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文中四個故事主角不一致。

謹(jǐn)以此文寫給我出生的小城

內(nèi)蒙古牙克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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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和小鎮(zhèn)說再見的一群人

退休能干點(diǎn)嘛？嘛都干不了。

每天凈擱家里頭跑跑步、澆澆花、看看新聞，再干嘛？干坐著。

但這人吧，又不能干坐著，一干坐著就開始亂想。閨女得了腹膜炎，剛能上班，閨女房貸還沒還，又沒法相親；我和建平這兩年又要退休了，得趁身體沒毛病時抓緊找點(diǎn)活干。

算了，電視也沒什么意思，隨便在家里拾到拾到……嚯，這相冊可有點(diǎn)年頭了，前頭照片都是黑白的。以前拍照可是個大事兒，照片里頭的人，那會兒可是真的高興，見著相機(jī)可比見著親爹還親。

我老家大興安嶺東邊，當(dāng)時家里困難，姊妹弟兄五個人里頭，就我自個兒從山里考了出來讀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學(xué)校安排我去鋼廠干活兒，工作穩(wěn)定了，家里人就催相親。我也就是這么認(rèn)識的建平。我倆有回在得月樓吃的包子，那兩年有個叫《小小得月樓》的電視劇挺火，我媽在家總在念叨“小小得月樓”。和建平結(jié)婚后，建平生了個閨女。我媽過來伺候建平月子，我就特意帶她去吃得月樓的狗不理，好嘛，結(jié)果回來就各種不樂意，就嫌人一樓小沒地方坐，她就又念叨好多年。

那幾年一大堆事兒，良子家糧店黃了，買了個三馬子*天天出去跑；弟媳她們地毯廠運(yùn)營不善也黃了，老家房子又趕上拆遷，一家人那段時候就租房子住著。

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老弟良子他們家最困難的時候，我爸出車禍了，兩次。

我和建平掏了一筆錢給我爸治病，還行，老頭恢復(fù)得挺好，就是腦子不大好使了，醫(yī)生說是小腦萎縮，老年癡呆，后來閨女讀醫(yī)之后還跟我說，老年癡呆這病啊，有可能遺傳，讓我注意著點(diǎn)，多鍛煉，少喝酒，要說還是我姑娘貼心。

爸媽這兩年本來退休享福了，再住那么冷的地方也不合適。正好我領(lǐng)導(dǎo)辭職去山東搞房地產(chǎn)營生，地方還不錯，靠海，節(jié)奏也慢，特別適合養(yǎng)老。反正我們兩口子有房，干了這么多年活也存了點(diǎn)家底，我就跟建平商量，我說咱在那邊給爸媽買套房子，讓良子一家一塊跟過去，也問問領(lǐng)導(dǎo)給良子他兩口子安排工作。

建平同意了。

后來，我們過年就不回內(nèi)蒙了，要看爸媽一般就是去山東或者山西——建平每年過年回家也不容易，那邊岳父岳母老農(nóng)民了，總得經(jīng)常過去看看。

過年回家，過年回家，咱媽在的地方就是家。說是這么說，好嘛，打出來這么多年，東北話都忘嗝屁了，我閨女更哏，打小就沒大回內(nèi)蒙，以后更沒啥回去機(jī)會了。

拾到累了，坐會兒……這會兒誰打電話過來？

“建平，電話！”

“你不幫忙接啊，我擱這兒做菜呢……喂，良子。你咋哭了？”

我一驚，要出事兒。

“行，我知道了，我和你大哥馬上回去?！?/span>

建平表情不對。

“怎么了建平？”

“咱大侄兒人沒了?！?/span>

“啥？咋沒的！”

“孩兒電腦被砸了，一時想不開，跳樓了。”

房間里一時死寂。

“咱馬上回去看看，人都沒了，咱媽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兒?！?/span>

我和建平安排了一下，趕忙吃完了飯，就急著往回趕。

臨上車前，我想起來我大侄兒小時候。

我大侄兒在老家那會兒還挺樂意說笑的。工作穩(wěn)定那兩年，有次過年，為了讓我媽安心，我就跟她說，你大兒子是家里最堅(jiān)實(shí)的后盾。

小孩兒童言無忌，聽完就回了一句：

“可別把這‘厚盾’給磨薄了。”

*三馬子：當(dāng)?shù)胤窖?，指三輪車，這里特指三輪摩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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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被小鎮(zhèn)拋棄的一群人

（以下對話為聊天記錄）

08：32

leviathan：【捂臉】【捂臉】姐，那個龍哥是咋回事兒啊

rain：不知道

聽我媽說是大姑家的孩子

大姑離婚后，把孩子丟了【汗】

leviathan：

啊這，還以為這種故事就在電視劇里有

不過我記得我媽那邊，也有個大姐；好像是我姥爺那會兒搞外遇，想要個兒子，才有的那個孩子

結(jié)果姥姥生下的四個全是姑娘，那個也生的是姑娘

rain：哈哈^_^

leviathan：不過大姑找回龍哥也挺好的，就是吧，我看到群里大姑那意思，突然開始為小慧擔(dān)憂【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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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2

rain：擔(dān)憂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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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8

leviathan：以前聽說過扶弟魔，大姑在群里讓咱妹幫幫龍哥，這怕是上趕著當(dāng)扶哥魔【笑哭】【笑哭】

rain：小慧剛上班，不至于吧

leviathan：我前兩天跟奶奶還有我爸談了這事兒，這事兒怎么想都邪門

被撇了得快20年的一個哥，怎么說也算是生人了

突然就聯(lián)系上了，據(jù)說還管大姑借錢

姐，你對龍哥那邊有啥了解啊，龍哥不會真的在賭吧【笑哭】

rain：不太了解呀 ?在賭嗎？？你聽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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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8

leviathan：沒沒沒我就瞎猜【笑哭】【笑哭】

主要就是管咱大姑借一筆錢，得將近5萬；龍哥不是結(jié)婚了嗎，這么大個事兒咋不跟老婆說

一般借錢這事兒不是一家子的事兒嗎

rain：對啊

不敢跟自己老婆說？

“rain”撤回了一條消息

那看來這事兒不是想的那么簡單啊

leviathan：是啊

反正就讓小慧注意一點(diǎn)，大姑和龍哥找她的話，最好別讓她幫忙；雖然這是大姑自個家事兒，不過小慧畢竟也是咱小妹

rain：不過這事兒小慧也不會管的吧，

妹妹幫哥哥倒是正常不過這么久不聯(lián)系了一聯(lián)系就借錢，我感覺挺別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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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6

rain：小慧挺聰明的。應(yīng)該不會

leviathan：那就行

不過不怕神一樣的隊(duì)友

rain：說是龍哥過年去大姨那兒是嘛

對手【白眼】

leviathan：嘴上說說而已，還是看行動

真去了，這么多年沒見，帶上老婆孩子團(tuán)圓一下也挺好

rain：看去不去吧

沖借錢也該去的

咱也不好給小慧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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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從小鎮(zhèn)上消失的一群人

我還是動筆了。

“媽：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經(jīng)不在了。

當(dāng)然你能不能看見還是一回事兒，畢竟在你看到這封信之前，你首先不知道我各種設(shè)備的密碼，即便知道，我估計(jì)你也已經(jīng)把我的電腦砸了。

所以這封信您是注定看不到的。

就像是您在企圖用各種方式控制我的時候，從來不會詢問我的想法一樣，反正我的所有想法在你看來都不如你的設(shè)想重要，我也不是很擅長和你溝通，干脆放棄了和你交流。

別說，你說的確實(shí)沒錯，我就是個沒本事的廢物。四年大學(xué)東西全都白學(xué)了，畢業(yè)后一直換工作，這不滿意那不滿意，身上一點(diǎn)本事沒有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又什么都不學(xué)，我見了都覺得煩。

反正，只要我做的東西，不合你心意，你一定就要?dú)У羰前伞?/span>

最小的時候是玩玩具，因?yàn)橥婢呖偸菚節(jié)M客廳，后來干脆全都丟了，連問都不帶問我。

長大一點(diǎn)是畫畫的盒子，雖然都是用廢棄本子撕下來的廢紙畫的，也算是物盡其用了吧，因?yàn)槟憧粗铱偰弥@個盒子覺得礙眼，就在有一天我去上學(xué)的時候給我撇了。

再然后就是高中填報(bào)專業(yè)，你嘴上說著是叫我自己選，結(jié)果我選的專業(yè)全部被你否掉，當(dāng)時你是這么說的——不報(bào)這個專業(yè)，就不給你交學(xué)費(fèi)。當(dāng)然，你對這些不利于你的話，早就忘一干二凈了。

再然后是關(guān)于我房間的處置權(quán)，是，我理解你睡眠不足，神經(jīng)衰弱，聽我爸打鼾就睡不著所以想好好睡覺的心思，和我“商量著”讓我去跟我爸睡一個房間，可真是委屈你了。這挺好的，你處置我的東西更多了。我所有的半袖，好的壞的，能穿的破洞的，不過問一聲直接全部拿來當(dāng)抹布，其中就包括我提到的當(dāng)做打底衫的白T，我第一次買的粉T——咱家就這么缺抹布嗎？咱家缺抹布缺到你不知一聲隨便拿來用嗎？你這么節(jié)省，為什么不拿你不穿的衣服當(dāng)抹布，為什么總是要我做這種退讓？就是因?yàn)槲衣犜?，我好欺?fù)，我是任你捏的軟柿子嗎？

包括現(xiàn)在失業(yè)在家找工作，白天找活，晚上用電腦寫點(diǎn)東西，估計(jì)是每天晚上都寫到很晚影響到你睡眠了吧，你又來威脅我，說：再讓我看到你鼓搗電腦，我直接給你砸了。

你做的出來，我和你相處25年了，你做的出來。

我的電腦里，裝著我所有的靈感，文章作品，工作資料，各種記錄，這是我唯一一件能自我掌控的東西了，盡管用了六年，但我依舊視它為珍寶。

你以前教我不要亂動別人的東西，不要弄壞別人的東西，我都照單接收，怎么，我的東西在你眼里就可以被亂動，就可以被你隨意毀壞嗎？

想不出逼我的辦法，就要拿我珍視的所有東西做人質(zhì)嗎？

那是不是等哪天你不高興了，你還會把我的命收回去！

這個家，還有屬于我的什么東西，還有什么是我能做得了主的，還有什么是你能放我一馬讓我自己去處置的！

我為什么總要聽你的，我怕你生氣，怕你不高興，我在照顧你的情緒，忍著你的獨(dú)裁，結(jié)果呢，結(jié)果就是我這么個半死不活的樣子。

當(dāng)然，也是證明您說的一點(diǎn)沒錯，我確實(shí)是個廢物，我連走出家門，我連和你對峙，守護(hù)這些的勇氣都沒有。

是不是我的選擇就必須是你的選擇？是不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東西你就可以全權(quán)處置？

何必呢，你何必非要和我作對，非要和我自己的東西作對？就是因?yàn)樗鼈兺嫖飭手?？還是因?yàn)樗鼈兊K到了你的眼？難道——難道是因?yàn)槟銌渭冇X得這樣很爽？

那你可真是無聊。

至于我為什么一定要走極端，因?yàn)槲抑?，我會一輩子活在你?qiáng)權(quán)的陰影里。索性，這條命，干脆就由我自個做主了。

銀行卡密碼，手機(jī)密碼，社交軟件密碼都被我放在我的本子里，反正你也不會登陸，隨便了。

愿我下輩子不要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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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死了之后，尸體送回內(nèi)蒙扔在草原上，讓禿鷲來食。我的身體只屬于那里。

反正你又看不到，也聽不到，就直接自作主張地火葬了吧?！?/span>

信寫完了。

我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刪除。

別人說啊，“連死都敢，還害怕活著？”我就很可笑了，我連死都不敢，是不是就有了足夠的理由害怕活著？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也不應(yīng)該是。

但我恐懼的是，這將會成為我解決問題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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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逃出小鎮(zhèn)的一群人

（轉(zhuǎn)自說說）

保上博了。

打出來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候才會回去，而且就算是小年，前兩年還能看著批發(fā)市場那兒看著不少小孩，這兩年就挺冷清的，估計(jì)都搬出去了，不樂意回來了。

從小學(xué)三年級那個朋友搬到山東之后，班里從這個小地方搬出去的人就越來愈多，到了大學(xué)更是夸張，初中的兩個同學(xué)，一個在青島買了房，一個打算畢業(yè)后在武漢買房。

還有今年勞動節(jié)的，我一發(fā)小在濟(jì)南結(jié)了婚，以后就住在濟(jì)南了，更是回不來。

我想回去，但我不能回去。我想等我畢業(yè)后，把我媽接到我這邊來跟我住，那兒的冬天太冷，雖然我們這兒也不行，但方便、熱鬧，也有人氣兒。

不過以后，可能大家就都不會回去了。我記得之前去青島旅游，隨便走進(jìn)一家店，里面老板說的都是東北話。齊齊哈爾的、鶴崗的、海拉爾的、扎來木得的……都在外頭過上了好日子。

誰不想過好日子呢。

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雖好，但誰都不敢回去。

故鄉(xiāng)大到看不到多少人，也小到容不下背井離鄉(xiāng)人們的靈魂。

有的時候，甚至連肉體都容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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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活著的肉軀把靈魂埋葬在故鄉(xiāng)

“想回家嗎？”

“不想?！?/span>

“真的不想？”

“假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