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里奇談:聆聽篇終審入圍25號《無主人》
無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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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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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子和赫恩死的時候,我通宵完補覺還沒起床。那天室友還有一門沒有出分,天天刷著學校官網(wǎng),每隔五分鐘就哀嘆一句,怎么還沒有出分?我被她的呻吟聲吵醒,問她,現(xiàn)在幾點了。她說,你不會自己看嗎。我一邊撓被弄成麻花的一頭長發(fā),一邊打開手機。下午三點。我媽給我留了一條消息,說,你知不知道你初中同學出事了?我很餓,準備快速刷個牙下樓吃飯,拿著牙杯出門的同時回道,怎么了?我媽在我吐出第一口泡沫的時候回我說,蓮子和赫恩沒了……我打字回復,怎么會這樣?我媽說,具體還不清楚,好像是被一輛奔馳撞了。我回答,我去問問我的同學們。
走下樓的時候,我以為我那份慣常的悲觀主義會對我放聲大笑,結(jié)果并沒有,我不僅腳步平穩(wěn),而且內(nèi)心平靜。首先我想的是,撞死她們兩個人的車是奔馳,那它是黑的嗎?算是黑色高級轎車嗎?然后在下到樓底的時候,我一邊盤算著今天該去吃麻辣燙,一邊想起了我性侵赫恩的事情。那是我尚在初中的時候,我和赫恩更熟,而和蓮子相對就不那么熟。我覺得赫恩很可愛,直到現(xiàn)在我也這么覺得,這首先是因為她有一副精致的外國長相,其次則因為侵犯她的時候她并不特別反抗。放學以后我和她兩個人經(jīng)常留在教室里寫作業(yè),我坐在邊上,摸她的胸和腿。她總是阻止我去摸最里面,我最多成功了兩三次,而且因為被布料擋住沒有什么感覺,因此單單論情節(jié)嚴重程度,我的侵犯相當輕微,充其量只是一個潛在的百合小姑娘會做的事。直到現(xiàn)在,當我知道蓮子和赫恩被車創(chuàng)死以后,我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情背后我難以置信的卑劣。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他的書里,像我這樣的人都應該去和神父懺悔。
不過我是個無神論者,因此一切都可以如風。
離畢業(yè)還有兩個禮拜,當我吃完麻辣燙從食堂里走出來時,宿舍樓下已經(jīng)擺出來一張張萬國旗。很多攤主擺爛,在自己的攤位上寫著一件五塊隨便拿,大多數(shù)賣的都是用不到的書。我感覺我的大學如同一個知識量販的KTV,來來往往買賣的人相當多,這都要得益于校領導研究決定的畢業(yè)集市政策。贊美校長和他為數(shù)不多的智慧,在即將離開學校之際,一切都可以被寬容。夏日的晚風吹在身上只有悶熱,晚星未醒而鉤月初照的時候,我又想起蓮子和赫恩死的事情,我想,她的母親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初中被亂摸過,真可謂是帶進棺材里,這份巨大而可笑的悲哀如毛毛蟲般爬過心頭,留下一堆記憶的粘液。我想,啊,沒有人會知道我摸過赫恩,我也沒有機會和她說一句對不起,雖然我多半也不敢說。事已至此,還是隨便散步一會兒悼念她們倆吧,說不定能買幾本好書。
就在此時,我看到前面的一個攤位上一個紫發(fā)的女孩坐在那里,穿著純白的長裙。那身衣服過于白凈,和不遠處施工隊鏟車的配色過于突兀,因此我走過去想看個明白。
她沒有穿鞋。那頭紫發(fā)染得渾然天成,而相貌更是會讓任何一個女孩都嫉妒,因此我差點就放下了搭話的念頭,直到看到她的胸前掛著一個寫著五元二字的牌子。
她的身畔放著幾本八成新的教輔,還有一本《我和我的祖國》,標價也都是五元。一只螞蟻從那綠色帆布的邊緣爬上,走過祖國二字,最終停留在她豐腴的足邊。它很識趣,沒有爬上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想。
我于是指著牌子問,這是什么意思?她說:“就是這個意思,只要五塊錢就能買走我啦?!蔽乙贿呌嬎阄逶降啄懿荒苤魏盟鸟Y,一邊說,微信可以嗎?她說:“我沒有微信?!蔽艺f,那支付寶呢?她說:“能不能只用紙幣?”我說,行為藝術(shù)也不止五塊錢啊。她說:“我是認真的。五塊錢我就和你走,你就是我的主人?!蔽艺f,我沒有紙幣,就算要買的話,我得確認一下有沒有人在邊上用抖音拍我。她生氣地說:“愛買不買!我等下一個也一樣,我等得起!”我想了想,說,你等多久了?她回答我說:“一小時多了?!蔽艺f,我能先欠著嗎,回宿舍我找我錢包給你。她說:“也不是不行啦……但是之后你要包我食宿哦?不能隨便把我重新賣掉——要好好當我的主人,我屬于你了。聽懂了嗎?”我說,都隨便吧,現(xiàn)在你先和我回宿舍。
在路上,我問她,難道沒有別人來買你嗎?她說:“其實只有極少數(shù)人看得見我啦?!蔽艺f,沒想到那種爛俗的撿到美少女劇情會在我身上發(fā)生,但我既不是男生,也不喜歡日式工業(yè)糖精和異世界劇情。我喜歡看的是那種國風純百。她問:“什么是純百?”我想了想說,就是除了女孩子之間互相貼貼什么都沒有。她問:“那還有不純的百合嗎?”我說,有的。與此同時,已死的赫恩那初中時候的臉重新浮現(xiàn),我又補了一句,還不少。她說:“先不說那些了,我真要好好感謝你,主人。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和我說,我會努力讓主人滿意的!”我說,好,就算是cosplay,現(xiàn)在你也是全場最靚的那一個了。你的名字是?她說:“我叫天弓千亦,你叫我千亦就好啦?!蔽艺f,居然是日本人,你的中文哪里學的?她說:“嘿嘿,是秘密啦?!?/p>
我很喜歡秘密。
回到寢室的時候,室友確實沒有看到千亦,她只是照例一手刷著自己的成績,一手刷著手游。那是一個愚蠢的游戲,我室友總抱怨它太氪,但是連我也要承認,里面的二次元男孩和女孩都很好看。我用手機在備忘錄上打字來和千亦溝通,以免室友覺得我的神經(jīng)病復發(fā)了。大概花了一刻鐘,我才搞清楚她其實是認真的,身上沒有大病,腦子也是,也不搞詐騙、傳銷或者皮肉交易。后來,她站在我的邊上百無聊賴之際,我在備忘錄上寫,為什么你要把自己賣掉?
她說:“因為我不想死?!?/p>
我寫,我聽不懂。她說:“具體解釋起來比較復雜,但是我必須要有個主人才不會死?!蔽覍?,事到如今這種設定我居然也完全能接受了。她說:“這不是什么游戲設定,是真人真事?!蔽覍懀蚁嘈拍?。她說:“謝謝?!蔽覍懀悄悴粫杏X很憋屈嗎?失去了自由什么的。她說:“倒也還好啦,比起稀里糊涂地死掉?!蔽覍?,所以到底為什么會死?她說:“我不是人,你懂不啦。不是人就會有不是人的煩惱。”我寫,那你是鬼?她說:“某種意義上也不算錯,但我大概是神?!蔽覍?,你是神?她說:“我覺得我是?!蔽覍?,哦我理解了,那種混的很爛的神,失去了信仰活不下去,來要飯了。她抱怨道:“這樣說也太傷人了,雖然也沒錯就是了……”我寫,我每個月的生活費除去吃飯買妝網(wǎng)購以外就剩不下多少了,而且我馬上就要畢業(yè)回家了,回到家以后我的零花錢只會少不會多,所以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她輕松地說道:“那時候我就找別人買我就行了。”
我惆悵地看著滿是文字的備忘錄,靠在椅子上,破碎的回憶挾帶空調(diào)風滾滾吹來。我寫,如果我也像你一樣,有個人來買我就好了。千亦問:“什么意思?”我寫,把自己賣個好價錢,去上班啊?,F(xiàn)在不景氣,我也沒有考研的打算,因為知道自己這個專業(yè)研究生出來也不會有什么成就。她問:“你說你要回家?”我寫,是要回家,但是我不太想回。她問:“為什么,能和我說說嗎?”
我在心里嫌棄她毫無邊界感,但莫名地又有點期待。我寫,你想聽,我們等等出去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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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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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街道如一條條昏黃的面條。我想象著這些面條彼此交錯,平鋪在華北平原上,形成一道道若星的華彩。我由衷喜歡丑陋變?yōu)槊利惖臉幼?。我想起蓮子,那個喜歡星星的女孩,有點傷感。她的故去造就的這份傷感,如一勺可口的骨頭湯,均勻地灑在一根根柏油路面條上,緩緩流出馥郁的香氣。
千亦走在我的身邊,一道白色微紫的魅影。
我說,其實細細想來也沒什么好說的,無非就是那些每家都常見的破事罷了。
她說:“沒事,我聽著呢?!?/p>
我說,比起我的事,今天我的初中同學死了。也許從她們那邊開始說起?
她說:“啊,抱歉……”
我搖搖頭,想了想,然后說道:
“我姓古,單字一個螢。在初中的時候同學們叫我小螢,學妹叫我螢姐。不知道為什么,到高中大家都不叫我螢姐了,可能是因為我長得太矮。初中的時候,我爸和我媽還沒有離婚,那時候電視上還放著地球村的宣傳廣告,特別和諧那種。大概我這個年紀長大的人腦子里面都有那種想法,就是將來日子會更好,所以其實就算父母盯著我們念書,也不是很在意。我那時候成績還不太好,喜歡玩手機,那時候男生們都愛在后排悄悄玩一種長得很丑的卡牌游戲,女生基本上不太和他們玩,更多是看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少女漫畫。我算是那時候喜歡上的二次元,他們男生當時和我關(guān)系還行,也經(jīng)常和我安利各種動漫,我那時候特別迷一個叫做東方的企劃。你知道這個嗎?不知道也很正常,后來我把它推薦給別的女生,大多數(shù)都沒什么興趣……除了蓮子和赫恩,她們倆是發(fā)小,從小就在一起玩,關(guān)系很好,不知道為什么就吃了我的安利。蓮子本名不叫蓮子,她是喜歡那個叫蓮子的角色,實際上她本名叫于蓮,會讓人聽上去誤以為是一個男生的名字。赫恩是混血兒,本名也不叫赫恩,是個地道的中國名兒,不過后來我們互相都用這種東方角色的綽號互稱了,其實是因為QQ上聊太多了。啊,我跑題了,不打緊吧?”
千亦靜靜地聽著,眨眨眼,示意她明白。我感覺我說多了,因為我和她是如此素昧平生,今天我才買了她,然后就和她掏心掏肺。我說,很奇怪,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這些。千亦說:“沒關(guān)系,你是我的主人,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呀?而且別人又看不到我?!?/p>
我想也對。放下了包袱,我繼續(xù)說:
“那時候,網(wǎng)上沖浪是我唯一的愛好。我爸不允許我干別的和學習無關(guān)的事情,手機其實是我媽給我買的,她背著我爸把手機給我,叫我自己管好自己。我爸晚上喜歡去打牌,他不喝酒,因為曾經(jīng)喝酒把他命喝沒了半條,差點胃穿孔。那時候我還小,胃病治好了他的酒癮,可能是要找個別的事情發(fā)泄,打完牌回來他就打我媽出氣,從我?guī)讱q打到十幾歲。家暴這種事情現(xiàn)在人人得而誅之,當時其實還蠻常見的,我媽曾經(jīng)歇斯底里過一陣子,后來因為習慣了,就隨他打了。我也試著阻止我爸,但是因為怕他,很快我也隨他去了。他打我媽和喝酒以后打老婆的男人不太一樣,他很冷靜,好像會算好怎么樣能讓我媽夠痛、自己夠舒服,同時又不讓我媽徹底激起反抗的欲望。可能是因為我爸這件事吧……我是在初中開始懂事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總感覺有點不舒服。那種感覺很奇怪,一開始只是胃有點沉,人不太精神。后來在傷心的時候,手指尖會有點刺痛,但也不完全是刺痛……是那種麻麻的感覺,有點痛也有點舒服。因為我經(jīng)常因為我爸媽的事情傷心,所以我就經(jīng)常有這種感覺,再然后,我就感覺上學特別沒意思。”
千亦問道:“是抑郁嗎?”
我嘆口氣,說:
“我覺得是,也不是。我去做過檢查,不管是自測、找心理老師還是醫(yī)院。我初中的心理老師是個閑人,還不像現(xiàn)在的心理老師那樣是學校的東廠,所以很耐心也很好。他說我沒有任何心理問題,就是因為家里的事情長期有點難受。自測和醫(yī)院也檢查不出任何問題。老師建議我去跑步散心,所以周末我會約著蓮子和赫恩去跑步,她們也都挺喜歡的,我們在公園的步道上夜奔,一圈大概也才三百多米。我跑步的時候就感覺很舒服,什么都忘掉了,只剩下心臟撲通撲通的聲音。蓮子也很愛跑步,她喜歡在晚上抬頭看星星,只有赫恩對跑步觀感一般,她總是最先結(jié)束,然后到邊上玩手機。那是我一周里最喜歡的事情。再后來,不光是學校的課讓我覺得沒意思,少女漫畫也沒啥意思了,連帶著我爸打我媽我都覺得沒意思,我只是覺得傷心。我想,他抽皮帶打我媽,手都不會痛,而我每天手指會痛,就這些類似的事情,讓我很傷心。幾乎只有和她們跑步有意思。
“再后來,出了一件事,那個叫東方的企劃的作者失蹤了。叫ZUN的那個人,嗯,總之就是失蹤了,警察也找不到人。后來沒了新作品,東方就沒那么火了,越來越冷,最后變成了北極圈那種圈子。我也就一年比一年覺得東方無聊,但是只是故事本身無聊,蓮子和赫恩兩個人始終還是很有趣。但不要以為初中我和她們關(guān)系最好,我覺得,關(guān)系的好壞和心中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和她們雖然關(guān)系不很親密,但是很有意思。和那些男生關(guān)系往往很好,他們擅長插科打諢,我擅長假裝害羞,但是卻感覺這樣你來我往沒意思。我懷念和她們倆一起跑步的日子?!?/p>
千亦說:“現(xiàn)在你孤孤單單的?”
我說:
“倒也還好,現(xiàn)在比我初高中那個時候好得多?,F(xiàn)在想起來,感覺很奇妙。那是一種溺水一樣的感覺,雖然我也不知道溺水是什么感覺,總之我想這么說。感覺周圍的東西被裹在一層膠外面,一層軟軟的膠,伸手可以撥開,但是手縮回來就回去了。大概就是那種感覺。我現(xiàn)在不像以前那樣追求意義了,大學磨平了我這一部分的心情。哎,怎么又扯遠了?”
“有什么關(guān)系嘛?!鼻б嗾f道,“很少有機會聽別人說自己的事情?!?/p>
我說:
“上了高中以后我就和她們倆沒有什么聯(lián)系了。說是沒聯(lián)系也不對,因為我還能看到她們發(fā)空間什么的,并且我們都還一樣喜歡東方,有時候會寫點小東西彼此討論討論。但后來那種事情也越來越少了。高一的時候我被分到了普通班,后來高二轉(zhuǎn)到快班以后手機也不能再用了。高二的時候我爸死了,我以為我會很開心,其實我哭得非常厲害,哭到我都擔心我媽會說我對她不孝順。雖然我哭得很厲害,但我心里還是開心比不開心來得多,我很久沒有感覺到開心了。在高中我交了新朋友,但雖然說是新朋友,感覺卻和以前班里的男生一模一樣,都像是在玩回合制游戲或者視覺小說,沒有什么逾越我想象的交際。我后來患上了耳鳴,就是有時候突然會一只耳朵聽不太清,然后響起一些雜音來。有時候那些雜音像人在說話。但我上大學前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媽,直到我考到這所大學來?!?/p>
“這是個好大學啊。”千亦不無鼓勵地說。
我說:
“謝謝。上大學我特意挑了這個遠離我家鄉(xiāng)的學校,其實是為了遠離家里。我不想看見我媽那張臉,她自從我爸死了以后幾乎不怎么笑。我想,她還喜歡我爸,并且因此而感覺她懦弱透頂,我擔心我離她太近會沾染上那種懦弱病??墒窃诖髮W里面,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情越來越差。我后來想著,還是去死吧,因為真的好沒意思。但我怕疼,很怕。所以最后還是沒死成。”
千亦停住了。我看向她,回應我的是一道足以剜傷我的不理解的眼神。但我早就把自己剜傷過,所以對這種眼神免疫了。她說:“不管怎么樣,都應該活著吧?不活下去就什么都沒有了,不覺得太過可惜了嗎?”
我說:
“其實我也很少真的認認真真考慮過這種事情。想要不痛苦地結(jié)束生命其實挺難的,首先是要過很多心理關(guān),比如想到我媽,我就放心不下,覺得她可憐。少數(shù)幾次真的打算付諸實踐,查查安眠藥怎么買,發(fā)現(xiàn)醫(yī)院根本不開,要么就是一次就開你兩三?!衣犝f吃安眠藥也不是無痛,而是胃都要被燒壞的那種疼,還很容易被救回來洗胃。其他的辦法也試過,割手腕的話只做過一次,太疼了,而且我有點暈血,最后還是不敢弄太深。跳樓曾經(jīng)去過天臺,但我恐高,光是看一眼就兩腿打顫。所以大部分時間我就混著,心想就這樣渾渾噩噩混下去不也挺好嗎?其實也挺好的,我混出來個文憑了,現(xiàn)在就該去養(yǎng)家糊口了?!?/p>
千亦難過地看著我:“非這樣不可嗎?如果真的抑郁的話是不是該去看醫(yī)生?”我有些不高興,說,你怎么和赫恩說得一模一樣?她說:“我不太了解,但是在這邊,抑郁不是就應該看醫(yī)生嗎?”我解釋說,醫(yī)院檢查不出我的問題,而且我感覺我這個也不是抑郁,抑郁的話多少帶點痛苦,就算覺得世間無趣,起碼還焦慮著想要尋找趣味;而如今我甚至感覺這種焦慮都頂沒勁。我至今還記得千亦那時候露出的復雜表情。她有點恨鐵不成鋼,以至于有點破罐子破摔了,以我后來對她的了解,她通常是不會一下子說很突兀的話的。
她突然問道:“買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不是蠻有趣的?”
那話好像帶著點羞澀,又好像沒有,如同你不知道一根碗里的面條是長是短。
我聽完一驚,最后不得不承認果真如此。她這下笑得很甜,仿佛贏了我一城,于是順勢開始和我說起她自己,我則變成了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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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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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順著校外的街越走越遠。我平時喜歡在校外跑步,因為在這里沒有人認識我,關(guān)心我,我處在一種喧鬧的孤獨感中,因而閑適。今天沒有跑步,只有散步,我們先是走過一家老舊的樂器店,然后慢慢淌過名字頗可愛的餛飩攤,再接著就是一家不賣生鮮的傳統(tǒng)超市。再往前是高架橋,是書店,是公園和無盡的寫字樓。我可以認出每一棟建筑物,它們都漂漂亮亮,閃著標注自己名字的霓虹燈。這有些無聊,遠不如自然有趣,至少游山玩水的時候你很難叫出身邊每一株植物的名字。
城市的千篇一律正是由霓虹的豐富多彩所造就的。
千亦苦惱地想著該如何開始闡述?!叭绻麖暮芫煤芫靡郧伴_始講,豈不是顯得我是個老太婆啦?”她這樣開著玩笑,腳步輕盈地往前踏兩步,和我錯開了一個身位。我說,你比我大很多嗎?得到的答案是:“虛長了很多年,但也只是近些年才一個人過活,和你很像哦。”
很像,這是謊話。我買下的這個女孩和我是決然不同的,從剛剛遇見她的那一刻我就已明白這一點,但要說清究竟何處不同,則需要一瞬間的頓悟。就在那翩翩的霓虹之網(wǎng)中我猛然悟到了什么,但在那環(huán)境中是不可能言說的,只能留下驚鴻一瞥的印象來。后來我才理解,那是她太過于活生生了——那種活著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一顰一笑間驅(qū)走了我身上繞著的死氣,讓我吞下了無數(shù)低沉的話語。
“簡單地說,我隨時都可能消失?!鼻б嗾f道,“我很怕沒有朋友。消失不那么可怕,但是沒有朋友卻讓我喘不過氣來。主人,你知道嗎?一個人的感覺不好受。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最多一個人呆一年或者幾年,總能找到幾個好友,幾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但如果像我一樣,本身的存在感也低得發(fā)指,一個人過幾十年,幾百年的話,總會有點孤單的吧。”
我問,為什么。
“因為生來就是這樣的呀。沒得選擇,生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信仰著,過了幾十年又被拋棄掉,那些人轉(zhuǎn)去相信別人。感覺又餓又渴,喚我名字的人越來越少了,最后終于是沒有了;但如果老天想我就此離去,我又有些不甘心。在我所在的那方世界里,我為了活下去絞盡腦汁過,出賣了自己的很多尊嚴,違背了自己的很多底線。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再然后我就逃出來了?!?/p>
我默然無言,環(huán)首四顧。麥當勞的甜品站在十幾米外開著,我問,你想吃個麥旋風嗎?千亦點點頭。于是我過去,一個疲倦的中年婦女接待了我,她的手上有無數(shù)老繭和一道燙傷的痕跡。買來兩個麥旋風,我問,為什么要逃出來。
“我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開了一個集市——交換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試圖讓我不要再被人們忘掉。那時候,我認識了幾個居心叵測的人,一起合作過一段時間。后來,集市關(guān)停以后,整個世界卻都變樣了,我的故鄉(xiāng)成了一片戰(zhàn)場,人人都在爭奪那些無主物,試圖成為比誰都富有的人。在那里我無法可想,只能逃到外面來,把自己也交換出去換一條性命。花了大概兩個月我才漂流到這邊……雖然不會餓,但始終找不到一個能看得到我的人,你明白嗎?在一個個的城市中漂流,直到今天遇見了螢。拜托!我只是請求你能把我留下,其他再無所求了……”
我說,能認識你,我很高興。
她后面好像還說了什么,我已然忘記了。我本該清楚知道,我一成不變的悲哀人生在那一天已經(jīng)碎裂開來,從一條僵死的直線變成了錯綜復雜的毛線球。但直到她絮絮叨叨擺出幾分神明的身份來,我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這一點。她是誰?我感到迷惑。一個奇怪的神明闖入了我的世界,任何過往的經(jīng)驗都無法指導我。
我忽略了她話語中那些模模糊糊的存在,又或者說,我不理解她說的話的意思。戰(zhàn)場,集市,那些奇怪的名詞讓我的頭隱隱作痛,我并不是不知道這些名詞的含義,只是不知道這些話如何和眼前的女孩兒發(fā)生聯(lián)系。這個白衣如雪的女孩兒還在說著什么呢?我并不關(guān)心她究竟在說什么,那些言語仿佛飄在空中,觸及不到。我只是沿著街道一步步走下去,并希望這場散步永遠不要終止。那就是我買下集市之神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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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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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畢業(yè)還有十天,宿舍里面的東西漸漸少了,門外的箱子漸漸多了。四天來,我的作息愈發(fā)紊亂,室友擔心地問過我有沒有出什么事,我無法做出誠懇的回答。我感覺自己活在一間膠囊賓館的客房中,伸腳還是翻身都會碰到墻壁,柔和的燈光淹沒了我的其余感官,只剩下我的心中反復飄蕩著“蓮子和赫恩死了”這個事實。關(guān)于她們的死,出了一件事。我的初中同學們從一開始的緘默,到后來突然拉了一個微信群,把所有人都抓了進去,然后商議起該如何追悼蓮子和赫恩。知道的時候,我先是感覺到一陣巨大的荒謬感,隨即是心頭燃起無名火,我從未像那時一樣仇恨我的初中同學們,此前沒有,可能此后也不會再有。我想到我共計四十一位活著的初中同學共同祭拜蓮子和赫恩的樣子,想到他們臉上露出悲慟的神色來,于是絕望就攥緊我。我不止一次想象她們二人被送入一套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里,被打包成兩個白色的包裹,于同學們的目光中緩緩燃燒。那種景象我絕不能忍受。千亦后來沒有和我形影不離地呆在一起,她走了,并且告訴我如何聯(lián)系她,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想著諸如“集市之神”的名號,她就會出現(xiàn)在我身邊。如果她時刻在我身邊,我想我會更加狼狽一些,因為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生氣的丑態(tài),必然會做出些遮掩的動作來。我想,千亦很明白死掉是怎么回事,但我真的不明白。我經(jīng)歷過死亡,比如我爸的死,但是他的死只能為我?guī)砜煳亢托┰S感慨,我自從初中以后就甚少和他說話,甚至如今我已想不太起他說話的口吻,他的嗓音也隱遁于他早不抽的軟盒玉溪的煙霧之后。我完全理解我爸的死亡,但對于蓮子和梅莉的死,我則無法理解。悲傷固然是有,然而迷惑卻更大,那種感受和理解不了千亦的話亦有相同之處。對我而言,我年方二十二歲,之前的幾次自殺嘗試只把我和死亡推得更遠,我無法想象我的這個年紀如何和死亡相聯(lián)系,四天過去,蓮子和赫恩的死只變得更不真實。聽同學們說,蓮子和赫恩是坐車被追尾而死的,當時她們乘著一輛出租車,蓮子在后座,赫恩則在前排。蓮子在被撞中的當時就已經(jīng)身體變形,沒有活相,而赫恩則看上去沒有明顯外傷,只是嘴中汩汩流出鮮血來。我于是就經(jīng)常想象她們兩個人的死相,尤其是想象赫恩那張精致的俏臉失去生機,但結(jié)果卻是枉然:什么都想象不出,只有蓮子和赫恩的殘響在耳邊回蕩?!拔?,你總是把自己搞得那么孤單做什么!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們說呀!”我記得赫恩這樣說過。那言辭比任何兩人死去的信息都更加真實。我直到她們死后四天才覺察到內(nèi)心深處的那股悲愴。我可以說是不甚懷念蓮子,也只是淺淺懷念赫恩罷了,帶著幾分對她的虧欠之情也說不準,但我還是無緣故地難受起來,并且鬧到茶飯不思。我驚覺,除了她們二人,我竟然再也湊不出什么像樣的朋友,在后七年里我的社交越來越回撤,盡管假性親密關(guān)系也有一些,但真正能說上話的卻只有她們二人。她們的死意味著我失去了生活最后的焦點,之前她們的朋友圈和照片總能為我?guī)砦拷?,現(xiàn)在則再也不能了。
夜晚,我約千亦在校門口的牛肉面館吃飯。時間已經(jīng)很晚,接近九點半,它是門口幾個店鋪中二十四小時開店的唯一一家,盡管我第一次吃這家面館,但卻感覺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我?guī)Я穗娔X到店里,一邊等面一邊看電子書,千亦則坐在我的身邊,我倆沉默地盯著那些跳動的字符。書名《暮色集》,一本冷門的散文集,頗為無聊,而我的心思也全不在上面。我問千亦,你最近四天在干什么?千亦說:“在四處奔波吶。不管怎么樣,也不能把寶全都壓在你身上,去見證一些淳樸的交易,于我很有好處,比如在清晨看老奶奶們在菜市場買菜??上切┙灰讻]有儀軌可言,對我好得有限就是了,只能做個添頭。”我問,這樣不會覺得很累嗎?她說:“不累呀?!蔽艺f,如果讓我每天都跑到各地去找,我肯定會瘋掉的。千亦說:“我如果變成你那樣才會瘋掉,每天重復做一樣的事情,心里想著的全是沉重的東西,對自己有時候過分重視,有時候又看得輕賤?!蔽矣谑菬o法回答,只能去取面來應付。把最后一筷子面吃完,我坦陳了我已經(jīng)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說,蓮子和赫恩的事情讓我耿耿于懷,但我并不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緬懷她們,而是緬懷一些更加抽象的東西,一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也許是友情也許是懷舊情結(jié)的感情殘渣。我問千亦我該怎么辦。千亦說:“你還是一如既往得自我啊。別的不談,朋友死掉的話,你就沒想著去祭奠一下嗎?”我說,我和她們的關(guān)系并不是最好,在初中她們還有很多好朋友。千亦說:“這不算理由。有些事情不是別人不做,你就能不做的,不是嗎?”我悶著頭不說話,心里組織了一千個反駁的理由。但是千亦說道:“不要再那樣了吧。我才和你認識幾天,就感覺你這個人死犟,總是去想些常人不會想的事情。事實上哪有那么復雜呢?”我說,你別說了,我不想去。千亦說:“是你讓我提建議的呀。你聽我的,正常地去和她們作個別,心里或許也會好受一點吧?!本驮谀菚r,在千亦說到“正?!钡臅r候,我內(nèi)心的羞恥和悔恨被徹底點燃了。我將我的聲音壓到正常的分貝,說道,什么是正常?像我的同學那樣把她倆當作正常親友道別,那把她們兩個人放在了什么位置?她們死掉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嗎?我不能接受那種感覺,我不想看到幾十天以后大家就各自過各自的日子,把她們偶爾翻出來可惜地說兩句。我討厭那種千篇一律,那種平庸,那種仿佛啥都被束縛在常識里面的價值觀。你問我為什么不想去祭拜她們,我告訴你,我還沒有把這件事情想清楚,我還沒有接受,我還處于那個否認的心理階段,離接受還差了三個中間過程。我必須要理清楚想法,才能做出行動,這難道不對嗎?
千亦搖搖頭,說:“撒謊,你明明已經(jīng)接受了?!?/p>
我不知道我有幾分鐘沒有回答她,耳邊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的呼呼聲。不遠處的取面柜臺,煮面師傅正攪動那一鍋白湯,等待著迷路的客人闖入。我試圖吃面,但是面已經(jīng)吃完,我只能喝了兩口面湯。即使是又咸又沖的胡椒牛肉湯也無法掩蓋我的失語。
最后我說,好吧,也許你是對的。我已經(jīng)接受了。
千亦說:“吃完了嗎?面?!?/p>
我說,好像吃完了。
千亦說:“在學校里面沒有朋友,所以經(jīng)常一個人出來吃嗎?這樣的話養(yǎng)我做陪吃也不錯啊?!?/p>
我說,別開我玩笑了。
千亦說:“主人你知道嗎?一個人吃飯位于孤獨的第幾層?”
我說,我不知道。
千亦說:“大概是二或者四。一個人做手術(shù)是十。我聽到過這種說法?!?/p>
我說,你覺得我在幾?
千亦說:“零。因為我不想讓你這樣下去了?!?/p>
“……可是我四年來都是這樣過來的?!?/p>
千亦說:“反正都要畢業(yè)了,輕松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別說找人一起吃飯了,那太普通了。去做點平時不會做的事情怎么樣?”
我說,那你跟我一起來嗎。
千亦露出一個微笑來。她說:“主人想做什么,千亦都跟著?!?/p>
我們結(jié)賬,走出逼仄的牛肉面館,又一次在這偌大的城市漫步起來,走了和四天前完全一樣的道路。街邊的麥當勞早已關(guān)了,路上甚至連車輛也看不到,我們于是走到馬路中間的雙黃線,踽踽學步,雙腳壓著那兩根邊界線跳舞。我們聊了些瑣事,無關(guān)生死,有關(guān)柴米油鹽。我再次感到千亦身上的那種澎湃活力,讓我心情開朗了些許,她有一種矛盾的魔力,能讓人一邊心中包著事情,一邊可以釋懷。此時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了,我說,我不想回宿舍了。千亦說:“晚上難道不會關(guān)校門嗎?”我說,無所謂了,你說要做點特別的,我現(xiàn)在就不想回去。我想逃走。千亦說:“難道去住賓館?”我說,不是,我也沒帶身份證。我只想像那些日系作品里面的小孩,想也不想就逃走。雖然天亮了大人就會來抓你,但是在沒天亮之前我就是完全自由的。等到日出,我們就回學校去。千亦說:“雖然這么說,光走的話有點無聊吧。”
于是她走到我前面,四下望了望,似乎是要確定有沒有人在偷看我們兩個人。確定安全以后,她眨了眨眼睛,拉上我的手。在下一秒,世界被七彩的光芒淹沒了。
我問,你要帶我到哪去?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我的手緊緊握住,薄汗浸透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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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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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開雨霽。我站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舉頭是無邊無際的七虹色,回首則是乳白的貨架和斑斕不一的商品。整家便利店仿佛建在云端,腳下的臺階有似軟實硬的半透明光澤,玻璃氣地宣示著七色自我??床坏降孛妫床坏缴酱ê#豢吹玫较蛏系奶旌拖蛳碌脑坪?。千亦換了一身服飾,那是即使最低劣的評論家也會毫不猶豫打分低俗的浮夸玩意兒。無數(shù)的拉鏈和七彩的破布把她縫合起來,活脫脫一只木乃伊。但我不討厭那身古怪的衣裳,更進一步說,我對這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喜歡,不僅喜歡,更感覺熟悉與安心。我從這些初次見面的物件中覺察出一種我再熟悉不過的情感:孤獨。
“我很喜歡這里?!蔽移戒佒睌⒌卣f道,“不愧是神,就算是自稱的神,有這么一塊地方也足以自傲了。”
“你喜歡就好,畢竟我要把你從你在的那個世界里面拉出來?!?/p>
“你說的是?”
“兩者都是啦?!?/p>
我困擾地回過頭去。便利店似有無窮空間,一排排的貨架看不到盡頭,每個貨架上也沒有半個標價牌。很多貨架上壓根沒有貨物,在門口沒有大城市里常見的無人收銀,而是傳統(tǒng)的柜臺,以及兩三排供人吃飯休息的座位。那些座位未免過分奢侈了些,通常的高腳小凳變成了木質(zhì)的椅子,讓我不禁遐想,如果這家便利店開在現(xiàn)實中,不變成本會增加多少。滿目的白熾燈并不刺眼,把便利店里的所有東西都染成白色,在這寂靜的純白中我挑了一把椅子,坐下問道:“現(xiàn)在我們在哪兒?”
“幻想和現(xiàn)實的交界處?!鼻б啻鸬馈?/p>
“聽不懂?!蔽艺f道。
“一個很適合你‘逃走’的地方……大概?”
“夜半坐便利店可不咋地。”
“在這里沒有白天也沒有夜晚哦。這里是自助便利店,開在彩虹上,店主是我?!?/p>
“有飲料嗎?”我說。
千亦走向不知從哪翻出一瓶雀巢咖啡,拋到我的腿上??Х纫?qū)ξ乙幌驔]有作用,但喝下一口后,我感覺午夜的困倦感被廉價的咖啡甜味一掃而空。也對,如同她說的那樣,這里并沒有黑夜,因此安慰劑也可生效。
“每當我來這邊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是一個很富有的神?!鼻б嗾f道,“但是我會馬上想起來,其實我什么都沒有。主人,你知道什么是無主物之神嗎?”
“不知道?!蔽翼樦脑捇卮鸬馈?/p>
“就是什么都沒有的神。雖然有很多東西,但是那些東西都不是自己的。比如這個——這個漂亮的小紙人偶,就不屬于我,那邊擺著的那疊麥餅也不是。就連我自己也不屬于我自己。像我這樣的底邊神明,卻要主持各種各樣的集市,總感覺相當不可思議。”
“先說好,我沒有求著你來賣身給我?!蔽艺f道。
“主人難道不感興趣嗎?像我這樣的生活。”
“怎么可能感興趣,你不是說你已經(jīng)快要消失了嗎?”
千亦近乎嘲笑地提醒我道:“明明你之前說,自己想要逃走來著?”
“逃走本來就意味著自己屬于那個原來的地方,不然單純走就好了?!?/p>
“真是沒志氣啊?!?/p>
“彼此彼此?!?/p>
千亦咳嗽一聲,努力擺出正經(jīng)的樣子來。她坐到我邊上,直勾勾地盯著我把最后一滴咖啡送入嘴中。她問:“有沒有興趣來當一次神呢?”
凝視她還算嚴肅的表情,我的吃驚隨時間逐漸消解。我說:“為什么會覺得我會感興趣?”
“你不是在煩惱嘛。關(guān)于初中同學的事情很煩,關(guān)于畢業(yè)的去向也很煩,而且更糟糕的是,我感受不到你對生活有哪怕那么一點點的喜歡?!?/p>
我掩飾道:“開玩笑,你了解我多少。”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怎么說?”
“從你買下我的那一刻開始哦?!鼻б辔⑿χ冻鲆活w虎牙,“我是無主物之神。只有無主物才能知曉我存在——我這可沒有在物化女性!我也是什么都沒有的女神。但是在那個集市上只有你看得到我,所以我一開始就知道。有沒有聽說過‘人生活在自己的同類中間,就必須有一個主人’?我是這樣的,對于主人來說也是一樣的。我有主人,所以可以在外界過下去,主人沒有,所以過不下去,就那么簡單。人需要被擁有,被管著,被操心著,才能自由。”
“你就非要揭穿我這點底褲嘛。”我說道,一邊看向自己的指甲。在剛剛的對話中,食指那本就缺鈣的指尖更是被牙齒咬得層層開裂,活脫脫一幅丹霞地貌。
“所以我在問,要不要暫時呆在這一天。”
我猶豫了些許時分。為什么便利店門外的天空湛藍如斯,潔凈無塵呢,還掛著一道永不消逝的彩虹?那道彩虹誘惑著我,讓我心神搖曳。我知道,我沒有辦法說違心的話。想了想,我說:“我的宿舍那邊怎么辦?”
“如果你愿意把手機給我的話,那我可以幫忙回個消息?你反正也就待一天嘛?!?/p>
“無聊了怎么辦?”
“我有書。而且那些貨架上的東西會和你講故事。”
“在這里需要做什么工作?”我嘆氣道。
“嚴格來說,什么都不需要,主人。如果你想的話,也什么都可以做?!鼻б嗾f道,“存在本身就是我的工作之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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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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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蓮子和赫恩的頭七。而距離螢的畢業(yè)也正好剩下七天。我想起螢說過,赫恩貌似有一個昵稱叫做“梅莉”,只有蓮子那樣叫她,算得上是個愛稱。翻了翻螢的微信,她的朋友圈空空如也,從不曾發(fā)過哪怕一條消息。與此相對,那兩位初中同學的朋友圈則密密麻麻依次排開,蓮子對赫恩算得上一心一意,每一條必定打出“@梅莉”的tag來,而赫恩的朋友圈則充滿了星空、詩句、酒場與夢囈。赫恩的朋友圈定格在一張廢棄工廠的黑白照片上,再也沒有下文;蓮子的倒數(shù)第二條朋友圈是一個漂漂亮亮的畢業(yè)照九圖流,而最后一條朋友圈恍若硬著陸一般,寫著如下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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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610重大交通事故,事故共2死2傷,于蓮在這次災難中不幸離世。
“父母忙于后事,每每整理遺物,看到圖片視頻,一次次淚流滿面,不愿接受現(xiàn)實,但仍要接受,現(xiàn)正式告知朋友圈好友,逝者已去,此生將就此別過。
“災難無情,人有情。同行同學在事故發(fā)生時的積極施救,生前好友及家庭的相守陪伴,同事和親人的強力支援,初中六班同學和家長的關(guān)心,派代表現(xiàn)場吊唁,送她最后一程,護送骨灰回家。還有大學好友哭著多方打聽、詢問吊唁,還有出謀劃策、出力出錢者……,她的家人感受到了真情和溫暖,支撐著走過黑暗,感謝你們!
“生活不完美,我們想完美。如果于蓮生前欠人債務,父母替她償還,請告知。作為父母,我們不想讓她留有遺憾,更不想讓她因欠債而給別人帶來傷害,只想讓她安息。若生前有得罪的地方,現(xiàn)以命相抵,請相忘于江湖。感謝她成長過程中,幫助過的師友、同學、親人、同事,給她愛的有情人,今生有緣,來世相報。于蓮的微信不久將注銷,父母執(zhí)著于事故真相和維權(quán)處理,查收微信會不及時,或許幾天一次吧,請見諒,但我們可以保證,看到必回,欠債必還。
“她的朋友圈大部分是同齡人吧,作為家長,我想對你們說:孩子們,生命第一,請珍重。要知道,你的命,也是爸爸媽媽、親人的命!那種失去的傷心欲絕、痛斷肝腸、或許綿綿無絕期……。請珍惜當下,珍惜與親人、朋友在一起的時光!
“于蓮父母于6月1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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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螢給我手機前,當時看到這段文字的心里如何想。她是個安靜的人,過分安靜了些,以至于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她像是一只容易受驚的兔子。安靜并不是說她的話少,她的話不算多,但談及自己的傷痛,她不僅沉默,而且自欺,就像兔子即使受了再疼的傷,也不會叫出聲來,那是因為它們本來就無法喊叫。
我后來問了螢,你和蓮子、赫恩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結(jié)果來,只有“初中同學”這一點她承認,其他則一概否定。我猜想,她一定隱瞞了一些更加羞于啟齒的東西,那種比手機相冊、微信聊天記錄更加隱私、更加微妙的情感,否則即使是初中同學的倉促離世,也不至于引發(fā)如此巨大的波瀾。她的悲傷和其他人的悲傷也不相同,那種悲傷并不是大哭,不是歇斯底里,而是壞事就那樣發(fā)生了,如同其他瑣事一樣平淡無奇。她當時就處于那種緩釋膠囊般的悲傷之中,藥效或許會長達數(shù)年,而她的室友對于她的悲傷則毫無察覺。她需要一段時間去獨自清醒,或者說,獨自沉醉。
今天我一個人代螢去寺里為蓮子和赫恩上香。下著小雨,我不愛這樣的天氣。我喜歡大晴天,那種看著就會讓人心情變好的大晴天;哪怕曬出黑色也無妨,清清爽爽,不染塵埃的那種晴天。順帶一提,我最喜歡的那種晴天通常出現(xiàn)在雨后,伴著彩虹。因此哪怕是下著小雨,我也期待著雨過天晴的那一刻。
在幻想鄉(xiāng)里的時候,經(jīng)常有人喚我“孤獨的神明”之類,我對此其實并不感冒,一是因為我本質(zhì)上就不愛獨處,總想往外跑,找人說說話——哪怕是嚼舌頭愛利用人的大天狗,或是一肚子壞水的管狐,和她們聊天吹水于我而言也甘之如飴。至于第二點,則是因為很多人并不了解什么是神,幻想鄉(xiāng)里的巫女小姐離神最近,她們卻也對神一無所知。神就是孤獨的,從古至今都孤獨,因為每一個神都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我喜歡這個詞。如同晴天一般通透。
寺掩映在高樹和山林中,寺外不遠處是高高的佛塔。這里算是個名勝古跡,然而人不算多,雨后就更少,興許是因為不收門票錢,竟連個小僧也一時見不到。古石橋頭,萬籟俱寂間,我?guī)е灥钠谠S步步向前,踏入古寺門堂。
我看了看螢的手機。微信里,宿舍群里的室友對螢的離開雖感奇怪,卻也并不擔心。她們或許覺得,螢就是這樣一個邊緣人吧。說好的一天神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到了第三天,我不知道螢還想要當無主物之神多久——她真的很喜歡我的便利店。
因為小雨,室外的香爐沒有擺出來。我走進大雄寶殿,點上三根香,學著其他香客,先是站著三拜,隨即跪倒在破舊的紅色軟墊上,又是閉眼三拜。做著這些事情令我感到輕松,因為在那個封閉的、如同玻璃鐘罩一般的世界,我是不可能如此做事的。我想,祭拜的形式并不重要——尤其是當我是一個代行者的時候,我大可不必如螢那般沉重。
于是我做完香事,便去逛這古寺了。寺廟內(nèi),見著了幾個僧人偷得清靜,坐著讀書;見著幾十個籃子的沒脫殼的稻米堆在墻邊,排成金黃的一排;還見著一棵歪歪扭扭、不知是生是死的梅花,在雨點中浮沉??赐炅肆_漢像,我就更是清閑,只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放松地在人間來回。淅瀝瀝的小雨打著屋檐,從大雄寶殿后繞過去,便是觀音祠,再后面則是僧人的住所了。
蓮子和赫恩會喜歡這里嗎,她們結(jié)伴旅行的時候想的是什么呢?她們可曾想過自己的青春會凋零在這淫雨霏霏的初夏?她們定然想不到,祭拜她的人是一位神明,也定然想不到她們朋友圈中喜歡的那些“幻想和神秘”,對于這位神明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物;相反,平平淡淡的學校生活倒是神明眼中的幻想。
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做天弓千亦。如果可以,我愿意做大學生古螢,替她承載那二十二歲的創(chuàng)痛。我猜她也有類似的對照的想法。我不想去一遍遍哀嘆什么所有權(quán)泛濫,那充其量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我想歡笑著,迎接無所謂有主還是無主的每一天。
按照幻想鄉(xiāng)的戰(zhàn)爭進度,爭搶無主物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等到那些無主物各自有了主人,也就宣告著我這個半吊子神明,重新回到危如累卵、朝不保夕的日子中去。但還好,在此刻,我想著我的主人,想著至少我如今并不算是什么無主之物,想著我是螢花了五塊錢買下來的市場之神。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掰手指算了算還有幾天可活,我把手一背,收傘“噠噠”地踱步出寺去。寺外的佛塔上攀援著嫩綠的新草,在雨后初晴的碧藍天空下悄悄眨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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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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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走時,便利店尚是一片晴空,虹弓照日的場景,而我歸來時只見月光粼粼,遍地清霜,虹光也只剩下薄薄一層。我何等恍惚,仿佛依稀又回到那個夢幻的午夜,同樣的月虹下我和幾個心懷鬼胎者交換幾張卡片,開辦市場的樣子。如今已有段日子沒見到她們,我沒有想念,倒是暗自嘲笑起自己當時寄希望于以此茍活。集市之類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但人要活下去的方法并不只有一種,看著眼前的月虹,我更加理解了這一點。
螢站在便利店的入口處望著遠方,即使我來了,她也沒有變化姿勢,只是用那對憂郁的黑色眸子瞥了我一眼。原本的齊耳短發(fā)已然不見,如今她一頭長發(fā)隨風蕩著,像極了竹取物語里的月姬。三天沒見螢,她變得憔悴了不少,臉上原本還有的一些豐滿之處也清瘦下去,但眼神中的波紋依然溫柔。她的身后,我的便利店照樣開燈營業(yè),只是那招牌上掛上了斑斑銹痕,而燈光也暗淡了些許。
“來看我?”她說。
“主人的吩咐我已經(jīng)做了,想來蓮子和赫恩在天之靈也會慰藉些許吧?!?/p>
“我不信什么靈魂。人死了就是死了,靈魂這種說法只是給自己找臺階罷了?!?/p>
“但是在這邊,真的有一片冥界,有無數(shù)的靈在那邊飄來飄去呀。那邊還有數(shù)不清的櫻花樹,每到春天就開得燦爛。”
“我不相信靈魂?!蔽炚f道,“如果真的在這邊有靈魂,那只有一個解釋,就是這里的人思念太過濃重。在我那邊沒有那么多思念?!?/p>
“喜歡哪邊?”我問。
“哪邊都不怎么?!蔽灮卮鸬?,同時靜靜地盯著虹光瞧。
“討厭哪邊?”我問。
“哪邊都不討厭?!蔽烆D了頓,回答道,“這里就是太安靜了些,別的都好。”
“傲嬌的主人也很可愛呢?!蔽艺{(diào)笑道。螢白了我一眼,隨即直接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了。她那套不甚好看的優(yōu)衣庫青年穿搭,不知何時已被換成了一套華美的淡紫色和服,那是一件我頗為喜歡的無主物。我和她一道坐下,只是盯著遠方云海上空高懸的明月。
“感覺怎么樣?”我問。
“很奇妙。一開始我以為會很無聊——畢竟我把手機給了你,平時我總要一刷就是半天,也不膩煩。但是在這邊,我看到了便利店里賣很多有趣的東西。有書,有很老很老的游戲機,甚至還有這件衣服。雖然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總數(shù)在慢慢降低,從貨架上依次消失,但是只要找到我心愛的東西,從貨架上拿下來,就不會消失了?!?/p>
“你覺得過了幾天呢?”我問。
“我不知道。也許六七天吧。”
“這樣你可是會錯過畢業(yè)典禮哦?”
“誒,已經(jīng)到那個時間了嗎?”螢坐直了問我。
“倒是還沒有?!蔽艺f道,“但是螢想去嗎?”
“當然還是想的?!蔽灤鸬?,“畢竟上了四年學,總該有個交代?!?/p>
“考研還是工作呢?”
“你忘了嗎?我不考研,準備畢業(yè)即失業(yè)的?!?/p>
“那這份實習工作你喜歡嗎?”我問。
“嗯……比我想象的要更好,但是我不適合?!蔽灺冻鲆粋€淡淡的笑容,指了指這片靜止不動的天地,“這里太靜了,沒有生氣。在這里,我怕我呆久了以后會有跳下去的念頭?!?/p>
“聽故事的時候呢?”
“啊,你說那個。”螢拍了拍手,“雖然你和我交代過,每一件商品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好像并不是所有商品都愿意讓我聽著。是因為它們還不認可我嗎?”
“可能是緣分未到吧?比如你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好像是御阿禮的衣服哦。你有聽過御阿禮的故事嗎?”
“沒有。”
我伸手碰觸她和服上的褶皺。一個靈從衣服內(nèi)緩緩飄起,像一個半透明的紫色麻薯。我問道:“小家伙,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嗎?”靈用飄渺的中性嗓音回答我:“在我的前任主人因病去世以后,我就作為陪葬品入了墳。因為主人已經(jīng)去世了,我就變成了無主物,被您收留在這里?!蔽覇枺骸坝⒍Y這項工作怎么樣?”靈說:“不太好。還沒有享受完這世間的萬般美好,就已經(jīng)提前去了地獄。”我對螢說:“瞧,很多時候它們不愿意和你說,是因為它們也傷心著?!?/p>
螢摸了摸那個軟乎乎的靈,說道:“你講的有一點不對,世間從來沒有過萬般美好。不過還是感謝你的故事?!膘`微微一顫,就縮回和服里去了。
“何必呢?”我問道。
“我不喜歡?!蔽炚f道,“不喜歡那些粉飾的話語。死就是死,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煩就是煩,無聊就是無聊。為了自己曾經(jīng)的主人說話,去猜測她生前的念頭,用漂亮話把它們包裝起來,很傻。”
“可是不做這些,豈不是太無趣了些?”
“是啊。都很無趣。但是呆在這里,心情好受些。難過就睡覺,也從來不感覺餓?!蔽灤鸬馈?/p>
我起身進入便利店里,隨便挑了一瓶貨架上的酒,又拿來幾個玻璃小杯子,拿來和螢分享。螢沒有拒絕,但堅持自己倒酒。我在邊上看著她慢慢把那瓶不知何時釀造的清酒倒出,好在酒沒有保質(zhì)期一說……至少在這家便利店里沒有。
“第一杯?!彼f道。
“敬誰?”我問。
螢遲疑了一會兒,最后抿了抿酒液,然后說:“敬我爸,死的最早的?!?/p>
“幾天不和你媽聯(lián)系真的好?”
“有什么不好的。本來我和她的聯(lián)系次數(shù)就很少。她是那種——該怎么說,按照現(xiàn)在的流行語來說,重女。太沉重了。和她講話很費勁,因為她不喜歡用普通話講話,所以在宿舍打電話我都不敢外放出來。她對我的愛也很沉重,動不動就說什么只有我們母女相依為命了,然后哭啊哭啊,哭完以后就去打麻將,一打一晚上?!?/p>
她把酒喝完,斟滿第二杯。我也喝了一點,味道不怎么樣,普通的清酒不外如是。我說:“別喝那么快?!?/p>
“我是主人還是你是主人?”螢反問道。
“你是。”我說。
“那就別管我。講講你唄,之后打算干嘛?”
我“撲哧”笑出了聲。螢用薄怒的眼神看著我,我說:“也沒打算干嘛呀。我還是我,你還是你,之后總歸要各自回歸各自的生活,不是嗎?”
“比如?”
“神嘛,無非是收集信仰,發(fā)展信徒之類的。說實話,也沒什么意思,你知道嗎?!蔽抑噶酥冈坪O路?,“那里在打仗呢。因為我上次開集市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變成無主物了?!?/p>
“這么說……”
“沒錯?!蔽艺f,“這間便利店,其實是失竊的寶庫。下面的人也好,妖也罷,每搶到一件東西,這間便利店里的東西就少一件。說不定突然一下,你的衣服就消失了,直接室外露出?!?/p>
螢也笑了:“兩個人也算露出?”
“怎么不算呢,這可是公共場合?!?/p>
我們笑著,喝著酒,看著月光下灰色的云朵來來去去。我想象著云海下方的人打生打死的場景,和螢說,下面現(xiàn)在亂成了一鍋粥,有人、妖、神、小動物、靈魂、鬼,無數(shù)各色各樣的家伙斗來斗去。螢說,那其實和外面很像,外面也是各種牛鬼蛇神斗來斗去,只是披了個人皮而已。
“第二杯,敬剛死掉的蓮子和赫恩?!蔽灪韧甑谝槐院笳f道。
“所以說,你和她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問道。
“朋友關(guān)系嘛?!?/p>
“朋友關(guān)系也有很多種呀?!蔽艺f,“有那種酒肉朋友,有諍友,還有戀人以上朋友未滿的?!?/p>
“你愿意聽我講個故事嗎?”螢說。
“好啊。”
“那時候我還在讀初中,一直暗戀赫恩來著。說是暗戀,其實更多算是一種獨占欲吧。我覺得她是一個那么特別的女孩兒,有外國人的漂亮臉蛋,性格又好,自然就想和她多說話。其實我那時候,最討厭的就是蓮子了,雖然我還不明白什么是愛,但在那以前,我就學會了嫉妒。”
“原罪呢。”
“我羨慕她們的美好友情,直到后來變成了嫉妒。我嫉妒她們有談不完的話,所以后來我經(jīng)常趁著蓮子不在的時候去騷擾赫恩?!?/p>
“啊,好糟糕哦?!?/p>
“放學之后我就去摸赫恩的大腿?!蔽炂届o地陳述道,“直到初中畢業(yè)的時候,赫恩都沒有真的義正言辭說過反抗的話。其實只要她表示出一點點認真的討厭我的情緒,我就會收手的。但是沒有,她只是用那種開玩笑的語氣說不要?!?/p>
“你覺得她對你有感情嗎?”
“朋友之間的吧。高中我和她們倆就不在一個學校了,之后就算有聊天,也再也找不回那以前的感覺了。再后來我就只能看到她的朋友圈越發(fā)越多,越發(fā)越妖?;旧鲜巧洗髮W開始,我也就徹底忘了我曾經(jīng)喜歡過她這回事,直到現(xiàn)在又重新想起來。雖然之前試著談了男朋友,但又覺得沒勁,感覺男人身上樣樣都粗糙,不討人喜歡,所以一會兒就分了。我不缺安全感,缺的是別的?!?/p>
“缺存在感。”我說。
“也許吧。”螢說道,“但現(xiàn)在一切都無所謂了。人已經(jīng)死了,秘密就只能帶進墳墓里?!?/p>
“那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件事呢?”
“為了懺悔?”螢說,“或者說,自我滿足。謝謝你聽我說這些,第三杯,敬快死掉的千亦小姐?!?/p>
我愣了一會兒。在我之前所有的假設之中,我都沒想到螢會這么說。“其實,硬要說的話,我還是很可以茍的。之前茍了四五百年,不也照樣茍到現(xiàn)在了嘛!”我故作輕松地說道。
“千亦很想活下去吧?!?/p>
“想啊?!?/p>
“有多想?”
“這話好奇怪——想活下去不需要理由吧?!?/p>
“在遇到你以前,我想了很多理由來活下去。”螢又喝了一口酒,臉頰泛紅。一個不勝酒力的逞強著的可愛家伙。
“多感謝感謝我也可以哦?!?/p>
“最大的理由還是我不能拋下我媽。她老了沒人給她打錢,她早晚有一天會在麻將室把內(nèi)褲都輸?shù)簟!蔽炚f,“其他就想不到啥了。蓮子和赫恩死了。我沒有朋友,也沒有開始工作,結(jié)識不到同事。每一天都很無聊。但是千亦不一樣。在這邊,就算是在這家便利店里面看著這些沒有主人的小物品,也是一件樂事。所以我知道千亦有很多理由。”
“所以我想讓你代替我的工作,如果那可以讓你高興點的話?!蔽艺f出了真心話。
“謝謝,但快樂不是我所追求的人生目標。”螢說。
“主人真的有人生目標嗎?”
“嗯……”
“沒有關(guān)系,你想在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這家便利店是我的,我算是主人的,所以便利店也就是主人的?!?/p>
“那如果有一天,便利店里面的所有東西都沒了呢?”
“只要主人不拋棄我,我就不會消失的?!蔽冶苤鼐洼p地說。
“等我沒了以后呢?”
“那都是幾十年以后啦。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想想新辦法不好嗎?”
“真是樂觀啊?!?/p>
螢把酒一口氣喝完,紅著臉湊近我,在我的臉頰上淺淺印下一個吻?!爸x謝你?!彼f。
“畢業(yè)典禮什么的還打算去嗎?”我咬咬嘴唇,背過身去,故意換了話題。
“去啊。我不是這邊的人。也該回到現(xiàn)實了?!蓖爝呍潞?,螢緩緩地說,“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就當是一場夢,醒來以后還是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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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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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云朵上的彩虹便利店后,又過了三天。我重新做了一次抑郁自測,怕結(jié)果不準確,又花錢去醫(yī)院做檢查。那是一段漫長而痛苦的經(jīng)歷,首先要排隊掛號,然后醫(yī)生把人從頭到腳詢問個遍,測試題做一遍以后還要身體檢查,如此等等,一趟下來讓人身心俱疲。結(jié)果是喜人的,不管在醫(yī)院那里還是在自測那里,我都一掃健康人的頹勢,罹患出中度抑郁的雄風。這場病癥搬走了我心頭的一塊大石,四年來的正常人陰霾消散了,我終于挺起胸膛成為了一個抑郁癥患者,不論是在道德地位上還是在生活態(tài)度上,我都得到了強有力的支持。我很奇怪,之前為什么一直沒檢測出來?原因已經(jīng)成謎,千亦說:“可能是因為螢你現(xiàn)在變誠實了呢?!蔽艺f,我并不喜歡撒謊,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選擇有些話故意不說出來而已。千亦對此非常不滿,她說:“這就是你討人厭的地方,而且你還騙過我!”我對此還能說什么呢?對她,我沒有什么反駁的余地,何況她一直愿意陪我搞畢業(yè)的麻煩事。畢業(yè)是一段比醫(yī)院看診更漫長而痛苦的經(jīng)歷。首先,你也要在系樓里排隊掛號,然后教務把你從頭到腳詢問個遍,文件填一遍以后還要讓教務處老師對著學分表做檢查。一言以蔽之,過程和醫(yī)院看診是幾乎一樣的。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和教務解釋,我的第二外語學分其實早就已經(jīng)夠了,只是因為我的那個第二外語上的不是公共基礎課程系列,而是外國語學院自己開的課以后,教務終于失去了耐心,直接給外院教務打了個電話。困擾我三天之久的學分難題在三分鐘的歡聲笑語和噓寒問暖中煙消云散。我發(fā)誓我要讓我的母校好看,方法是在門口的肯德基猛吃四塊吮指原味雞,以降低食堂的銷售業(yè)績。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在第三塊雞處慘淡收場,我被迫讓千亦來品嘗這份吃不下的美味。千亦從沒吃過這樣的快餐食品,看著她吃東西的幸福樣子,如同一只啃胡蘿卜的白色小兔,我感覺我的抑郁癥大有緩解。
在這個城市炎熱夏天的最后幾日里,我仿佛身處一個寒冷而迷蒙的冬季,圍著一個暖融融的火堆取暖。那個火堆不必說,就是千亦。但是千亦曾經(jīng)和我講過,她也有自己未竟的事業(yè),她總有一天要去阻止那個彩虹便利店從天際墜落。因此,她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說,你費心費力地把那些東西聚攏在一起,它們卻一件件都消失了,太可惜了。她說:“我其實沒費什么勁哦。無主物什么的,自然而然就會到我身邊,又自然而然要離我而去的。”我說,就像衰老也一樣,自然而然就會發(fā)生,但未免充滿傷感。我看著那些東西被搶走,永遠不在便利店里展示,就覺得傷心。千亦說:“當然可以這樣想啦……但是另一方面來說,每一樣東西不都在你這邊留下了一段故事嗎?你聽到了那些無主的靈說過,它們曾經(jīng)很多也都是有主的。在消失之前,存在的印記已經(jīng)刻在聽過它們故事的你的記憶里了,我覺得那就是意義。衰老也一樣,老去也就是記憶的疊加,記憶充滿意義。死也一樣?!蔽艺f,這個說法好像我以前聽過,說只有當記住一個死人的最后一個人死掉,那個死的人才真的死去。千亦說:“因為死亡不是瞬間發(fā)生的。死是在死掉的一瞬間開始計時,然后慢慢地先是釋然,再是平淡,最后忘卻,完成一整個流程?!蔽艺f,蓮子和赫恩看來還熱乎。千亦說:“你打算什么時候放下呢?”我說,我已經(jīng)放下了。千亦端詳了我的臉一會兒,然后說:“這回你好像真的有點放下了?!蔽艺f,所以我玉玉了。千亦說:“為什么?”我說,她們倆的事情姑且也已經(jīng)過去,但我親眼看著你的便利店慢慢死掉,我告訴我自己我應該也學你那樣放平心態(tài),但我做不到。我喜歡那個地方,呆在那里的三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天。什么也不需要操心,什么也不需要焦心,只需要靜靜地思考,整理我短暫的二十二年人生。我不希望那個店關(guān)門。千亦笑著說:“如果你像我一樣,過個幾百年如同便利店一樣的人生,你也會看淡的?!蔽艺f,我羨慕活得久的人。千亦說:“主人真傻,如果像我一樣,有什么可羨慕的?長生有逍遙的前提是無所牽掛?!?/p>
我深以為然。于是今天我找了無數(shù)的人拍畢業(yè)照。原來我不理解這所學校里面的幾乎每一個人,感覺他們和我是兩類物種,完全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即使有交集,也不會帶來任何快樂。但是如今,抑郁的我和他們所有人和解了。我可以和任何有一面之交的人拍畢業(yè)照。我從早拍到晚,在微信上加了一個又一個好友,發(fā)起了一次又一次會話,拼命地用照片填滿我的相冊,我在教學樓拍,在水邊拍,在草地上拍,在校門口拍,在教室拍,在天臺拍,拍得越多我就感覺我越接近畢業(yè)時那個快樂的蓮子。我很喜歡那種感覺,接近一個不可能再接近的前任情敵。我感到了久未獲得的東西,那不是快樂,而是一種輕輕松松的悲傷。
晚上洗完澡,我發(fā)了大學第一條朋友圈,學著蓮子,一個九圖流。我沒有配文字,但很多人來點贊,包括我媽。
發(fā)完朋友圈以后,我就喚來千亦,說我想和便利店做最后的告別。千亦答應了我,她說:“我也想,等到午夜就來接你?!彼坪鹾苊?,擺擺手和我作別就走了。
然而她終究是沒有來。我等了很久,直到漆黑一片的寢室里最后的手機燈光熄滅,我也沒有等來她的消息,這是我成為她主人以后,她的第一次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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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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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三小時,我成功睡著了,途中付出的艱辛實在不堪述說。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睡在彩虹之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白云被。那是一條奇怪的被子,幾乎沒有重量,但無比溫暖,而且翻身也能完美改變形狀包住穿著睡衣的我。我感到很困,但又無法睡著,整個人處于半夢半醒的朦朧之中。費了很多時間,我才掙脫那溫柔鄉(xiāng)一般的棉被,睜開眼看向我身側(cè)的世界。
沒有視覺。或者說,除了云朵和彩虹的弧光,沒有任何用以區(qū)分的標志物。除了我自身以外,沒有便利店,沒有日月,天空呈現(xiàn)出半明半暗的光度。我閉上眼,聽見風兒暖暖地撲在我的臉上;盡管我算是站立著,卻感覺沒有地面托著我,我在無邊無際的彩虹海洋中漂流,云則像極了嬉戲的魚兒。我喊道:“千亦?”但沒有回應。最壞的想法從我的心頭流過,我想,千亦的便利店此刻大概是尋不回來了,但千亦曾說過她不會隨隨便便消失。我開始向前行走,走過一片片云海,一座座虹橋,盡全力去傾聽風聲以外的任何聲音。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沒在風聲之中,好似我被徹底放逐了一般。
我沒有恐懼,但淚水不自覺從眼角涌出,復寫了我的感官。我大喊道:“千亦?你在哪兒?”直至我的喊聲也被無盡的風聲挾帶至虛無。我漫無目的地繼續(xù)前行,直到絕望慢慢染上心頭時,才忽然看到遠處無盡的云海邊緣好像站著一個人影。
但我一眼便看出那不是千亦。
走近看,那個女孩有一頭燦爛的金發(fā),但卻戴著一頂黑色的、綁著白緞帶的帽子;穿著淡紫色的花邊長裙,卻打著一條全黑的領帶,看上去活像一首拼貼詩。
我問:“你好?”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回頭淡淡瞥了我一眼?!澳闶牵俊彼龁柕?。
“我叫古螢。我在找一個人?!蔽艺f。
“在找誰呢?”她問道。
“一個叫天弓千亦的女孩。她是市場神,集市之神,無主物之神?,F(xiàn)在在我這做……女仆?!?/p>
“她現(xiàn)在不在這邊?!彼f。
“你知道她去了哪嗎?”我問。
“你需要等。”她說,“我也在等她?!?/p>
“你是誰?”我問。
“我不知道?!彼f,“我忘記了我的名字?!?/p>
我們在原地沉默著,等待了一會兒。我感到非常尷尬,因為我找不到更多的話題了。最后我勉強問道:“你知道我們要等多久嗎,我們能不能去找她?”
“你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嗎?”她反問道。
“我不知道。”我承認道。
“她大概在下面拼殺吧?!彼f,“加入了那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p>
“這不可能。”我說,“她最討厭的就是云朵下面的人和事了。怎么還會摻和進去?”
“你看?!彼f,“這里到處都是彩虹。彩虹這種東西,是不能存在太多的,因為彩虹就是邊界線。邊界線占比太多,就變成了本體,也就不成為邊界線了。但是現(xiàn)在這里到處都是彩虹,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正在燃燒自己的全部?!?/p>
“她會死嗎?”我問。
“不會?!彼卮鸬?,“神是不會死的。只會被慢慢遺忘?!?/p>
我想象著她那一身彩虹拉鏈服染上鮮血的模樣。想象不出,一如我想象不出赫恩被撞死的樣子,留給我想象力的東西只是一片荒漠。我說:“我想不到她為什么這樣做?!?/p>
“等?!彼f,“還有一會兒,她就會回來了。到時候你去問她?!?/p>
于是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在無盡的云海中沒有時間的概念,我和女孩先是站著,后來乏了,就坐下來等。在便利店的時候,時間也不存在,但是我可以一個個地和那些無主物聊天。無主物和失物招領是不一樣的,失物都等待著回歸,而無主物大多數(sh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無主物因為不屬于任何人,自然也什么都不擁有。我想,千亦如果不回來,那我就要收回我的那五塊錢,然后把它當著我身邊女孩的面撕掉,罔顧我的世界里那什么貨幣法。我無聊到盯著邊上的女孩猛看,也顧不上什么社交禮儀了,何況她面無表情,精致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一絲波痕來。我看了很久很久以后,愈發(fā)覺得她有些眼熟。這種眼熟并不是她真的和我認識的某個人很像,而是氣質(zhì)上的親近感。我想了很久,最后說:“你果真沒有名字嗎?”
“沒有?!?/p>
“沒有人給你取名,也不認識可以給你取名的人?”
“嗯。”
“我給你取名。怎么樣?”
“可以?!?/p>
“梅莉。叫梅莉怎么樣?”
“嗯……這個名字有什么意義嗎?”
“沒什么意義。”
“不太理解。”
“人并不是一定要意義才能做事?!蔽蚁肫鹎б嗟脑挕Kf過,人并不是一定要理由才能活下去。
“但是如果做了,就會產(chǎn)生一點意義吧?!?/p>
“你說的沒錯。我現(xiàn)在感覺安心了點?!蔽艺f。
我和梅莉等待著,等待著,直到我和她都意識到,虹光正在緩緩消散,天上開始落雨。雨把我和女孩澆了個濕透,但在這奇妙的空間里面我想我也不至于感冒。虹弓淡了,直至近乎消失。
當我再難以辨認那殘存的七彩色時,我等來了千亦。她恢復了那身純白的衣裙,在手上抱著一件衣裳,我認出那是我穿過的和服。她的白裙上濺著點點鮮血,到處是殘破與污損,補足了我之前所無法想象的部分。
“你去哪了?”我問。
“啊,我去買衣服了。”千亦用輕松的口吻說道,然后把和服一整套全都拋了過來?!氨?,我擅自行動了……但是店徹底消失的那一刻,我感覺我總得做點什么,不是嗎?”
“我沒有趕上?”我問。
“抱歉,沒來得及。”千亦說道。?
“為什么要去下面?”我問。
“因為我想,螢穿這件還挺好看的,我想看呀?!鼻б嗾f道,“而且,這里就剩最后的一件東西了。我想,總不能拋下它不管,孤單單的,多可憐啊?!彼噶酥秆矍暗拿防?。
“你說?”
“你啊,笨蛋主人?!鼻б嘈α?,然后用食指點了一下梅莉的肩膀。
她如泡影一般消散,只留下一道淺淺的虹光來。在那道虹光中,千亦抱住了我。
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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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時,我正捧著一束鮮花走出大禮堂,就看到千亦在門口等我。她穿著一條樸素的米色裙子,那是優(yōu)衣庫買的打折貨,七五折。她曾說過,她不止一次想要穿這種普通的衣服,但是之前因為沒有人看得到她,她無法如愿?,F(xiàn)在,她接過我手上的鮮花,把我學士帽的穗從左邊重新?lián)艿接疫叄贿吙湮艺f:“你穿這身學士服真好看,真像一個學者?!蔽艺f:“我覺得你穿這套衣服一般般。我更喜歡你以前那套?!彼狡鹱彀捅г沟溃骸爸魅?,你真不會說話!”因為動靜太大,周圍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我倆身上,我聽見有人在小聲議論三次元字母圈百合在我國的發(fā)展狀況,還有人試圖掏出手機拍照。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不復從前的自由,吃驚地捂住臉,耳朵紅到了耳根。我說:“快走??!”然后拉著她跑了起來,她的鞋差點掉了半個。
回到宿舍,我早就已經(jīng)打包好了行李,打算拎包走人。對于學校我無留戀,也無恨意,但事到臨別之時,一股淡淡的不舍依然緩緩浮現(xiàn),這縷不舍是如此庸常,如此俗氣,讓我難以置信這竟然是我會產(chǎn)生的情緒。我和千亦說:“難以置信,事到如今我居然不那么想走了。”千亦問:“你室友呢?”我說:“看東西好像都還沒走吧?!鼻б鄦枺骸澳悴蝗ズ退齻兊绖e嗎?”我說:“我在微信上和她們說過了?!鼻б嗾f:“再等等吧。以后就見不到了?!蔽艺f:“也對。”
我和千亦在宿舍又等了半個小時,只有一個室友最后回來了,她正是我得知蓮子和赫恩死訊當天在查分的那位。我近乎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她,她塌鼻子,圓下巴,頭發(fā)烏黑油亮,嘴唇上涂了層櫻粉色的口紅。那撲滿粉底的臉上長了兩個痘痘,一大一小,再多的粉都無法掩蓋它倆。我覺得她比千亦難看多了。她表情奇怪地看著我和千亦,問道:“這是你朋友?”我說:“是的。其他人呢?”她說:“啊呀,她們倆還在和老師拍照呢。你要走了嗎?”我說:“應該?”她說:“拜拜!以后常聯(lián)系啊!”我說:“好。以后我請你來我老家玩!”
于是我拖著箱子,隨著千亦離開了,室友在門口招手作別。我對千亦說:“你看,她們甚至不愿意湊在一起最后拍張照?!鼻б嘟器锏卣f:“說不定她們建了個三人小群,自己拍了?!蔽蚁肓讼肽欠N場景,頓時一陣輕松,說:“那太好了!我不喜歡拍照?!?/p>
離開學校后,我們上了地鐵,去了火車站,等了半個小時,吃了一頓加價20%的金拱門。我說:“你之后打算怎么弄?”千亦說:“什么? ”我說:“你要學那個誰嗎,不當神了?”千亦奇怪地反問道:“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我說:“畢竟現(xiàn)在你好像很適應這邊的生活。”千亦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我,說:“這是旅游啊!當然是怎么高興怎么來了?!蔽艺f:“那再之后呢?”千亦說:“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叫做悲觀主義的人往往都看得長遠。”我說:“所以?”千亦說:“換個角度就是,往長遠看,啥都不好玩。你今天畢業(yè)了,不開心一點嗎?”我想了想,承認她說的確實極有道理。悲觀是一種選擇,雖然我之前選了一百次,但誰說我需要選第一百零一次呢。
千亦沒有身份證,無法買票,自然也無法隨我上火車。我問她:“你之后怎么過來見我?”她說:“很快我們就會再見的。我可是神啊,不要太小看人家了!”
于是,我和千亦作別了。
我最后看到的是她那一抹紫色的發(fā)梢,如同彩虹的邊緣一般一閃而過,很快消弭在人海里。
走下自動扶梯前,我始終在思考,如果我那一天沒有買下千亦,我現(xiàn)在的生活會不會有什么變化。很明顯,什么變化都不會有——我會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項畢業(yè)事宜,在微信上和同學一起悼念蓮子和赫恩,然后乘上同一輛列車返鄉(xiāng),去見我那麻將成癮的母親。這個過程中,我是最不重要的那個環(huán)節(jié),即使沒有我,一切也會以無可阻擋的姿勢推進。我想起有人說過,對年輕人來說最大的幻滅之刻就是發(fā)現(xiàn)世界沒了自己照樣會轉(zhuǎn)。但我又覺得奇怪,說這話的人真的理解世界是由什么組成的嗎?每個人的世界其實很小,只容得下幾百個人的分量,在這么纖細、精巧的世界里,只要少掉一兩個人,世界就會下起傾盆大雨。從這個角度而言,我有一個別人沒有的晴雨娃娃,何其幸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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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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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后,我感到困頓,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下車時,整輛車只有我一個人。車早已停下,我看向月臺,除了穿著我最愛的白色裙裾的千亦站著等候,其他地方也空無一人。月光下,她孤影悄然,望著月下那道微不可見的虹彩;至于我自己,則穿著那一套千亦拼了老命搶回來的和服,覺得仿佛有一堆棉花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喜歡這種壓力感。
我下車,腳步聲“噠噠”地回響在月臺上,邊上的警示燈閃個不停?;秀遍g,我感覺世界上只有我和千亦二人,眼前的景象顯然很超乎現(xiàn)實。我感覺,我對于超乎現(xiàn)實的事情總沒有什么排斥,甚至覺得習以為常。
也許我本就是那邊的人也說不定。
千亦喚我道:“螢,你怎么下來了?快回去,你媽媽還在終點站等著接你呢。
我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回車廂里去,只是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孩,看著她胸前那個手工制作、一片空白的便利店員工名牌,看著她泫然欲泣地喚我的名字,如同一只害怕打雷下雨的貓兒。最后,我走過去把那個牌子從她頭頸上摘下來,戴到了自己的頭頸上。
“別鬧,主人來幫你代會兒班?!?/p>
我說著,聽見列車慢慢啟動時的酸澀聲響。那就是我買下無主物之神的第一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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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劇情部分參考《東方獸王園》原作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