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南喬想要只銀鐲子,鏤空牡丹花紋的。
自五歲入賈府,15年的賣身契,還有三年就滿。
深夜,她躲在單薄被窩中,借著燭光一遍又一遍的數(shù)著這些年的積蓄,然后又小心翼翼的藏好,甜甜的睡去。
快了,快了,馬上就有了。
她又夢到了那只銀鐲子,鏤空,刻畫著一圈細(xì)細(xì)的牡丹花。
前些日子,隨她一起入府的芊芊,前些日子飛上高枝,做了賈二少爺?shù)男℃菜闶怯辛藗€好歸宿。
但這事說來話長,一個醉酒的夜里,發(fā)生的一系列荒唐事兒。
這種事吃虧的總是女人。賈二少爺默不作聲,而芊芊又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閨女,害羞得很,本來這事藏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直到有細(xì)心的人發(fā)現(xiàn)芊芊肚子有了絲異樣,于是這事情怎么也藏不住了。
賈家被二少爺?shù)姆蛉唆[得一陣雞飛狗跳,但還能怎樣?還不是賈家的種?最終由賈老夫人拍板,給了芊芊一個名分,做了賈二少爺?shù)男℃?/p>
那天,南喬隨著芊芊上街去添置物品,她見到了那只鏤空牡丹花紋的銀鐲子,滲出目眩的銀色光暈。
芊芊小心翼翼的撫摸著手上的銀鐲子,眼睛里有動人的光彩。
“真漂亮,挺配你的?!蹦蠁淘谝慌赃@樣說,又偷偷看了好幾眼,鐲子上刻著幾朵梅花,她知道芊芊喜歡梅花。
芊芊動作輕輕地取下銀鐲子,放回盒子中收好,回應(yīng)道:“也就只能貪圖些這些小物件,不敢奢求更多?!?/p>
南喬沒能理解芊芊話中的含義。
本來嘛,一個丫鬟得了主人家的寵信,有了個名分,在這個人吃人的世道已經(jīng)是極好的結(jié)局。
但哪個姑娘不想出嫁時能戴上金簪子玉珠簾和紅頭巾,穿的喜氣洋洋的?金銀首飾自然也少不得,耳環(huán)、戒指、手鐲、手鏈、項鏈那得一一安排上,特別是賈家這樣的大戶人家。
但到了芊芊這姑娘這里,一只銀手鐲就給打發(fā)了。
說一千道一萬,金簪子玉珠簾,耳環(huán)、戒指、手鐲、手鏈、項鏈。芊芊她一個丫鬟,配嗎?
賈二少爺?shù)恼矣X著不配,背后里不知道罵了多少句狐貍精,下流胚子之類不好聽的話,其余府里的人都默不作聲,就連事件的主人公賈二少爺都保持沉默,那就只好不配了。
“掌柜,我就要這件了,麻煩給我包好?!避奋氛f道,這只銀鐲子分量極輕。
掌柜是一名中年人,身形修長,高高瘦瘦的,一副寒酸樣。似是在確定一般,他開口詢問:“少奶奶,要不您再瞅瞅?老夫人說了,店里的銀器任您挑,沒必要這么節(jié)儉。”
這店也是賈家的產(chǎn)業(yè)。
“勞煩掌柜,就這只?!避奋沸Φ馈?/p>
天氣是陰天,正值晚春。
“姐姐,你為什么不挑只好的?”回到賈府中,南喬問。
“這只是最合適的?!避奋窙]有解釋,摸著自己手腕上的鐲子,很是愛護(hù)。
這是她的第一件首飾,只屬于她自己的首飾。
這是一件鏤空銀鐲子,刻畫著幾朵梅花。
這是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又是一個故事的開端。
清晨,天還是朦朦的黑,南喬醒來,睡意朦朧。
她是被老媽子拍醒的,該準(zhǔn)備吃食了,再有一個時辰,主子們都該陸陸續(xù)續(xù)起來了。
南喬算不上勤快,一個丫鬟命,卻偏偏落得個小姐身子,又怕冷又怕熱,干活還總不能受累,多干點活又一副要倒的樣子,每天早還總得賴在被窩好一陣子。
這不,劉老媽子又罵上了。
“懶貨,還不起來,真當(dāng)自個兒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哩?!眲⒗蠇屪颖鶝龅氖稚爝M(jìn)被窩,冷得南喬一激靈。
“好劉媽,我再睡一小會兒?!蹦蠁陶f話含糊其辭,哀求道:“就一小會兒?!?/p>
“好呀,那你接著睡去,我和管家說道說道,扣你工錢!”劉媽冷笑說道,手里卻拿起了個雞毛撣子,作勢欲打。
“起了起了?!币宦牭娇酃ゅX,南喬連忙起身,衣服就枕在床頭,很快便穿好。
“劉媽,你最近腰不好,打水這種活還是交由我來吧?!蹦蠁倘耘f是半瞇著眼,坐在床
頭,還在犯困,劉媽正幫她梳頭。
劉媽聞言,忍不住笑了:“都是奴才命吶,哪兒這么嬌貴。”頓了頓,她又感慨道:“不過你這丫頭倒還真像是個大小姐的樣子,白白嫩嫩的,哪像個做活的,以后指不定能被哪個好人家瞧上。”
南喬沒有接話,又開始打瞌睡。
劉媽又好氣又好笑,麻利地幫南喬長發(fā)盤起,插了只木簪子。
一天工作就這么開始了,打水,起火燒水,準(zhǔn)備吃食,伺候主子起床。
話且分頭細(xì)說,故事中這個賈家,自然不是石頭記中的的那個賈家,寶玉黛玉什么的巧人也沒有。
但賈二少爺?shù)娘L(fēng)流性子那也是出了名的,仗著家境殷實,成日尋花問柳,除了賈老爺子,沒人能治他。
這不,才剛鬧出了芊芊姑娘這一檔子事,昨日里又聽說在聽香樓里和人尋釁,也不知是被人打了,還是把人打了,左右不是好事。
“聽香樓,這香是用來聽的嗎?聽名字就不正經(jīng)?!崩戏蛉嗣嫔行┎粣偅^頂七彩珠花,也掩蓋不住那一股子老氣橫生,轉(zhuǎn)頭對著一名年輕婦人斥道:“榮華你也不能太過縱容二郎,成天出入些不正經(jīng)的地方,光叫人看了笑話去?!?/p>
光景尚早,一群主人家圍在一起吃飯,賈家是大戶人家,規(guī)矩也極多,女人不能和男人一起吃飯,仿佛男人生來就要高貴些,女人就得低上一等。
“老夫人,我哪里管得住他呀。”年輕婦人生的美麗,長著一雙細(xì)柳葉兒似的眼睛,嘴唇極薄,說起話來也是刻薄的很,竟一點也不順著老夫人:“還不都是老爺和您平日里慣得,才一晌午的功夫,就幫著納了個妾,我哪里敢管?”
榮華陰陽怪氣的說話,瞥了眼一旁默默吃粥的芊芊,語氣酸溜溜的。
她入了賈府近六年,肚子總不見開懷。她嘴上雖不說,心里卻暗暗捉急,偏方秘藥吃了無數(shù),一點動靜沒有,卻教一個不起眼的丫鬟搶了先,這讓她怎么高興的起來。
特別是見著賈老夫人不住地往芊芊碗里布菜,心里就更酸了。
憑什么?不就是憑著肚子里那個小人兒嗎。
“芊芊妹妹,聽說前日里去挑了件鐲子,要不姐姐幫你掌掌眼,這女人吶,總的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才能留住男人的心?!睒s華酸溜溜的說,話里含沙射影。
賈老夫人眼睛橫了下榮華,也沒開腔,端坐著身體平靜吃飯。
“好。”芊芊輕聲應(yīng)道,模樣很溫順。她從手腕上取下那副銀鐲子。隔著半張桌子的距離,偏偏還要站起身來繞到榮華后邊,恭敬的遞到榮華手中。
“好漂亮的鐲子?!睒s華沒辦法發(fā)脾氣,芊芊態(tài)度極好,就像是丫鬟一般,她本來就是丫鬟出身嘛。
榮華伸手掂量一下,看著上面的那幾朵梅花詫異了一下,又裝作無所謂的還給芊芊,便不再說話。
“芊芊有了身孕,比不得從前?!崩戏蛉寺朴频恼f:“芊芊啊,你看上哪個丫鬟,盡管開口,總得安排一個人服侍才好?!?/p>
榮華臉色黑的厲害,她身為一個正室,也才不過一個丫鬟傍身,這小丫頭豈不是要和她平起平坐了?
芊芊不能拒絕,她知道老夫人不是想著她,是想著她肚子里的孩子,這由不得她答不答應(yīng)。
芊芊抬頭一看,果然,南喬那丫頭正沖著她擠眉弄眼,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
府里上下誰不知道她和南喬關(guān)系好,芊芊忍不住笑了笑,正想開口.....
“把杏子給她吧,以后南喬就來跟我,我瞧著南喬挺喜人的?!睒s華搶先應(yīng)道,看起來很平靜,但一雙修長的手指卻捏成了拳頭,捏的死死的。
秋天啊,是那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天是陰的,草是黃的,樹葉兒開始往下落了,庭院里冷冷清清的。
南喬做了賈二少夫人的丫鬟,活計更重了。
少夫人跟她有仇似的,見不得她清閑,動作慢些就罵了起來,讓南喬很苦惱。
南喬正拄著掃把,看著滿院的落葉發(fā)呆。她在想什么呢?
離開賈府那天,我一定得穿上一身頂好的衣服。
她打聽好啦,蘇州錦緞稍微次一些的也不貴,咬咬牙也能買,還得置一只鏤空牡丹花紋的銀鐲子,總之走的那天一定得穿得喜氣洋洋的。
南喬有些得意,這些年她省吃儉用積了不少錢,出去以后可以租上一間不大不小的房子。
她學(xué)了些女紅,做得還不錯,劉老媽子經(jīng)??渌龅煤?,所以不愁找不到活做。
啥,你要問她爹娘?當(dāng)初南喬被賣給賈府時才多少歲?哪能記得住那么多?反正從此再也沒見過啦。
官府有規(guī)定,賣身契最長只能簽訂十五年,到時候便是自由身,想走就走,想留下也行,從新簽訂一份雇傭條文就好。
鬼才想留在這里呢,一點都不好玩,南喬想。
她又想,假如以后女紅做的好了,開上一家裁縫店,指不定會有許許多多的人慕名前來做衣服,那可真美。
或許會有一個實在的青年會追求她,能會點文章自然是最好的,兩個人之中總得有個人懂點字,才不會被騙,那個人一定笑起來頂好看了。
可是我該怎樣回答他呢?
南喬想到這里,捂著發(fā)燙的臉頰。
呸呸呸!怎么最近老想這些。
以前南喬總喜歡扯著芊芊說悄悄話,可現(xiàn)在不行啦。
南喬惆悵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芊芊過得好不好,兩天沒見著她了。
“你這死丫頭!我說怎么半天沒見人,原來在這里偷懶來了。”二少爺?shù)姆蛉藰s華擰著眉頭,怒氣沖沖地對著南喬就是劈頭蓋臉一頓訓(xùn)斥。
“打熱水去,我得洗澡,還是用桂花的。”榮華對著南喬說。
南喬連忙離開,榮華罵歸罵,但從來不打人,也不會扣人工錢。
上次老太爺過壽,南喬忙得一晚沒吃,正有些頭暈,榮華偷偷塞了幾塊桂花糕給她,嘴里還罵罵咧咧著說:“到底誰是主子?我都沒覺著累,您倒先累了,我看你這人就是嬌慣,平時活太少了,快些吃,一大堆事情呢?!?/p>
其實榮華還是極好的一個主子。
待到走的遠(yuǎn)了些,南喬悄悄回頭看了眼,榮華呆呆地望著庭院里那顆梧桐樹,一動不動。葉子黃了,就落了。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日漸西沉,天黑了,屋檐下亮起紅彤彤的燈籠,昏暗不明。
“天豐,今晚去我那里歇吧?!狈块g內(nèi)那人聲音細(xì)細(xì)的說道,聲音溫婉動聽。
南喬恭敬站在書房外等候吩咐,心想今天少夫人怎么轉(zhuǎn)了性子似的。
房間內(nèi)半晌沒動靜,靜悄悄的,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似乎有人在哽咽。
門咿呀一聲,開了。榮華驕傲著抬著頭,臉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她本來就是個美人,而且是個相當(dāng)驕傲的美人,她這樣驕傲地抬望著頭,就更美了。但她已經(jīng)二十有七,不再年輕了,她想要個孩子。
南喬跟在后面,她嗅著那一陣陣溫潤的桂花香,心想少夫人現(xiàn)在一定很難過。
二少爺喜歡桂花,這是上次芊芊扯著她聊私房話曉得的,所以她知曉為什么少夫人每天都會用桂花來沐浴,房里總喜歡備上一些桂花糕。
但賈二少爺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風(fēng)流成性,朝三暮四是常態(tài),十天有八天夜里,都是在這種樓那樣院里過的,少夫人或許應(yīng)該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南喬?!睒s華突然停下腳步喊到。
“少夫人,在的。”
“你說芊芊那姑娘懷的是男還是女?”她轉(zhuǎn)過頭問。
光線昏暗,南喬看不清榮華的臉,還不等南喬回應(yīng),榮華卻帶著幾分瘋癡般笑出聲:“真是的,看來我是實在找不到人講話了,居然同你講這些。芊芊與你要好,自然巴不得她生個男孩。當(dāng)初把你從芊芊那里搶了過來,心里指不定怎么罵我呢,平日里累活臟活都交給你做,你該恨死我了。我瞅著芊芊怕是沒那個福分生男孩,要是生個女孩,有她的好臉色看哩。”
榮華碎碎念著,又不住地發(fā)笑,笑得直不起腰,看起來得意。
“少夫人,您是個好人?!蹦蠁毯苷J(rèn)真的說了一句。
“好人?”榮華笑得更大聲了,不是開懷大笑,是嬌笑。左手拖著右手臂彎,右手捂著嘴,笑得花枝招展,千嬌百媚,聲音像脆鈴兒一般:“真是個傻子,好人活的哪有惡人痛快,我才不想做好人呢?!?/p>
笑累了,榮華喘著幾口氣,又抬起頭看著南喬,眼睛里有淚花,她吃吃的笑:“南喬,不管是好人還是惡人,反正別做女人?!?/p>
深夜里刮起了大風(fēng),院子里那棵梧桐樹嘩嘩作響,南喬早上看著滿院子散落的黃葉,心底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賈二少爺?shù)拇蠓蛉藰s華病了,病來如山倒,高燒不退,床上躺了兩天才緩過神來,家中大大小小的女眷孩童都來探望了一番。
芊芊也不例外,她懷著一個老大的肚子?;蛟S每天一碗的老母雞湯實在太補,看起來胖了許多。
榮華病懨懨的模樣,抿著發(fā)白的嘴唇,唯獨不愿意見芊芊,打發(fā)了南喬去接待。
偏廳里,南喬好奇撫摸著芊芊圓滾滾的肚子,兩人湊在一起,時不時發(fā)出兩聲低笑。
兩人也沒有因身份的變化而生疏。
似是想到什么,南喬說:“最近兩天有沒有看見二少爺?總不見他?!?/p>
她的話沒說完,留了半截。她想著少夫人生了這么大的病,二少爺總該來瞧瞧才對,但又怕芊芊不高興。
“他……”芊芊恍惚了一下,然后又輕柔地?fù)崦亲?,仿佛能感覺到里面有個小生命在跳動:“你說他呀,有一個月沒去我那了,我哪知道。賈府太大了,要是想躲著,就怎么也找不著?!?/p>
芊芊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笑吟吟的,毫不在意的樣子。南喬愣住,怔怔的看著芊芊。
芊芊握住南喬的手,輕輕拍了一下,輕笑了聲:“妹妹。”
“嗯?”南喬回過神。
“男人指望不住的?!避奋肺⑿χf,黑白分明的眼仁模糊開來,她接著說:“當(dāng)初呀,二少爺清醒著哩,我是知道的,但就是腦子一時糊涂,才信了他的好話?!?/p>
南喬望著芊芊,好像看到了榮華的影子。
榮華病好的差不多了,她最近迷上了養(yǎng)花。
她指使著南喬將從花農(nóng)那里買過來的那些花一盆盆擺放在梧桐樹下,又自己一個人蹲在旁邊,仔細(xì)翻土施肥澆水,碰見病變的葉子還要小心翼翼的摘除。
從吃完午飯到天色暗沉,終于忙完了。小院子里壯觀了許多,那棵梧桐樹顯得不再孤單。
“南喬,你這名字誰給你取得?”榮華坐在梧桐樹下乘涼,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南喬有些口干舌燥,正想著怎樣才能偷懶去喝上口水,她下意識道:“從五歲入府,便一直用的這個名字,名字應(yīng)該是我父親取得?!?/p>
“姓氏呢?”榮華又問。
“南宮?!蹦蠁袒氐?。
榮華忍不住笑了,南喬看得呆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少夫人笑起來也是很好看的。
“南宮南喬?這叫個什么名字?”榮華覺得怪有意思的,從上到下仔細(xì)掃視著南喬,掩著嘴不停的發(fā)笑。
“不是不是!”南喬急紅了臉,她手指比劃著:“我原是叫南宮喬的,入府時候簽條文便被父親寫成了南喬?!?/p>
“為何給改了名。”
“不曉得。”南喬搖頭,她又覺著今日少夫人怎么這么愛說話,而且極少話里不再帶著刺。
“當(dāng)真不曉得?”榮華不笑了,偏著頭看著南喬。
南喬很認(rèn)真的點點頭,十分肯定的說道:“不曉得?!?/p>
榮華盯著南喬看了老久,好像想看出朵花來。良久,她又笑了。
“南喬這名字也不錯的?!彼龑㈩~前的頭發(fā)掠到鬢角,笑著說:“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蠻好,蠻好。”
“夫人可真有才?!蹦蠁碳t著臉,有些不好意思。
“你這丫頭變著法的損我哩?!睒s華笑罵了一句:“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你是在說我缺德呢。”
南喬也忍不住笑了,她覺得少夫人變得好了些,不再每日讓她備桂花糕,用桂花來泡澡,話里也不總帶著刺,也不再總壓迫她,時不時還和她打趣兩句。
南喬很竊喜,覺得好日子來了。她偷偷告訴了芊芊,她一邊吃著芊芊房間里的桂花糕,嗅著芊芊房里的一股子桂花香,興致勃勃。
芊芊聽完,沉默了好久,最后說了句:“蠻好,蠻好?!?/p>
南喬覺著有些奇怪的走了,芊芊為什么看起來不高興?她想。
“南喬,你喜歡什么花?”一日,榮華突然問。
“牡丹?!蹦蠁袒氐溃窒氲搅四侵荤U空牡丹花紋的銀鐲子,她還沒有一件屬于自己的首飾呢,她有些遺憾的想。
“牡丹?”榮華眼睛亮了起來,她又問:“那芊芊呢?”
“梅花吧?!蹦蠁滔肓讼胝f道。
“牡丹每年季春時節(jié)才開花,暫且是看不到的?!睒s華指著一處盆植說道:“牡丹是百花王,有富貴意,花大、形美、色艷、香濃,挺好的。”
“那梅花呢?”南喬被引起好奇心。
“梅花呀,晚冬初春季節(jié)盛開,那是極香的,但只有忍得了百日寒,才能有得醉人香,很辛苦的?!?/p>
“那夫人您呢。”
“曇花?!?/p>
養(yǎng)花,逛街,戲樓子看戲,每天都是千篇一律,南喬也不覺得無聊。
日子過得飛快,冬天到了,芊芊的肚子里懷的小人變成了賈府上下關(guān)心的話題。
在有梧桐樹的小院子里,榮華和南喬每日守著那看起來光禿的梅樹枝條,上面有了零星幾點花骨朵,漸漸綻開。
“南喬,幫我打些熱水,我得洗澡,桂花的?!币惶禳S昏,天上還下著小雪,榮華突然說,臉色紅彤彤的,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南喬愣住了。
“快些快些?!睒s華催促道:“另外備些桂花糕來。”
“好。”南喬應(yīng)道,正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打熱水。
“哎!”榮華又喊了聲:“今晚你早些休息去,吃了飯就去休息,聽見沒。”
“好?!蹦蠁逃謶?yīng)了聲,她覺著今日有些冷,不適合洗澡,容易著涼。但看著榮華的模樣,又忍著沒講。
冬天哪里來的桂花?那是秋季曬干存儲好的,其他地方是沒有的,但賈府有。
接下來的日子,南喬跟著榮華又多了一處去處,賈府名下的一處藥店,那里有個郎中。
每隔一兩天,榮華總會去上一次。
漸漸的,整個賈府都知道了這件事。榮華想要孩子想瘋了,許多人在背后這么說。
隨著日子漸漸過去,榮華整個人消瘦許多,她看起來不再驕傲,但仍舊美麗,是南喬見過最美的人。
院子里的花植也沒人再去理會了,有些已經(jīng)枯死。
榮華病倒了,病的更加猛烈。郎中來了數(shù)次,換了數(shù)個,總是皺著眉頭。
床榻上的榮華,臉色紙一樣蒼白,毫無血色。
“南喬,我現(xiàn)在看起來是不是很丑?”榮華問道,聲音中沒有一絲生氣,她強笑著說道。
“夫人是最美的美人?!蹦蠁虗瀽灥幕氐溃恢钡椭^。
“你也學(xué)會壞了?會拍馬屁了?”榮華笑了,笑的很燦爛,任誰被夸總會開心。
“鏡子拿過來給我看看。”榮華又說。
鏡子來了,是一面銀鏡,畫面很清楚。
鏡子里那個人,五官精致,頭發(fā)烏黑透亮,難得一見的美人。
“臉色怎么這般難看?”榮華皺眉有些不滿意,她又看了看,卻又突然笑了:“和曇花盛開時一樣的白?!?/p>
今天賈府是個喜慶的日子。
芊芊將臨盆了,賈府上下熱鬧開來,有人去請了穩(wěn)婆,有人去與老夫人老爺通報情況,有人去酒樓尋二少爺去了。
但房間內(nèi)冷清清的,芊芊也想去看看,但卻發(fā)現(xiàn)榮華今日病得更加厲害,她不敢去了。
“南喬,你聽我講?!睒s華說,眼睛里泛著光,淚水在止不住的往下流。
“夫人您講?!避奋芬苍诳?,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十年前呀,我在這汴京城內(nèi)是極有名的美人,這真不是自夸。父親是一學(xué)士,也是極有名的,我便從小與父親學(xué)文章,漸漸在汴京城有了才女的名聲,追求我的人可多了。那年,我也是在青樓里見著他的?!睒s華回憶著說道,她停頓了一下,又不停地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很高興的事情:“當(dāng)時只想著好玩,穿了身男兒的衣服就敢往青樓里鉆,現(xiàn)在想想真是大膽。他是也是極有才華的,一斗酒就能有一斗詩,灑脫的很。仰慕他的人也有不少,我也被他吸引住了,他長得好看極了,眼睛也亮的很,像天上的星星......”
榮華絮絮叨叨的說,不曉得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同人講話。
“南喬,你說他怎么還不來?我怕我見不著他了。”榮華突然哭出聲,她最重儀貌,從不在外人面前露出丑態(tài),但這時她卻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哭了,嚎啕大哭,毫不注意形象的哭。
“我馬上去叫二少爺過來!”南喬慌了,心揪在一起,她說:“少夫人你等等,我馬上去找二少爺?!?/p>
“不要去!”榮華又說,一邊哭一邊說:“我現(xiàn)在太丑了,他不喜歡看。”
“少夫人。”南喬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榮華就一直哭,哭聲也越來越小。
“是不是梅花開了?”榮華突然說。
一股子極淡又極濃烈的香氣飄進(jìn)房間,這香氣猛地一嗅讓人驚訝。
南喬跑到屋外去看,梅樹枝條上綻放著幾朵雪白的花。
“是的,夫人?!蹦蠁逃只匚葸B忙回答道。
“蠻好,蠻好?!?/p>
賈府一陣喧囂熱鬧,傳進(jìn)南喬的耳朵。
“生了,生了,是個男孩!”人們爭先傳告,喜氣洋洋的,歡天喜地。
“蠻好,蠻好。”榮華又轉(zhuǎn)頭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笑著說:“和曇花盛開時一樣的白。”
南喬只覺得此時的榮華美的不可方物,她看呆了,房間內(nèi)靜悄悄的。
過了好久,南喬才發(fā)現(xiàn),榮華沒了聲息。
三年后,賈府門前,芊芊牽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很俊俏,眼睛里有星光一樣。
她將南喬送到門前。
“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得找我,知道不?”芊芊說道,話里很是擔(dān)心。
“知道啦?!蹦蠁虩o可奈何,穿著一身緋紅色的衣裙,模樣很精致,這是她自己做的,手上套著一只鏤空牡丹花紋的銀鐲子,喜氣洋洋。
芊芊寵溺的捏了捏南喬的臉,有些不舍,遞過去一紙條文:“有空經(jīng)常來看看我,房子我已經(jīng)安排人給你找好了,寫的你的名字,省的你奔波,有空我也去看看你?!?/p>
“嗯?”南喬好奇打開看看,愣住了,這是一張地契。她也不客氣,落落大方的拍拍芊芊的肩膀,樂的眼睛都睜不開了:“好姐妹!”
芊芊自從生了這個孩子后,身份也是水漲船高。賈府大少爺早些年夭折,賈府變成了單傳。這畢竟是賈府目前唯一的小孫子呀,誰不把他捧在手心。
這時正值季春,牡丹開得鮮艷。
南喬想著,再有兩個月,曇花也該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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