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我們的奧德賽》(七)| 長篇科幻連載


前情提要
我可不喜歡“不清楚”的東西,因為這比確鑿無疑的危險還會讓我感到害怕——事實上,和一具死狀這么凄慘的尸體一起呆在黑暗的地下空間,本身就已經(jīng)是糟糕透頂了?,F(xiàn)在的我只覺得,在周圍的黑暗之中,到處都有不懷好意的眼睛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感覺正變得越來越強烈,總感覺隨時可能壓斷我理智的最后一根線……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索何夫?|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蘇省科普作家協(xié)會成員。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學Fans》《科技日報》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文學評論和科普文章。曾獲2018年全球華語科普優(yōu)秀獎,多次獲得銀河獎、星云獎。
我們的奧德賽
第六章 彼埃爾博士與使命
全文約1055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1分鐘
光復(fù)歷210年6月2日,東地中海戰(zhàn)區(qū),當?shù)貢r間1739時。
(莉莉婭的視角)
當我還呆在烈屬孤兒院里時,每隔六個月,所有孩子都會被要求參消防演習——畢竟,在幾乎到處都是封閉空間的地下避難所城市中,火災(zāi)是最有可能發(fā)生、也最為危險的一種意外,必須時刻謹慎提防才行。而正如我在學校里的表現(xiàn)一樣,在每一次消防演習中,我都取得了最好的成績。
但事到如今,我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頗為不幸的事實:當時學到的東西此時此刻根本沒法派上用場。
呃,當然,這并不是說消防演習里演練的內(nèi)容有什么明顯的錯誤之處。只不過,我們目前的處境實在是太過糟糕、恰好使得那些求生技巧全都變得毫無用處:在這座已經(jīng)變成地獄式烤爐的地下建筑中,我既沒有看到消防栓和消防水龍、也沒見到儲存的簡易防毒面具或者在火災(zāi)時逃生用的安全通道的蹤影。裝干粉滅火器和消防斧的柜子倒是在不遠處有一個,但它的玻璃板早已被過去的闖入者粗暴地砸開,而里面的內(nèi)容物則只剩下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更糟糕的是,雖然我倒是希望能用浸濕的紡織物保護口鼻部位、或者趴下來匍匐前進,但那臺盲目橫沖直撞的廢鐵顯然不太樂意給我這么個機會。雖然無法準確定位我們,但它每隔一小會兒就會張牙舞爪地從我們身邊闖過、逼迫我和秋不斷倉促躲閃。
雖然由于過于龐大的體型和履帶的損傷導致的短距離轉(zhuǎn)向困難,這臺“米諾陶”遲遲沒能實現(xiàn)把我倆碾成肉碎的夙愿,但拜它的瘋狂橫沖直撞牽制了我們的精力所賜,我和秋只能不斷在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下來回閃避,因此耽誤了以爭取的方式逃生的時間——而在目前的狀況下,這種耽誤是相當致命的。
而當我察覺到這點時,一切已經(jīng)遲了。
最先失去功能的是我的雙腿。
就我所知,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成為火災(zāi)中煙霧犧牲品的人都是因為有毒氣體導致的中毒而迅速失去意識、并在短時間內(nèi)死亡的。不過,或許是因為這附近堆放的可燃物種類的緣故,我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xiàn)顯著的中毒癥狀,而是在沖向墻上的那座金屬梯子的途中開始產(chǎn)生缺氧導致的眩暈和乏力。與我的想象不同,這種乏力癥狀的發(fā)展十分迅速。在最初的眩暈出現(xiàn)后僅僅幾秒鐘,我的四肢就像是被灌滿了冰水般失去了力量。明明通往逃生機會的梯子就在幾米之外、而我只要再走幾步就能夠到它,但我就是走不完這最后的幾步了。
“姐……姐姐?!”秋一臉驚訝地停下了腳步。當然,與我不同,她現(xiàn)在可是一點事都沒有——這倒也在意料之中。在同盟,每個公民自從出生起的醫(yī)療資料都會被匯總給“圣父”所特別設(shè)置的醫(yī)療系統(tǒng),而這個系統(tǒng)會按照一定比例、用基于古代技術(shù)的人工強化器官替代人們身上的一部分原有組織?!笆ジ浮毙Q,這種手術(shù)因為我們的先祖在遺傳基因?qū)用嫔系哪承┨厥馊毕菟隆邕^去的許多非洲人因為基因缺陷導致的鐮刀狀紅細胞貧血癥而因禍得福、對致命的瘧疾取得了抵抗力一樣,我們祖先的基因缺陷也讓他們在“太歲”感染失控爆發(fā)、席卷全世界時幸運地有著比其他人群低得多的感染率,從而被允許躲入避難所城市。但不幸的是,這種缺陷也會導致基因攜帶者在成年后的某些器官的畸形與癌變可能性劇增。作為對策,“圣父”會根據(jù)一套只有它自己明白的算法判斷出每個人身上的器官病變概率,并提前替換掉那些“高風險器官”。
在我身上,被替換掉的是一只手臂和一只眼睛,而秋被替換的主要部位則是肺葉。
拜移植的那只依靠舊紀元技術(shù)制造的半活體人工肺所賜,秋可以在同等肺活量水準下、從同樣氧含量的空氣中比他人多吸取近40%的氧氣,并且擁有對大多數(shù)有毒氣體——尤其是火災(zāi)中經(jīng)常導致缺氧的一氧化碳——的部分抵御能力。對她而言,要憑自己的力量逃出這片該死的火海并不是什么難題……但如果要帶上我的話,那可就得另當別論了。
“姐姐?姐姐!”雖然周圍的火焰和煙霧正在漸漸朝我們逼近、而且這里還隨時可能遭到那臺橫沖直撞的機器的襲擊,但秋顯然不打算放棄我離開,“你還好吧?”
我當然很不好,但我知道,這么說只會讓秋更不愿意離開而已?!奥牶昧?,秋,”在咳嗽一陣之后,我勉強擠出了這句話,“我自己有……有辦法處理現(xiàn)在的情況,你先離開,我待……待會兒就會跟上來……”
當然,這句謊言實在是太過拙劣,拙劣到甚至連我自己都清楚,秋肯定不會相信它——在思考片刻之后,秋從背包里掏出了一卷繩索,麻利地將它的兩天分別系在了我和她自己的腰上,似乎試圖用這種辦法帶著我爬上梯子。
誒,等等,這么做是行不通的吧?!就算我平時努力控制飲食,完全沒有一丁點兒超重的跡象,只有不到六十公斤的體重(沒錯,雖然在上次量體重時,我脫光了全身上下的衣物、而且提前六個小時沒有吃飯喝水),但要想憑自己一個人帶著我往上攀爬數(shù)十米的距離,仍然大大超出了秋力量的極限。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不行,怎么會這樣……”在嘗試失敗后,秋的臉上已經(jīng)滿是淚水——當然,或許這和周圍刺眼的濃煙不無關(guān)系?!耙怯腥恕怯腥四軄韼兔秃昧恕?/span>
唔,我承認這話的正確性——如果有誰能伸出援手的話,我和秋一起得救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而事實上,這附近也確實有一個人可以來幫助我們:縱然雙眼正在腫痛流淚,但透過那些如同狂怒的鬼魂般不斷翻滾卷舞的煙幕,我還是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站在安全的高處、俯瞰著我們的人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奧德修斯的視力大概不會太差,換句話說,他肯定也能看到陷入困境的我和秋。但是,即便目睹了這一切,奧德修斯仍然對我們無動于衷,縱然無法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但我很清楚,這個男人多半并不會在乎我們的下場。
說起來,他雖然愿意遵守某些規(guī)定和法則,也不像是個喜歡傷害他人、或者以對方痛苦為樂的家伙,但他也明確說過“我沒有良心”這樣的話呢。那么,指望他的良心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是不現(xiàn)實了,我和秋現(xiàn)在只能靠自己。
“姐姐!來了來了!”
甚至在秋發(fā)出尖叫之前,我就已經(jīng)通過地面?zhèn)鱽淼念潉硬煊X到了危險的臨近——在一陣盲人騎瞎馬式的胡沖亂撞之后,一直四處搜尋著我們的“米諾陶”總算找到了正確的方向。當然,如果還能正常行動的話,我們完全有辦法避開它,但現(xiàn)在,我卻只能無助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著秋舉起雙管獵槍,試圖對抗那頭機械巨獸。
當然,她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對那玩意兒而言,獵槍發(fā)射的低速霰彈那可憐的殺傷力,甚至連撓癢癢都算不上。但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在兩聲槍響后,我竟然沒聽到彈丸從金屬甲殼上彈飛的聲音:雖然只隔著不到十米的距離、而且目標還如此龐大醒目,但秋仍舊完美地確保了兩發(fā)霰彈中包含的共計24發(fā)彈丸全都……沒能打中目標。說實話,這射擊技術(shù)與其說是“差勁”,倒不如說更像是某種特技。要是能活下來的話,我也許得去向光復(fù)軍的新兵訓練部門提一點兒建議……
就在我這么胡思亂想的同時,沒有挨到哪怕一枚彈丸的“米諾陶”繼續(xù)轟鳴著朝我們沖來,讓我們變得像是被踩扁的青蛙……好吧,其實是差點兒變得像是被踩扁的青蛙一樣。值得慶幸的是,在一擊不中之后,秋至少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她將手中的獵槍扔向?qū)Ψ?,然后拽著我在最后一刻朝?cè)面翻滾、躲開了沖撞?;蛟S是由于一側(cè)行動裝置已經(jīng)在之前的爆炸中損壞的關(guān)系,“米諾陶”沒能及時進行制動和轉(zhuǎn)向,而是一頭撞進了我們身后的墻壁,并在那之后……暫時被卡在了塌落下來的瓦礫堆里。
當然,從它拼命倒車、揮舞著機械臂掙扎的表現(xiàn)來看,這個“暫時”大概不會持續(xù)太久。
“秋,你還是別……管我了。”由于確切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再一次試圖勸說秋,但她的答復(fù)也和我意料之中的一模一樣:在連連搖頭之后,秋又一次試圖將我背起來帶走,但卻再一次失敗了?!拔摇艺f了,你先走……”
“不行!”
“那……”雖然不太想這么做,但由于已經(jīng)別無選擇,我還是趁著秋朝那臺不斷掙扎的龐大機器張望的瞬間強迫自己的左臂動了起來、取下了固定在我身后背包上的刺刀——在這種緊要關(guān)頭,這種可以臨時啟動內(nèi)置式備用電源的人工義肢實在是意外地可靠。接著,在秋意識到我要做什么之前,我已經(jīng)將刀鋒對準了自己的頸動脈。
至少,替我的妹妹解決掉不必要的累贅這點事,我還是做得到的。
接著,刺刀就被人奪走了。
“這么做可不行?!睆奈沂种袏Z去這件銳氣的并不是秋。甚至在看到對方高大健壯的身影之前,我已經(jīng)通過那冷淡的聲音確定了這一點?!澳銈儌z,呆在這兒別動,給她戴上這個,”奧德修斯說道,同時將一只與小型氣罐相聯(lián)的簡易呼吸面具扔給了秋,“等我半分鐘時間。”
但我甚至沒能再多堅持半分鐘,便沉入了渾濁深邃的黑暗之中。
光復(fù)歷210年6月2日,東地中海戰(zhàn)區(qū),當?shù)貢r間2010時。
(秋的視角)
“奧德修斯先生!姐姐……姐姐醒過來了!”
當躺在用多余的衣物鋪成的臨時床鋪上的姐姐睜開雙眼之后,我立即把這個好消息通知了奧德修斯先生——后者此時正站在奧德賽號的船尾,將一大卷新收到的纜繩盤繞起來、堆疊在一塊備用風帆上。
“醒過來了?比我想象得要早一點兒,”在朝我們這邊瞥了一眼之后,奧德修斯淡淡地說道,同時將手中的纜索丟給了他身邊的另一名瘦弱男人,“喂,告訴我,這是幾?”在走到姐姐面前后,他伸出了兩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二。”
“這呢?”
“四?!?/span>
“我是誰?”
“一個自稱為奧德修斯的、沒有良心的混蛋?!?/span>
“這個女人是……”
“她是我妹妹啦,”完全恢復(fù)意識的姐姐一下子坐了起來,“還有,用‘女人’這個詞稱呼我妹妹不太好吧?她——”
“她可是有資格加入你們所謂的‘光復(fù)軍’的成年人,我當然可以這么稱呼她,”奧德修斯完全不顧姐姐的抗議,伸手從她臉上取下了呼吸面具,并關(guān)掉了上面的氣閥。接著,他提起了由蛇形軟管與呼吸面具連接的氣瓶,看了看上面的氣壓計指針,然后輕輕嘆了口氣,“用掉了三分之二瓶氧氣,你這條命還真夠貴的?!?/span>
一抹憤怒的潮紅短暫地出現(xiàn)在了姐姐臉上,很顯然,奧德修斯把她的生命和不到一瓶氧氣相提并論,對她而言可算不得什么夸贊?!拔摇懔耍@是哪兒?”
“灰?guī)r鎮(zhèn)所在的島嶼的北方海域,您現(xiàn)在正乘坐著奧德修斯先生的私人船只,奧德賽號,”之前與奧德修斯一起工作的那個瘦弱男人說道。和奧德修斯那冰冷而帶有距離感的聲音不同,這個人的話語里帶著一種有些做作、像是想要獻殷勤般的積極,“順帶一提,這艘船的名字、以及奧德修斯先生目前的暫用名,都是出于在下的建議。它們?nèi)∽杂诠爬系摹?/span>
“你是誰???”姐姐打斷了對方的話。
“你們可以稱我為彼埃爾博士,我是一位哲學家,是人類靈魂在這個灰暗破敗時代僅存的救贖,是灰燼與污泥中的珠寶,也是這位堅毅的求道者唯一的同伴,負責為他提供必要的指引,”瘦弱的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同時揭下兜帽,露出了一頭亞麻色的蜷曲短發(fā),“實話說,能夠遇到我,可能是各位這輩子最大的幸運。畢竟,你們這輩子可能再也無法見到第二位像我這樣的優(yōu)秀人物了。”
好吧,雖然我很想吐槽這家伙的“博士”頭銜到底是從哪來的(畢竟,除了避難所城市之外,這個時代早就沒有什么大學了),但說實話,“哲學家”這種東西在這個時代確實是個稀罕物——根據(jù)同盟的歷史書上的記載,在終末之年前,地球上也是存在著“哲學家”這種人的,在那時,他們似乎有著非常崇高的地位、做著特別重要的工作……但至于他們到底在做些什么,書上就沒怎么講了,所以我也半懂不懂的。
不過,比起哲學家到底是個啥玩意兒,姐姐似乎更關(guān)心別的問題。“你……之前為什么要來幫我們?”
“為什么不呢?既然我當時有機會解決掉一臺‘米諾陶’?”奧德修斯的嘴角彎了起來,“多虧了你們那個大膽的誘敵計劃,讓我得到了一個干掉它的絕佳機會——要知道,一臺像這樣還能運作的古代重型自動化機械就是一座金山,上面的許多東西,只要你在黑市上找到合適的買家,就能賣出非常……不錯的價錢。”
我聳了聳肩。奧德修斯剛才說的這些話確實沒有半點兒虛假——在把呼吸面罩和氧氣罐遞給姐姐后,他立即就沖向了那臺還在和瓦礫堆搏斗著的機器。如果他的動作再晚幾秒鐘,那臺“米諾陶”很可能就會成功掙脫、再次朝我們沖來,但就在它即將重獲自由時,奧德修斯先是用姐姐的大口徑左輪手槍準確地打爆了它的光學傳感器,然后以雜耍般的動作避開了胡亂揮舞的機械臂、跳上了對方的巨大軀干,最后用一枚特制的磁性炸彈干凈利落地結(jié)果了它。而在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奧德修斯不顧周遭涌動的滾滾熱浪,以快得令人嘆為觀止的動作從“米諾陶”的殘骸里卸下了一大袋子零件,然后才帶著我們離開了那座地下遺跡、登上了這艘停泊在數(shù)百米外的海邊的快速帆船。
不過,我有一種感覺。奧德修斯之所以出手幫助我們,大概并不僅僅是為了那些珍貴的零件而已。
“沒錯,我之所以幫助你們,還有一個原因,”或許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奧德修斯補充道,“我是為了實現(xiàn)某個……使命而踏上旅途的。只要一切尚未完成,凡阻攔我的,我必殲滅;凡與我無關(guān)的,我兩不相幫。不過,如果有人能協(xié)助我完成使命,我愿意與其互助互利。”
“而你覺得,我們能幫得上你的忙?”姐姐問道。
“沒錯。雖然你們兩個冒失、愚蠢、缺乏經(jīng)驗,射擊技術(shù)很爛,而且還是同盟的人,但既然能在島上的遺跡里找到我,那就證明你們多少還有點兒用處,”奧德修斯點了點頭,“除此之外,我對你們所負有的責任——雖然那其實是莉莉婭小姐單方面地、以表面合理的方式強加給我的——并未消失。既然你們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那我只能以允許你們同行的方式,來履行這種責任?!?/span>
唔,被他這么一說,我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雖然不知道奧德修斯所謂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但從之前在地下遺跡里的遭遇來看,恐怕他接下來的旅程也不會順風順水。照這么看,缺乏作戰(zhàn)能力的我和姐姐如果繼續(xù)跟著他的話,怎么看都會變成拖后腿的角色……也許,我們其實一開始就應(yīng)該接受他的提議,拿著那些錢就這么回去?這么做或許對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總之,我……呃,我是說,我們很感謝你愿意對我們伸出援手,奧德修斯先生,”姐姐清了清嗓子,然后開口道,“在短短兩天之內(nèi),我們就被您拯救了兩次,因此我的良心實在是不允許我們就此離開您——雖然這聽上去有些任性,但我們還是希望能盡綿薄之力幫助您完成您的使命,以此償還您的恩情?!?/span>
好吧,雖然我知道這并不是姐姐的真實想法,但她不愧是光復(fù)軍的老資格新聞官。憑著真摯的表情和誠懇的語調(diào),她這番話無論怎么看都是真心誠意的,甚至就連我都差點要相信了。
但奧德修斯只是安靜而面無表情地聽完了她的發(fā)言,雖然沒有絲毫質(zhì)疑,但也并未表示贊許或者相信——事實上,和我一樣,他多半也知道這僅僅是一種托詞或者借口,但卻不打算直接予以拆穿……吧?
“那么,請問我們能不能提一個問題呢?”在姐姐結(jié)束發(fā)言后,略顯尷尬的沉默持續(xù)了幾秒鐘。接著,為了讓氣氛緩和一些,我鼓起勇氣問道,“奧德修斯先生,您所謂的‘使命’,到底指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說來話長,而你們確實有權(quán)了解與此相關(guān)的事實,”讓我有些意外的是,開口作答的不是奧德修斯,而是彼埃爾博士,“要知道,雖然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被某種目的驅(qū)使著,但目的單純的人卻是極為罕見的——大多數(shù)人的所作所為都摻雜了太多的短期因素、來自不同方面的考量和打算,以及源自欲望的各種一時沖動,甚至不少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而奧德修斯先生卻和那些人不同:自始至終,他只有一個目的,而且很清楚這個目的的意義所在。”
“也許吧。”奧德修斯用不帶感情的眼神瞥了他的這位同伴一眼,似乎是默許了對方替他就這個問題發(fā)言,“如果你愿意這么相信的話?!?/span>
“總之,這個故事始于大約十年之前。當時,奧德修斯生活在遙遠西方的某個半島上的小村落中、過著非常平凡的生活——不,這么說不算完全準確。畢竟,與其他同齡人相比,他其實也是一個‘異類’?!?/span>
“因為他……沒有變異嗎?”姐姐問道。
“對?!?/span>
“就像你一樣嗎?”我補充了一句——畢竟,彼埃爾博士看上去也沒有發(fā)生變異的樣子。
“并非如此?!弊苑Q的哲學家笑了笑,同時對我遞過來一個“不要多問”的眼神,“我有變異。而且還是很特殊的變異?!?/span>
“唔……好吧。”我識趣地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
“總之,正如兩位小姐所見到的,我們親愛的奧德修斯先生是一個‘未變異者’,據(jù)說在某些地方,尤其是美洲大陸深處的聚落和村鎮(zhèn)里,這種人會得到特別的尊重——因為當?shù)厝藢⑺麄円暈橹胤蹬f紀元黃金時代的希望;而在另一些注重平等主義的地方,比如西太平洋沿岸的島嶼地區(qū),或者各位之前造訪過的灰?guī)r鎮(zhèn),人們不會太在乎一個人到底有無變異,因為他們不認為這種無法由主觀努力和個人意志決定的東西可以被用于評價一個人,”彼埃爾在奧德賽號的主桅桿旁蹲坐下來,開始對我倆侃侃而談,“但不幸的是,在更多的地方,人們對于‘未變異者’普遍存在著排斥態(tài)度;而更不幸的是,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就恰好出生在這樣的地方?!?/span>
“沒錯?!惫适碌闹魅斯沉吮税栆谎?,然后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但我不認為那就一定是某種不幸,彼埃爾先生。”
“啊,對,沒錯。以前西太平洋沿岸地區(qū)有個‘邊境地區(qū)的老人和馬’的故事,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正是經(jīng)過了這些坎坷遭遇的磨練,您才會被選中成為那個負責完成‘使命’的人,因此,這一切對于您而言,也確實是求之不得的幸運,”彼埃爾“嘿嘿”地笑了幾聲,“呃,我們剛才講到哪兒了?對了,我們故事的主角,也就是奧德修斯先生,不幸作為一個完全沒有變異的人,出生在了一個對他這種人素來不算友好的地方,這讓他的童年變得相當糟糕:他的父母和親人經(jīng)常因為他而遭受冷眼,村鎮(zhèn)里的鄰居們像躲避瘟疫一樣對他敬而遠之。好在,這種不友好基本不會以直接的暴力形式表現(xiàn)出來,因為當?shù)厝似鋵嵰膊]有什么特別的憎恨他的理由:這些人僅僅是順從了自己最原始、簡單而可悲的本能,并因此下意識地排斥與疏遠一切‘與眾不同者’。因此,雖然處處遭遇白眼,但奧德修斯先生不但堅持了下來,而且還在這些苦難中磨練出了比鋼鐵還要堅韌的毅力,如同劃破長空的流星般無堅不摧的勇氣,以及一顆無比赤誠、仿佛熾燃的爐火般……”
“廢話少說?!眾W德修斯站了起來,用固定在身邊的纜索調(diào)整了一下風帆角度,同時說道,“講正事?!?/span>
“啊,好的,當然,”彼埃爾又像搗蒜般連連點頭,“那個啥……總之,奧德修斯先生雖然經(jīng)歷了糟糕的童年,但真正可怕的事兒,是在他十六歲時才降臨在他頭上的:在那一年的冬天,圣血會在當?shù)氐姆种C構(gòu)來到了他的村子。”
“圣血會……那是什么?”我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之前在灰?guī)r鎮(zhèn)時,好像也有人提到過這個組織來著,但那到底是……
“根據(jù)同盟的資料,圣血會是一個對同盟與光復(fù)軍具有強烈敵意的準軍事團伙,”姐姐解釋道,“光復(fù)軍的情報專家們認為,圣血會的組織相對松散,其分支遍布世界各地,且在具體行動方式上具有一定的差異性,但各地的圣血會分部均對光復(fù)軍、或者受光復(fù)軍保護的定居點進行過主動攻擊。僅僅在去年,亞太戰(zhàn)區(qū)和印度洋戰(zhàn)區(qū)就報告了超過700起與圣血會之間的的武裝沖突,但對于他們的目的,我們?nèi)匀蝗狈ψ銐虻恼J識……”
“這說明你們的情報專家實在是有夠差勁的,”還沒等姐姐說完,某位自稱哲學家便發(fā)出了嘖嘖聲,“說起來,你們光復(fù)軍開始離開極地的冰天雪地、在低緯度地區(qū)活動到現(xiàn)在也有快半個世紀了,而圣血會也已經(jīng)存在了超過二十年,而你們卻仍然不明白那些隔三差五就和你們干仗的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為光復(fù)軍的主要使命是逐步修復(fù)‘太歲’感染導致的破壞,消滅諸如超級帶原體那樣的危險生物,將崩潰的文明體系重新建立起來,而不是與其他人類相互斗爭,”姐姐爭辯道,“另外,其實圣血會的大致口號什么的,我們也知道一些啦。比如他們認為‘太歲’是‘神的禮物’和‘天賜的圣物’,因為感染‘太歲’而變異的人是‘被祝福的’之類的……”
“哦,這些倒是沒錯,”彼埃爾點了點頭,“圣血會認定,舊紀元的人類全都有罪,因此神降下‘太歲’考驗人們,并賜予那些通過考驗者更加優(yōu)良的軀體——雖然到現(xiàn)在為止,那些家伙也沒法解釋那些長出了第三條畸形的腿、或者像豬一樣的尾巴的可憐人到底‘優(yōu)良’在何處。相反,少數(shù)未曾發(fā)生變異的人則被他們視為‘受神拋棄者’,按照他們的第一位大牧首,‘勸世者’約瑟夫.金的說法,一個人如果沒有變異,就證明他的靈魂和舊紀元的人一樣腐敗墮落,理應(yīng)受到嚴懲——當然,他們對同盟的看法也和這差不多?!?/span>
“作為人類文明巔峰時代的舊紀元,居然能被稱為‘腐敗墮落’?!呼,這簡直是可笑至極……”姐姐評論道。
“我也這么認為。但很不幸,當初正是這么一群可笑至極的人闖入了奧德修斯先生居住的村子,并且不由分說地抓住了他和其他幾個沒有變異的人,”彼埃爾說道,“當然,除了他們的家人,幾乎沒有人試圖抵抗——因為在當?shù)厝搜劾?,這些人不過是不合群的、格格不入的贅疣,沒有多少保護的價值?!?/span>
“哦,當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圣血會的人會直接殺死這些所謂的‘罪人’,甚至連試圖庇護他們的人也會被一同處決。但在那一天,奧德修斯先生的運氣不錯——當?shù)氐氖パ獣M織正在籌劃攻略一處被稱為‘亡魂城’的大型古代遺跡,因此,他和另外一批被捕者被集中了起來,并被迫只攜帶粗劣的裝備進入那片死地、充當負責偵查和試探可能存在的危險的炮灰。除此之外,為了確保這些人乖乖聽命,圣血會的人甚至還綁架了他們的親人,以此要挾他們。”
好吧,雖然我從沒聽說過那個什么“亡魂城”,但從這個名字推斷,那里大概不會是什么美麗和平、遍地都是安寧的花園的好地方。“然后呢?”我問道,“他們真的進去了嗎?”
“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走向未知的危險,”彼埃爾嘆了口氣,“不,這么說也不對——沒有任何人是‘別無選擇’的,因為從邏輯上講,坦然面對親人和自己一起被殺的結(jié)局,也是一種‘選擇’。但很顯然,那些不幸的人并不愿意面對這種可能的結(jié)果……但不幸的是,縱然選擇踏入‘亡魂城’,也沒有讓他們得到更好的結(jié)局?!?/span>
“是的。雖然我們早有心理準備,但直到進去之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那座古代遺跡里的危險比我們所想象的還要多得多,”奧德修斯接著說道,“那些比較幸運的人,在一開始時就迅速死去了;而相對不幸的人則暫時獲得了茍延殘喘的機會,然后不得不在痛苦與恐懼的折磨下等待著可怕命運的降臨。他們無路可退,只能前進,然后死于巡邏的自動化機器守衛(wèi)的攻擊,死于陷阱,死于各種各樣的意外事故……當然,也死于自己的恐懼和絕望。在第一天日落時,進入‘亡魂城’的四十個人里還有五個人活著,但在第二天太陽升起時,就只剩下了我孤身一人?!?/span>
奧德修斯的聲音仍然一如既往,既平靜又平淡,仿佛只是在敘述某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但是,或許是不久前才剛遭遇過類似的事情,這些話仍然讓我感到了一陣下意識的惡寒。
“雖然在一開始時,我們?nèi)枷萦跓o窮盡的恐懼與絕望中。但有趣的是,當我意識到只剩自己時,恐懼和絕望卻消失了,”在說到這兒時,奧德修斯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為了更仔細地回憶當時發(fā)生的一切,“我不再懼怕,不再顫抖,不再畏縮在角落里不敢前行。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當我為了觀察周圍的情況而冒險登上一座塔樓時,卻恰巧發(fā)現(xiàn)了圣血會的人正在處決我們那些被扣作人質(zhì)的親人?!?/span>
“什么?!這也太過分了吧?!”我憤怒地捏緊了拳頭,“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壞蛋?。?!”
“就是說?。∵@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殘忍!是純粹的邪惡!光復(fù)軍就從來不會隨便濫殺無辜……應(yīng)……應(yīng)該是這樣沒錯……”姐姐也插話道。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聲音突然變小了下去,而且臉上也泛起了一抹奇怪的紅色。誒,難道是因為之前在火場里吸入太多有害氣體,到現(xiàn)在身體還有些不舒服嗎?
奧德修斯顯然也注意到了姐姐表情的變化,但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圣血會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放過我們的親人,因為他們認為,與那些不受賜福的‘罪人’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都不可能是純潔的。而我事實上也已經(jīng)猜到了這一點,只是拒絕去相信——但是,在親眼目睹這一切之后,我卻覺得非?!p松?;蛘吒鼫蚀_地說,從那時起,我就失去了某些對我而言……不再被需要的東西?!?/span>
“呃,然后呢?”我問道。
“然后,我開始堂堂正正地走向‘亡魂城’的中心,沒有恐懼,也不再猶豫——也許我那時只是去尋找自己的死亡,又或許,我其實是在下意識中悟出了唯一的生還之道,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奧德修斯聳了聳肩,“但就結(jié)果而言,我在沒有遭到攻擊的情況下成功地進入了那座遺跡的最深處,并見到了一個古老的幽靈?!?/span>
“誒誒誒誒?!幽靈?!”
“那只是個比喻而已,”彼埃爾朝我們笑了笑,“根據(jù)我的分析,奧德修斯先生所遇到的,極有可能是一個舊紀元的高階人工智能,或者一個復(fù)雜得足以把自己偽裝成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只讀程序。但不管是哪一種,在這個時代都是極為稀有的:畢竟,和相對簡單的古代機器不同,復(fù)雜的超級計算機系統(tǒng)是最需要持續(xù)維護、也最容易受損的。雖然某些古代遺跡中確實也配置了自動化維修機器人團隊,但兩個世紀的光陰仍然讓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失效了?!?/span>
“是的。我不否認我是個極其幸運的人,”奧德修斯點了點頭,“如果沒有找到那個‘幽靈’——這是它的自稱、而它也要求我如此稱呼它——的話,就算我能活著離開‘亡魂城’,大概也只會被守在外面的圣血會分子就地處決吧?不過,在詢問了我的身世、并對我進行了某種……測驗之后,‘幽靈’與我達成了一項交易:它會利用對‘亡魂城’內(nèi)殘余的防御系統(tǒng)的控制權(quán),協(xié)助我從圣血會的手中逃出生天,而作為回報,我會為它完成一件事,這便是我的使命的由來。”
“那到底是什么樣的使命?”姐姐再次問道。
“我答應(yīng)‘幽靈’,我會去按照它的指示尋找一個特別的地方,那里有一個它的同類。而它的這個同類保管著一件對整個世界而言都極為重要的東西,”奧德修斯眺望著遠處夕陽西下的海面,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才答復(fù)道,“這件東西如果能夠啟動,就有可能徹底改變這個破敗、衰退而丑陋的世界……但很不幸,‘幽靈’的同類無法靠自己啟動它。因此,在試圖啟動它之前,我必須先搜集某些必要之物,在有些時候,這意味著我必須從圣血會的那些人手里強行搶奪?!?/span>
姐姐點了點頭:“恕我直言,但這聽上去似乎有點像是‘無瑕之子’的故事……”
“‘無瑕之子’只是一個故事,而我……就是我,我與那個故事并沒有關(guān)系,”奧德修斯說道,“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災(zāi)星,只是一個受到委托、并試圖完成它的人……當然,能在完成使命的過程中,順帶給圣血會的那些家伙進行一些小小的復(fù)仇,也是我樂意接受這項委托的原因之一。”
“但你對‘那件東西’到底了解多少?還有,所謂的‘徹底改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姐姐追問道,“這些難道和‘太歲’、以及大災(zāi)變有關(guān)嗎?或者……”
“這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們——因為我對你們的信任還很有限,”奧德修斯說道,“不過,如果你們未來能在協(xié)助我達成使命時讓我相信你們足夠有用,也許我會考慮向你們透露更多。”
“那我們現(xiàn)在……”
“你們現(xiàn)在最好趕緊去睡覺。天已經(jīng)黑了,我可不希望有人明天早上沒法起床?!?/span>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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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康盡歡??
題圖 《2067》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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