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下）

? ? 竹影搖搖，嘩啦啦的聲音，在秋風中顯出幾分寂寥。李曦收回望著紙鳶的目光，轉(zhuǎn)身所見，是回廊下空蕩蕩的石桌。

“不是怕被父皇罵嗎，怎么又跑出來了？”哥哥坐在石凳上，放松隨意的姿勢，慵慵懶懶的。

? ? 秋風陣陣，好似一雙玉手撥弄著李暮腰間竹笛上的穗墜。

? ? 剎那間李曦有些驚訝，而那虛幻的身影，也在眨眼間消失不見。發(fā)絲輕動，纏繞著過往朦朧，李曦記得，蟬鳴夏夜的長生殿，緩緩傳來的清亮笛音，此時仿佛又繚繞在了耳邊。

? ? 許是秋風太過凄涼，幾縷寒意鉆進了李曦眼睛。他走過去坐在石凳上——春日里和哥哥一起在這里用膳，那時廊下的灰燕還在，那時哥哥說要他多少要食些葷腥，那時哥哥就坐在這里...

? ? 李曦努力回想著那夜的笛音，他又一次抬起頭，看看紙鳶上的“平安”...

? ? 邊陲的夜來得早，駐扎的營地靜悄悄的。檄文已經(jīng)張貼出去，疲累的士兵們，頭枕著山河紛紛進入了夢鄉(xiāng)。李暮獨自坐在軍帳內(nèi)，被震裂的虎口扎著繃帶，露出的五指，摩挲著放在桌上的錦盒。

——那是曦兒的手札。

“東犁蠻荒之地，多遭山洪地陷之難。住民勤善親和，非刁惡之族。此番征戰(zhàn)，所求不過安身之所。兩軍將會于西北腹地益都，此地入秋便轉(zhuǎn)東南風，可火攻奇襲，若首戰(zhàn)捷，勿追擊，且善待俘虜。而后遣使通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賜封地，免歲貢，許通商，允異族入朝為官。若大戰(zhàn)可免，山河無恙，百姓幸甚。...此手札六冊，皆攻防之策，臣力之所及唯此，若有助益，亦屬并肩?！?/p>

? ? 手札上的字跡，李暮早已熟記于心。而略顯虛浮的筆力，在每一次想起時，都會與藏在胸口的薄紙一起，狠扎著柔軟的心。

? ? 曦兒，這便是戰(zhàn)場嗎？這便是你掛帥平亂的戰(zhàn)場嗎？李暮想起今日風中的熊熊烈火，鼻中似乎還可聞到那股難聞的焦糊味道。慘烈的叫聲呼應(yīng)著喊殺聲，讓這里的生命是那般的脆弱，渺小。

? ? 虎口的傷慢慢不再疼痛，因為它被另一種蔓生在身體內(nèi)部的疼痛取代，而這疼痛名叫離別，也叫相思。

? ? 桌上的酒壺傾覆，烈烈濁酒入喉，卻喝不醉夢兮長安人。

? ? 綿綿心語無人聽，只有握在手里的梅花簪，渡著掌心的溫度，將一絲牽掛，展翼著無形的翅膀，落在了李曦手中的書頁上。

? ? 亥時早已過了，書桌后的人卻沒有睡意。他翻著書頁，清脆的聲音，被一句玩味話語打斷。

“小屁孩?！备绺绺┥碓谧狼?，搖著手里的酒壺說道：“你這么個讀書法兒，早晚會把自己讀傻的。要不要嘗嘗這個？甜甜的很好喝哦...”

? ? 翻動的頁眉輕輕放下，李曦看了他一眼——明明又苦又辣，騙子！

? ? 窗縫間的風搖動了燈盞的燭心，桌前的笑臉也在光影中隨之渙散，只留下案頭常備的天子笑。

? ? 映著燭火的眼睛亮晶晶的，李曦將書放下，抬手拿過酒壇，解開了壇口的絲帶。

? ? 香酒入口，依舊是有點苦有點辣，李曦并不覺得這個東西有多好喝。但院外秋風瑟瑟，邊陲的飛沙走石，此刻都化在了這壇酒中。

? ? 手邊還有承安每日承上的蜜餞，他已經(jīng)許久在喝藥的時候不曾動過它們了。但這些香甜的小東西，卻每天都會出現(xiàn)。

? ? 李曦知道它是什么。

? ? 長安月色明亮，許是才過中秋的緣故吧。那一輪朔月掛在天邊，將它清冷的光芒灑在了榻邊人的唇上，那里有濃醇的苦辣，還有一顆蜜餞的甜香。

? ? 院中竹葉望著月，似是在思考沉重的心事?！@相距遙遠的人啊，今夜會在夢中相聚嗎？

? ? 南飛的雁沒了蹤跡，天地間的枯黃，沁涼了樹影。

“大哥?！毙∥樽诱驹谡隈R槽前忙碌的大漢背后，輕聲喚了一句。

? ? 那正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的大漢，聞聲回首，只一眼，便開心地大聲說道：“伍子，你怎么回來了？”

“自從去了疾風，我一直都沒回來。今天難得沒什么事，便抽空回來看看?！?/p>

? ? 那大漢笑笑，知道他惦念什么，便指了指不遠處的馬廄說道：“小東西等你好久啦，快去看看吧...”

“哎！”

? ? 跑開的腳步急促而輕盈，小伍子打開木欄，流影一下子便膩在了他的身邊。

? ? 輕輕跳上馬背，悠悠的馬蹄聲，不疾不徐地走向了馬場后的草場。

“你這個小東西，這么久沒見，你倒是又長胖了不少，看來平時是不怎么想我呦～”小伍子坐在流影的背上，一邊拍著它厚實的脖頸，一邊佯裝生氣地說道。

? ? 小流影呼呼地嘶鳴一聲，搖著才長開的鬃毛，好像在說“才不是呢...”

? ? 陽光和煦的照在草場上，小伍子搖著才摘下的枯草，抬眼間卻見樹下光影交錯處，白衣飄揚，一個人正在閉眼小憩。

? ? 小伍子認得，那是辰王殿下。

? ? 小憩的淺眠，似乎睡得并不好。小伍子看著他眉目間的輕蹙，識趣地帶著流影向著遠些的地方走去。

? ? 秋風略過白衣，將泥土的氣息吹進了夢里。豐沛的草場上，一陣熟悉的馬蹄聲，漸漸走近。

? ? 它深棕色的鬃毛飛揚在陽光里，鼻梁上的白點染著雙眼的相依。

璨如華庭花火，皎若日出扶桑?！业?..流光。

? ? 李曦伸出手，摸上它的鼻梁。它乖順依偎的樣子，如從前一樣。

“你終于...肯入我夢了嗎...”四目相望，隔著山高水長，卻又近得未有離殤。

? ? 流光眨著眼睛，在李曦起身的瞬間，轉(zhuǎn)頭奔馳在了風里。

“別跑那么快...等等我...”李曦竭力叫著它，但那飛奔的馬蹄，只有踏出的噠噠聲在淡淡回應(yīng)。

“等等我...流光”樹下的人輕聲呢喃。夢中的棕影遠去，潔白的身影漸行。

? ? 小憩的李曦被馬蹄聲吵醒，睜開眼睛，伴在身邊的是麝月歪著頭望來的眼睛。

? ? 大大的眼睛一片純凈，豎立的耳朵向后隆起。麝月走過去，用鼻梁將李曦的手蹭起，挨著自己。

? ? 歉意的閃躲在撫摸的動作里散去，李曦起身柔順了它微微凌亂的鬃毛，輕笑道：“壞丫頭，又不聽話了...”

? ? 說著，低頭看到它潔白的四蹄上，還有些未干的泥水，便知它定又是踩著水坑尋過來的。

“從舍不得泥沙血污臟了你的身，你倒好，就喜歡踩泥坑?！崩铌刈呓?，額角挨著麝月的耳朵?！耙院?，這習慣要改改了。”

? ?手掌下的馬頭，鼻孔呼出好大一口氣后，麝月轉(zhuǎn)過頭，潔凈的眼睛瞧著李曦，點了點頭。

? ? 云縫間的光照在它白得發(fā)亮的毛發(fā)上，與白衣上的黑發(fā)纏在一起。李曦唇邊未散的苦辣甜香，扯起他的笑意。風過，聽得一句低語：“他會待你好的...”

視頻指路：@樹上有只甜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