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星 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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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珠從她的臉頰滑落。

遠處，微醺的夕陽癱倒在沙粒做的地毯上，為荒漠鍍上一層無際的金色。

沙礫，一望無際的沙礫。燒灼的熱感隨著煙塵從下而上蔓延，沙灘蒸烤了云霞，西邊感染了東邊，皮囊沸騰了骨血。

一男一女乘著一只紫目、白喙、赤足、烏身、青尾的大鳥飛騰而上。鳶尾花公主把風鈴系在彩鸞鳥的脖頸上，她回過身看了看疲累的王子，含情凝望而不言一語。三個小時前，他們從方丈洲出發(fā)，飛往遙遠的瀛洲島去覓索百世人一遇的“螢梯”星空。當時，王子燈芯草說，只有一天的時間了。

只有一天。她想，我一定要帶他看到星空，在他“失明”之前。

特洛伊星是五十年前第一批地球移民的居住地，然而移民沒有解決人類過剩的存續(xù)危機，由于不久前爆發(fā)的星際能源戰(zhàn)爭，鳶尾花的家園如今早已淪為一片廢墟，王宮也不復于炬火之中。她從此與燈芯草相依為命，漂泊游離。

“你說，一切都還像過去，多好?！彼吐暷剜馈?/p>

“痛苦與幸福，何須憶起？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黃昏，華美而無上?！睙粜静萑缡钦f。

“咳咳，你還是只會說這些話?！彼笭栆恍ΓD(zhuǎn)而輕柔地撫摸彩鸞的頭部，“我們要抓緊了?！?/p>

向著神秘時差的目的地，他們繼續(xù)著漫長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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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灘? 廢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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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外線四閃。面無表情的仿生人騎士團警惕地巡視著海灘周周圍圍。他們就是毀滅了鳶尾花家園的敵軍，現(xiàn)在應該是來找補給的。鳶尾花想。

兩人和彩鸞躲在云層里，生怕被照見。

“老大，充電站已經(jīng)全部毀了?！笔勘f。

大家都不愿意無功而返。另一位長官模樣的機械騎士咬牙切齒地命令手下仔細搜羅海灘，繼續(xù)尋找任何可能有用的電力和燃料，同時遇到活口格殺勿論。

“天上搜了沒？”

“馬……馬上去！”

仿生士兵的電磁摩托展開機翼，騰空而上。

鳶尾花緊張地抱住燈芯草，極力壓制著上下顎牙齒不爭氣的顫音。

“我好怕……”

“噓，我在，會沒事的?！睙粜静菝嗣念^，細聲安慰道。

天色漆黑，刺眼的紅外線燈散亂地射在云霧間。彩鸞安靜地低飛著靠近燈塔旁的沼澤地，趁士兵一個不注意，鳶尾花和燈芯草趕緊下來，跑到燈塔內(nèi)躲著。

“誰！”強電磁燈射過來。彩鸞盤躍而起，直沖云霄，奮力扇動碩大的羽翼，吸引著士兵的注意力。飛行摩托迅馳追趕，而鳶尾花、燈芯草則在燈塔強光的掩護中躲避了行蹤。

“928號，下來，不要浪費摩托電力了，一只大鳥而已，我們撤吧。”

聞罷仿生軍團的腳步聲遠去，鳶尾花長舒了一口氣，心跳仍然激烈。

“燈芯草，我們?nèi)フ也墅[?！?/p>

“嗯?！?/p>

他們手牽著手，走出燈塔，月下的鳳凰灘這般優(yōu)美。暗沉的海面碧濤涌現(xiàn)，一種叫“醉鯨”的高等生物不時躍出海面唱出悅耳的鯨歌，這是它們獨有的一種祈禱形式。

動物們也感覺到天象異動啊。鳶尾花想。

是啊，百世一遇，蒼橋星和九嶷星交匯，就在一剎之間，閃耀星河。她曾無數(shù)次想過自己和燈芯草緊挨著觀賞這副夜景的畫面，她一定要讓他看到。

想到這里，鳶尾花變得更著急。只剩下15小時了，必須快一些?！安墅[，彩鸞，你飛到哪兒去了？”

呼喚甚久不見回應，她顯得愈發(fā)慌亂，而燈芯草則是從容不語。

沙灘上的仿生人尸體七零八亂，還有耗盡電力的機器人，廢棄的零件橫七豎八。

燈芯草沉默。

“咳咳咳咳，快回來啊，彩鸞，彩——”她光滑的赤腳突然好像踩到什么細小、尖銳的東西，彎腰在黢黑的夜幕中翻找著沙礫。

“這……這是？”

“記憶存儲卡?！睙粜静堇潇o地說。

“咳咳咳，你……教教我怎么用……”

“跟拍照差不多。就是像這樣……戴在眼角膜上，然后按這個頻率眨眼……”

“彩鸞好像找不到了，怎么辦啊……”望著手表指針的無情撥動，鳶尾花的眼眶泛起了淚光。

“暫時不管了，我們走著去，一定能到的，時間會夠的?！?/p>

“那……沒有彩鸞指引方向，我們怎么走？”

“抬頭看看，瀛洲島在獵戶座的那邊，我們走吧?！?/p>

看著燈芯草堅定的眼神，鳶尾花不禁回想起兩人青梅竹馬的時光。在偌大而寂寥的皇宮里，燈芯草是自己唯一的伙伴，他們嬉笑打鬧，為對方吟唱詩歌、講故事，一起看星星。

“咳咳咳咳咳……”

“你太累了，我背著你吧?！睙粜静莅养S尾花搭在背上，并為她遞上僅剩不多的干糧。

“把肚子填飽，我們就加速走了?！?/p>

鳶尾花點點頭，緊抿嘴唇，此刻萬千思緒翻滾在她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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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灣? ?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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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芯草一個踉蹌，猛然摔倒在地，背上的鐵片把鳶尾花的下巴戳得發(fā)紅。

他站起來拍了拍自己和鳶尾花身上的灰，懊惱地自責：

“對不起。”

“是不是電量到緊急狀態(tài)了？”

“對，我還剩下，十二小時了吧?！?/p>

鳶尾花把燈芯草抱在懷中，她現(xiàn)在更為迷茫無助，她害怕她趕不上星空，她不愿意想象燈芯草電量耗盡后自己孤苦無依的模樣。

在年幼的時候，由于宮廷上下忙于戰(zhàn)事，國王派皇家科學家制造了一個設定為“詩人”的情感機器人，陪伴多愁善感的公主。鳶尾花將他命名為“燈芯草”，他就是童話里自己的王子，而童話總與坎坷相伴而生。

漫長的游離下，燈芯草的四肢不再那么靈活，一些線路也開始銹蝕。

“咳咳咳……”鳶尾花咳出了一灘黑血，面容憔悴地倒在燈芯草身上。此時，她不知道，自己和燈芯草誰會先離開這個世界。

“我們會到達瀛洲島?！睙粜静莺槊}脈看向鳶尾花，片剎的相視粉碎了時間的虛幻，他吟下戰(zhàn)亂逃離王宮時他對鳶尾花的表白詩。

“我曾用太陽對你說，它在一切純貞的事物上微笑，將青春的軀體染成金色；

我曾用云彩對你說，它們是逃亡的憂傷，支撐著天空的憂郁的前額；

我曾用花草對你說，輕盈透明的生靈身披著突然綻開的鮮紅；

我曾用水對你說，光輝的生命守護著影子的背景……

但是這樣還不夠：在生命的彼岸，我愿用死亡對你說；

在愛情的彼岸，我愿用忘卻對你說——”

這首詩是西班牙的詩人路易斯· 塞爾努達最負盛名的情詩。

渴盼親熱的火焰從血液直透靈魂，鳶尾花激動著擁吻燈芯草，熱烈與濕潤傳導到干燥的鎳板上，時間仿佛驟停。

這是重金屬與體溫朦朧的童謠，沉重的音符震動了云霄，陡然撕破天空，降落了該地象征永恒愛情的草莓雨，漫漶的雨水滲透著草莓果汁的氣息，酸甜而鮮艷，又在即將落在他們身上時吃力地減速，懸浮在合適的情緒之上。

“嗶~自動開啟省電模式——”燈芯草的緊急提示音在鳶尾花胸前震動。

“好了，我們少說些話，我們不可能有電量補給了。”鳶尾花這才把紅唇從燈芯草的發(fā)聲器前挪開，重新整理起行囊，準備再次踏上征途。

“可我總還是該說一些的——抱歉，鳶尾花，方才在鳳凰灘上受到他們電磁巡視器的干擾，我的星位探測出了點問題，我們沿著大角星走了，走……走反了?！?/p>

鳶尾花臉色慘白，雙眼失了神，愕然佇立在原地。

“還有機會看到星空嗎？”她失落地伸出手。

只剩下六個小時，所有的一切都在渺茫中成為未知。

“說不定呢。希望往往都是賭徒創(chuàng)造的?！?/p>

他們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反身向星空的方向前行。

冰冷的觸感被涼爽的晚風溶解。

鳶尾花將她那動人的側(cè)臉轉(zhuǎn)過，緘默良久，終于還是問道：“你清楚，如果真要這么做，你的電量將只能維持三個小時。”

“我們只能賭一次了?！睙粜静菀闳换卮穑缓蟀戳俗笙デ暗募铀侔粹o。

他們奮力向前方奔跑，以一種近乎沖刺的祈愿，飛馳在這個寂靜的夜晚。

此時的鳶尾花已完全忘記長久步行帶來的疲累，不知為何，比起星空，她反倒享受現(xiàn)在和燈芯草攜手奔跑的點滴，要是時間能停下來該多好！她莫名喜極而泣，放聲吶喊：“我們一定會看到！”此時蒼穹也似乎觸手可及，草莓雨灑落得越來越柔和，又更加深情。

不知這樣跑了多久，他們回到了鳳凰灘。

彩鸞正靜臥在方才鯨歌陣陣處。

“彩鸞！是我們！”鳶尾花激動地呼喚。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彩鸞蘇醒后不停地發(fā)出獨特的鳴叫。

“它說，剛才從那群機械兵里偷聽到，瀛洲島今天不允許任何游客進入?！彼齼叭话c倒在地，久咳不止，暈了過去。

“你太累了?！睙粜静莅阉喜墅[，駕著彩鸞再次飛行。

“我僅剩一個半小時，你能做到的吧。”

“嘶嘶嘶……”彩鸞發(fā)出一陣尖銳的鳳鳴，以全身的力氣奮力振動羽翼，扶搖直上長空。這是他們前所未見的力量和速度。

一道絢影劃過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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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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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嗶～請及時充電，電量只剩下十分鐘……”

“嘶！”一陣長嘯后，彩鸞徐徐降落，在兩人著陸后失去了意識。

“你醒了？”燈芯草望著懷里睜開眼睛的鳶尾花說道，“我們到了?！?/p>

鐵欄前煙塵滾滾，三四個仿生士兵警惕地走上前，斥問著這兩名不速之客。

“你們是什么人？不許進去！”

燈芯草猛然俯沖向前，撞開了前來攔截的兩名哨兵，把鳶尾花抱過鐵欄，隨后不顧哨兵的勸阻用軀殼用力撞擊鐵欄，順著裂開的破洞鉆了進去。

“危險”的鐵欄頓然墜倒在地。

他們又一次緊握著對方的手狂奔。

電量嚴重不足的燈芯草剎然跪倒在地，鳶尾花竭力忍住一汪熱淚，抱著他：

“親愛的，快看，星空！”

在他們的上方，兩道彩虹一般的星體飛速奔向地平線，交匯后的質(zhì)點生長出運動的線條，筆直或彎曲。隨著一道奇巧的弧線，明亮的光斑擴散在空中，那是時光的玲瓏葬禮，作為唱詩班的水蒸氣跳起舞來，快樂的波紋在云霄延伸，明澈的藍、清冷的白和嬌艷的海棠紅在延伸后各自翻卷為螺旋，驚喜地向這邊駛來。

鳶尾花帶著燈芯草登上棧橋，安靜地坐下。

“但是這樣還不夠：在生命的彼岸，我愿用死亡對你說；

在愛情的彼岸，我愿用忘卻對你說?！?/p>

在難以言語的時刻，鳶尾花已經(jīng)屏蔽了所有不必要的感官信息，這燒焦的氣息也儼然如馨香般稱景而和諧。

“嗶～警告，電量嚴——茲——不——茲?。。　?/p>

一個又一個碧藍夾著金黃的漩渦慵懶地做著躺身的預備動作。

鳶尾花拿出那張記憶存儲卡，按照事前燈芯草教她的步驟，記錄下了這一幅夢的孤本。

他們依偎在一起，獨自占有了整個宇宙。

“咳咳咳，你還能再給我一首詩嗎？”

此時，燈芯草銹跡斑斑的四肢已經(jīng)麻木不動，他用他那最后的電量成就一句完整的告別。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 ? ?鳶尾花最后給了他一個吻。

? ? ?“嗶～”

? ? ? 漩渦伴著一陣悶響狠狠地侵入地平線，熱焰一瞬間向四處蔓延，無盡的煙火留下了最后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