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戚：陰陽交結(jié)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秋月春花誰不見，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點勞牽戀，可意偏長遇喜嗔。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p>

　　請君著眼護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作者淚痕同我淚，燕山仍舊竇公無。

?　　題曰：

　　　　捐軀報君恩，未報軀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誠可待。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wù)，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蒙側(cè)：又來一位，寶釵將出現(xiàn)矣?！恳蛞娡醴蛉耸虑槿唠s，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蒙側(cè)：慢慢度入法。】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炯讉?cè)：起筆寫薛家事，他偏寫宮裁，是結(jié)黛玉，明李紈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恐殡m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xué)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側(cè)：妙！蓋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炯讉?cè)：未出李紈，先伏下李紋、李綺?！恐晾钍刂欣^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甲側(cè)：“有”字改得好?！康隆保久蓚?cè)：確論?！抗噬死钍蠒r，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rèn)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炯讉?cè)：一洗小說窠臼俱盡，且命名字，亦不見紅香翠玉惡俗?！恳虼诉@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甲側(cè)：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蒙側(cè)：反有此等文章?！恳桓艧o見無聞，唯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炯讉?cè)：一段敘出李紈，不犯熙鳳?！俊久蓚?cè)：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載，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今黛玉雖客寄于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無庸慮及了?！俊炯讉?cè)：仍是從黛玉身上寫來，以上了結(jié)住黛玉，復(fù)找前文。】

　　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yīng)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蒙側(cè)：非雨村難以了結(jié)此案?！磕耸莾杉覡庂I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問原告。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甲側(cè)：所謂“遲則有變”，往往世人因不經(jīng)之談?wù)`卻大事?！窟@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久蓚?cè)：一派世境惡習(xí)活現(xiàn)?！績瓷碇髌鸵呀蕴幼?，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久蓚?cè)：悲夫！千古世情，不過如此?！客罄蠣斁心脙捶?，剪惡除兇，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蒙側(cè)：偏能用反跌法?！浚骸柏M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fā)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fā)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fā)簽。雨村心下甚為疑怪，【甲側(cè)：原可疑怪，余亦疑怪?！俊久蓚?cè)：請看文字遞出遞轉(zhuǎn)，閑中皆是要筆。】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甲側(cè)：語氣傲慢，怪甚！】【蒙側(cè)：似閑語，是要人?！坑甏宓溃骸皡s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側(cè)：剎心語。自招其禍，亦因夸能恃才也?！坎挥洰?dāng)年葫蘆廟里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甲側(cè)：余亦一驚，但不知門子何知，尤為怪甚?！糠较肫鹜?。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nèi)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甲側(cè)：新鮮字眼?！克斐媚昙o(jì)蓄了發(fā)，充了門子?！炯讉?cè)：一路奇奇怪怪，調(diào)侃世人，總在人意臆之外?！坑甏迥抢锪系檬撬?，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薄炯讉?cè)：妙稱！全是假態(tài)?！坑肿屪撕谜劇！炯讉?cè)：假極！】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甲側(cè)：全是奸險小人態(tài)度，活現(xiàn)活跳?！磕阄夜嗜艘玻t此系私室，【蒙側(cè)：如此親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fā)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甲側(cè)：可對“聚寶盆”，一笑。三字從來未見，奇之至！】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甲側(cè)：余亦欲問。】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甲側(cè)：罵得爽快！】【蒙側(cè)：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咳缃穹沧鞯胤焦僬?，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quán)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甲側(cè)：可憐可嘆，可恨可氣，變作一把眼淚也?！克跃b號叫作‘護官符’?！炯讉?cè)：奇甚趣甚，如何想來？】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币幻嬲f，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蒙側(cè)：可憐伊等始祖?！俊酒輮A：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罹禍，而從此放膽，必破家滅族不已，哀哉！】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甲側(cè)：忙中閑筆，用得好。】今據(jù)石上所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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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炯讉?cè)：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xiàn)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炯讉?cè)：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xiàn)住者十房，原籍現(xiàn)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炯讉?cè)：都太尉統(tǒng)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豐年好大雪，【甲側(cè)：隱“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鐵?！炯讉?cè)：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xiàn)領(lǐng)內(nèi)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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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村猶未看完，【甲眉：妙極！若只有此四家，則死板不活，若再有兩家，又覺累贅，故如此斷法?！亢雎爞鼽c，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炯讉?cè)：橫云斷嶺法，是板定大章法?！坑蓄D飯工夫，方回來細(xì)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luò)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yīng)的?！炯讉?cè)：早為下半部伏根?！俊久蓚?cè)：此四家不相為結(jié)親，則無門當(dāng)戶對者，亦理勢之必然。既結(jié)親之后，豈不照應(yīng)，又人情之不可無?！拷窀娲蛩廊酥?，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jié)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這拐賣之人【甲側(cè)：斯何人也?！课乙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xì)說與老爺聽：【蒙側(cè)：放膽一說，毫無避忌。世態(tài)人情被門子參透了?！窟@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xiāng)紳之子，名喚馮淵，【甲側(cè)：真真是冤孽相逢?！孔杂赘改冈缤?，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chǎn)過日子。【蒙側(cè)：我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块L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fēng)，最厭女子?！炯讉?cè)：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是何等大筆！不是寫馮淵，正是寫英蓮?！窟@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甲側(cè)：善善惡惡，多從可巧而來，可畏可怕。】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jié)男子，【甲側(cè)：諺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不再娶第二個了，【甲側(cè)：虛寫一個情種?！俊久蓚?cè)：也是幻中情魔?！克匀蘸蠓竭^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蒙側(cè)：一定情即了結(jié)，請問是幻不是？點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克庥砹藘杉业你y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lǐng)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蒙側(cè)：有情反是無情?！刻Щ丶胰ト账懒?。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炯讉?cè)：妙極！人命視為些些小事，總是刻畫阿呆耳?！窟@且別說，老爺你當(dāng)被賣之丫頭是誰？”【甲側(cè)：問得又怪?！坑甏逍Φ溃骸拔胰绾蔚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shù)拇蠖魅四兀　久蓚?cè)：當(dāng)心一腳。請看后文，并無蹴動。】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shù)男〗?，名喚英蓮的。”【甲?cè)：至此一醒?！坑甏搴比坏溃骸霸瓉砭褪撬?！聞得養(yǎng)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yǎng)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xiāng)轉(zhuǎn)賣。當(dāng)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rèn)。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里帶來的，【甲側(cè)：寶釵之熱，黛玉之怯，悉從胎中帶來。今英蓮有痣，其人可知矣?！克晕覅s認(rèn)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夾：作者要說容貌勢力，要說情，要說幻，又要說小人之居心，豪強之托大，了結(jié)前文舊案，鋪設(shè)后文根基。點明英蓮，收敘寶釵等項諸事：只借先之沙彌、今日門子之口層層敘來，真是大悲菩薩，千手千眼一時轉(zhuǎn)動，毫無遺露?？梢娋叽蠊饷髡撸薀o難事，誠然?！磕侨展兆硬辉诩?，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側(cè)：可憐！】【蒙側(cè)：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見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咳f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蒙側(cè)：寫其心機，總為后文?！恐徽f：‘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蒙側(cè)：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機會可以跳出者，與英蓮?fù)曇豢?！】后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后過門，他又轉(zhuǎn)有憂愁之態(tài)。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nèi)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fēng)流人品，家里頗過得，素習(xí)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蒙側(cè)：良人者所望而終身也?！克犎绱苏f，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甲側(cè)：可憐真可憐！　一篇《薄命賦》，特出英蓮。】【蒙側(cè)：天下同患難者同來一哭！】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甲側(cè)：世路難行錢作馬?！俊久蓚?cè)：“使錢如土”，方能稱霸王?！克齑蛄藗€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fù)先?，如今也不知死活。【甲?cè)：為英蓮留后步?！窟@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甲眉：又一首《薄命嘆》。英、馮二人一段小悲歡幻境從葫蘆僧口中補出，省卻閑文之法也。所謂“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馮淵作一開路之人。】

　　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zhǔn)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蒙側(cè)：馮淵之事之人，是英蓮之幻景中之癡情人?！窟@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蒙側(cè)：點明白了，直入本題。】恰遇一對薄命兒女?！炯酌迹菏褂甏逡辉u，方補足上半回之題目。所謂此書有繁處愈繁，省中愈??；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虛；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實。此則省中實也。】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dāng)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蒙側(cè)：利欲薰心，必致如此?！啃〉穆劦美蠣斞a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biāo)兄郏鱾€整人情，將此案了結(jié)，日后也好去見賈府王府?！庇甏宓溃骸澳阏f的何嘗不是?！炯讉?cè)：可發(fā)一長嘆。這一句已見奸雄，全是假?！康玛P(guān)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fù)委用，【甲側(cè)：奸雄?！繉嵤侵厣僭欤?dāng)殫心竭力圖報之時，【甲側(cè)：奸雄?！控M可因私而廢法？【甲側(cè)：奸雄?！俊久蓚?cè)：良明不昧勢難當(dāng)?！渴俏覍嵅荒苋虨檎??！薄炯讉?cè)：全是假?！块T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蒙側(cè)：誤盡多少蒼生！】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甲側(cè)：近時錯會書意者多多如此?！恳览蠣斶@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蒙側(cè)：說了來也是一團道理?！窟€要三思為妥?！?/p>

　　雨村低了半日頭，【甲側(cè)：奸雄欺人?！糠秸f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fā)簽?zāi)萌?。原兇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diào)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shè)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yīng)了結(jié)。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癥，【甲側(cè)：“無名之癥”卻是病之名，而反曰“無”，妙極！】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xiāng)某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xì)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甲側(cè)：奸雄欺人?！康任以僬遄谜遄茫久蓚?cè)：一張口就是了結(jié)，真腐臭。以“再斟酌”收結(jié)，真是不凡之筆?！炕蚩蓧悍诼??！倍擞嬜h，天色已晚，別無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yīng)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甲側(cè)：因此三四語收住，極妙！此則重重寫來，輕輕抹去也?！垦艺虅菀星?，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甲側(cè)：實注一筆，更好。不過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細(xì)寫。可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即此等處也，莫謂寫之不到。蓋作者立意寫閨閣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炯酌迹荷w寶釵一家不得不細(xì)寫者。若另起頭緒，則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帶敘出英蓮一向之行蹤，并以后之歸結(jié)，是以故意戲用“葫蘆僧亂判”等字樣，撰成半回，略一解頤，略一嘆世，蓋非有意譏刺仕途，實亦出人之閑文耳?！俊炯酌迹河肿ⅠT家一筆，更妥?？梢婑T家正不為人命，實賴此獲利耳。故用“亂判”二字為題，雖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詞耳。但其意實欲出寶釵，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頭記》之正文?！坑甏鍞嗔舜税?，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甲側(cè)：隨筆帶出王家。】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nèi)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dāng)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yè)?！炯讉?cè)：瞧他寫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終不是大英雄。】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fā)了他才罷?！炯讉?cè)：至此了結(jié)葫蘆廟文字?！∮址虑Ю锓€?！∑鹩谩昂J”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云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俊久蓚?cè)：口如懸河者，當(dāng)于出言時小心?！?/p>

　　當(dāng)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甲側(cè)：本是立意寫此，卻不肯特起頭緒，故意設(shè)出“亂判”一段戲文，其中穿插，至此卻淡淡寫來。】亦系金陵人氏，本是落吧繼世之家。【蒙側(cè)：為落吧人家一嘆?！恐皇侨缃襁@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蒙側(cè)：受病處。富而且孤，自多溺愛。孟母三遷，故難再見。】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xiàn)領(lǐng)著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xué)名薛蟠，表字文龍，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xué)，不過略識幾字，【甲側(cè)：這句加于老兄，卻是實寫?！拷K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yīng)經(jīng)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lǐng)錢糧，其余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xiàn)任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jì)，只有薛蟠一子?！久蓚?cè)：非母溺愛，非家道殷實，非節(jié)度、榮國之至親，則不能到如此強霸。富貴者其思之?！窟€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戚夾：初見?！可眉」乾摑?，舉止嫻雅?！炯讉?cè)：寫寶釵只如此，更妙！】當(dāng)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甲側(cè)：又只如此寫來，更妙！】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xué)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炯讉?cè)：一段稱功頌德，千古小說中所無?！慷t自薛蟠父親死后，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蒙側(cè)：我為創(chuàng)家立業(yè)者一哭?！烤┒贾袔滋幧?，漸亦消耗。【蒙側(cè)：有治人，無治法?！垦此芈劦枚贾心说谝环比A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實則為游覽上國風(fēng)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xì)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甲側(cè)：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蓮人品可知矣?！苛⒁赓I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wù)一一的囑托了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蒙側(cè)：破銷不顧業(yè)已之事，業(yè)已如此，到是走的妙?！咳嗣偎疽皇?，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甲側(cè)：是極！人謂薛蟠為呆，余則謂是大徹悟。】

　　在路不記其日。【甲側(cè)：更妙！必云程限則又有落套，豈暇又記路程單哉？】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tǒng)制，奉旨出都查邊?！久蓚?cè)：天下之母舅再無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愿?！薄炯讉?cè)：寫盡五陵心意?！俊久蓚?cè)：寫不肖子弟如畫?！恳蚝湍赣H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側(cè)：陪筆。】或是你姨爹家。【甲側(cè)：正筆。】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蒙側(cè)：好游蕩不要管束的子弟，慣會說此等話?！吭蹅冞@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甲側(cè)：閑語中補出許多前文，此畫家之云罩峰尖法也?！磕愕囊馑嘉覅s知道，【甲側(cè)：知子莫如父?！渴刂司?、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炯讉?cè)：寡母孤兒一段，寫得畢肖畢真。】【蒙側(cè)：用為子不得放蕩一逼，再收入本意。】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guī)Я四忝米油赌阋棠锛胰?，【甲?cè)：薛母亦善訓(xùn)子。】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蒙側(cè)：情理如真?！恐坏梅愿廊朔蛞宦繁紭s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jié)，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甲側(cè)：大家尚義，人情大都是也?！柯约蛹拍?。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薄久蓚?cè)：開留住之根?！肯驳耐醴蛉嗣Я伺比说?，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fēng)。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甲側(cè)：好香色?！恳凰畞黹g房，白空閑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薄炯酌迹河谜弦欢?，不但王夫人得體，且薛母亦免靠親之嫌?！客醴蛉宋醇傲?，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炯讉?cè)：老太君口氣得情?！∑粚懲醴蛉肆?，方不死板。】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蒙側(cè)：父母為子弟處每每如此?！克烀Φ乐x應(yīng)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yīng)日費供給一概免卻，【甲側(cè)：作者題清，猶恐看官誤認(rèn)今之靠親投友者一例?！糠绞翘幊Ｖā！薄久蓚?cè)：補足。真是一絲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亦從其愿。從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dāng)日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屋，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后，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甲眉：金玉初見，卻如此寫，虛虛實實，總不相犯?！炕蚩磿缕?，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yè)?！炯讉?cè)：這一句襯出后文黛玉之不能樂業(yè)，細(xì)甚妙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zhí)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炯讉?cè)：交代結(jié)構(gòu)，曲曲折折，筆墨盡矣?！空l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rèn)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绔氣習(xí)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dāng)日更壞了十倍?！炯讉?cè)：雖說為紈绔設(shè)鑒，其意原只罪賈宅，故用此等句法寫來?！俊久蓚?cè)：膏粱子弟每習(xí)成的風(fēng)化。處處皆然，誠為可嘆！】雖然賈政訓(xùn)子有方，治家有法，【甲側(cè)：八字特洗出政老來，又是作者隱意?！恳粍t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xiàn)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xiàn)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wù)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戚夾：其用筆墨何等靈活，能足前搖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謂水到渠成，不勞著力者也。】馀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蒙側(cè)：既為作姨父的開一條生路。若無此段，則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則不成為姨父矣?！克赃@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薛蟠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　　【戚總評：看他寫一寶釵之來，先以英蓮事逼其進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輾轉(zhuǎn)相逼來，且加以世態(tài)人情，隱躍其間，如人飲醇酒，不其然而已醉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