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刺薔薇

序

“第三只眼……”

鏡前，醫(yī)生輕撫胸前的第三只眼，那如藍(lán)寶石般熠熠生輝，虛掩的瞳，正淡漠地注視著鏡中新生之人。絳紫色的血管神經(jīng)如藤蔓般纏繞著身軀，從血肉鉆出，汩汩的血液，在耳中如火山爆發(fā)的巖漿流淌，奔騰著灌入?yún)s柔風(fēng)般滋潤著眼球，在體內(nèi)與體外循環(huán)。

每一次撫摸，掌間都似有靜電躥出，順著神經(jīng)，霎時爆發(fā)到全身，顫動著，這酥麻的刺痛感——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他，眼前所見的真實。

他整理過衣襟，踩過被血浸染的衣裙，為熟睡的少女合上雙眼。那對渙散的瞳孔不知最終在注視何方，微張的嘴唇也已冰冷不動，被切斷的血管不再迸射血液，凝結(jié)成暗色血塊——像老舊的水管，被堆積的污漬堵塞。醫(yī)生猜，她肯定是想為自己獻上最后的祝福的，畢竟是他拯救了她，因此微笑地點頭。

醫(yī)生昂起頭，推開房門。

自然的氣息在一瞬撲面而來，他貪婪地深吸一口，露出如常的微笑。

日出日落，便是一生。

我將會過得比以往更加快樂，否則便是愧對那奉獻的少女。

奉獻？真是優(yōu)美的詞。

他想著。

邁步，離開。

?

少女一直在遠(yuǎn)眺著，抱著雙膝，蜷縮在草坡之上。眼前，麥田已經(jīng)染上了豐收的顏色，麥穗順著風(fēng)向抖起一層層浪，颯颯的聲音，攜著絲絲香甜的氣味，輕飄飄地來到她耳邊。

她也許在憂慮著什么？像大多數(shù)懷春的少女。

可惜并不是。她只是發(fā)著呆，等待著自己那比云還飄忽不定的念頭，隨意收束，最終得出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決定——不經(jīng)任何斟酌，只是無數(shù)神經(jīng)簇的一次偶發(fā)閃爍。也許是因為這次她發(fā)的呆稍久于從前，她終于做出了一次與眾不同的抉擇。

等到太陽恰巧升到正中時，她站起了身，陽光灑在她身上，像披了張溫毯。

這一瞬間，似是鐘表的齒輪重新咬合，一段凝結(jié)的時間歸入河流。

他就是在這時來的，隨著踩過石子與青草的微響，停在她的身后。少女知道，他正好奇地眺望她注視的方向——那里是一間紅色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地平線上，有兩扇小門，和一扇窗。她知道，并非是因為她的讀心之力。

“就像三只眼睛呢?！鄙倥p輕念出他的心聲。

“戀小姐，午安?！贬t(yī)生微笑著問，“有什么可以效勞的呢？”

醫(yī)生尤其喜歡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就像迷離的酒吧內(nèi)，披巾的紳士，向孤坐的少女伸手邀舞。但少女明白這不過是他唯有的矜持——他并非幻想鄉(xiāng)之人，只是闖進原始叢林，被名為“無知”的蛛網(wǎng)牢牢困住的彩蝶，奮力掙扎，格格不入地蝸居于人間之里，固執(zhí)地維持自己曾有的生活方式。

他現(xiàn)在是一名心理醫(yī)生。

少女自然記得——因為大名鼎鼎的閻魔，古明地覺，曾請教過他，以妹妹之名。

醫(yī)生應(yīng)該有些畏懼妖怪覺的身份。他覺得，對于擁有讀心之力的妖怪覺而言，他身為心理醫(yī)生的那一點琢磨人心的能力恐怕根本不值一提。可是，他卻又會想，讀心的妖怪究竟是到了怎樣絕望的境地，才會將求助的手伸到人類的面前？自己又哪來的理由去拒絕她呢？所以，醫(yī)生微笑著接受了。

他享受著幫助他人的感覺。

這一切都被當(dāng)時的古明地覺記在心中。因為醫(yī)生并不避諱，他拿出人類該有的好奇心，用刺眼的目光掃視她胸前的那第三只眼。就如同現(xiàn)在一樣。在他眼中，那顆如藍(lán)寶石般澄澈的眸子，也同樣在觀察著他。

她在窺視我的心靈嗎？少女聽到他再次在心中詢問，用期待的目光。

擅長于從眼睛窺視心靈的他，此時，卻無法從她的眸中讀出哪怕絲毫的情感。她仿佛是一個旁觀者，將自己埋藏在寒冰之中，冷漠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不為所動。

“我想死?！?/p>

少女平靜地說，就像下午三點的茶談。

?

我想死？

醫(yī)生倒是常常聽到這樣的話。他們絕望、恐懼、悲哀，甚至蒼然如紙。但他還未曾見過有人，能將“死”字述說地如此淡然。他有些好奇，在彼岸的歲月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是看慣了死亡，因而無懼于死亡。還是感受了太多的痛苦，而渴望永恒的平靜？

他從不會勸導(dǎo)，像是侃侃而談生命的美好與人生的缺憾，那毫無作用。將死之人，早已將這些拋卻。他們之所以曾活著，便是深知，若真有一日萬念俱灰，他們還剩下一個抉擇——死亡。這些言語，只會化為絕望的養(yǎng)料，推動死亡輪盤的轉(zhuǎn)動。

醫(yī)生想要的，是拯救。就像他曾拯救的許多人那樣。

“還有什么想做的嗎？”他問，如常微笑，“在剩下的時間。”

少女指向遠(yuǎn)處的屋子：“我想去那兒死。”

于是兩人踏上麥田間的小徑，少女在無言地前進，而醫(yī)生在觀察她的側(cè)臉，淺綠的短發(fā)在鬢旁輕輕晃動，一前一后。二人落下的腳步，在干燥的土壤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醫(yī)生突然想起了一段故事，它在人間之里流傳著，由一名自稱不斷轉(zhuǎn)生的少女所記載在書中——在幻想鄉(xiāng)之中，追尋死亡的人類，不知為何，總是會選擇穿過魔法之森，來到一條名為“再思”的小道。那里，鋪滿著名為“彼岸”的妖艷之花，無風(fēng)搖曳，向來者擺弄著深邃的花瓣，像一條被血液浸染的死寂之河。

可笑的是，在吸食彼岸花的毒氣后，人類反而會涌出生的勇氣。當(dāng)他們終于能夠憧憬未來時，窺笑已久的妖怪們便會一涌而出，將其再度拉入深淵，享受那驟然的恐懼——理所當(dāng)然，否則人類又有何以徒步穿過魔法之森？

不過是妖怪的一時縱容罷了。

這般日子久了，尋死而死的人類多了，便生出了那名為“無緣”的墳?zāi)埂?/p>

——在醫(yī)生的診室中，轉(zhuǎn)生的少女曾如此譏諷道。

現(xiàn)在他們所走的路，便像是那再思之道，只是醫(yī)生覺得，少女卻不像是那尋死的人，而像是瀕死的人，去尋求生的勇氣。

路邊被踩得雜亂的枯草邊，突兀地立著幾簇白菊，醫(yī)生彎下腰撥弄了幾下，但終未折斷那嬌細(xì)的莖。再探起頭時，卻見身邊的少女已經(jīng)跳下了田埂，直直地朝著一片荒園走去。

那是一片蘋果園——至少有人認(rèn)為那是一片蘋果園。

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一面告示牌，上面寫著“青蘋果園”。

偌大的果園，被雜草侵占著，萬頃中心，栽著一棵高聳的果樹。

而少女，就停在這棵蘋果樹下。

?

少女覺得，只有一棵樹的果園不能被叫做果園，就像沒有怨魂的地獄不配被稱之為地獄。同樣的，紅蘋果樹也沒有資格被栽青蘋果園中，就像懲罰怨魂的地獄不該用來容納冤魂。

少女自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將成為一名閻魔。而這使命，適用于所有覺妖怪。少女不知這使命究竟從何而來，當(dāng)她問起時，也只會被其他覺妖怪施以奇怪的目光。

他們在說，你怎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呢？

覺妖怪們的生命好像是一個循環(huán)，他們世代為了成就閻魔而搭上一生，爾后蹉跎一生，再將希望寄托給下一代嶄新的一生。

“一定要完成使命……”

有一天，長輩們慈愛地注視著少女，用第三只眼。

有無數(shù)記憶在涌入她的腦海，那是許多先輩總結(jié)下來的經(jīng)驗——這叫做“授禮”。

這時少女突然明白了，原來使命不是使命，而是不甘。那天，所有覺妖怪都讀到一段記憶，有一對覺妖怪姐妹，拒絕了長輩的“授禮”，離開了古明地家族。

現(xiàn)在的人們，只道彼岸出了位名叫“古明地覺”的閻魔，便覺得，能讀心的妖怪當(dāng)上閻魔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只有少女自己知道，這顆第三只眼，不是天賦，而是阻力。

人們自然不會花費時間調(diào)查覺一族的悲哀，時間在自己手中流走總好過浪費在別人身上——人們總是恨擁有天賦的人，因為他們恨自己沒有天賦。

當(dāng)所有試者對著死者，琢磨著手中的凈琉璃之鏡，欲圖從那冗長的人生中剝離出死者的罪惡時，覺妖怪就已經(jīng)從死者的心中，讀出了他所有的愧與疚。當(dāng)他們生怕自己錯判一刑，而抓耳撓腮、甚至因無措而流淚時，覺妖怪就已經(jīng)將罪狀遞上呈堂。

她有時想加入他們的討論，但得到的反饋卻總是一句句唾罵。

“她又來炫耀了?！?/p>

年幼的少女不知道“炫耀”為何物。她有時很恐懼，當(dāng)她早早完成任務(wù)時，其他人卻仍在痛苦地學(xué)習(xí)。于是她想，自己一定是做錯了，否則，為什么只有自己完成得那么快？否則，他們?yōu)槭裁慈绱顺鸷拮约?？于是她變得更加努力?/p>

少女逐漸被孤立，一個個朋友離她而去，她找不到原因，因為她曾從不對死者以外的人張開第三只眼。

直到最后一個朋友，對著她露出厭惡的表情，說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已忘記了。

“你心里也在罵她，也在怕她，對吧？”有人指著她說。

“去罵她吧?！?/p>

“別在心里談?wù)撍齻?，她們看得到——所以直接說出口就好了。”

少女張開了第三只眼。

所以少女知道，她怕的并不是她。

?

“好高啊……”醫(yī)生趴在一根粗壯的蘋果樹枝上，說著話。

“接著！”他喊。

接著，一顆蘋果砸到了少女的腦袋上。

醫(yī)生跳下來，伸手想幫她揉揉腦袋，說著：“你們妖怪覺因為有第三只眼，所以從來不用耳朵的嗎？”

少女拍開了他的手掌，冷淡。

醫(yī)生覺得她沒有一點小孩該有的樣子——即便他猜她的年齡也許比他還大。

他撿起蘋果，扯起衣服下擺抹了抹，咬了一口，只覺得口齒生津，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著手里的蘋果和少女說：“這是青蘋果，你信嗎？”

“哦，你當(dāng)然信。”醫(yī)生又替她回答。

醫(yī)生說，他認(rèn)識一個女孩，年紀(jì)比她大得多，但同樣也比她可愛得多，喜歡穿著艷麗的紅衣裳，嘴角常帶笑容，抱著雙膝蜷在凳子上聽他講故事，就和顆紅蘋果似的。自從來到幻想鄉(xiāng)，她也是第一個理解他的世界的人。

醫(yī)生甚至一度忘記與她見面時，是在診所。

她的樣子與面前的少女，仿佛有一瞬間的重疊。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接診，桌上放了兩顆青蘋果，一顆在自己面前，一顆在患者的位置上——這是醫(yī)生的習(xí)慣，他總喜歡以自己的故事為開頭。

他指著青蘋果說：“這只蘋果，是青色的，不是紅色?！?/p>

女孩很奇怪，說：“就是紅色的啊?！?/p>

醫(yī)生笑道：“可你怎么知道它是紅色，而不是青色的呢？”

“在我眼中，春日鮮折的粉玫瑰，如柳芽的新綠，搖曳風(fēng)中的垂柳，卻似落櫻飄散成線；在我眼中，嚴(yán)夏清湖之上，燒云晚霞，化作遨游的紅尾錦鯉，海天交接之處，深邃如青釉貓眼石；在我眼中，秋收的金穗綴著晝芒，仿若蝴蝶般的鳶尾花，于萬頃之地匯起墨藍(lán)色的星海；唯有寒冬，我們眼中有所相似，只是當(dāng)你們呼著白霧挨進暖爐時，我會望著細(xì)碎的棉絮鋪成地毯，陷入其中，將寒冷融作溫暖……”

醫(yī)生從小便明白自己所看的世界，與他人不同，但醫(yī)生從未因此感到隔閡，甚至不愿隱藏，他認(rèn)為這是上帝對他的恩賜，于是一直以虔誠的心記錄世界。他感激，他獲得了一個異于常人的世界，讓他有機會去追尋全新的一切。

有人說，你只是沒見過，所以才心生向往，而真實很稀松平常。

只有對得不到的東西，人們才會傻傻地趨之若鶩。

醫(yī)生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他握起了畫筆。他發(fā)現(xiàn)，色彩不同，勾起的情感也不同——紅黃藍(lán)綠粉，熱情、慵懶、恬靜、憂郁、浪漫……他尤其喜歡描繪風(fēng)景，用情感代替色彩，將萬物的輪廓填充，一勾、一蘸、一劃，詮釋自己的世界，

他又發(fā)現(xiàn)，即便是同樣的色彩，由不同的人來看，流露的亦是不同。那些不同的情感，又化作新的顏色，成為新的畫卷。

因此他成為了心理醫(yī)生——他想要去了解不同的世界，也想向其他人展現(xiàn)他的世界。

即便現(xiàn)在他身處另一片世界——這偏僻的人里小村，無人留意他多樣的世界，甚至無人理解他所描述的萬物，他仍在努力。

直到，幸好，還有她張大嘴，道出自己的驚嘆。

“那一定很美吧……”她說。

?

醫(yī)生吃著蘋果，饒有興趣地給少女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感到回憶自己的生平，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可惜少女并沒有興趣，她早已將這些故事爛熟于心——即便是第一次聽聞，她也不會在意什么，她是妖怪覺，她讀過無數(shù)人的心，就仿佛經(jīng)歷過無數(shù)人生。當(dāng)經(jīng)歷得足夠多后，就不會再有什么事能波動你的心弦。

對了，除了他。

古明地戀的日記中，曾寫下一個人——那是個很有趣的人，連帶著她覺得地面也很有趣。

那是月很圓的時候吧？這是戀第一次來到地面。正準(zhǔn)備悄悄去人間之里的時候，戀興奮得在田堤上一跳一跳，踩著田間的泥土，看濺起的泥水。這個時候呢，戀發(fā)現(xiàn)有一道黑影在不遠(yuǎn)處跑著，他在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一歪一扭地奔跑著。

戀很好奇，于是追著他跑。

男人在奔跑，戀悄悄地追，水中，虛假的月也在奔跑，永遠(yuǎn)在他的前方。

三人仿佛要永不停息地奔跑。

月在奔跑什么？

男人又在追逐什么？

少女只是想知道答案，但——她什么都讀不到。

直到最后，少女看到他突然倒了下來，一顆頭顱滾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直勾勾地盯著水中的月——她想起，那竹林的深處，傳說有座從月亮上降臨的醫(yī)生。

戀第二次見到他時，是在非曲直廳。她很高興，因為在這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可以讀他的心了，她進入了他的世界，仿佛就在一同在接受審判的亡魂一般，顫抖著。雙側(cè)十殿閻王石像的視線在緊緊盯著她，或憂或怒或喜或悲，唯不缺正氣儼然，似要將她的內(nèi)外剖析一凈，她艱難地抬頭，仰望那坐于穹殿高椅的古明地覺。而她，也在俯視著卑微的自己。

戀看到高臺之上，她古井無波的雙瞳。

戀從來不被姐姐允許來到是非曲直廳。但她見了，便覺得這里果然是個好地方。

男人突然開始無聲地咆哮，這讓戀想起一句話——

地府不容辯解，閻魔自有定斷。

無數(shù)懸在廳梁的鐵索突然動了，將他死死扣壓。男人還在咆哮，在掙扎。他死死地盯著古明地覺，像是要用目光將她吞噬，或是在用目光向她質(zhì)問。

戀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烙著密麻的印記，每一個字都代表他所犯過的罪。戀想起，據(jù)說當(dāng)一個人的罪行被所有人知曉后，他的靈魂便會烙上這樣的罪印。

根本無需判刑，他早已罪不可赦。

戀很好奇，很好奇他究竟都做過些什么，于是她悄悄地睜開第三只眼。

她終于聽到他的咆哮，他在喊——

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

無數(shù)鐵索抽動著，他像是一塊沉重的隕鐵，咆哮著墮入地獄。

“閉上眼睛?！?/p>

古明地覺突然出現(xiàn)在了她的背后，說道。

?

少女閉上了眼睛，一時忘記了自己是誰。

直到遠(yuǎn)方隱隱有悠揚的歌聲傳來，醫(yī)生在耳旁說，那是秋收的歌謠。

輕快的鼓點伴著悠遠(yuǎn)的笛聲，與村民們短促的口號和著，沁入人心。一支長竿斜斜地伸向藍(lán)天，竹首掛起墨文燈籠，起舞的人們身著素衣，或織上花與葉，長發(fā)或盤或束，抬步、扭身、拍手，用木屐打著步伐，簡單地循環(huán)，不快不慢地前進，卻時時在播撒洋溢的笑意。

他們就像久歸的旅者，迎來全鄉(xiāng)的歡意。他們被推搡著加入舞蹈的隊伍，不由自主地隨之而行，在一句句親切問候的縈繞下，踏進石砌的青蔓墻門。小孩舉著風(fēng)車呼呼地從身旁跑過，小碎步緊湊得像地面的青石磚；妝飾過的姑娘，在青蔥的歲月粉著臉頰，期盼轉(zhuǎn)角遇見的含笑少年；老人躺在門邊的藤椅，慢悠悠地晃著，細(xì)碎的陽光自梧桐葉間穿過，落在他們微翹的嘴角。來往的人流匯集成天際的彩虹，時不時在街邊的小攤逗留，取些各愛的小食，酸甜咸辣的氣息在鼻尖爭著寶地。

來到廣場，眾人席地而坐，樂師輕撥三味線，喧鬧的聲音仿佛在一瞬被抹去了。彩車之上，歌舞伎自幕后款款而出，粉妝濃抹卻又清幽純凈，雙瞳睜閉，脈脈含情，提袖摘襟，婀娜綽約……演員接連出場，弦音從輕快到恬淡，最終陡然化作悲涼。

樂詞誦道——

花月夫不憐

尋覓復(fù)別尋

心重重

星稀夜月明

竟得君逢

一笑暮朝朝

……

紅顏苦

人生俱苦

冷月呵

為君寄悲鳴

苦追云煙影

……

醫(yī)生隨著樂詞輕念，淺笑幾聲。他讀得懂這個故事——女子遭丈夫欺凌，憂郁之時卻偶遇君郎，二者暗生情愫。不料，二人最終被其丈夫發(fā)現(xiàn)，怒而揮劍斬斷男子的頭顱。此時，那本該死去的君郎的尸體，卻扶起了自己近斷的頭顱，于夜色下奔跑而去，追著天空的冷月，想要尋回那日明月下的佳人。

“一段佳話啊?！彼澋馈?/p>

醫(yī)生讀得懂，少女自然也讀得懂。

少女讀得懂，村民們自然也讀得懂——臺下，每個人的目光都緊緊跟著，那臺上的演員的一言一和，一行一舉。他們仿佛置身親境，哀聲嘆息。

只是，那目光來自一顆顆第三只眼。

?

輪軸咯吱咯吱地響，時間忘我地流淌而去。

祭典很快便結(jié)束了，醫(yī)生向熱情的村民們告別，并沒有受到挽留。因為，他們知道他很快便會回來，于是趕著回去籌辦下一次祭典，等待下一段故事。

二人走著，望見了山頂之上的屋子，以及直通山頂?shù)纳铰贰?/p>

少女跟著醫(yī)生踩上臺階，凹凸不平而硌得她腳底有些生疼，明明已經(jīng)是傍晚，她卻感覺頭頂?shù)年柟飧伊艘恍Ｋ龘u了搖頭，想驅(qū)散這些錯覺。

“要到了呢。”醫(yī)生笑著說，像是在為了即將完成什么而高興，“還有什么可以效勞的嗎？戀小姐?！?/p>

少女看著他說：“連人生都是被擬造的，難道不恨嗎？”

她真的不懂，為什么？少女讀過了太多記憶，她覺得，記憶拆分之后，其實也就剩下了堆散亂的零件，她把它們分成了三份——相伴的人，經(jīng)歷的事，結(jié)下的情。

人與人相遇，于是發(fā)生事件，于是誕下情感。這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每一顆網(wǎng)結(jié)，牽一發(fā)系全身，當(dāng)上帝拍下節(jié)律后，整張網(wǎng)便會蕩起古怪的舞蹈。人生很奇妙，無論多么毫無干系的零件，硬湊在一起，也能顯得合情合理。

怎樣的記憶，造就怎樣的人，控制了記憶，便能促使人做出預(yù)想的結(jié)果。

很多人管這叫宿命論，但少女討厭這蓋棺定論般的態(tài)度。

所以醫(yī)生說她蠢，但少女覺得是自己讓他認(rèn)為她很蠢。

醫(yī)生從口袋中拿出了一顆蘋果核——從果樹摘下的，他好像早已備好了，將腰部的肉咬去，只留蒂部與底部，那僅剩的果肉由于時間而生出褐斑。

他想起了蜷在椅子上的女孩，她掀起紅衣，露出后背被抽打后新愈的瘢痕。

醫(yī)生知道，在他眼里紅衣的女孩，其實不過穿了件不常見的竹青衣衫，女孩的笑也不是羨慕，她只是恐懼，習(xí)慣了討好所有人，將眼前唯一對她露出善意的男人當(dāng)做救命草。所以當(dāng)她暴露時，她理所當(dāng)然地將他拋棄，詆毀。

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全村攻擊的對象——畢竟，他是外鄉(xiāng)人。

但是，“為什么要恨呢？”

“確實，我不知道哪些記憶是虛假的……或是全部是虛假的。但是我將這些虛假的回憶聯(lián)系了起來，組成現(xiàn)在的我。我的一生這么精彩，有不同尋常的出生，曾追逐過夢想，也感受過愛情的美好，即便迎來了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但卻成了一段佳話。還有什么好恨的呢？”

“你只是愧疚罷了?！?/p>

少女沒說話。

“堂堂閻魔大人，卻眼睜睜看著無數(shù)無辜的人墮入地獄?！?/p>

“堂堂閻魔大人，卻連自己的妹妹……也救不了?！?/p>

“堂堂閻魔大人……”

“夠了?！?/p>

少女平淡地說。醫(yī)生閉上嘴，還是那副微笑的樣子。

“彼岸，需要的不是一個嫉惡如仇的正義判官。”

第三只眼——少女曾說過的，只有她才知道，第三只眼從來不是成為閻魔的臂助，而是障礙。有些人，在生時就已經(jīng)被打上了罪惡的烙印，永遠(yuǎn)都洗不掉——無論那是否是事實。

他們只能墮入地獄。

妖怪覺究竟為什么想要成為閻魔呢？若不是如此，戀又怎么會……

“我們曾經(jīng)約定過，決不讀取彼此的內(nèi)心。”

少女一直很明白，戀戀比她更擅長讀取心靈，她應(yīng)該算是覺妖怪中的天才吧——明明是妹妹來著。也是因此，她比她更早開始質(zhì)疑：為什么要成為閻魔呢？

應(yīng)該說，是因為她，自己才明悟吧——決不讀取彼此的內(nèi)心什么的，當(dāng)然是假的。

但是，她還是想，還是想成為閻魔，這是少女身為古明地覺自己的想法。

“授禮”的那天，戀笑著和她說：“姐姐，悲傷的記憶就留給戀戀吧?！?/p>

原來在偷聽的人不止只是她，被偷聽的人也在偷聽她。她們就像一面鏡子，明明共享著一切，卻又截然相反——覺終于還是不愿違背家族的意愿，而戀卻永遠(yuǎn)閉上了第三只眼。

再也偷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她想。

“果然，我還是無法決定喚醒她?！彼f著，笑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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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終于踏上了最后一級臺階，蔚藍(lán)色的房子，靜靜地立著。

“還是想死嗎？”醫(yī)生問道。

“嗯?！?/p>

“那多謝了。”

“對了，戀戀，她沒什么朋友呢?！?/p>

“這兒不是很多嗎？”

“也是呢?！?/p>

“那么……多謝了?！?/p>

醫(yī)生昂起頭，推開房門，滿懷對新生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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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

“不謝……”

古明地覺輕輕喃著。

“你在說什么呀，姐姐？”

剛從外面回來的古明地戀，摟著她的脖子，笑嘻嘻的。可她馬上發(fā)現(xiàn)，懷中姐姐的身體一顫，不由地蜷起身體。一直虛掩的覺之瞳猛地閉上，戰(zhàn)栗著。

“姐姐？”古明地戀奇怪地問，“怎么了？”

古明地覺恢復(fù)淡然的模樣，勉強一笑：“沒事?！?/p>

“姐姐，你笑的樣子好難看誒?！?/p>

“我笑得難看，你不一樣嗎？”

古明地覺揉了揉她的腦袋。

在她的瞳中，她好像看到麥田旁的土坡上，有位少女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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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覺外貌的顏色反色后，與戀的顏色幾乎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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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選加分項：剎那永恒，精神分析，欲望狂想曲，本來無一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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