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走在街上，邊走邊罵娘。百米內(nèi)的人聽得清清楚楚，但他認(rèn)為這只是自言自語。鎮(zhèn)里的人早就看慣了這個頭發(fā)斑白的老男人的如此行為，卻還是有意地避開他那惡狗般的目光。

 

三天前，鎮(zhèn)上來了一個商隊。十多個人、四輛車進(jìn)了鎮(zhèn)，一句廢話沒有，徑直奔向劇院。當(dāng)天下午，一張一米寬、兩米高的告示就貼在了劇院大門口左側(cè)的墻上：

聲名遠(yuǎn)揚(yáng)的羅伯特商隊到來！本劇院將于3月17日（三天后）下午3點(diǎn)整舉辦一場拍賣會。所有競拍品都由羅伯特商隊提供。本場拍賣會無需報名，即到即入、即坐即拍，歡迎各位鎮(zhèn)民參與！

第一劇院

3月14日

羅伯特商隊的首領(lǐng)也叫羅伯特，不過讀了告示就知道，那個羅伯特可比鎮(zhèn)上的這位能耐多啦。鎮(zhèn)上的羅伯特如今已經(jīng)五十多歲，口袋里卻和他二十多歲時一樣，沒有幾個子兒。羅伯特二十多歲時一心想成為一位畫家，為此也付出了諸多努力。然后三十多歲的羅伯特勉強(qiáng)成了一個畫家，但最終也只是一個勉強(qiáng)的畫家，又沒有其他的營生手段，于是愈過愈窮。幸而羅伯特的筆法還算寫實(shí)，后來便替富貴人家畫畫肖像，生活下來，甚至漸漸有了些積蓄。但進(jìn)到二十世紀(jì)后，畫肖像的那些富貴人家也越過越窮了。取代他們的，是一些不畫肖像的富貴人家。羅伯特的口袋又要空了。

 

三月十五日，也就是告示貼出來的第二天，這天清晨，人們看到一米寬、兩米高的告示旁，又多了一張一米寬、兩米高的告示：

鎮(zhèn)上的羅伯特想要在拍賣會上拍得一些美術(shù)用具。誠摯地希望鎮(zhèn)民們不要有意抬高價格，留給畫家一個機(jī)會。

這是羅伯特昨晚悄悄貼上去的。但當(dāng)十五日的傍晚，羅伯特再次來到劇院前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貼的那張的空白處，多了一句不友善的話：

羅伯特要什么美術(shù)用具？他算個屁的畫家！

看到這樣的話，羅伯特不由得怒火中燒：我怎么就不算個畫家？我二十多年吃的面包，哪一口不是用畫換來的？

羅伯特想把那些字撕掉，但又將他已經(jīng)伸出的手縮了回來。此時，他的心中正進(jìn)行著一番思考：直接撕去那句挑釁的話顯得過于粗魯——一個正派的畫家決不會那樣做；相反，如果回?fù)舻们擅?，說不定就成了萬古千年不朽的佳話。

羅伯特決定先回家去，仔細(xì)想想該如何成就這歷史性的一刻。

 

三月十六日，也就是羅伯特的告示貼出來的第二天，人們看到那些挑釁的句子下，又多了一行字：

羅伯特怎么就不算個畫家？他吃的面包，哪一口不是用畫換來的？

這是羅伯特想了半個晚上后悄悄寫上去的。除此之外，他還決定在十六日的上午不出門，因?yàn)樗幌肱c這樣無理的人正面交鋒。

又是一個傍晚，羅伯特又一次來到劇院前，告示上果然又多了一行小字：

用畫換來面包就稱得上畫家了？羅伯特最多也只是一個小畫工。

字跡與上面那句挑釁不同，是另一人所寫。羅伯特覺得這人雖將自己貶成了小工，但話說的確實(shí)在理——并不是所有拿畫換面包的都稱得上畫家。羅伯特相信自己是個畫家：首先，許多畫家都很窮；其次，沒有哪個畫家不相信自己是個畫家。

羅伯特在這場貼在墻上的戰(zhàn)役中占了下風(fēng)，羞愧自形于色。眼望四下無人，羅伯特將手伸向那一米寬、兩米高的告示邊上卷起的一角，還沒碰到，就立刻縮了回來。羅伯特又來個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偵查，再次確認(rèn)了這附近只有他一人后，才放心地轉(zhuǎn)回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面前的告示撕下了一大塊。他頓了一下，又快速撕了四次，但還是留下了一部分，巴掌大，上面寫著“羅伯特”，張牙舞爪地盤踞在墻上。

這就足夠了，羅伯特心想。他一邊將手上的破紙揉成團(tuán)，一邊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忽地一個陌生男人闖入視線。這人坐在劇院前的長椅上，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胸，一副“我什么都看見了”的架勢，正直勾勾地盯著羅伯特。羅伯特差點(diǎn)一下子驚叫出來。他的反應(yīng)很快，知道這時應(yīng)該佯裝無事，但還是止不住自己飛快的步伐，從那人眼皮底下溜走了。

羅伯特的心也跳得飛快，直覺此事無法解決?；氐郊依?，羅伯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確認(rèn)過此事確實(shí)無法解決后，他又作了一個決定：不能因?yàn)檫@件事放棄明天的拍賣會。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也收進(jìn)了地平線的那頭。羅伯特忽然覺得十分疲倦，早早地睡了。

 

三月十七日下午三點(diǎn)整，羅伯特準(zhǔn)時坐在劇院里，商人羅伯特也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舞臺上——現(xiàn)在是競拍品的展臺。

兩個羅伯特的外貌有九分相像，不過是商隊的羅伯特衣著光鮮，更顯富態(tài)，也更年輕。

劇院漸漸坐滿了，羅伯特生怕哪個人忽然提起他昨天下午犯的丑事。但一小時將要過去了，一件件對羅伯特來說遠(yuǎn)在天邊的奇珍異寶從展臺上經(jīng)過，并沒有人站出來嘲笑他。

 “這件商品是畫家的福音?！?/p>

這一刻，羅伯特覺得有幾百雙眼睛正盯著他看。

 “絕佳的水彩紙，能夠還原顏料最真實(shí)的色彩。羅伯特不懂繪畫。但商隊經(jīng)過的地方，那里的畫家已是對這種畫紙好評如潮了?！?/p>

這里的“羅伯特不懂繪畫”中的“羅伯特”，顯然是指臺上的那位商人，但臺下的羅伯特還是嚇了一跳。

 “現(xiàn)在拍賣兩打這樣的水彩紙，每一張都是剛好的一米寬、兩米長?！?/p>

對這件商品的描述可以說已經(jīng)是十分保守了，但羅伯特還是不敢想象它的價格。

 “起拍價二百元?，F(xiàn)在……”

 “二百元！”羅伯特叫道。這可能是唯一一個羅伯特能接受的數(shù)字了。

 “請稍等，這位先生。拍賣還沒開始?！?/p>

羅伯特太想要這樣幾張水彩紙，他太興奮了。

 “那么，現(xiàn)在，拍賣開始！”

羅伯特本想再喊一次二百元，但另一人先站了起來：“二百五！”

那人話音未落，便向羅伯特這邊望來。這引得其他人也望向羅伯特。劇院里浮起一陣議論聲。

羅伯特站起來，盡量不與那些目光相接，緊張地說：“二百六十元……”

喊二百五十元的那人拉長了嗓音叫道：“羅——伯——特！你哪里有二百六十元？”

羅伯特不回答，排出數(shù)十枚十元硬幣，一枚一枚地數(shù)，整整二十六枚。

底下的人又故意地高聲嚷道：“羅伯特，你算什么畫家？”

羅伯特睜大眼睛說：“你憑什么這樣說？”

 “憑什么？是哪個畫家在墻上辯人家不過，被人看見偷偷撕告示，灰溜溜地逃了？”

羅伯特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我自己貼的告示，不能算偷撕……我自己撕自己的告示，能算偷撕嗎？”

羅伯特的一番話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劇院內(nèi)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臺上的商人羅伯特突然發(fā)話了，人們立刻肅靜下來：“念在與我同名的份上，我替這位畫家出三百元?！?/p>

臺下不少人可以出得起比三百元更高的價格，但都沒有出聲。臺上的羅伯特叫了三次三百元，然后宣布成交，并囑咐身旁的助手立即將這二十四張水彩紙送到臺下的羅伯特手里。

羅伯特感到此地不宜久留。他接過二十四張畫紙，毫不猶豫地邁出與昨天下午相同的飛快步伐，在眾目睽睽下出了劇院。

 

羅伯特手中攥著一大捆水彩紙走在街上，邊走邊罵娘，罵叫二百五的那人的娘，也罵商人羅伯特的娘。百米內(nèi)的人聽得清清楚楚，但他仍認(rèn)為這只是自言自語。鎮(zhèn)里的人早就看慣了，卻還是有意地避開他那惡狗般的目光，也就看不到這只惡狗眼里噙著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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