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新技術(shù)」。層出不窮的新技術(shù)不斷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它到底是讓生活更加美好，還是把我們變成了它的奴隸？

| 黃睿?|?IT行業(yè)創(chuàng)業(yè)者，理性派和考究癖，業(yè)余科幻作者，網(wǎng)絡(luò)問答平臺上的科普義工。作品傾向于近未來科技發(fā)展對人、社會倫理及人性的探討。

長途貨車司機

全文約475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9分鐘。

長途貨車在服務(wù)區(qū)里排著長隊，那輛橙黃色的貨車在灰灰綠綠的貨車隊伍中顯得格外顯眼，我兩分鐘前已經(jīng)盯上它了——橙黃色正是永路物流公司的品牌識別色，我絕對不會弄錯。

我緩步前行，憑肉身與這些鋼鐵巨獸為伍，每路過一輛，故意與貨車車身輕輕剮蹭，讓外衣隨機沾染點塵土，看上去就像是在旅途中不小心弄臟的。

今天我被安排在這條連接下福海與都旁市的城際高速上執(zhí)勤。

城際高速網(wǎng)絡(luò)四通八達，它們是大陸的輸血管、廉價經(jīng)濟的命脈、唯一還倚重人力資源的烏托邦、禁飛后的希望……不管人們怎么形容，我覺得它們更像是我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我對它們太熟悉了，熟悉得幾乎能產(chǎn)生第六感：應(yīng)該在哪里上車、在哪里下車、和貨車司機攀談15分鐘大概跑了多少公里、下一個服務(wù)區(qū)在哪，我?guī)缀鯌{直覺就能判斷出來，而不用依賴于我背包里面那本工作指引。

橙黃色貨車的司機在服務(wù)區(qū)休息完了，他爬上車，把貨車從長長的貨車隊伍中駛出。

我從充電樁后面走出來，略微彎腰，故意讓背包顯得更重，然后對著橙黃色的大貨車伸出右手，豎起拇指。

司機看見我了，橙黃色貨車打起雙閃燈，電磁懸浮車底正在跟車身的慣性做著對抗，發(fā)出減速時特有的嗡嗡聲，然后緩緩靠入臨時停車道，最后在我身旁停穩(wěn)。

咔嗒——副駕駛位置這邊的門打開了，我順著貨車身上的腳踏板爬進駕駛艙。

“謝謝！”我?guī)宪囬T，裝模作樣地拍拍身上的塵土，“這世道，讓人搭便車的好司機不多了。”我把背包卸下，食指輕輕一挑，暗中啟動了背包里面的記錄儀，然后把背包放到座位后面的置物架上。

我們的談話全過程將會被記錄下來，同步上傳到公司的人事管理數(shù)據(jù)庫。

“瞎客氣什么，換誰都一樣，我們貨車司機呀，都喜歡便車客，路上有個人陪，能聊個天，多好！”

貨車重啟上路，駛?cè)氤请H高速網(wǎng)絡(luò)，匯入浩浩蕩蕩的車流之中。

我報以禮貌的微笑。看來這貨車司機是個話癆，有人在身邊的時候永遠沒法把嘴巴閉上，而這正合我意。

“哥們兒，怎么稱呼你呢？”貨車司機對我的目的地不太感興趣，他們都這副德性，總是希望有人陪著一直聊到終點站。

“何以明?！蔽掖?。

“余勇恒，大家都叫我老恒?！必涇囁緳C嗓音沙啞，卻莫名響亮。

“大家都叫我阿明?！蔽已a充道。

這個貨車司機竟然沒有小肚腩，可惜手臂上的肌肉有點松弛了，而且背有點兒駝，不然他可以去參加時下女孩子們很喜歡看的型男大叔比賽，單憑他那修得整齊的絡(luò)腮胡就可以隨便拿個名次。

“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見過你？”老恒蹙起眉頭。

看著他陷在眉骨下深邃的眼睛，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臺下女粉絲們會發(fā)出怎樣的尖叫。跟面前這位帥大叔比起來，我的外貌確實拎不上臺面，于是我借題發(fā)揮，讓話題別往容易露出破綻的方向發(fā)展?！拔沂情L得挺普通的，哪有你這么帥?！?/p>

“啊，你別誤會，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崩虾銛[擺手。

我也擺擺手，微笑著用手掌把他的話壓下，表示別介意。

“四角市？”老恒問。

“不，金水鎮(zhèn)。”

“哦，那太近了，不夠二十公里就到了。”老恒的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失望。

“還好吧，你這批貨是要拉到哪里去？”

“都旁市?！?/p>

“這么遠！”我往椅背上一靠，身體軟綿綿的，裝出背包客應(yīng)有的疲態(tài)，有氣無力地感嘆道：“前路漫長啊?！?/p>

“你覺得前路漫長，那是因為你沒有目標，更不清楚你的目標在哪?！?/p>

十個貨車司機中至少有五六個都會發(fā)出這種論調(diào)，都讓我耳朵起老繭了。為了刺激他的積極性，我隨便敷衍一句：“哦，是嗎？”

“當然，這是跑長途的人才能有的覺悟，哈哈哈哈！”老恒爽朗地笑著。

我欠了欠身，雙臂搭在胸前，把頭轉(zhuǎn)向車窗外。

憑我過往的經(jīng)驗判斷，老恒這種性格類型屬于你越是不搭理他，他越是有傾訴欲望的那種。

果不其然，老恒唐僧上身，對著我念叨起來：“這都旁市啊，說近不算近，說遠又不太遠，還有大把城際路線遠著呢。都旁市，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從下福海出發(fā)，途徑臨威市，二百五十公里，到了，我下一站就是長青，不過兩百公里，再下一站鐵木城，是有點兒遠，差六公里就有三百了，再然后啊，在金水鎮(zhèn)送你下車，之后再跑一百多公里到四角市了，到了四角市后，離都旁市就沒多遠了。”

“所以，你把目標裁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就覺得不遠了？”我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

“對！”老恒顯得相當興奮，說話也特有力氣，“每一段路有多長，到什么地方，你得心里清楚，當你心里清楚目標在哪兒，還有多久可以到達，那么目標就離你不再遠了。”

“開個車哪來這么多哲理。”我雙腿一伸，搭在控制面板上。

在我腿旁不遠處有一張巴掌大的照片，照片通過細彈簧夾支在控制面板上，在貨車行駛過程中一直輕微搖晃著，任何乘客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照片中是一個中年女子的正面半身特寫，她外面套著一件網(wǎng)紗防曬罩衣，里面的緊身泳衣被泛著光的海面背景襯托出來，曼妙的身材在光線中若隱若現(xiàn)。她確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笑得比身后的陽光燦爛，似乎是剛剛被人逗笑后抓拍下來的。

老恒發(fā)現(xiàn)我注視著照片，說：“我老婆。”

“老恒你福氣啊，能饞死不少男人。”我使勁拍了拍他肩膀。

“過獎！嘿嘿！過獎！”老恒笑瞇瞇的，就連眼角的魚尾紋都散發(fā)著幸福的氣味。

我假裝注視路面，不著痕跡地點了一下智能手環(huán)，從公司的人事數(shù)據(jù)庫調(diào)出老恒的個人資料，數(shù)據(jù)信息經(jīng)系統(tǒng)整理后傳入我的視神經(jīng)，通過圖文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的視覺中：

余勇恒，男，今年53歲，籍貫將州。而他的妻子——照片中的那個風韻猶存的美人早在十九年前那場著名的“全國大塞車”事故中喪生了。

我的思緒隨著路面漸行漸遠……我到底是怎么了？每提及這起事故，我胸口就會隱隱作痛。“全國大塞車”這幾個字像一把刀刮開了我表面那層青苔，露出了青苔下的累累傷痕。

回想十九年前那場事故，確實令所有人都覺得心寒！上百個城市的城際交通陷入長達兩個多月的癱瘓，貨物無法如期到達目的地，牲畜在路上餓死，冷鏈里面的海產(chǎn)在公路上發(fā)臭，各種食物被附近的難民分而食之，受傷的乘客無法得到及時救治，城里也有不少人死于饑餓和恐慌。

鬧出如此大動靜，只因路邊山崖上的一塊落石碰巧砸了在一輛自動駕駛貨車的環(huán)境感受器上，自動駕駛系統(tǒng)馬上作出了被攻擊的判斷，碰巧因為車上運載的貨物屬于高價值的實驗部件，整輛車的防衛(wèi)系統(tǒng)進入應(yīng)激防守狀態(tài)。繼而，車頭撞上了路邊防護欄，車身以側(cè)傾的姿勢停了下來，防衛(wèi)系統(tǒng)開始攻擊從后面撞上來的任何汽車。再然后，影響范圍波及到對面反方向流動的汽車，更多的自動駕駛汽車加入了混亂，這場小混亂又碰巧堵了在五個城市之間的關(guān)鍵交通要點上。再然后……

再然后，《人工智能自動駕駛交通法》通過了修改，界定自動駕駛系統(tǒng)只能作為輔助系統(tǒng)，它只能在城市中的運營車輛上應(yīng)用，比如在城里跑的出租車和公共汽車。所有跑長途的汽車都需要配備人工坐席，必須由人類負責主駕，智能系統(tǒng)只能提供輔助。這是修法后明確規(guī)定的，運輸業(yè)要嚴格遵守，否則運輸牌照就要被吊銷。

我沒細看、也不敢細看老恒妻子的具體死因，反正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對我而言更不重要。

“等跑完這兩趟，”老恒爽朗的聲音把我拉回車內(nèi)，“我就買一顆足兩卡的鉆戒，回去給她戴上。她跟我這么些年了，老是埋怨我從來沒向她求過婚?！?/p>

“你們當貨車司機的薪酬真高！”每次與貨車司機攀談，我都不得不重提這句話，因為它能夠提升他們的自豪感，令他們的心態(tài)更加積極。而我，不得不把感情塞進這句話，讓它聽上去充滿著羨慕與妒忌。

老恒打趣道：“假如你聽到某人說‘等我干完了這一票’，別以為他要去搶銀行，他只是去應(yīng)聘貨車司機而已。”

“這又是何苦呢，有機器人干活養(yǎng)我們，我才懶得追求這些額外收益?！?/p>

“你呀——你這種人太多了，所以公司要請個大活人，就得把薪酬提得很高才有人應(yīng)聘?！?/p>

“假如我沒猜錯，”我吸了一口氣，把話題扯回來，“當年是她倒追你的吧，不然怎么連個正式的求婚都沒有。”

老恒點了點頭，瞇著眼無聲地笑著。

毫無疑問，支在車里的這張照片是合成的。這可憐的老恒，永遠不會記得自己的另一半已經(jīng)在十九年前死了，他沉浸在人工輸入的記憶里，在這個幻象中，永遠有一個妻子在等著他回家。

“老兩口處得不錯啊，你們現(xiàn)在住哪兒呢？”我鼻子止不住一酸，趕緊把濕潤的視線拋向窗外。

“將州?！?/p>

“在哪？沒去過?！?/p>

“那是個人杰地靈的好地方?！?/p>

“孩子呢？”我問。

“我跟她都是丁克主義者?！崩虾泐H為自豪地對我一笑。

“挺好的，可以更好地享受二人世界?！?/p>

“哎，自從我跑長途，相處時間變少嘍?！崩虾愕男θ菹Я耍伤旖且琅f向上翹著。

我僵硬地笑了笑，“跑完這兩趟，再過些天就能回家了吧？”

“嗯，她還在家里等著我哩?！?/p>

大貨車就這么有條不紊地往目的地前進著，身旁不時有各式車輛呼嘯而過。

老恒突然問：“你呢，干嘛當背包客。”

“我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一個人生活太無聊，又不想宅在家里，出來走走，見識一下世界?！?/p>

“到金水鎮(zhèn)干嘛？”

“不干嘛，就近買些補給，毫無目的，走到哪算哪?！?/p>

“你老家呢？”

“在化南?！边@一句我說了實話。

“打算這樣游蕩到什么時候？”

“像你這樣，有人能把我困住的時候吧?！?/p>

老恒沒再說話，心滿意足地看了一眼自己“老婆”的照片，繼續(xù)不緊不慢地開著車，眼里全是愛意、滿足與期望，似乎目的地離他真的不遠。

幾分鐘后，我們到了金水鎮(zhèn)邊上的服務(wù)區(qū)，老恒把大貨車穩(wěn)穩(wěn)地停下來。

“你這人蠻有趣的，等我回家，我會把路上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老婆的?！?/p>

“這樣最好。”我不小心說漏了嘴。

“這樣最好？”

“我是指能在路上認識你……這樣真的最好不過了?！?/p>

“嗯，不知道為啥，我偶爾會覺得自己很孤獨，尤其在路上的時候。所以多認識幾個朋友總是有好處的，對不？”老恒把手伸了過來，眼里透出的友善叫人無法拒絕。

我識趣地把手伸過去作為回應(yīng)，我們的智能手環(huán)短暫相碰，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

我提起背包爬下車，跟老恒寒暄了最后幾句，為他關(guān)上車門。

待老恒的車駛遠后，我點開了手環(huán)，把他的聯(lián)系方式從我的聯(lián)系人名單里面刪除了。

真是個可憐的傻瓜，他以為我們還有下一次聯(lián)系的機會嗎？下一次我們碰面的時候，恐怕他已經(jīng)不再認得我了吧。

當老恒回到公司宿舍睡覺時，他的記憶會在睡夢中被精確地重置。是的，記憶重置技術(shù)已經(jīng)十分成熟了，所有記憶細節(jié)都可以被真實地編造，細微到他下車時踩到的一塊硌腳的小石頭，在服務(wù)區(qū)跟一臺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咖啡機器人慪氣，吃快餐時發(fā)現(xiàn)有一只蒼蠅掉在湯里……諸如此類。

而我們的“偶遇”在他的記憶中將不復(fù)存在，說不定他下一趟發(fā)車、遇到下一個心理評估員時還會重復(fù)聊著我們今天的話題。

在今后的歲月里，他的“老婆”在照片里將會越來越老，他永遠不會回家，更不會去見他所謂的“老婆”。他永遠以為自己才剛剛離開了“老婆”幾天時間，再跑幾趟貨、再過些日子就回家了。

他要是給“老婆”打電話，也有專業(yè)的接線員足以應(yīng)付他，就算應(yīng)付不了，記憶技術(shù)員會干好他們的工作的——把他的記憶再重置一遍就好。

他永遠都只能在虛假的記憶里徘徊，永遠都無法觸及真相本身。

每個貨車司機都以為自己是個賺快錢的臨時工，干完這一票就回老家送老婆一顆鉆戒，或者帶孩子去大溪地度假。

放屁！假如真這樣的話，物流公司早就破產(chǎn)了，地球早就停轉(zhuǎn)了！你嘴里價廉美味的培殖肉從哪來的？你手上性價比超高的全息娛樂儀從哪來的？

我默默地點開了智能手環(huán)，記錄道：251號駕駛員，心理情況正常，心態(tài)期望值正常，記憶植入情況正?！?/p>

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大的幸福，對大家來說都是幸福。當初他簽下合同，就是為了忘卻喪妻之痛、為了賦予生活意義。是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點。

可能是昨晚睡得不好吧，某種莫名的情緒從潛意識深處涌了上來，干我們這行的人都這樣，能判人而不能自判，你得嘗試著去習慣。

我一時感觸，站在城際高速邊上發(fā)了一會兒呆，任由車流掠過雙眼，順便讓發(fā)酸的大腿肌肉舒緩一下。雖然如此，我卻干勁十足，等上完這兩天班我就領(lǐng)工資回家了，兒子的保姆機械人得換了，他老是抱怨它聽不懂同學(xué)們說的笑話。

我一鼓作氣跑了兩百多米，在服務(wù)區(qū)上廁所小解，吃了點東西，然后準備著截停永路物流公司的另一輛貨車。

（完）

編者按：今天的我們生活在一個被快遞公司和長途貨運維系的社會中，不少新聞講述過貨車司機們的辛勞生計。所以去想象在未來，這些長途貨運行業(yè)會發(fā)生什么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這是一個關(guān)于記憶和自我欺騙的故事，讓我想起了諾蘭的電影《記憶碎片》，當世界發(fā)展到某個階段，很多時候也許我們只有強迫自己去相信一些什么，才能夠更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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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摩登時代》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