歉?!?/span>
“大小姐沒有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情啊……”
“不,方德鑫那家伙和我說了你過去的經歷,我……”方欣楠頓了頓,“我之前總覺得你是個又死板又不知變通的平成中年人,但后來我發(fā)現我們其實是一樣的后,我才發(fā)現我之前對你的那些看法一直是錯的,就這個事情,我就覺得應該道個歉?!?/span>
“啊……令尊把我來日本之前的故事和你說了么?不是什么特別有趣的事情,就是……一些瑣碎的東西罷了?!绷计綄擂蔚男α诵Γ拔椰F在和川崎家沒有任何關系,只是暫時用著這個姓氏,我對我現在的生活還算比較滿意,所以也不會有什么怨言?!?/span>
“我真沒料到你之前會遇到那些事情……”
“楠大小姐,您不用為我這種人感到難過?!贝ㄆ榱计桨攵紫聛?,他好像把方欣楠當成小孩子了,“作為黑道的長女,您應該學著心狠手辣,雖然您對我的關心讓我感到心里暖暖的,但太過于善良是無法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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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一棟不起眼的小樓內,方德鑫抿了一口茶,而后緩緩打開窗子,朝著不遠處的火車站望去;方欣楠正和那個德川家的獨子說著什么,看來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方法走通了,雖然很對不起方欣楠,但這是為了實現某些東西必須要做出的犧牲。這么想著的方德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呼出的白色水汽在額頭晃動,一陣冷風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今年北海道的冬天真冷;他在心里默默感慨道。
——咚咚咚。
“請進。”
川崎良平走進房間。
“那么……方欣楠已經開始度蜜月了么?”
“是的,他和德川家的剛剛上火車;給年輕人一些時間,有些道理他們自然就會慢慢明白的?!?/span>
“是么……良平,我怎么感覺你有些不開心???”
“是有一點……”良平頓了頓,“我覺得您不應該把我的故事告訴大小姐……有些事情……她知道了反而不利于她的發(fā)展。”
“哦,是這樣啊。”方德鑫斜靠在窗臺邊,“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
“我明白……但……華北組的人怕您,是因為您夠狠——我很難認為楠大小姐也能向您一樣……”
“那你怕我么?川崎良平?!?/span>
“我……我當然……”
“哈哈哈哈哈良平我開玩笑的,你這么緊張干什么?”方德鑫上前幾步,拍了拍川崎良平的肩膀,“把東西收拾好后,立馬去東京;然后盯住德川重工高層的去向,我總覺得……德川家有什么事情瞞著我,那次針對你們的襲擊肯定不會那么簡單?!?/span>
“明白了方德鑫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