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想要改的戲很多，而這樣的離經(jīng)叛道讓阿信伯伯擔心不己。

　　阿信伯伯常在角落里喃喃的言語，無非是一些牢騷話。我擔心并不是他，而是唐經(jīng)理，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出來說過話。

　　我知道，這只不過是風雨到前的寂靜，他是不會任由著春花動作的。

　　“你覺得這樣改好嗎？”倪濤一句話把我拉了回來

　　我有點失措的看著他，他倒不在意，指了指手中的劇本：“月紅，你看我把梁祝里的那些無賴的葷話都去掉了，之前袁雪芬她們也這樣改過了，我結合她們的劇本，再加上一些修飾?！?/p>

　　我點點頭：“這些都聽你的吧?！?/p>

　　我竟然不在乎這戲會改成什么樣子，我只是莫名的有些慌張，從心底散發(fā)出來的不安，卻又不知為什么會如此不安：“春花呢？”我問倪濤

　　“她去和我的幾個朋友見面談新戲去了?！?/p>

　　我突然慌張起來：“不行，我要去找她?！?/p>

　　“沒有問題的，我的朋友會送她回來，不會耽誤晚上的演出?！?/p>

　　我猛站起來：“不行，我要找到她?！?/p>

　　從心底散發(fā)出的慌張難以用語言形容，我擔心什么？我不知道，這條路春花已經(jīng)走了不下千遍，可我依然擔心。

　　阿信伯伯沖了進來，一臉慌張：“不好了，春花被人潑了硝酸水！”

　　倪濤忙問：“為什么？”

　　阿信伯伯冷著臉：“可能是為了新戲的事情得罪了什么人吧?！?/p>

　　我手扶著桌子，一陣搖晃。

　　倪濤忙扶住我，我一把推開，大喊著：“你走！”

　　如果不是他的加入，或許春花的新戲就不會那么快的成形，又或許她還是會象以前一樣，和我在臺上扮演著不離不棄的愛情。

　　倪濤不知我為什么會發(fā)火。呆呆的看著我

　　這一剎那，我無比討厭眼前這個男人，不論他以前做過些什么，他間接的害了春花。

　　“春花怎么樣？”

　　“已經(jīng)去了醫(yī)院，情況還不清楚?！?/p>

　　這時的我，竟然無比冷靜，沖到屋里，在箱子下拿出一包錢裝在包里，轉(zhuǎn)身出來，對阿信伯伯說：“快叫車，叫汽車，我們?nèi)メt(yī)院?！蔽肄D(zhuǎn)身看著依舊發(fā)呆的倪濤：“倪先生，我們?nèi)メt(yī)院了，沒有什么事，請你先回吧?！?/p>

　　丟下一臉錯愕的倪濤，我和阿信伯伯上了車。

　　車上，阿信伯伯告訴我事情的大概，春花和朋友在外面談完事情，在回大舞臺的巷子里，迎面幾個阿飛圍著她，說了一句什么話，春花搖頭。接著硝酸水就潑了上來。

　　我心中飛速的轉(zhuǎn)著，這會是什么人？

　　春花躺在醫(yī)院的床上，我沖進去，不及說話，先看她，臉上沒有問題，手上也沒有被燒傷的痕跡，心下松了一口氣。

　　“沒有事情的?！贝夯ㄐπΦ目粗遥骸翱窗涯慵钡?，擦擦汗吧。”

　　她只是說，若是往常，手早就過來替我擦汗了。

　　我坐在她身邊：“告訴我，傷到哪里了？”

　　“沒有大礙，只是身上有點擦傷，醫(yī)生說了調(diào)養(yǎng)一陣就好了。幸好我是學戲的，躲起來畢竟還是快?！?/p>

　　我一陣心疼：“什么時候了，還說笑?！?/p>

　　“真沒有關系，放心，過幾天我就能上臺了?！?/p>

　　“還說上臺！”我怒，聲音也大了：“他們是不是為了新戲的事情找你的麻煩？”

　　春花不說話。

　　“聽我一句，別再演了，實在不行，我們就回紹興鄉(xiāng)下去，在哪里不是過日子！”

　　“不，我不回去?！贝夯ǖf，卻無比堅定：“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我就不會退縮，越是不讓我演，我就越要演。”

　　我的拳已要把骨頭捏碎：“你已經(jīng)紅了，不演新戲你一樣是竺春花！”

　　“戲就是我的命?！贝夯ㄕf完這一句，轉(zhuǎn)頭看著窗外。

　　“你！”不知要說什么，阿信伯伯忙把我拉出去

　　“月紅，先消消氣，等春花出院了，我們好好的和她說說?！?/p>

　　走廊盡頭，我站在窗邊，對阿信伯伯說：“你先去照顧她，我想靜靜?！?/p>

　　阿信伯伯有些擔心的看著我

　　我慘然一笑：“沒事的，你去吧?！?/p>

　　窗外的陽光燦爛無比，那些年的往事在眼前一點點的浮現(xiàn)，春花究竟是怎么了？為什么她會這樣癡迷于沒有水袖的現(xiàn)代戲？為什么已經(jīng)有了生命危險，還要繼續(xù)演新戲？

　　我擔心，新戲不成，她已玉隕。

　　握著窗柃，我有些眩暈，接著的路要怎么走？

　　窗外的世界一片祥和，花開著，鳥叫著，馬路上丁玲的電車聲清晰傳來，這些象是另一個世界，春花在的世界，而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醫(yī)院的大門邊閃過一個人，有意無意的看了看我，我定伸看去，那人已轉(zhuǎn)身出了大門。

　　頓時一身冷汗，如果我沒有看錯，這人竟然是沈太太。

　　她來這里做什么？她和病床上的春花有什么關系嗎？

　　

?

　　“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冷冷的問

　　“我做什么？”沈太太坐在沙發(fā)上，竟有些蒼老：“你是說春花的事情嗎？”

　　我看著她，只想從她眼中挖出什么。

　　“我告訴你，那件事情不是我做的?！?/p>

　　“除了你還有誰？”

　　“春花想要做什么和我沒有關系，我就要離開傷害了，我犯不著為一個戲子做這樣的傻事?！?/p>

　　我不知道這話的真假

　　“而且，你不要以為沒有了你，我就會失去理智，告訴你，只要我沈某人有錢，我身邊就不會缺人。后天一早，自然會有人陪我去香港?！?/p>

　　“商水花嗎？”我問她。

　　她笑笑：“你已經(jīng)沒有這個機會了，也不必知道是誰?！?/p>

　　“真的不是你做的？”我看著她，她笑笑，不再說話。

　　我朝她點點頭：“謝謝你給我一個紅的機會?！?/p>

　　“不，謝謝你給過我一段幻想和快樂。”沈太太很認真的看著我

　　我看看她，從后天開始，這個人將不再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她將帶著我所有的屈辱和痛苦遠遠離開我的世界。

　　我轉(zhuǎn)身離去，在門邊，沈太太說了一句：“最近最好別讓春花再演戲了?！?/p>

　　“為什么？”我扶著門，不回頭

　　“春花改戲，最受影響的人是誰？”

　　我搖頭，并不知道。

　　“哎，你果然還只是一個孩子?！彼龂@口氣：“現(xiàn)在局勢那么緊張，春花如果一定要演袁雪芬的什么祝福，就等于公開和上海灘的官員做對，這樣一來，大舞臺能不能再開下去都是問題。

　　有人不會為了她和全上海有權勢的人做對?！?/p>

　　“你說的是？”我想問她

　　“你自己知道就是了。不必再問我。你走吧，我想我們還是會再見面的。”她揮揮手，似要把所有的往事?lián)]開。

　　我離去，不回頭。這個深淵，從此以后，將被時間填平。

　　

?

　　春花病了，能上臺的花旦只有商水花。

　　晚上的戲碼臨時改成了《長生殿》，我進后臺，商水花正伏在桌邊對鏡子細細的描著眉毛，我咳嗽一聲，她有些驚恐的轉(zhuǎn)過頭，一見之下，我有些楞住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早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風采。臉瘦的變了形，兩只眼睛顯得異常的大，無比驚慌的在細眉下瞪著。

　　她老了，就在這幾個不登臺的時間，突然的蒼老了。

　　我心中突然泛起一陣憐憫。

　　她姍姍的站起來，小聲的說：“月紅小姐，對不起，我是不是用了你的桌子，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馬上就走?！?/p>

　　我心中一軟：“不用了，我在那邊化就是了?！?/p>

　　“謝謝。”她彎腰朝我道謝，見我在一邊坐下，才慢慢的坐下來，我用余光看著她，她很小心的抹上油彩，貼貼片，仿佛要把一生都畫進這個短暫的晚上。

　　“商……水花姐，”我叫她，她手一抖，險些將手中的筆落地，立刻站起來看著我。

　　這個女人太知道成者為王敗者寇的道理了，她知道，現(xiàn)在的上海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她這個曾經(jīng)的越劇皇后，風光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而今天晚上的演出，就象是上天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再登一臺，再感受一下觀眾的歡呼。如果她還有歡呼的話。

　　不忍看她驚慌如兔一般的表情，將春花的化妝盒遞給了她：“水花姐，這是春花的油彩，你的已經(jīng)太久沒有用，顏色都不對了。”

　　商水花接過油彩，喃喃的說著：“是嗎，連我的油彩都會騙我了嗎。”

　　我想說什么，可看著她的樣子，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月紅，我想請你一件事?！鄙趟ㄕ驹谖业拿媲?，我整理身上的龍袍。

　　“月紅，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登臺了，我想請你幫一個忙?！?/p>

　　“什么事？你說吧，只要能辦的我一定辦?！蔽蚁氲胶筇斓脑绯?，她將和沈太太一起離開上海。

　　“今天晚上能不能讓我加幾段唱？我太久沒有登臺了，真的很想再唱?！?/p>

　　我看著她，心下有些不明白。卻依然點點頭，我只是擔心，現(xiàn)在的商水花，沒有了豐韻，沒有了色彩，那些觀眾還能再由著她在路頭戲上加上屬于自己的唱段嗎？

　　急驚風響起，前面在催場了，商水花依靠在出將簾下，瘦弱的身軀已支撐不起她當初的華服。

　　她唱完一段，內(nèi)侍一聲宣，我抖擻精神，叫板上場，一亮相，心下一驚，臺下竟只有寥寥十幾個觀眾，無精打采的磕著瓜子。

　　我看了看商水花，她卻象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朝嬌魅一笑：“萬歲，恕臣妾接駕來遲?！?/p>

　　我扶起她，竟無比迷惑，這究竟是什么樣的舞臺？一時間，分不清東南西北，來生今世。

　　馬嵬坡前，商水花和我生離死別。

　　一句起頭，竟呆呆看著前方不再開口。

　　我順著她的眼看去，在劇場的二樓，赫然竟坐著沈太太，如往常一般的看著我，看著商水花。

　　商水花嫣然一笑：“萬歲，今日生離，只做死別了！”

　　我哭泣下場，在入相簾下，聽到商水花在唱著：

　　風蕭蕭愁云滿天?

　　 雨切切命懸一線?

　　淚潸潸濕透衣襟

　　凄慘慘度日如年?

　　傷條條痛徹心扉?

　　心戚戚不見生天?

　　想當初，年少時?

　　好似潔白水中蓮?

　　可嘆虛名似輕煙?

　　清白之身淤泥陷?

　　悔不該青春迷路不知返?

　　如今是馬嵬坡前把命捐

　　千悔萬悔悔已晚?

　　自掘墳墓懵懂間?

　　神思恍惚夢里行?

　　與君各在天一邊?

　　飄悠悠傳來山歌聲?

　　似回到青春無暇戲山間?

　　我有些癡了，我相信，今天的觀眾并不會失望，只為她們聽到了最美的唱，最美的商水花。我偷偷看去，沈太太不知何時，已離開了劇場?；蛟S，她只是來看看我，只因為我曾經(jīng)為她帶來一段快樂的時光，哪怕我并不快樂。

　　商水花在卸妝的時候，依舊淚流滿面，我遞上一塊肥皂：“洗洗吧?！?/p>

　　她抬頭突然握住我的手：“月紅，我對不起你。”

　　我一驚，不知她說什么：“如果是以前舞臺上的那些事，就算了?！?/p>

　　“不，不，還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說出來?！?/p>

　　門外傳來一陣吵鬧，依稀聽見唐經(jīng)理在罵人：“他媽地，這樣的票房還想唱戲！”

　　商水花如同聽見鬼哭一般，立刻起身：“月紅，我要走了，明天晚上，散戲以后，我在巷口等你?！?/p>

　　說完，鬼魅一般的飄到門口，匆匆離去，我不敢想像，眼前這個帶著殘妝在夜街上離去的女人，竟是不久前風光一世的越劇皇后。

　　“月紅！”唐經(jīng)理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我轉(zhuǎn)身，唐經(jīng)理的一對金牙對正著我閃爍：“月紅，今天晚上你的功勞不小，雖然觀眾少，但是都是沖你來的。不過好來，明天春花就能出院了，明天晚上還是你和春花演梁祝?！?/p>

　　“不行，她身體還沒有好，不能演。”

　　唐經(jīng)理臉色一沉：“我們戲班子是要靠演員吃飯的，她都能出院了為什么不能演？如果她不演，只怕是沒有好果子吃?！闭f完，憤憤離開，我突然想到沈太太對我說的話，心中一陣冰涼。

　　一陣風從門外進來，帶著死亡的氣息，向我逼來。

　　

?

　　春花終于回到了大舞臺，這幾天，竟如百年一般的難耐。而身上的傷痕未愈，晚上竟又要上臺演戲，試著翻動一個云手，也會疼的冷汗直流。

　　我不忍，我要去找唐經(jīng)理，以我今日的聲名去求他。

　　我相信，我紅了，他就一定要聽我的，甚至，我做好了和春花一起離開的打算。

　　“月紅小姐，你不要太天真了，春花今天晚上是一定要上的，我已經(jīng)打出廣告了?！碧平?jīng)理似乎并不在乎我的聲名。

　　我咬牙：“如果你不讓她休息，今天晚上我就不演了?！笔钩鲎詈笠徽?，我不信沒有用。

　　“是嗎？如果你今天不演，只怕春花的小命留不到明天?！?/p>

　　我突然想起那陣幾乎要命的硝酸水。

　　“好好想想吧，不就是一個戲子嗎，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昨天能捧紅一個竺春花，明天就能再捧紅一個。”

　　我傻傻的坐在椅子上，唐經(jīng)理走上前來，輕按著我的肩膀：“邢小姐，何必呢？你一向是個識大體的人，誰輕誰重，你總是分的清的?！?/p>

　　我哀求：“春花真的吃不消，最多我把今天晚上的損失賠給你?！?/p>

　　“賠？哈哈哈哈，”唐經(jīng)理大笑：“你賠的起嗎？一個戲子能賠的起嗎？別以為以前有點錢，告訴你，那都是我私下給你的，只要我告訴那些記者，說你邢月紅其實是被我包養(yǎng)的，每月都拿了我的梯己銀子，只怕你立時便會在上海灘變臭?！?/p>

　　我看著他，幾乎有些不認識了。

　　“再說，你現(xiàn)在賠的起嗎？她住醫(yī)院花了你多少錢，我是知道的。月紅，現(xiàn)在時局不好，弄點錢還是為自己防著一點的好，你就是再紅，也只是一個唱戲的戲子，一輩子都是下九流的人物，戲臺哪有常青樹，連你的大靠山沈太太明天一早也要離開上海去香港了，從此以后，能靠著的，只有我唐某了，月紅，你真愿意唱一輩子戲，一輩子被人看不起嗎？你就不想飛上枝頭做只俊鳥嗎？”

　　我看著他，不明白他說些什么。

　　他的手輕輕在我臉上滑過：“月紅，嫁給我，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要看人臉色過日子，也沒有人敢再說你是戲子。你就是這家戲園子的老板娘了。”

　　我冷笑，這話只怕不只對我一人說過。

　　“你好好想想，我會對你好的，你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把你當我的娘娘一樣貢著，你不會再吃苦了。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我會再來找你的。”

　　云里霧里一般的過了一天，晚上的戲還是和春花堅持著演完，下場后，我服侍著她先睡下，匆匆離開大舞臺，我要赴一個約，一個即將上海的女人，一個曾經(jīng)與我為敵的女人的約。

　　

?

　　巷子里的燈昏黃無比，隱約看見路的盡頭站立著一個瘦極的身形，風略一大，簡直要飄起一般。

　　“我來了?！蔽铱粗裉斓乃坪跆氐鼗藠y，臉色不是那么蒼白。

　　她點點頭，看了看四周：“太晚了，把你叫出來，真不好意思。”

　　“什么事？快說吧。”我有些不耐煩。

　　“找個地方吧。去大舞臺吧?！?/p>

　　于是，兩個人在燈光下又向大舞臺走回去。

　　晚上的劇場空寂的讓人害怕。

　　商水花給了看門人一點錢，看門人立刻消失了。不多會，舞臺上的電燈被打亮，強光一刺，我瞇著雙眼，商水花拎著旗袍的下擺，款款走上了舞臺，坐在臺沿，從包里取出一個精致的小酒瓶。

　　“我不喝酒。”我看著她，想起那次在臺上被酒倒嗓的事情。

　　她不笑：“這酒不是給你喝的，是要祭奠一個人?！闭f完，跪在臺前：“師傅，水花不孝，不能回去祭奠你，今日在這里，我用最好的酒祭你一程，水花對不起你?！闭f完，將瓶中的酒倒在地上。

　　我不言語看著她，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當初我離開的時候，你還只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月紅，你那時最不喜歡我，總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你還記得嗎？”說完，松下頭上的發(fā)髻，任秀發(fā)散落下來。

　　“你是，大師姐？”我不敢確定。

　　“不，我早已不是你的大師姐了?！?/p>

　　“你是！我記起你來了?！蔽?guī)缀跻鲁鰜怼?/p>

　　“當初師傅收留了我，教我學戲，教我做人，我雖年紀小，卻也能學到八九分，那時候在紹興，每天唱戲雖苦雖累，卻也自得其樂?！?/p>

　　“你為什么要走？”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在大師姐走后的失落，也忘不了陽春舞臺那幾年的蕭條。

　　“為什么要走？我只是一個戲子，一個任人玩弄的東西，我不走，就會死在紹興?！?/p>

　　看我疑惑，她索性笑了，慘然一笑：“好吧，今天就把這些都告訴你吧，也算是了我一樁心事?！?/p>

　　“那一年，我才唱出點名氣，也算出落的有些姿色，一天下了夜戲，我被人架到一個財主家，那天晚上我就被糟蹋了?！?/p>

　　我詫異，她竟能將這事如此平靜的說給我聽。

　　“誰叫我只是一個戲子呢，我不能說，不能反抗，我只有死。”她如同說別人的故事。

　　“可是，他在河邊救了我?！鄙趟ǖ哪樕戏撼鲆稽c溫暖的笑：“他救了我，帶我一起逃離了紹興。我不敢說，不敢和師傅道別，我象一個逃難的花子一樣，逃到上海。在上海我舉目無親，只能投身大舞臺重新唱戲?！?/p>

　　這樣的故事讓我松了一口氣，至少，她有了一個新的開始，我不恨她，她和我們一樣，都是可憐人。

　　“可是，在上海，誘惑太大了，我要唱戲，我要紅，我要出名?？晌覒{什么出名？”商水花冷笑著。從包里又取出一瓶酒，仰頭喝了一口，我也想喝，她拒絕：“你不能喝，你還能唱戲，不能喝壞嗓子。”

　　我有些明白：“所以你才找了沈太太？”

　　她黯然：“是，當時她先找到我，占有了我，可她并沒有食言，她捧紅了我，可是，我也淪為她的玩物。還有唐經(jīng)理，也占盡了我的便宜?！?/p>

　　我冷，這里面竟然還有唐經(jīng)理的事。

　　商水花喝酒，大笑：“看不起我吧，我就象一個妓女一樣，今天陪她睡覺，明天就陪他睡覺，我紅了，我成名了，我是上海最紅的越劇妓女。”

　　她用所有最侮辱的詞語糟蹋自己。

　　“那他呢？”我問

　　“他？”商水花知道我說的是誰。

　　“我感謝他，可是我也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就死在紹興了，可是也是因為他，我死在上海。他拿了沈太太的三萬塊錢，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彼吐暱奁雭?，這樣的一個人雖離開了她，卻已然是她最美好的回憶了。

　　

?

　　“我漸漸習慣這樣的生活了，我以為沈太太和唐經(jīng)理會是我永遠的靠山，我習慣了在記者的追逐中生活，習慣在掌聲里生活，習慣在一片繁華中生活。我脾氣變大，因為我知道我紅了，我有這個資本，我能讓后臺的所有人都怕我，我做到了，我以為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可是，我遇見了你們。”她喘口氣：“你們的到來，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機，沈太太的眼光開始圍繞著你轉(zhuǎn)，甚至那天晚上，為了你把我趕走”

　　我想到那個晚上，商水花的白色睡裙如花一般的在黑夜里凋零。

　　“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行動，屬于我的舞臺就快消失了，所以，我在臺上害你失聲，在臺下處處為難你，我只想讓你知難而退，我只想保住我用青春用身體用命換來的地位?！?/p>

　　她搖頭：“我錯了。我真的錯了?！?/p>

　　她看著我：“你們紅了，我退了，沒有人會再記得我，唐經(jīng)理不再搭理我，沈太太……”她停頓一下：“或許，她是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我抽大煙，她幫我戒煙，經(jīng)常去醫(yī)院幫我買藥，她告訴我，再上舞臺，只能靠我自己。沒有人會對一個已經(jīng)失去光彩的越劇明星有一點留戀?？墒俏易约褐?，我不會再登臺了，我的旗袍已經(jīng)大到能穿的進兩個我。我不再是商水花了，我只是一個鬼魂，沒有自己的鬼魂?！?/p>

　　商水花跪在臺上哭起來，我走上前去，撫摸她的背，她的骨頭如尖刀一般刺在我的手心。

　　“我只是一個戲子，什么都沒有的戲子，來生，我再也不要做戲子了?！鄙趟ㄠ恼f。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只能說：“水花姐，我爹會原諒你的，你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好好的生活。”

　　她抬起頭：“是啊，明天就要走了，明天就要走了，你們要好好的，以后不要再唱戲了，做一個普通人，別做讓人欺凌的戲子了?！?/p>

　　商水花在燈光下?lián)u晃著身體離開，我看著她的背影，這個有著如此悲哀的過去的女人，也即將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她做的事情，是對是錯，于我來說，都不再重要，她曾經(jīng)是我的師姐，曾經(jīng)是我的敵人，而現(xiàn)在，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即將開始她新的生命?！?/p>

　　商水花搖晃著走到大門邊，我遙遙看著，突然喊了聲：“水花姐，一路走好！”

　　她在黑幕的最后一絲燈光里略停了一下腳步，舉起手，背對著我，揮了揮手，旋即消失在黑夜里。

　　我癱坐在舞臺上，看著她一點一點的消失，燈光下的我，忽然覺得冷透骨底，這個舞臺，這個世界，突然變的那么虛幻，那么難以捉摸，那些我曾經(jīng)我以為的對或者錯，在一夜之間全部顛倒，我倒在舞臺上，臺側的對聯(lián)山一樣的壓過來

　　真做假時真亦假

　　有為無處有還無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口灑進來，我告訴自己，今天是全新的一天，所有的煩惱都將離我而去。沈太太，商水花，這些只是生活在前水暖工的一些的人，今天，她們將于我無關。

　　我心情很好，在舞臺上找到了春花，她和倪濤一起商量著什么。我笑笑上前，喊了一聲：“倪先生。”

　　倪濤似乎有些詫異我會主動和他招呼，忙不迭的點頭：“月紅小姐早。”

　　我靠在春花身上，從她身上散發(fā)出微微的汗意：“又練功啦？”

　　春花點了點我的鼻子：“小懶貓，睡到現(xiàn)在才起來。”

　　“你們在做什么？”

　　“我們把梁祝的一些詞改了一下，去掉見不得人的那些話?！?/p>

　　我拉過春花到一邊：“春花，別再演新戲了好不好?！?/p>

　　春花看著我，笑了，把我額上的發(fā)撥到耳邊：“我知道你擔心我，沒有事情的，你看我現(xiàn)在不也是好好的在這里嗎！”

　　“可是，我怕你再有危險。”

　　“沒事的，我會照顧自己，”她眼珠一轉(zhuǎn)，朝我笑著：“再說了，不是還有你這個護花使者嗎?！?/p>

　　我笑笑，心中掩上一層陰影，卻不愿再想這些，對春花點點頭：“那你小心點，只要你唱，我肯定跟你一起?！?/p>

　　春花把我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不再說話。

　　眼前這個時刻，說什么都沒有意義，我的眼里只有她，她的世界是不是只有我？

　　“今天晚上還要演梁祝，我們就按倪濤提好的劇本來演，好不好？”

　　春花在征求我的意見，其實她早已拿定了主意。

　　我故意叫板念一聲苦啊~~~~

　　春花早已笑把我拉到臺上，一甩水袖：“梁兄，書房門前一枝梅，枝上鳥兒對打?qū)Γ铲o滿樹喳喳叫，向你梁兄報喜來?！?/p>

　　正要接口唱下去，后臺匆匆進來阿信伯伯，有些慌張的在找人。

　　春花也停了下來：“阿信伯伯，你找什么？”

　　“哦，我找唐經(jīng)理，你們看到唐經(jīng)理了嗎？”

　　我皺眉，實在不想聽到這人的名字。

　　“怎么了？”春花走到阿信伯伯身邊。

　　“哎，我怕要出事體了?！?/p>

　　“你坐下慢慢說”春花拉過阿信伯伯一邊坐下。

　　“昨天早上，唐經(jīng)理說要讓我點東西給商水花，我從早上一直尋到現(xiàn)在，可就是不見她的人，一天一夜沒有回去了，我真擔心?！卑⑿挪畤@口氣。

　　我笑笑，只怕現(xiàn)在，她已然出了上海的海域。

　　春花咬著下唇：“我也沒有見到她，唐經(jīng)理讓你送什么給她？”

　　阿信伯伯看看四周，小聲說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人，真嚇人，是一條女人的頭發(fā)，我們在臺上演了那么戲，從來只有女人送男人頭發(fā)的，哪里有男人的送女人頭發(fā)的道理。”

　　阿信伯伯從懷中掏出一條發(fā)辮，春花也想不明白。

　　倪濤冷笑一聲：“如果男人不要女人了，把原本屬于女人的頭發(fā)退還給她，只怕也是可能的?！?/p>

　　“你說唐經(jīng)理不要水花了？”阿信伯伯忙擺手：“不會不會，水花已經(jīng)跟了他那么多年了，他不會如此無情無義。”

　　倪濤冷笑，春花也冷笑。我卻微笑，這發(fā)辮送的真是時候，也許商水花的離開，還帶著一點溫暖，可能在她余生的時間里，她會想到，還有屬于自己身體的部分，在另一個男人懷中溫存著。故事雖不美麗，卻是一段回憶。

　　阿信收起發(fā)辮，匆匆說道：“我要走了，去尋尋她，你們忙。”

　　我想叫住他，卻始終沒有開口，我不愿意把商水花和我的小秘密說出去。

　　我拉著春花，繼續(xù)唱下去，就是一千人一萬人叫我戲子又怎么樣，只要有她，我無所謂。

　　

　　沈太太和水花走了以后，連唐老板也好似少了主心骨一般，整天忙里忙外不知究竟要做些什么。

　　我算了算，今天是她們離開的第三天，或許，在香港，那個我只聽說過的地方，她們已開始置房買地，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吧。

　　三這個數(shù)字很有意思，我們在戲臺上常會唱到和三有關的東西，比如說遇見不好的事情，通常會說一二不過三，不經(jīng)意的，三竟變成一道生死符，好似只要躲過這個數(shù)字，一切便會好起來。

　　和春花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起出過門了，早早的我挽著春花的手，步上街頭，或許對我來說，今天陪她逛街，只是我對以前愧疚的一種補償。

　　春花卻好似心里有事，一路上低著頭不說話。

　　我搗了下她的腰：“怎么了，不說話?！?/p>

　　她看看我：“為什么倪濤現(xiàn)在不來了？”

　　我臉一紅，嘴上卻不甘示弱的：“我哪知道，他愛來不來，和我有什么關系。”

　　春花轉(zhuǎn)向我，拉著我的手：“月紅，倪濤是一個好人，對我們的幫助很大，你可不能待虧他?！?/p>

　　我皺眉：“他好不好與我有什么關系？”

　　“我，我的意思是，”春花略有點悲傷：“倪濤先生對你很好，你要不要試著和他處處朋友？”

　　我冷哼一聲：“怎么，現(xiàn)在就嫌我礙著你了？趕著要把我嫁出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p>

　　“你就是！”我喊著，似乎要這幾天的壓抑全部釋放出來

　　“最近你怎么了？脾氣那么大，我也只是這樣說一句。”

　　“一句都不行！”我甩開她的手急步向前走。

　　她追上來：“月紅，我沒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覺得倪濤先生這個人對你很好?！?/p>

　　“他對我好不好是他的事。”我瞪了她一眼：“和我沒有關系，要嫁你去嫁！”

　　春花卻微微笑了起來：“看你急的一頭汗?！彼熘业氖?，慢慢的在外灘走著“月紅，和你說一件事?！?/p>

　　我不理她，孩子般的賭氣。

　　“我想排一出新戲?！?/p>

　　這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了，我們到上海以后排了幾十出新戲。

　　“我想演祝福?！?/p>

　　我不得不說話了：“祝福？就是袁雪芬前段時間演過的那個祝福？”

　　她點點頭

　　“不，我不許你演?！蔽壹绷耍骸澳阒恢溃葸@個戲被多少人盯上，你上次還被潑了硝鏹水，你都忘記了？”

　　“不，我沒有忘記，我沒有什么大報復，我只是覺得這個戲，好像在說自己的事情，月紅，我從沒有和你說起過我的家”她低下頭，踢著腳下的石子。

　　我屏住呼吸，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她完全忘記自己的家庭。

　　“我媽不是死在荒災，她是自殺的?！贝夯ǖ谋砬槠届o，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我不接話，我知道她一定會繼續(xù)說的。

　　“她嫁過兩次人，最后所有人都說她是禍害，連家里的田都被人故意放牲口進去踩去吃糧食，最后，她被逼的沒有辦法，當了所有的東西，給我留了一個月的口糧后，在剡溪口跳水死了?！?/p>

　　我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能把她的手捏在手心，緊緊的不讓她掙脫。

　　“我要演。這個戲就象是在說她，這可能是我唯一能再感覺到她的途徑。”

　　我不說話，現(xiàn)在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沒有用。

　　外灘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叫嚷著：“快去看快去看，沉船被拖回來了！”

　　我拉住匆匆奔跑的一人：“什么沉船？”

　　那人表情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跳躍：“你還不知道嗎？前幾天的一艘到香港的船觸礁了，死了很多人，今天被拖回來了，就在前面！”說完，竟有些興奮的向前跑去。

　　我腦里一熱，前幾天，香港，船，不等春花問我，便拉著她一路狂奔，碼頭口早已圍著幾圈人，春花拉著我的手：“我們回去吧，里面是死人，我有些怕?！?/p>

　　我臉色煞白，恍惚間朝她說句：“我要看看她在不在。”

　　擠到人群深處，地上平放著十幾具尸身，蓋著草席，一陣風吹過，我赫然看見掀起的草席下一張熟悉的臉，已被海水泡的發(fā)白變形，那個曾經(jīng)帶給我噩夢的女人，如今死在了追尋平安的路上。

　　春花驚叫了一聲：“沈太太！”說完，便伏在我的肩上，不敢再看沈太太變形的臉。

　　我顫抖著蹲下身，沈太太身邊的尸身露出一襲旗袍，我閉上眼，不敢呼吸，輕輕拉起草席，草席下一張臉同樣慘白，雙眼空洞的看著天空，臉上帶著驚恐。

　　春花又驚叫起來：“小紅！”

　　

?

　　沒有人知道商水花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一樣。班子里很是熱鬧了就天，處處在談論著小紅的死，在猜測小紅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去香港的那條船上。春花和我心知肚明，一個晚上，春花在臨睡之前說：每個人都有活的權利。她似乎是無心的一句話，我卻想了很久。究竟為什么要活著，活著到了最后又有些什么？商水花失蹤了，或許她正在茫茫人海中冷笑著慶幸自己沒有塌上去香港的不歸路。小紅死了，或許她在那邊反而能輕松些，可以忘記人世間那么多的煩惱。春花忙著排新戲，或許在她的心中，祥林嫂這出戲已經(jīng)變成一種生活的動力。阿信伯跟著唐老板，狐假虎威的在各處轉(zhuǎn)著，或許他很安于這樣的生活。倪濤的筆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和春花一起修改新戲的日子，或許是他覺得最充實的時光。那么，我呢？我又在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

　　“月紅，和我一起演這出戲吧。”春花懇求我

　　我沉吟，拉住她的手：”春花姐，我很想和你一起演，但是這個戲里用不上女小生，我會一直支持你的?！?/p>

　　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我在懷疑我的人生。

　　初到上海，我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爬上高枝，終于我付出我的所有，坐上了頭牌小生的位置，卻又發(fā)現(xiàn)，其實我這個頭牌小生并不能控制任何人，任何事。這是我最大的悲哀，只是可惜，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

　　”月紅，春花要排新戲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唐老板叼著煙，在沙發(fā)上冷冷的看著我。

　　我撥弄他桌上的洋鐘，不回答。

　　”月紅，你是個聰明人，現(xiàn)在局勢那么亂，排這樣的戲，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我的手停頓一下，忙繼續(xù)撥弄起來，只是慌亂的手指掩飾不住心中的恐慌。

　　”我看你最好是勸勸春花，事情鬧大了，把她當做共產(chǎn)黨抓起來，她這一輩子就完了。“唐經(jīng)理站起來，在我身邊把煙掐掉，看似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她的命和我無關，只是我不會讓她把我的戲園子弄垮的?！?/p>

　　我抬頭看著他：”唐經(jīng)理，我們風口浪尖的，在這里唱了幾年戲，給你賺了不少錢，春花只是想演一出新戲，這出戲?qū)λ囊饬x很重要，我請你放她一馬，讓她演完這出戲。“

　　唐經(jīng)理笑起來：”按理說，月紅小姐的請求，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只是你也知道，沈太太死了，我的一個大靠山也就沒有了，萬一惹出點什么事來，我可沒有辦法。“他停了一下：”這樣吧，你去勸勸春花，不要為了一出戲搭上一條命。不值得?。　?/p>

　　從唐經(jīng)理的辦公室出來，我手心滿是冷汗，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春花還在臺上練著身段。我坐在臺下，看著春花手中的長綢上下翻滾，如兩條巨蟒在她的身邊圍繞，似乎要吞噬她。我驚叫一聲，站起來，春花停下腳步，在臺上看著我。

　　突然來的一身汗，讓我不知道原因，搖晃了兩下，便暈了過去，朦朧中，見到春花一個翻身，從臺上沖了下來。

　　我笑了，我知道春花一定會來保護我的，就象那年在鄉(xiāng)下，她沖在最前面保護我一樣。

　　”醫(yī)生說你多休息兩天就好了，勞神過多太疲勞才會昏倒的。“春花坐在我的床頭，削著梨，細心的切成小片，放進我的嘴里。

　　我拉著她的手，不知道要怎么對她說不要再演新戲的事情。

　　”春花，春花。你來一下?！伴T外傳來輕輕的聲音，阿信伯戴著鴨舌帽的腦袋在門邊看著我們。

　　門外春花和阿信伯說話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點急噪。

　　我把頭轉(zhuǎn)向窗外，我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春花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你去告訴他們，讓我不演是不可能的！“

　　說完，門哐的一響，春花摔門進來。

　　”怎么了？“我努力讓自己笑的自然一些。

　　”沒有什么，“春花拿著水果刀，依舊給我切梨，切成小片小片的放在我的嘴里，我一把按住她的手：”不，不分梨，不要分梨?！?/p>

　　春花也笑了：”好好好，不分梨，你一口我一口，把分離吃掉，以后就再也不會分離了?！?/p>

?

　　從病床上下來，已是兩天以后。

　　春花這幾天一直很忙，雖然她的發(fā)辮還是那么柔順，笑容還是那么淡定，只是我能看出，那笑容有些疲憊。

　　“春花，我不能和你演這出戲了?！焙臀覀兇盍藥啄甑娜缧∩鷮Υ夯ㄕf。

　　“為什么？是我那里待虧了你嗎？”春花有些急了。

　　“不，不，不是你，是我自己的關系，我想休息一段時間，我家里有事情，恩，母親病了。我要回鄉(xiāng)下去一段時間?！?/p>

　　春花點點頭，不追問說話里那么多的矛盾：“我知道了，你錢夠用嗎？我這里還有包銀沒有動，如果你有急用的話，可以拿去先用。”

　　三肩的眼睛紅了，低下頭，急促的搖頭：“不不，春花姐，你對我太好了，我不能拿你的錢。我走了?！?/p>

　　說完，轉(zhuǎn)身離開，到了門邊，卻又猛過頭，到春花的耳邊小聲說著：“春花姐，你快出去躲一陣子吧，那邊有人盯上你了，說你是共產(chǎn)黨，只要你演這個戲，就把你抓起來?！?/p>

　　春花拍拍她的肩：“沒事的，等你回來，我們再演其他的戲?！?/p>

　　我看著春花，她微笑著站在陽光里，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身處一個風口浪尖，而造成這個風浪的主角，正是她自己。

　　我很壓抑，我和春花每天在一起，卻越來越不能說話了。我關心的是她的身體，她的安全。而她的世界，只有戲。我想，這樣其實也好，至少我還和春花在一起，還能看著她演戲，和她搭檔。

　　直到倪濤被抓的那天。

　　阿信伯伯匆忙找到我，告訴我，倪濤被警察局抓去了，因為懷疑他是共產(chǎn)黨。我皺眉，忙問阿信伯伯：“春花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到處找她，恐怕她會有危險。”我們畢竟是阿信伯伯從鄉(xiāng)下帶出來的，對我們他還是有感情在的。

　　我的手在顫抖，阿信又說：”快點找到春花，我怕下一個就會是她了?！?/p>

　　我不說話，看著窗外的陽光，才十月，怎么會那么冷呢。

　　“馬上就要打仗了，聽說日本人的軍隊已經(jīng)要開過來了。上海現(xiàn)在人心惶惶，政府要安撫人心，在四周抓共產(chǎn)黨，要讓春花快點逃走才好。”阿信的汗都要流出來了。

　　我點頭：“阿信伯伯，你看著我們從小長大，雖不是親人，其實我們也如同你的女兒一般，我請你，帶春花離開上海。”

　　阿信撓撓頭：“月紅，不是我不愿意幫你，現(xiàn)在想要出上海，比登天還難，四處都在戒嚴，除非……”

　　“除非什么？”我象抓住汪洋中的一條救命稻草，緊緊拉住阿信的手。

　　“除非拿重金去買一張出入證?！?/p>

　　“多少錢？”我松了一口氣，只要能幫春花出上海，怎么樣我都沒有關系。

　　阿信伸手做了一個數(shù)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阿信也面露難色：“我知道這個價錢是太多了，不是我們戲子能承受的起的。要不，再想想其他辦法吧。”

　　“不?！蔽掖驍嗨脑?，從床邊的墻壁上卸下一塊活動的磚，從里面抽出一個錦盒，全不顧忌阿信就在身邊看著。沒有什么好顧忌的了，這個盒子已經(jīng)是我的所有，我用我的所有去買我和春花的安全。

　　我把盒子交到阿信伯伯手上，阿信打開盒子，嚇的立刻把盒子關上，返身過去把門關好，小聲的對我說：“月紅，你那里來那么多珠寶？”

　　我信手撫過盒子，心里在冷笑著，哪里來的？唱戲的，出去配人吃飯，唱堂會，有人打賞，我就偷偷的留下來，它是我下半生的希望，盒子里有我和春花將來的房子，將來的田地，所有的將來?，F(xiàn)在我們的將來不屬于我了，我用它來換我們的安全?？墒俏蚁嘈?，只要人在，就一定會有將來。

　　

?

　　阿信去找人買出入證，我囑咐他，要買兩張，我要和春花一起回鄉(xiāng)下。

　　“我不走?！睅滋斓谋疾?，春花的臉色顯得很憔悴。

　　我看著她：“是因為他嗎？”我們都知道這個他指的就是倪濤。

　　春花點點頭：“倪先生為了我的戲被人誣陷，我不能不管他?！?/p>

　　“你管？你怎么管？”我冷笑：“你有權和他們斗嗎？你有能他們抗衡的勢力嗎？你有強硬的靠山嗎？沒有

　　，你什么都沒有，你只是一個人，你斗不過他們的。倪濤不會有事的，你知不知道，有事的會是你！”

　　“難道你叫我這個時候走嗎？”春花低下頭，很輕聲的說：“我不會那么沒有情義的。”

　　“你的情義，只對他吧?！蔽乙驳拖骂^，突來的怒氣讓我的眼角都有些變形。

　　這是什么？難道是嫉妒嗎？

　　“當初倪濤先生救過你，我也會盡力去救他，還他當年救你的情?！贝夯ɡ业氖郑骸霸录t，做人要有始

　　有終，他如何對你，你就要如何對他。“

　　我點頭，心下卻在盤算著另一件事情，我不能讓春花受到任何傷害，一點都不行！

　　倪濤在警局不過短短兩天時間，卻蒼老了不少，眼鏡腿也斷了一根，看見我們過去，有些難為情的把衣

　　服扯扯平，卻怎么也蓋不住嘴角的淤痕。

　　春花的眼眶紅了，用手絹擦了擦眼淚：“倪先生，你受苦了。都是為了我的事情害你成這樣”

　　“別這樣，就算沒有你竺春花，也會有王春花，李春花，只要還有人唱新戲，就還會有人被抓?！?/p>

　　“小聲些，叫他們聽見又要生是非了?！蔽颐Υ驍嗨脑挘煲驗槭樟舜夯ǖ腻X，遠遠的靠在門邊吹著

　　洋元尋開心。

　　倪濤笑笑

　　“倪先生，我要怎樣才能幫你？”

　　倪濤看看春花，又看看我：“沒有關系，沒有罪名，最多關我?guī)滋炀蜁呕厝サ?，倒是你，春花小姐，?/p>

　　要小心了，看他們的意思，是要抓一兩個起頭的，現(xiàn)在文化界有不少人已經(jīng)被抓了，我想越劇的新戲現(xiàn)

　　在反應很大，他們不會隨便放過你的，把我抓起來就是為了警告你們，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從倪濤那里出來，我混身發(fā)涼，我不敢想象，如果剛才在里面的那個人是春花，那我會怎么樣？我真的

　　不敢想象。

　　春花沒有直接回戲班子，我也無心隨她一起，我要找到阿信，盡快拿到出入證，我要離開這個充滿噩夢

　　和生離死別的地方，不要回來，再也不要回來了！

　　春花回來的很晚，情緒卻很好。

　　“月紅，月紅，我們有辦法救倪先生了！”春花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我睡眼惺忪的看著她，她的眼里露出從未有過的堅定和光芒。

　　“我們越劇界的姐妹們知道了倪先生和我的處境，都要伸手幫我們，她們已經(jīng)在四處聯(lián)系了，后天，所有

　　的越劇姐妹都會走上街頭，去警察局游行抗議，文化界的很多朋友也會來參加，然后大后天一些有影響

　　的越劇姐妹會聯(lián)合演出新戲，我們想，總不能把我們所有的姐妹都抓去吧！只要社會有壓力，倪先生就

　　有救了！“

　　我卻突然恐慌起來，我仿佛看見春花正站在人潮的最前方，對面就是冰冷的槍口。我一把抱住春花：“不

　　要去，不要去，春花我求你不要去?！?/p>

　　春花笑笑：“我怎能不去，現(xiàn)在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這里面有倪先生的性命，有那些越劇姐妹的關心，

　　還有我的未來。”

　　“你的未來？你的未來真的在上海嗎？”我喃喃自語，只是春花不再聽了，轉(zhuǎn)身在鏡子前解開自己的長辮

　　，梳理著頭發(fā)對我說：“月紅，和我們一起吧，我很想你能和我站到一起來?！?/p>

　　我倒頭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關起來，我不要聽，我不想聽，我不愿意看到春花變得這樣的激進，我只

　　想她能平安，至于演戲，不能演一輩子，我們還要生活，要活命!

?

?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上海突然變的很冷，天色灰暗的壓在頭頂，遠處的黃浦江怒號著朝岸邊沖撞自己的身體。一條人潮寂靜的走在路邊，穿著很奇怪的衣服，古裝的，化著舞臺上的妝，楊玉環(huán)，梁山伯目無表情的在路邊行走。我突然覺得害怕，在無聲的人潮中穿行著，我想呼喊春花，卻怎么也不敢打破隊伍的寂靜。而春花，我終于看見了春花，在隊伍的最前面，身邊站著倪濤，兩人相對一笑，我正要上前說話，一陣槍聲傳來，隊伍四散開來，只留下春花躺在地上，血慢慢的蔓延開，一直到我的腳邊。整個世界，只有死去的春花和看著她死亡的我。

　　我猛的從床上坐起，混身冷汗。身邊的春花還在酣睡著，我的手指冰冷顫抖的撫上春花的臉，皮膚的溫暖讓我一下松了口氣。我蜷在床邊，眼淚突然流了下來。我不要失去她，我不能失去她。

　　天還沒有亮，我關上房門，把鎖鎖好，鑰匙在手心掂量幾下，藏在最安全的口袋里。我匆忙離開大舞臺，我不要春花去參加什么游行，我不要她因為任何人失掉自己的性命。

　　在阿信的住處，我面對這個把我們帶來上海的男人：“阿信伯伯，出入證弄好了嗎？”

　　阿信看看四周，把我拉到房間的角落，從箱子里摸出一個白布包裹著的東西，塞在我的手上，小聲說：“輕點，別讓人知道了。這是好容易才弄來的兩張出入證，月紅，你要是想走的話，就趕快吧，上面查的緊，到后天就作廢了。還有，”阿信停了一下，更小聲的在我耳邊說：“聽說，仗已經(jīng)要打到上海了，日本人的隊伍已經(jīng)要到了。月紅，你們快走吧，上海不能呆了。”

　　“還能有多久的太平？”我呆呆的看著阿信，打仗這個詞對我來太陌生了，連恐懼都不最多要怎樣來表現(xiàn)。

　　“快了，就快了，我看大舞臺也撐不了多久了，仗一打起來，還不知道要怎么活呢，走吧，你們快走吧，去鄉(xiāng)下好好過日子。”

　　“你呢？”

　　“我？”阿信笑了一下，那笑容卻生生的把我眼淚逼了出來：“我能活一天就是一天了，不用擔心我，我跟著唐經(jīng)理，不會有事的?！?/p>

　　緊緊的揣著那兩張出入證，我匆忙趕回大舞臺，正要拿鑰匙開門，卻呆住了，門早已被打開，沖進去，沒有人，沒有人！春花不在這里，春花真的不在這里。

　　我瘋一般的沖出去，拉住旁邊住的人就問：“春花去了哪里？”

　　那人被我嚇到了，傻傻的說：“早上起來就說門被鎖了，我們幫她打開門，她就出去了。”

　　“出去多久了？”我相信此刻我定如瘋子一般

　　“有兩個小時了。”

　　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跑出去，喊了黃包車就向警察局的方向沖去。

　　離局子不遠，突然聽到前面人潮的哭喊，雜亂的聲音象世界末日一般。

　　我沖下車，更多的人從我對面擁來，哭喊著朝退路擠。

　　我知道我問不出什么來，我只能逆著人潮向前擠，我不知道春花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我只知道，她肯定需要我，只有我才能幫她。

　　那個夢如同散不去的魂魄一般，從我的心里慢慢爬出。

?

　　第一次有無此無助的感覺，可我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如此堅強，在人潮中我逆行著，我的眼里滿是慌亂的人臉，哭喊著向我壓來。我想知道前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咬牙，鞋早已不見了，絲襪在骯臟的地上也被裂的粉身碎骨，我不知道疼，我只是想找到春花，和她一起回家。

　　擠到快窒息的時候，突然開朗起來，不知什么時候，人已漸漸散去，警局門口一排士兵，端著水龍，猶自滴著水，地上的積水向四面散開，偌大的廣場，只有我面對著一排兵士。

　　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倒下，我不能軟了手腳，我還沒有找到春花，我要回去，我要和她快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這個似乎會隨時奪走生命的地獄。

　　一只手從我背后伸來，死死的拉住我，回頭，阿信伯伯慌張的臉孔顯得格外蒼白：“月紅，你不要命了，快跟我回去！”

　　我搖頭：“我要找春花?！?/p>

　　“她說不定已經(jīng)回去了！”

　　是啊，說不定已經(jīng)回去了，就在方才的茫茫人潮之中，我們說不定就擦肩而過，我飛一般向回走，飛一般要見到春花。

　　沒有人，屋子還是我走的樣子，整個戲班子沒有一個人見到春花。

　　我癱軟在床邊，雙眼無神的看著窗外。

　　“月紅小姐?！币宦晭еc點譏笑的聲音響起，唐經(jīng)理的臉離我不過咫尺之遙，我茫然的看著他。

　　唐經(jīng)理的臉上帶著焦慮，可我分明看到一絲得意

　　“月紅小姐，我說了很多次了，不要讓春花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不聽吧，看看，現(xiàn)在出事了吧?！碧平?jīng)理在我身邊坐下，若在以往，我必會請他站起來，不要弄臟我的床，可今天，我顧不上了。

　　“春花怎么了？”溺水之人抓住一條稻草都會死死的不放手。

　　“剛才警察廳打來電話，說春花領頭鬧事，被抓起來了?！?/p>

　　“抓起來了！”我一陣眩暈：“唐經(jīng)理，求你想想辦法救救她。”

　　“難啊，現(xiàn)在風口浪尖的，救人，難啊?！碧平?jīng)理脫下白手套，在手中有次序的拍打著。

　　“求你想想辦法，春花幫大舞臺唱了那么多年戲，大舞臺不能沒有她啊?！蔽抑挥羞@個砝碼了。

　　“呵呵，月紅，你也知道，現(xiàn)在這年頭，找別的難，找?guī)讉€戲子還是很容易的，能有她一個竺春花，就能有第二個第三個?！碧平?jīng)理面無表情的看著窗外：”更何況，她出的事情不小，要保她出來，難啊?！狈Q呼在不自覺的從月紅小姐變成月紅，我卻完全顧不上。

　　“辦法么，也不是沒有?！?/p>

　　我雙眼一亮

　　“就看你月紅聰不聰明了?！?/p>

　　“我？”一陣冷意從心底泛出來。

　　“月紅，你也唱了那么多年戲了，說到底，還是個戲子，你就不想翻身嗎，就不想能擠上我們上流社會來

　　“求你想個辦法，我知道你肯定能行的?！?/p>

　　”你想說什么？“我冷冷的看著他

　　“月紅嫁給我吧，我喜歡你已經(jīng)很久了，我是真心想要娶你?！?/p>

　　我冷笑：“嫁給你？！呵呵，做夢?！?/p>

　　“別說的那么絕，我真心對你，日月可鑒。”

　　“這一套，我在戲臺上演慣了。你請回吧?！?/p>

　　唐經(jīng)理并不惱怒，笑笑的丟下一句話

　　“嫁給我，我把春花救出來?！?/p>

?

?

　　兩天后，上海灘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報道了大舞臺的老板和紅伶邢月紅即將結婚的消息。對我來說，一切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有我的計劃。

　　春花終于回到了大舞臺，幾天的關押讓她憔悴了不少，我不止一次的幻想過春花回來的時候，必定是會知道我和唐經(jīng)理即將結婚的事情，她會怎樣對我？說我無恥，罵我失心，或者干脆打我兩耳光？

　　我在門里看著春花衣衫襤褸的出現(xiàn)在門口，我沒有動，我等著她的暴風驟雨。

　　春花到我面前，久久的看著我，突然抬起頭。

　　我閉上眼，我等著她的耳光。

　　卻被擁?。骸盀槭裁茨敲瓷?，為什么要嫁給他，我不要你這樣救我?！?/p>

　　我哭，不為這一句為什么，而為這世上，只有她才是最懂我的人。

　　擦干眼淚，我關上門，悄悄的對她說：“今天晚上我們就走，我有兩張出入證，應該還能混出上海，我們回鄉(xiāng)下。”

　　春花點頭：“倪濤先生怎么辦？”

　　“他也被放出來了。”

　　這是我答應嫁給唐經(jīng)理的兩個要求，救春花，救倪濤。

　　“那他要去哪里？”春花為他擔心：“他現(xiàn)在處境很危險?！?/p>

　　“或許回鄉(xiāng)下，或許躲一陣子。春花，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看春花還要說話，我把臉一沉：“現(xiàn)在是他危險還是我危險？”

　　春花不再說話，思索片刻，依然說道：“好，我們走，今天晚上就走。”

　　我微笑，手里緊緊握著那兩張紙，不論龍?zhí)痘⒀?，我也一定要闖出去

　　

　　夜晚的風，竟如此的涼，屋里的洋鐘當當?shù)那昧耸拢蚁ǖ魺艋?，對春花說：“我們走吧?！?/p>

　　肩上只有兩個小小的包裹，和當年到上海一樣，我不由冷笑，這人生兜轉(zhuǎn)了幾年，卻又回到了最初。從兩手空空又回到兩手空空。不過，我多了一段感情，一段人生。

　　春花不說話，也許，離開上海，對她來說，實在是件不愿的事情，這里有她很多夢想，有她的舞臺，她的新戲?？墒?，繼續(xù)留著，她將會失去我。

　　于是，我們還將一起，一起亡命天涯。

　　門開了，一陣冷風吹來，我毫不退縮，一腳邁了出去。

　　“邢小姐，竺小姐，那么晚了要去哪里？”

　　一個聲音如鬼魅般傳來。

　　燈火搖擺處，一張?zhí)珟熞味俗鴿M臉獰笑的唐經(jīng)理。身邊立著幾個孔武大漢。

　　“兩位小姐準備去哪里？”

　　“這，春花才回來，我想陪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蔽抑牢业睦碛赏耆静蛔∧_。

　　唐經(jīng)理笑著站起來，到我身邊，用手指一挑我的包裹：“這個是什么？”

　　春花一把拉過我，冷冷說道：“我們準備回鄉(xiāng)下去?！?/p>

　　“回鄉(xiāng)下？”唐經(jīng)理大笑：“竺小姐，月紅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這可算是拐賣了吧?！?/p>

　　“你！”我的手足冰涼：“你別誣陷好人，是我要春花回去的?！?/p>

　　“請邢小姐到里面說話?！碧平?jīng)理說完，轉(zhuǎn)身走到屋里。我捏一下春花的手，告訴她沒有事的。

　　轉(zhuǎn)身進屋

　　“月紅，你還年輕，難免要做點錯事，不過，我不在乎。”

　　“你要做什么？”我看著唐經(jīng)理一人演戲。

　　“你清楚的很?！碧平?jīng)理看著我：“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我要娶你邢月紅了，你現(xiàn)在逃走了，以后我的臉往哪里放?！彼纯次液敛粍訐u的臉，語氣重了一些：“你要知道，我肯娶你，是你的福氣，一年到頭，上海灘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你能嫁到我家，是你的運氣?！彼砸煌ｎD：“更何況，你不要以為春花被放出來了，事情就完了，只要我一聲咳嗽，她今晚立刻就能沒命。在我手上，死個把人比捏只螞蟻大不了多少事?！?/p>

　　我的臉色一沉：“你如果敢動她一根汗毛，我死也不會放過你?！?/p>

　　唐經(jīng)理卻大笑了起來：“你不會放過我，哈哈哈哈，我唐某人在上?；炝四敲炊嗄?，就你一句話能把我嚇住嗎?！彼c上一只煙：“好，我立刻讓外面把她殺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放過我?！闭f完，大喊了一聲來人，一個大漢推門進來，門的縫隙里，我看見春花被幾人圍?。骸安灰　?/p>

　　唐經(jīng)理看著我，我連聲說：“不要！”

　　煙霧中，他擺擺手，大漢退了出去“怎么，想通了？”

　　我跌坐在椅子上，心中恨不得變出戲臺上的神通，將我和春花插上翅膀，飛出上海。

　　“你要知道，春花的命是在你手上的，你真想通了？”

　　我點頭

　　唐經(jīng)理摸了一下我的下巴，我茫然的不知閃避

　　“好，三天后結婚，我要大擺宴席。你就等著做我的新娘吧。不要想跑，我會派人盯著春花的?！闭f完，轉(zhuǎn)身要出去，我喊住他：“等一等?！?/p>

　　我有事必須要問清楚

　　他轉(zhuǎn)身看著我，我臉上恢復了一絲血氣：“我有幾個要求?！?/p>

　　唐經(jīng)理似乎聽見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你有要求？哈哈，好，我倒要聽聽，說吧?！?/p>

　　“第一，你怎么知道我們今天晚上要走？”

　　“你是個聰明人，怎么會想不到是誰告訴我的？”

　　我腦中一激靈：“是阿信？”

　　他點頭：“他帶著一包東西要逃走，正好被我撞見?！蔽页烈?，心中了然，必是阿信知道我們一走他也逃不了干系，想逃走之時被發(fā)現(xiàn)了，“他人呢？我有話要問他。”

　　“他，現(xiàn)在恐怕還爬不起來吧?！?/p>

　　“你把他怎么了？”我頓時懼怕起來

　　“只不過敲斷了一條腿而已?！?/p>

　　我不知道要怎么表達我的恨，我只能假裝平靜的說：“第二件，兩天后，我要和春花演最后一場戲，以后我就做你家的人不會再登臺了?！?/p>

　　“情理之中，情理之中，有情有義的要求，我答應了。”

　　“第三，今天我們說的任何話，都不能告訴春花?！蔽遗?，她知道因為她的原因，要我嫁給眼前這個魔鬼，她寧死也不會讓我去。

　　“好。還有嗎？“

　　我搖頭，唐經(jīng)理朝我擺擺手：”小美人，我走了，你準備出嫁吧。“

　　

　　

　　人們常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我并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為什么做了戲子就是無義了？等我終于明白的時候，我的人生已經(jīng)過了大半。戲子不是無義，而是義太多了，滿滿的在戲臺上散布自己的義，夫妻間，情人間，姐妹間，君臣間，天地之間所有的義都被戲子扮演著，就如同身體里的血液，在燈光下灼熱的流淌，而那層厚厚的油彩里，藏著的艱辛，是外人再也看不見的。就如同我此刻的表情。

　　我冷冷的坐在鏡子前，手中的筆絲毫不見顫抖的從眉上緩緩劃過去。我看見鏡子里的我，冷靜的似另外一個人。鏡子里的那個人，兩道劍眉，濃厚的油彩里，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一雙沒有表情的眼。

　　“你看看，她倒象個沒事的人?！?/p>

　　身后遠遠的似乎能聽見有人說話，說我么？我不關心，這是我和春花的最后一場戲，或許，是我這一生的最后一出戲。戲散了，春花也安全了，那么，我也可以落幕了。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要嫁給唐經(jīng)理……”

　　“還不是看上他的錢，戲子么……”說的那人輕蔑的一笑，把自己完全拋出戲子的世界，她只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冷眼旁觀的世人。

　　我對鏡子左右看了看，拿起筆，細細的描出我的唇。春花說，我的唇線很好看，并不怎么需要濃妝來涂，只簡單幾筆，就能把嘴的線條給勾勒出來。我的唇線依然那么好看，我笑，鏡子里的人也笑，如同鬼魅。

　　身后的私語還在繼續(xù)：“春花也是，也不勸勸她，嫁給那種人，有她哭的日子?！?/p>

　　我的手分明抖了一下，春花，她們說起了春花。我把眼看似無意的朝斜對面看去，可是，我的眼光無法攀越高高的化妝臺，那一頭，春花也改化好了妝吧，她是不是如同以往一樣，在替我沏上一壺茶，等著我攜起她的手，一起去換行頭？

　　我輕輕放下筆，前場已經(jīng)響起了人聲，觀眾已經(jīng)入場了，想必今天會有很多記者吧，我已想到明天報紙的頭條：邢月紅絕唱舞臺，嫁作豪門婦。

　　“春花也可憐，以后就沒有人搭檔了?！?/p>

　　可憐？也許都是可憐人吧，春花沒有人搭檔，至少還可以在舞臺上，而我，從明天開始，只是一個冰冷的身體。

　　“答應我，月紅，無論怎樣，你要好好活下去?！鼻巴?，春花的話一直在耳邊徘徊。

　　春花拉著我的手：“月紅，我寧愿死，也不要你嫁給他?！?/p>

　　我笑：“怎么會呢，春花，別傻了，我嫁給他，你能繼續(xù)在上海唱戲，而我。”我依舊笑，笑出滿眼的淚：“我嫁給豪門，從此過著少奶奶的日子，神仙一般……”

　　春花用手捂住我的嘴，雙眼微微閉起，眼淚早已灑了出來：“別說了，月紅，你嫁給他，和我死了沒有區(qū)別?！?/p>

　　我把手蓋在她的手上。她的眼淚流在我心里。

　　“別嫁，月紅，我們逃吧?！?/p>

　　窗外響起兩聲故意的咳嗽。我搖頭：“我們逃不掉的，我們不該到上海來?！?/p>

　　“我請人幫忙去，請記者揭發(fā)他去?！贝夯ú徽f他是誰，我們都知道這個名字，現(xiàn)在是一道墻，聳立在我們之間。

　　我搖頭，只怕我不嫁，春花連這個門也出不去，我終于知道，我們唱戲的和大上海比起來，只是一個螻蟻，或者，連螻蟻都不如。

　　“來，坐下。我們說說話?！蔽依夯ㄗ诖策叄巴獾脑聻⑦M來。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么，也是這么大的月亮，我唱梁山伯，你在臺下聽，那時候，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你就是我的英臺?！?/p>

　　春花不說話，低下頭，雙肩無助的搭了下來。

　　“怎么些年，我們兩個相依為命，春花，你知道嗎，我到上海，就想改變我們的命運，我努力過，可是我還是失敗了，什么越劇皇后，什么絕代名伶，全是空的。要是讓我再選一次，我只希望做一個村姑，和你在鄉(xiāng)下遇見，我們種田，菜桑，春天到了，一起去菜茶葉，夏天在田野里捉些螢火蟲，秋天的時候，忙上一天，回家做點稀飯，早早的上床睡覺，趁著月色閑聊幾句。冬天沒事了，我們可以唱上幾句，你還演我的祝英臺，我還是你的梁山伯?！?/p>

　　春花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別哭了，傻瓜，可我終于知道，我們不是這種命，既然得不到那種日子，那就換一種活法吧。我不要再做戲子了，我要錢，我要權勢，我不要再過這種日子了。”

　　春花的臉愕然的抬起來，淚還在流著，茫然的看著我。

　　我伸手擦去她的眼淚：“我嫁，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

　　春花搖晃著站起來：“你騙我，你以為這樣說，我就可以安心的讓你嫁過去嗎！”

　　我笑，拉過披肩，把自己裹在里面：“上海就快孤島了，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或者大家都死，或者逃過這一劫，那又如何，我們終究還是戲子，少了一個唐經(jīng)理，還會有李經(jīng)理王經(jīng)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春姐，我也想過過好日子?！?/p>

　　春花的臉色白的驚人

　　“答應我，好好的唱戲。”我站起來：“我要走了?！?/p>

　　我竟有些期待春花的眼淚，可春花卻笑了一下，坐了下來：“我不會相信你這樣想的。月紅，你為了救我嫁給他，我寧可死掉。”

　　“你死，我也死。”我把披肩拉拉緊，平靜的說。我知道，自己死是件容易的事，可知道自己心愛的人死，那是萬萬做不到的。我確定，春花不忍我受到一點傷害。

　　“后天晚上，我們合作最后一次，從此以后，我們各走各的路吧。”我轉(zhuǎn)過身，怕她看見我眼中閃爍的淚光。

　　“各走各的路……”春花喃喃的重復。

　　我點頭：“是，我們各有各的活路，春花，以后我不能再照顧你了，再遇事，你要自己小心了。”

　　“唱什么？”春花沒有接過我的話，突然問我。

　　我塄了一下，平靜的說：“梁祝。我的梁山伯，你的祝英臺?！?/p>

　　月光灑進來，一晃身的時間，已換做后臺的燈光，我站起身，把眼光看向?qū)γ?，春花也站了起來，濃濃的油彩遮不住臉上的憔悴。只怕這兩晚她都沒有怎么睡過。

　　我轉(zhuǎn)身向后，走去換行頭，長長的水袖纏饒到英臺的長袖，怎么解也解不開。

　　春花也過來了，看似無意的把兩條水袖抓在一起，我不敢看她，前臺的急驚風已響起，我們就要出場，今天，我是她的梁山伯，她是我的祝英臺。

　　

　　景物依舊，落花滿地，在英臺的花園里，我們似前后似并肩的緩緩而行。

　　生離死別，不過如此。

　　原來都是一場戲，戲完了，人也改散了。

　　春花，不，英臺拉著我的衣袖

　　“送兄送到藕池東，荷花落瓣滿池紅，”

　　我不忍看英臺的面孔，那種死別的氣息，讓我無法呼吸。

　　我只對她說，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出戲，一出該散了的戲

　　“荷花老來結蓮子，我訪賢妹一場空”

　　可英臺完全不理我的無助，不肯放下我的衣袖

　　“送兄送到小樓南，你今日回去我心不安”

　　我一轉(zhuǎn)頭，正見到英臺含淚的凝眸，忙轉(zhuǎn)過身去，怕那些長長的歲月在我們之間轉(zhuǎn)眼凝固，又如霧氣一般的迅速消失。我能說些什么？我又敢說些什么，我們之間，即將走到結束?？捎⑴_并不知道，我們的結束，卻是我新的開始。咬著牙，不讓哭泣的氣息擾亂我們最后的表演。

　　“我與你，今世無緣成佳偶，來世……“

　　我突然停頓，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淚已經(jīng)堵滿了整個舞臺，我無法再唱下去，我只能看見光蘊中的英臺，甩動水袖，鞭子一般抽打在我的心里。樂隊重復著那段過門，提醒我該繼續(xù)唱下去。

　　我只能轉(zhuǎn)過眼神，對著空曠的舞臺：“來世與你再團圓。”

　　我相信，那一刻，我和春花一般的顫抖了一下，來世……上海就如同一個地獄，我們沒有明天，我們沒有希望，我們的唯一，似乎只有來世。

　　“可記得，古戲臺上雙結拜，你我生死不分手！”

　　我一震，眼前的，不是英臺，是春花，是與我生死相依的竺春花。

　　我拉起她的手，恍惚間似回到鄉(xiāng)下，那坐凄涼的古戲臺，我和春花雙雙跪倒在戲臺上“師傅在上，我竺春花今日和邢月紅結為姐妹，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忍不住我把她的手緊緊一握，卻又突然松開，那都是以前的故事了

　　“不分手，也得分手……”我慢慢松開春花的手：“哪有送兄到門口……”

　　春花咬著唇，朝我搖頭，那種絕望的眼神，讓我不敢再看，轉(zhuǎn)身我要下臺，春花一瞬間爆發(fā)了出來，拉著我?guī)撞阶叩脚_前，付在我的身上，絲綢的行頭讓她失去重心，跌坐在地上，春花顫抖著指向虛空，輕聲的問梁兄，問月紅：“眼前已是上馬臺，你今日離去何時來？”

　　我無奈的回頭，看著地上的春花。

　　“回家病好來看你，只怕我短命夭殤不能來……”

　　春花搖頭，努力的想讓我知道什么，我轉(zhuǎn)身踢袍，就要離開。

　　春花在身后瘋一般的喊：“梁兄！”

　　撕心裂肺

　　我轉(zhuǎn)過身，淚光中，春花的臉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這也無所謂了，她的臉在我的腦中，在我的心里，哪怕即刻就要瞎掉，我也不會忘記她，一輩子不會。

　　春花見我轉(zhuǎn)身，顫著聲音，似怕驚嚇到我一般的小聲：“梁~~~兄~~~~”

　　管他什么生離，怕他什么死別，什么槍炮，什么戰(zhàn)爭，那都是明天的事情。

　　“賢妹！！”我高呼著沖上前去，抱住春花，死死的把她按在懷里，似想要把她揉碎在我的身體里。

　　我知道，最終我們還是會在一起，化做彩蝶，在世界的上空飛旋，那個空間，只有我和她，沒有眼淚，沒有恐懼。

　　我更知道，那只是一場戲。

　　究竟會到散場的時候。

　　后臺的記者抹著眼淚對我說：“邢小姐，這是我看過的最感人的一場戲，你是當之無愧的越劇皇后！”

　　我的余光，看見春花背對著卸妝，雙肩無神的搭了下來，蒼老了一般緩慢的卸著頭上的釵環(huán)。

　　我對記者說：“因為，我是用心在演戲?！?/p>

　　“明天你就要嫁給唐經(jīng)理了。祝你幸福！”小記者一臉涉世未深的笑著。

　　我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我不知道明天的春花會怎么樣，或許離開上海，或許離開大舞臺重新搭班，或許她還會堅持她的新戲。我沒有能力再照顧她了。

　　因為明天，我將披上只有花旦才有的鳳冠霞披，我將再次粉墨登場，唱完我真正的最后一場戲。

　　我笑，別人會以為我是幸福的笑，我不在意，因為沒有人知道，明天花轎上，新娘的懷中，有一包毒藥。

　　

　

　　人，終得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比不過時間的安排。

　　或許一夜之間你的一切都會被摧毀，又或許一夜之間，你所有的不幸都會變成幸運。

　　春花再次回到鄉(xiāng)下，是1954年的春天。

　　一切都變了。不變的是春花濃烈的鄉(xiāng)情。

　　鄉(xiāng)下地方，消息傳的卻是很快，四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春花要來演出。于是，幾天前人就擠滿了紹興城。

　　所有人都在熱烈的談論著大上海最著名的越劇演員竺春花，大家都在猜測著，她來的時候會不會也坐著小汽車，隔著沙簾，遙遙的只能看見一張絕世的容顏？

　　沒有人不知道竺春花的到來。

　　卻沒有人想到竺春花此時已到了紹興鄉(xiāng)下。

　　萬年臺似乎也已作了古。臺上的朽木踩上去會發(fā)出一陣陣的聲響。春花側耳凝聽，似乎還能聽見當年那兩個女孩的笑聲。

　　萬年臺邊散落著幾戶人家，男人清早搖船出去，女人便在家里收拾著，時而有哪家打孩子的聲音傳來，夾雜著河邊女人用棒槌洗衣的聲音，一切在寂靜的戲臺邊卻那么和諧。

　　“大姐，請問這里原來有座墳遷去哪里了？”春花低下身子問。

　　女人的身體一震，搖頭。

　　春花站起身，米色的風衣和農(nóng)村里的一切顯得很不般配。

　　“那你知道這里還有沒有什么唱戲的班子在？”春花不死心，找到戲班子，想必也能找到師傅的墳。

　　女人的頭低的更狠了，也搖的更狠了。

　　春花嘆口氣，轉(zhuǎn)身凝視著萬年臺。

　　女人從河邊起身，匆忙的從春花身邊擦身而過。

　　“大姐，你的衣服忘記拿了！”春花提起碼頭邊的衣服，朝背影喊著。

　　背影卻絲毫不停留，匆忙的拐進碼頭邊的屋子，身也不回的把門反扣上。甚至連門口的孩子也忘記抱回去。

　　春花低下身，那個哭著孩子眉眼間很是清秀，春花掏出手絹，輕輕擦著孩子臉上的污垢。從包里拿出一顆糖遞給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春花的笑容依舊連孩子也抵抗不了。

　　“阿袖?！迸⑶忧拥慕舆^春花手的糖?；仡^朝屋里喊著：“媽媽……”

　　門輕輕的又打開了。女人換了一件干凈衣服，依舊低著頭站在門邊。

　　“大姐，我不是壞人……”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女人慢慢抬起頭。

　　“水花姐！”春花捂住嘴，立刻又放下，一把拉起女人的手：“水花姐，你怎么在這里！你知道嗎，我們找你找的很辛苦！”

　　“我不是商水花，叫我秀云?！鄙趟⒖讨雷约赫f錯了話，頭更低了下去。

　　“水花姐，我是春花啊，竺春花?！?/p>

　　“商水花已經(jīng)死了，我叫秀云?！鄙趟ㄒе?，終于抬起頭：“以前那個越劇皇后早已經(jīng)死在上海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下女人?！?/p>

　　“我不管你現(xiàn)在叫什么，我能知道你沒事就很開心了?！?/p>

　　“竺小姐，鄉(xiāng)下地方太臟，你早些回去吧。”

　　“水花姐，別這樣，你一直都是我的水花姐。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商水花早已沒有了上海時的風韻，摸著自己的臉：“我已經(jīng)老了，頭發(fā)都白了，還說過去的事做什么呢?！?/p>

　　“孩子是你的嗎？”春花只能轉(zhuǎn)個話題。

　　“那年我離開上海，回紹興的路上，遇了路匪，是她爹救了我，他人很好，我們成親了?！鄙趟ǖ恼Z言里依稀還有舞臺的字眼。

　　“你現(xiàn)在好嗎？”

　　商水花把臉抬起來，眼中竟?jié)M是笑意，不說話，點點頭。

　　春花一時間也不知要說些什么，捏著手中的手絹，突然想起來：“水花姐，我這次是來祭奠師傅的，你知道師傅的墳遷去哪里了嗎？”

　　商水花一指河對面：“還土地的時候，這里的無主墳都要被鏟平，我把師傅的墳遷到對面去了?！?/p>

　　春花看著對面隱約可見的土堆，兩個影子疊在一起。

　　“還有一個？”

　　水花的臉色一白：“是月紅?！?/p>

　　春花的身體搖了一下，扶住商水花：“你說什么？月紅？”

　　“是，”商水花點點頭：“那年上海淪陷了，月紅在成親那天晚上想服毒自殺，沒有想到日本人那時候打進了上海，可憐月紅就死在混亂中的上海了。阿信逃難回了鄉(xiāng)下，也只帶了幾件月紅的衣服回來，我們做主把她和師傅葬在一起……”

　　

??

　　夕陽下的剡溪閃著光芒，春花在師傅和月紅的墓前站了一夜。

　　城里傳出一個消息，竺春花將在紹興演出最后一場梁祝。此后，她將專心授徒，告別舞臺。而最后一場演出，將放在紹興鄉(xiāng)下的萬年臺。

　　

　　萬年臺剎那之間又重新恢復了青春。穿著軍裝的小伙子們忙碌著打掃，油漆，安上布景燈光。

　　四鄉(xiāng)八鄰都來了，小小的河邊滿滿的擠著船只。

　　春花一撩布簾：“梁兄……”

　　才出兩字，便已泣不成聲。

　　萬年臺依舊是當年的萬年臺，人卻死的死，散的散了。

　　唱到動情時，臺下一片叫好，春花的眼從人群中掠過，那條長長的剡溪，只有它還是當年的模樣。

　　臺下能見到商水花，如同普通的鄉(xiāng)下女人，抱著孩子，癡迷的看著五光十色的戲臺。沒有人愿意離開，沒有人愿意放棄竺春花最后一次演出。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

　　遠遠的溪口，一條船漸漸遠去，船上隱約飄來對唱的聲音

　　“賢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p>

　　春花呆在舞臺上，任憑臺下漸起的聲音，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呆呆的看著船消失的地方，口中念道：“月紅，你回來，月紅，你快與我回來！”

　　

　　我叫邢月紅，曾經(jīng)有一個師傅對我說過，我的一生命運坎坷，因為我的姓，我姓刑，這一生會如同在刀上行走，寸步難行。

　　我搖著船漸漸離開那座熟悉的萬年臺。

　　我沒有死。

　　說出一萬個理由，也不會有人愿意相信，人們都愿意聽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她們更愿意幻想我是如何在新婚之夜下毒，如何和唐經(jīng)理搏斗，最后死在他的槍下。

　　錯了，真的錯了。

　　我的計劃還沒有開始，日本人就打進了上海，唐經(jīng)理聽見消息，早就坐上車逃走了?；艁y之中，我換了衣服，跟隨人群逃離了上海。我也想過再回去找春花。我知道，春花還安然無恙，從散落到鄉(xiāng)下的報紙里，能看見她重新演戲的消息。

　　時局平靜了一些，我又回到了上海，大舞臺在戰(zhàn)火之中已變成一片廢墟。來往的人似乎都不再正眼看一下面前這座曾經(jīng)給多少人帶去歡樂的廢墟。也沒有人認出我，當年那個紅遍上海的女小生，我只能啞然一笑，我又回復到當年的打扮，穿著土布旗袍，頭上裹著一塊擋灰塵的藍布。

　　春花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戲班子，我從報紙上到的。

　　可是，我也看到了另一條消息

　　“越劇名伶竺春花近日將與知己倪濤完婚。”

　　春花的世界不一樣了。她不再是我一個人的春花，我一個人的英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什么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離開上海的。但是我知道，春花已經(jīng)把我放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地方了，她即將有她的生活，而我，我已經(jīng)是一個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人了。

　　我回到鄉(xiāng)下，在一間破廟里生活，好心的阿婆收留了我，我也算有了一個家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在春花唱的時候去接。我真的忍不住。

　　我撐著船離開溪口，我大聲唱著：“賢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p>

　　我不知道春花有沒有聽見，可是我看見她停在了舞臺上。

　　船已順水行過了數(shù)十里。我在屋里能看見窗口的月，慘白慘白的灑在房間里。

　　“傻孩子，你又是何苦為難自己呢？”阿婆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了，卻又似乎能看見我心里在想什么。

　　“阿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蔽姨稍诖策叄粗律?。

　　“我雖然瞎了，可心里明白著呢，平日里我聽你唱戲哄我開心，我就知道你這孩子不是一般人。想回去就回去吧，別苦著自己?！卑⑵诺哪樤谠鹿馍巷@得很無助。

　　“不，我是普通人?！?/p>

　　阿婆先笑了起來：“普通人哪會唱那么悲的戲，一直悲到心里的戲。”阿婆繼續(xù)喃喃自語：“我聽村里的人講，來唱戲的這個春花，一直沒有嫁人，說是不找到她的姐妹，今生不言婚娶?！?/p>

　　“她，沒有結婚？”我倒呆住了：“她不是和倪濤結婚了嗎？”

　　“還不承認你是為了她？”阿婆似抓住我的小辮子一般得意。

　　“她怎么結婚嗎？”我顧不上阿婆的得意，急急的問。

　　“是啊，聽說是有個什么先生一直追求她，可是她就是不愿意，也不知道是著了什么魔，一定要找到她的結拜姐妹?？蓱z啊，這些年走南闖北的，一直在找?！?/p>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我只能任憑眼淚流出來。

　　院外的柴門被人輕輕扣響。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外說話：“請問家里有人嗎？”

　　不知道什么時候，月色已美成如此模樣，小小的院落里灑滿了銀色。

　　我挽一下耳邊的短發(fā)，一把拉開門。

　　“春姐，我在這里?！?/p>

【很古早的文了，首發(fā)天涯，不清楚同人文作者是誰，僅作分享，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