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過來?！?/span>

喊話的是個落魄的青年人，從外面來到這小鎮(zhèn)上的，他整日穿著破爛的長衫，對著北邊的雪山發(fā)呆，只在飯點(diǎn)到酒館里討酒吃。沒人知道他的身份，只知他姓李，傳聞當(dāng)年是江湖上的豪客，殺人如麻，人們都叫他李公子。掌柜的不敢惹他，便往他常日做的位置放了壺酒，別人也不敢拿，他來了店里，也只是默默吃酒，吃到腳下不穩(wěn)，便扶著墻出去，從不鬧事。沒想到今天卻是叫了我的名。

我回頭看掌柜的，掌柜低頭看賬本。

我硬著頭皮上前去，“客官，可是酒冷了?！?/span>

“你偷偷拿眼覷我十日了，可是看出什么了？”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我從來沒想到這個看著終日醉生夢死的潦倒?jié)h子竟然還能看到我旁側(cè)細(xì)微的眼神。也許是我太好奇了，一個偏遠(yuǎn)極北的小鎮(zhèn)上的孩子一輩子都不曾見過江湖的樣子，它只在說書人的口中，和恍惚而熾熱的夢里。

青年沒等到我回話，就用右手舉起杯子喝了起來，他喝得很慢，但不喝干一杯不會停。左手在衣襟里摸索著，掏出一截木頭和一把短刀，便在桌上刻了起來。

這也是他的習(xí)慣了，每逢喝酒，都要掏出刀雕刻，刻好了，人也就醉了。每一回他雕出來的都一模一樣，一個美麗的女子，一雙眼睛盡是愁怨。雕得好倒也罷了，鎮(zhèn)里的三爺祖上木工出身，偷偷看了那青年做木雕，回來便直搖頭，說那么薄的一把刀，切豆腐都怕斷了，怎么能拿來刻形？可著年輕人一連半年都拿這把刀雕木頭，刀上卻連個印都沒有，三爺也沒了話說。

酒終于是喝完了，年輕人又低下頭看我，臉上有三分醉意，眼睛卻亮得燙人。

“想來，你是對我在江湖上的見聞好奇吧?！?/span>

江湖，傳說那是一群英雄豪杰的舞臺，鮮衣怒馬的少年們在春風(fēng)十里的荒野縱馬狂奔，懲強(qiáng)扶弱，平定世間所有的不平事。

“他們說，江湖上都叫你李公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span>

“你武功很強(qiáng)嗎？”

“我也許久未同人動手了，”青年晃著酒杯，“只是不記得自己有敗過。”

“沒有敗過，那豈不是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也許吧，”他苦笑了一下，“可是天下無敵又能怎樣呢？”

他的話又把我問住，我從未想過一個天下無敵的人會有什么苦惱，我只是向往著一縱三丈的身法，和一拳打碎一堵墻的厲害武功。于是我鼓起勇氣，問他：

“你能教我功夫嗎？”

第一次，我看見他的刀停了下來。

“你為什么要學(xué)武？”

“學(xué)了武藝我就能變得厲害，能去做好多我想做的事情，我還能幫別人去做他們想做的事?！?/span>

那雙迷離的雙眼看著我，我忽然在一種刺骨的寒意下打了冷顫，醉意突然在他臉上消失了，他又變回了平日和善又憔悴的樣子，臉上是略帶涼意的笑容。
“我奉人所托，這一身功夫不能傳授?！?/span>

“——但我能教你做木雕。好好學(xué)一門手藝吧，小子?！?/span>

我愣愣的看他，鬼使神差的點(diǎn)頭了。他哈哈大笑，將一壺酒都飲盡了。

很多年以后，我真的去了江湖，才知道那里沒有鮮衣怒馬的少年，也沒有吹度十里的春風(fēng)，人與人之間飄舞著比故鄉(xiāng)大十倍的風(fēng)雪，刀血揮舞的地方，盡是無謂的意氣相爭。我不會什么武藝，只是雕木頭練出的刀比誰都快，于是刀客們源源不斷的向我挑戰(zhàn)，一言不合，生死相向，木工的墨線上都是血的痕印。

我再也沒有遇到他那樣逍遙的浪子，也沒有尋到夢里的江湖。英雄的霸名之下，堆滿了敗者的尸骨，我終于明白老師當(dāng)初所說的未嘗一敗，這世上沒有活著退場的寬容。

一刀一刀，又一刀，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成為那個活下來的人。我最后終于天下無敵，也只能看著江湖的虛偽的喧囂盛景。刀砍在風(fēng)里，盡是寂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