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運】克蘇魯神話:《印斯茅斯的陰霾》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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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到這一情況后,我開始計劃下一步的行動——這說明我當時潛意識里依舊在害怕某些威脅,并且已事先花了好幾小時考慮逃跑的路線。從一開始,我便覺得那陣子門后的摸索舉動意味著一個無法戰(zhàn)勝也不能與之照面的危險,只能盡可能突然地逃出去。我所能做的只有盡快地活著從旅舍里跑出去,而且不能從前面的樓梯與大廳離開,必須另尋他法。
我輕輕地爬起來,打開了手電筒的開關,試著點亮床頭的電燈,挑選一些隨身物件裝進口袋里,然后拋下行李,迅速逃走。然而,當我摁下電燈開關后,什么也沒發(fā)生;接著,我意識到電源已經(jīng)被切斷了。顯然,某些頗具規(guī)模并且神秘而又邪惡的活動正在逐漸展開——但其中的情況我卻說不上來。當我站在那里一面摸著此刻已經(jīng)毫無用處的開關一面深思熟慮的時候,我聽到一陣咯吱聲從地板下方傳了上來,接著又隱約覺得聽到一些幾乎無法分辨的聲音在交談。過了一會兒,我開始不太確定下面?zhèn)魃蟻淼穆曇羰墙徽劼暎驗槟切┟黠@粗啞的咆哮與只有些許音節(jié)的鳴叫與人類的語言鮮有相似之處。而后,我對那個工廠巡視員夜晚時在這間滿是霉味、讓人厭惡的建筑里所聽到的聲響有了全新的想法。
借著手電筒的幫助,我往口袋里裝滿了東西,然后戴上了帽子,踮著腳尖走到了窗戶邊,試圖看看有沒有辦法從窗戶爬下樓去。雖然州立的安全條例做過明確要求,但旅館的這一側(cè)仍舊沒有安裝任何的火災逃生樓梯。而且我發(fā)現(xiàn)從窗臺到鵝卵石鋪設的天井之間有三層樓落差,陡峭無比,沒有其他的通路;不過一些古老的磚石商業(yè)大樓與旅舍毗鄰;它們傾斜的屋頂與旅舍四樓之間的高度差并不大,完全可以跳下去。但是,如果我想從旅舍跳到任何一排建筑上,我都必須進入距離自己房間兩個門的另一間客房——不論是北面的客房還是南面的客房——而我的大腦立刻便開始估計自己有多大機會能順利地轉(zhuǎn)移到其他房間里去。
我想,我不能冒險走到走廊上去;因為我經(jīng)過走廊的腳步聲肯定會被其他人聽到,而且經(jīng)由走廊進入那兩個房間的難度頗高。如果我必須要這么做,那么最好還是從通過房間里不那么結(jié)實的側(cè)門穿過去;我需要暴力打開門上的插銷與鎖,將肩膀當作攻城錘撞開任何阻擋我前進的東西。由于房屋與固定裝置已經(jīng)搖晃松動,所以我覺得這樣的做法還是非??赡艹晒Φ?;但我也知道自己沒法在不發(fā)出任何響動的情況下完成這一任務。在任何敵人用鑰匙打開正確的房門抓住我之前,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速度。我可以將寫字臺推到門后加固自己的房門——但只能一點一點地推,以便盡可能地降低發(fā)出的聲音。
我預感到自己的機會非常渺茫,也完全準備好應對任何災難性的后果。即便逃到其他屋頂上也并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因為我還需要爬到地面,然后從鎮(zhèn)上逃出去。不過臨近建筑荒廢甚至幾乎坍塌的狀態(tài)對我來說是個好消息,而且每一行建筑物上都敞著許多黑色的天窗。
根據(jù)雜貨店年輕人的地圖來看,我最好的逃跑路線是向南。我先瞥了一眼房間南面的側(cè)門。然而它是朝我這面打開的——我拉開了門閂,卻發(fā)現(xiàn)還有其他固定物卡在門后——因此這并不是條合適的路線。由于放棄了這條線路,我小心地將床架搬到了門后擋住了這扇側(cè)門,以便稍后能阻撓那些試圖從隔壁房間闖進來襲擊者。北面的側(cè)門是向外開的,盡管它也被緊緊鎖著或是在另一側(cè)插著門閂,但我知道這就是我的逃跑通道。如果我能跳到佩因街的屋頂上,并且成功地下爬到地面,那么我就能經(jīng)過天井穿過相鄰或?qū)^的建筑逃到華盛頓街或貝茨街上——或者,我也能沿著佩因街走下去,在路口轉(zhuǎn)向南面逃到華盛頓街上去。不論如何,我都會想辦法跑向華盛頓街,盡快遠離中心廣場。我希望自己能繞過佩因街,因為那條街上的消防站里可能整夜都有人駐守。
我一面思索著這些事情,一面望向那片仿佛骯臟海洋一般起伏在下方的破敗屋頂。剛過滿月,月光將那片屋頂照得很明亮。在我的右側(cè),風景被那條幽深的河谷劃出了一道黑色的切口;那些廢棄的工廠與火車站就如同藤壺一般攀附在裂口的對側(cè)。在那之后,生銹的鐵軌與羅利路穿過一片沼澤濕地,向遠方延伸過去。沼澤濕地很平坦,而那些生長著灌木、較高也較干燥的土堆如同島嶼一般點綴其中。在我的左邊,河水流淌的鄉(xiāng)野則要更近一些,通向伊普斯威奇的狹窄小路在月光下顯得很白亮。但是,從我在的位置上看不到南面那條通向阿卡姆的小路——那是我準備逃亡的線路。
我一直猶豫不決地思索著該何時撞擊房間北面的側(cè)門,又該如何做才能盡可能地減小動靜不讓人聽見。接著,我注意到腳下那些微弱的聲音已經(jīng)消失了,而樓梯上再度傳來了新的、也更沉重的吱呀聲。然后,一道搖晃閃爍著的光線透過房門上的氣窗射了進來,走廊地板因負擔上了沉重的重量而開始呻吟。一些模糊不清、可能是說話的聲音傳了進來,然后我的房門外傳來了一陣重重的叩門聲。
在那一瞬間,我屏息而待。期間似乎流逝過了無窮的時光,彌漫在四周、令人作嘔的魚腥味似乎在突然間極端濃烈起來。然后又傳來了一陣叩門聲——那聲音響個不停,而且越來越大。我知道是行動的時候了。我向前拉開了北面?zhèn)乳T的門閂,振作起來準備好撞開它。叩門聲變得非常響亮起來,我希望那聲音能夠蓋過我撞門時發(fā)出的動靜。直到最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用肩膀撞在薄薄的門板上,完全不去理會疼痛與驚恐。這道木門比我想象的更加結(jié)實,但我并未就此放棄。與此同時,門外的吵鬧聲也在不斷增大。
終于,側(cè)門被我撞開了,但我知道撞門的動靜必然被外面聽見了。幾乎是在同時,叩門聲變成了一陣劇烈的猛擊,而兩邊的房門里也響起了不祥的鑰匙聲。我飛快地沖過敞開的側(cè)門,成功地在對方打開門鎖之前插上了北面房間的門閂;但當我這么做的時候,我聽見北面的第三間客房——那間我希望能從窗戶邊跳到房頂上的房間——的房門里插進了一把鑰匙。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完全的絕望,因為此刻我似乎完全被困在了一個沒有任何窗戶出口的小房間里。接著,在一個可怕而又不可思議的瞬間里,我瞥了一眼之前那個入侵者在這間客房里試圖打開側(cè)門時留在灰塵上的痕跡,同時感到了一陣異乎尋常的恐懼。然后,盡管希望渺茫,但恍惚的無意識反應仍在繼續(xù),我繼續(xù)沖向了下一扇側(cè)門,盲目地撞上去,試圖沖過這道障礙——假設門后的插銷碰巧并不像之前這道門那樣結(jié)實——那么我就能搶在外面的人打開第三扇門之前將門閂插上去。
我的暫時脫困純粹得益于幸運——因為第二道側(cè)門并沒有上鎖,實際上還開著一道縫。我迅速的穿過了側(cè)門,接著沖上去用自己右側(cè)的膝蓋與肩膀抵住了正向內(nèi)打開的房門。開門的人顯然沒有留意到我的舉動,因為我用力一推,門便砰地關上了。接著,我像前幾扇門一樣插上了門后那只狀況依舊良好的插銷。在我獲得這短暫喘息的時刻,我聽見另兩扇門后的敲打聲漸漸地弱了下來,接著一陣混亂的撞擊聲從之前我用床架擋住的那扇門后傳了過來。顯然那伙攻擊者已經(jīng)進入了靠南面的房間,開始從側(cè)面向我進攻過來。但與此同時,北面隔壁客房里也傳來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因而我知道危險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
房間向北的側(cè)門大開著,但我已經(jīng)沒時間思索該如何阻止廳堂里鑰匙轉(zhuǎn)動的門鎖了。我所能做的只有關上并閂好房間兩側(cè)敞開著的門——推上床架擋住其中一扇,然后用寫字臺擋住另一扇,接著將臉盆架橫在了房門前面。我意識到自己必須相信這些權(quán)宜之策能暫時掩護我,保證我能跳出窗戶,逃到佩因街大樓的屋頂上去。但即使在這樣緊要的關頭,我最擔心恐懼的卻并不是眼下防御措施脆弱不堪。雖然我不時會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嘟噥還有低沉的吠叫,但是卻從未聽見這些闖入者喊出任何清晰或是明白易懂的話語來——這讓我覺得不寒而栗。
當我推開家具、沖向窗戶的時候,我聽見一陣恐怖的疾跑聲從走廊里傳了過來,涌向我北面的房間。接著,我意識到南面的敲打聲已經(jīng)停息了。顯然,我的大多數(shù)敵人都集中到了那扇能夠直接抓住我的薄弱側(cè)門邊。窗外,月亮照亮了下方建筑的屋脊,我看見了著陸點那陡峭的坡面,并且意識到這一跳將極度危險。
簡單權(quán)衡后,我選擇了兩扇窗戶中更偏南的那一扇作為逃生之路;準備落在屋頂靠里側(cè)的坡面上,然后跑向最近的天窗。一旦進入任何一座古舊磚石建筑,我就必須要準備好對付其他人的追逐;但我希望能爬下去,在天井里那些敞開著的大門內(nèi)外躲過追捕者,最終逃到華盛頓街,然后逃出鎮(zhèn)子跑向南方。
北面?zhèn)乳T的撞擊聲此刻變得猛烈而可怕,我看到脆弱的門板開始裂開。顯然,圍攻者用上了某些沉重的物體,將它們當作攻城錘來擊潰我的防御。然而,門后的床架還挺得??;因而,此刻至少還有些許機會能讓我從容地逃出去。當我推開窗戶時,我注意到窗戶側(cè)旁掛著厚實的絲絨窗簾——窗簾的上端固定在一些環(huán)繞著橫桿的銅環(huán)上;此外我還注意到窗戶外還有一大塊突出在外、用來安裝百葉窗的支架。這些東西讓我意識到自己有辦法能避開那危險的一躍;我猛地扯動那些窗簾,將它們連著橫桿一同拉了下來;接著飛快地將其中兩個銅環(huán)掛在百葉窗支架上,然后用盡力氣將窗簾扔了出去。厚實的折疊完全垂到了毗鄰的屋頂上,同時,我相信到這些圓環(huán)與支架完全有可能負擔住我的體重。因此,我爬出了窗戶,順著這條臨時的繩梯滑下去,永遠將吉爾曼旅舍那充斥著病態(tài)與恐怖的房間拋在身后。
很快,我便安全地落到了陡峭屋頂那松動的石板上,在沒有打滑的情況下順利地爬到了敞開著的黑色天窗邊。我回望了一眼剛才離開的窗戶,發(fā)覺里面依舊一片漆黑;但穿過林立的破舊煙囪,我能看見大袞教團大廳、浸禮會教堂以及令我不寒而栗的公理會教堂里都不祥地閃亮著強烈的光芒。下方的天井里似乎沒有人,因此我希望自己能有機會搶在引起大部分人的警覺之前從這里逃出去。我點亮了袖珍手電筒照進天窗里,卻發(fā)現(xiàn)沒有樓梯供我下去。不過,天窗的位置并不高,因此我抓住窗緣然后跳了下去;掉落在一片滿是灰塵、散落著破舊箱子與木桶的地板上。
這個地方看起來陰森可怕,但我已經(jīng)無暇顧及這些,立刻借著手電筒的光照尋找起了向下的樓梯——期間我匆忙地瞥了一眼手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凌晨2點了。樓梯咯吱作響,但聽起來還應該承受得住我的重量;因此我沖了下去,闖過了一個谷倉樣的二樓,跑向一樓的地面上。這座建筑已經(jīng)完全被廢棄了,只有一陣陣回音還在回應著我的腳步聲。隨后,我來到了低處的大廳里。在大廳的一端,我看見了一個透著微光的模糊長方形洞口——那是通向佩因街的殘舊大門。于是我轉(zhuǎn)過頭向著另一側(cè)跑去,發(fā)現(xiàn)后門也開著;于是我沖下五階石頭臺階,跑進了長滿野草、鋪著鵝卵石的天井。
月光照不到這兒,但我即便不用手電筒照明也能看清楚逃跑的路線。吉爾曼旅舍里的某些窗戶已經(jīng)昏暗地亮了起來;同時,我覺得自己還聽見一些房間里傳出混亂的聲響。接著,我悄悄地走向了天井中靠近華盛頓街的那一側(cè),并望見了幾扇敞開著的大門。于是,我逃進了最近的那扇門里。大門后的過道很黑,當我一直走到過道的底端時才發(fā)現(xiàn)通向街道的大門被牢牢地楔住了,根本無法移動。為了嘗試其他的路線,我摸索著沿路返回了天井,但在即將抵達出口前突然停頓了下了。
因為一大群可疑的怪人從吉爾曼旅舍的一扇側(cè)門里涌了出來——無數(shù)提燈在黑暗里左搖右晃,許多人操著可怕而聒噪的嗓音低聲交談——而他們所說的詞句肯定不是英語。人群開始無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為此我松了一口氣,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去了哪里;雖然如此,他們依舊讓我恐懼得全身戰(zhàn)栗。我看不清他們的面貌,但那種蜷縮、蹣跚的步態(tài)讓我感到了不同尋常的嫌惡。更糟的是,我看見有個人穿著奇怪的長袍,還佩戴著一頂模樣非常熟悉的冠飾。當人們在天井里散開后,我開始恐懼起來。我能不能在這座建筑里找到通向外面大街上的出口呢?魚腥味濃得讓人厭惡,甚至讓我懷疑自己會不會因此昏迷過去。于是我再一次地摸索著走向街道一側(cè),打開了一扇門離開了走道,鉆進一間安裝著無框百葉窗的空房間里。借著自己手電筒射出的光亮,我胡亂摸索了一會兒,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打開那幾扇百葉窗;接著,我從房間里爬到了外面,然后小心地按照原樣將它們關了起來。
此刻,我已逃到了華盛頓街上。一時間,我看不到任何活人,也見不到除了月光之外的其他光亮。不過,我聽見幾個方向上的遠處都傳來了嘶啞的嗓音、腳步聲還有一種古怪不太像是腳步聲的拍打聲。顯然,我沒時間松懈。羅盤指針的位置看得很清楚,而我也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路燈已經(jīng)關了——在那些不發(fā)達的鄉(xiāng)村地區(qū),人們總是習慣在月光明亮的晚上關上路燈。有些聲音從南面?zhèn)髁诉^來,然而我依舊保持著既定的逃離方向。我知道,即便我在那兒遇上了某些或某群看起來像是追捕者的居民,也能找到大量廢棄的宅邸門戶供我藏身。
我走得又輕又快,一路上貼著那些廢棄倒塌的房屋前進。由于先前艱難的攀爬讓我弄丟了帽子,而且把頭發(fā)弄得一團亂,因此我并不是特別惹人注意;即便被迫偶然遇到幾個路人也有很大機會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溜過去。經(jīng)過貝茨街的時候,我躲在一個敞開的前廳里看著兩個蹣跚的身影從我面前走了過去;而后,我很快回到了路上,走向前方開闊的空地——埃利奧特街在那里與華盛頓街斜叉而過,形成了南面的十字路口。雖然我之前沒見過這個地方,但根據(jù)雜貨店年輕人給我那張地圖來看,這個是個很危險的地方;因為月光會敞亮地照在這片空地上。但是我也沒辦法繞開它,因為其他的可選路線都需要迂回,進而導致被人發(fā)現(xiàn)的災難性后果,或是拖延了逃跑的時間。我能做的只有大膽而公開地從上面穿過去;盡可能地模仿那種典型的、印斯茅斯人特有的蹣跚步態(tài),同時希望沒有人——或者至少沒有任何追捕者——出現(xiàn)在那里。
我不知道追捕者的組織究竟有多嚴密——事實上,我都不知道他們的實際目的是什么。鎮(zhèn)上似乎不同尋常的活躍,但我猜自己逃跑的消息還沒有完全傳播開來。當然,我很快就要從華盛頓街轉(zhuǎn)向某些向南的街道;因為那些從旅館里出來的人無疑會追在我后面搜查。我肯定在最后那座老建筑的塵土里留下了腳印,讓他們意識到我是如何逃到街上去的。
就像我預計的那樣,月光敞亮地照在空曠地上;我甚至能看到路中央那塊花園模樣、被鐵欄桿圍著的綠地。雖然鎮(zhèn)廣場方向傳來的某些古怪的忙亂或喊叫聲正在變得越來越大,但幸運的是這一帶并沒有人出沒。南街很寬,以一個很小的坡度徑直延伸向水濱地區(qū),因此可以從這里一直望到海上很遠的地方;而我希望自己在明亮的月光下穿過街道的時候,不會有人在遠處瞥見我的身影。
橫越街道的舉動順暢無阻,而我也沒聽到任何新的聲音暗示說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行動。我四下望了望,而不經(jīng)意地慢下了腳步,看了一眼海上的景色。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街道盡頭的海面波光粼粼、閃亮奪目。而在防波堤外、更遠處的海面上,惡魔礁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朦朧深暗的西線。當我望著那座礁石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過去三十四個小時以來聽說過的所有恐怖傳說——傳說里將那塊崎嶇的巖石描述成一個真正的入口,連接著充滿了深不可測的恐怖與不可思議的畸怪。
接著,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我看見遠處礁石上出現(xiàn)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閃光。那些光亮非常明顯,決計不會認錯,并且在我的腦海里喚起了無法理性去衡量的盲目恐懼。我的肌肉緊繃準備在恐慌中奪路而逃,但某種無意識的謹慎與近乎催眠般的魔力讓我呆立在了原地。更糟糕的是,此刻在我身后東北方若隱若現(xiàn)的吉爾曼旅舍那高高的圓頂閣樓上也射出了一道光亮——那光亮時暗時亮,中間穿插著一連串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間斷,顯然是一種應答的信號。
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肌肉,再度意識到自己正站在非常顯眼的位置上。于是,我繼續(xù)開始那種偽裝起來、更加輕快的蹣跚步伐;但眼睛卻一直盯著那片可憎又不祥的礁石——只要還能沿著開闊的南街看到那片大海。我無法想象,這個過程究竟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它包括了某些與惡魔礁有關的奇怪儀式,或是某些人駕船登上那座不祥的巖石。接著,我的轉(zhuǎn)向左邊,繞過已經(jīng)毀壞的綠地;眼睛卻依舊盯著那片在幽靈般的仲夏月光中粼粼閃亮的海面,同時也看著那些讓人費解的無名信號燈所射出的神秘光束。
也就在那個時候,最為恐怖的景象向我襲來——那景象摧毀了我最后一絲自制,讓我瘋狂地逃向南方,奔跑在荒蕪人煙、如同噩夢般的街道上,經(jīng)過一座座敞開著的漆黑門洞與一排排如同死魚眼珠般圓瞪著的窗戶。因為當我瞥向近處時,我發(fā)現(xiàn)礁石到濱岸之間那塊被月光照亮的水域里并不是空著的。大群身影在那一片水域里擁擠著游向鎮(zhèn)子;而且雖然距離遙遠,但我只看了片刻就敢斷言那些不斷沉浮的腦袋與拍打著的手臂全都怪異畸形得幾乎無法描述,也無法有意地構(gòu)象出來。
當我停下瘋狂奔跑的腳步時,自己已經(jīng)跑過了一個街區(qū)。之所以在這時停下來,是因為我聽見左邊傳來了一些響動,仿佛是有組織的追捕者行動時發(fā)出的叫喊與活動。那其中有腳步聲,還有從喉嚨里發(fā)出含混音節(jié),以及一輛咯吱作響的汽車氣喘吁吁地沿著費德諾街駛向南面時傳出的動靜。在這一瞬間,我所有的計劃全都改變了——因為如果他們趕在我之前封鎖了向南的大路,那我顯然必須尋找另一出口逃離印斯茅斯。我停頓了下來,躲進了一處敞開著的門洞里,覺得自己實在很幸運,居然趕在那些追捕者從平行的街道走過來之前離開了月光照亮的開闊地區(qū)。
但接下來問題就不那么令人欣慰了。因為追捕者已經(jīng)走上了另一條街,顯然他們并沒有徑直跟在我的后面。他們沒發(fā)現(xiàn)我,僅僅只是簡單地遵照著一個大致的計劃,試圖切斷我逃跑的路線。然而,這也意味著所有離開印斯茅斯的道路上都有類似的巡查隊伍;因為鎮(zhèn)子上的居民不可能知道我準備從哪條路上逃跑。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能需要避開所有公路,穿過鄉(xiāng)野,逃離印斯茅斯;但考慮到周邊地區(qū)全是鹽沼、溪流交錯,我怎樣才能順利穿越這些障礙呢?一時間我心亂如麻——不僅是因為完全的絕望無助,也因為身邊突然聚起了一股不祥的魚腥味。
接著,我想起那條通往羅利、早已被廢棄的鐵路線。那里有著雜草叢生、用石子鋪設的堅實路基,而且這段路基從河谷邊緣那座行將傾塌的火車站起始,一直延伸往西北方向。鎮(zhèn)上的居民有可能不會想到這條線路;因為那里滿是荊棘、荒蕪人煙,幾乎無法通行,同時也是一個逃亡者最不可能選擇的逃跑路線。我曾從旅館窗戶邊清楚地望見這條鐵路,也知道它的走向。但是讓人不安的是,羅利路和鎮(zhèn)子里的高處都能看見鐵路剛開始的那一段路基;不過我或許可以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從那些灌木間爬過去。不論如何,這是我逃亡的唯一機會,除了試一試外再無他法。
我退回到了身后荒廢藏身處的大廳里,再一次在手電筒的光照下檢視起雜貨店年輕人交給我的地圖。眼下最重要的問題是該如何抵達那條古老的鐵路線;我發(fā)現(xiàn)最安全的路線是朝著巴布森街走,然后向西走到拉斐葉特街——雖然需要轉(zhuǎn)彎,但是這樣并不需要像之前那樣橫穿過開闊地——接著,轉(zhuǎn)向北面與西面,以之字形路線沿著拉斐葉特街、貝茨街、亞當斯街與邦克街繼續(xù)前進——后者就在河谷的邊上——一直走到我從窗戶里看到的那個搖搖欲墜的廢舊火車站。至于朝巴布森街走是因為我不想再冒險穿過之前的開闊地,也不想沿著南街這樣寬闊的交叉路段向西前進。
我再一次啟程前進,穿過街道,到達街的右邊,準備在盡可能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繞到巴布森街上去。吵鬧聲依舊從費德諾街傳過來,當向后瞥去時,我覺得自己看到那座我在不久前離開的建筑邊亮起了一些光亮。由于急著離開華盛頓街,我開始悄悄地快步輕跑,希望不會被任何正在偵查的眼睛望見。在巴布森街的下一個轉(zhuǎn)角,我警惕地看到有一間房子里還住著人,他們窗戶上掛著窗簾也證實了這一情況;但那里面并沒有光亮,于是我安然無恙地從旁邊走了過去。
巴布森街與費德諾街相交而過,所以那些搜尋者有可能因此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在這條街道上,我盡可能地緊貼著那些高低不平、傾斜下陷的建筑前進;期間兩次因為身后響動短暫增大而躲進了路邊的門洞里。前方的空地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寬敞而荒涼,但眼下這條逃跑路線并不需要我穿過這一區(qū)域。在我第二次停下來后,我開始注意到那些模糊的響動中加入了一些新的、令人不安的聲音;當我小心地從掩蔽處向外張望時,我看到一輛汽車飛馳過空曠的開闊地,沿著埃利奧特街向前開去——而那條街與巴布森街以及拉斐葉特街都有交叉。
當我仔細查看四周的時候——那種魚腥味在短暫的減弱后又陡然濃厚了起來,讓我覺得有些窒息——我看見一群彎腰蹲伏、笨拙粗魯?shù)纳碛耙苍诖蟛綋u擺著走向同一個方向;我知道肯定是那群負責看守伊普斯威奇路的追捕者,因為通往伊普斯威奇的大道就是從埃利奧特路延伸出去的。我瞥見其中有兩個人穿著寬大的袍子,有一個還帶著尖頂?shù)耐豕凇谠鹿庹找?,那王冠反射著亮白的光芒。那個人的步態(tài)非常古怪,甚至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因為,我覺得那東西幾乎是在小跳著前進。
當隊伍中的最后一個身影走出我的視野之后,我離開了藏身處,繼續(xù)前進;猛沖過街角,跑進拉斐葉特街,然后飛快地穿過了埃利奧特街,唯恐會有一些落在隊伍后面的人會繼續(xù)沿著這條大路繼續(xù)趕過來。我聽見某些嘶啞、嘈雜的聲音遠遠地從鎮(zhèn)廣場的方向傳過來,但我穿過街道時并沒有遇到任何危險。最讓我擔心的還是接下來在明亮月光下重新橫穿寬闊南街的行動——還有那里的海景——但我必須鼓起勇氣應對接下來的磨難。很可能有人正在監(jiān)視這一帶,而且埃利奧特街上那些落在隊伍后面的人也可能從兩端發(fā)現(xiàn)我。最后,我覺得最好還是放慢疾跑的步子,像之前那樣學著印斯茅斯人那種蹣跚踉蹌的步態(tài)橫穿過南街。
當開闊的水面再次出現(xiàn)時——這次是在我的右面——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往那邊看了。然而,我卻無法壓抑自己的念頭;當我模仿著那種蹣跚步態(tài)小心地走向前方一處能夠保護自己的陰影時,我還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海面。海面看不到海船,這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艘很小的劃艇——那只劃艇正駛向一片廢棄的碼頭,艇上裝著一些巨大笨重、被防水油布覆蓋著貨物。雖然距離遙遠、朦朧不清,但我仍覺得那些劃艇上的槳手面目可憎、遭人嫌惡。此外,我還能分辨出幾個人在海中游動;遠處的黑色礁石上有一團微弱而穩(wěn)定的光亮——那并不像是之前看到的閃爍燈光——而且透著一種無法準確分辨出的古怪色彩。吉爾曼旅舍頂端那座高大的圓頂閣樓就若隱若現(xiàn)地聳立在前方右側(cè)那些傾斜的屋頂上方,但此刻那里一片黑暗,沒有任何光亮。雖然幾股仁慈的輕風一度驅(qū)散了難聞的魚腥味,但此刻它們又卷土重來,變得令人發(fā)狂地濃烈起來。
當我聽到一伙人小聲嘀咕著從北面沿著華盛頓街走過來的時候,我還沒穿過街去。當他們抵達那處開闊空地——也就是我一次看到月光下那令人不安的海面景色的地方——的時候,我可以在僅僅一個街區(qū)的距離上清楚地看到他們。他們那種野獸般的畸形面孔與彎腰佝僂像狗一樣的步態(tài)讓我驚恐萬分。有一個人走動的姿勢完全就像是只猿猴——頻繁地用長長的手臂觸碰著地面;而其他人——穿著長袍、帶著飾冠——似乎在以近乎小跳的方式蹦跳著前進。我推測這是之前我在吉爾曼旅舍后的天井里看見的那只隊伍——因此,也是最接近我逃亡路線的搜捕隊。其中一些人向我這邊望了一眼,讓我?guī)缀醣豢謶掷卫蔚蒯斣诹说厣?。不過,我依舊設法繼續(xù)做出那種漫不經(jīng)心、蹣跚前進的姿勢。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看見了我,因為他們沿著先前的方向穿過了月光照亮的開闊地,并沒有改變自己的路線——同時含混地用可憎的喉音嘀咕著一些我無法分辨的方言。
當再次進入陰影中后,我繼續(xù)以先前彎腰小跑的姿勢經(jīng)過了那些破舊傾斜、茫然凝視著漆黑夜晚的老宅子。穿過西面的人行道后,我從最近的街角轉(zhuǎn)進了貝茨街,并從那里開始不斷接近南面的建筑群。我經(jīng)過了兩戶有居住跡象的房子,其中一戶樓上的房間里甚至還透著微弱的光亮,不過我并沒有因此遇到任何的障礙。當我轉(zhuǎn)進亞當斯街的時候,自覺已經(jīng)安全了許多。但一個家伙卻突然從一處漆黑的門洞里跑了出來,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我驚駭萬分。不過,我很快便發(fā)現(xiàn)他只是個酒鬼,醉得不醒人事,根本構(gòu)不成威脅;因此我安全地抵達了邦克街那一片荒涼的倉庫廢墟。
靠近河谷的死寂街道上沒有任何人,瀑布的咆哮也完全掩蓋了我的腳步聲。我需要小跑過一段很長的路才能抵達廢棄的車站。不知為何,四周這些磚石修建起來的倉庫高墻要比那些私人宅邸的正面更加令人恐懼。直到最后,我終于看到了那座古老的拱廊式車站——或者說那座車站剩下的廢墟——并徑直走向了那條從車站遠端延伸出去的軌道。
鐵路已經(jīng)銹蝕了,但大體上還算完整,不到半數(shù)的枕木已經(jīng)腐爛了。想在這樣的地面上奔跑或行走都很困難;但我盡最大努力前進,總體上來說,也花了不少的時間。鐵路沿著河岸的邊緣延伸了一段,但最后延伸到了一座長長的廊橋前,并從廊橋上橫跨過了河谷——橋身到水面的落差高得讓人暈眩。這座橋梁的狀況將決定我接下來的計劃。如果橋面可以走人,我便會從上面走過去;如果沒法通行,那么我就需要冒險穿過更多的街道,從最近的公路橋上橫跨河谷。
老橋那巨大谷倉般的橋身在月光中陰森地泛著冷光,而我看見至少在前幾英尺的枕木還是安全完整的。于是我打開了手電筒,走進了廊橋里,卻差點被拍打著翅膀、如同云團一般涌出來的蝙蝠群給擊倒在地。走到橋的中段,我發(fā)現(xiàn)枕木間出現(xiàn)了一個危險的缺口——我一時間有些擔心它會阻礙我的前進;但最后我冒險拼命一躍,幸運地跳到了對面。
從廊橋的隧道里走出來時,我很高興能再次看到明亮的月光。古老的軌道水平地穿過了瑞文街,然后轉(zhuǎn)向一片越來越像是鄉(xiāng)村的地區(qū),而印斯茅斯鎮(zhèn)上那種令人厭惡的魚腥味也跟著逐漸變淡了。濃密的野草與荊棘不斷阻擾著我前進的步伐,殘酷地撕扯著身上的衣物;但我多少也有些欣慰,倘若真的出現(xiàn)危機,它們將會是很好的隱蔽所。而我也知道,羅利路上肯定能看到大半我逃亡的路線。
我很快就走進了沼澤區(qū)。這里只有一條修建在低矮長草路基上的軌道,相比其他地方而言,路基上的野草顯得略微稀疏一些。接著,我來到了一個像是小島般的高地邊。軌道從一個低洼的露天坑道中穿過了高地,而坑道里長滿了灌木與荊棘。我很高興能遇上這樣一個可以提供部分藏身之所的地方,因為根據(jù)我在旅館窗戶邊看到的情景,這塊地方非??拷_利路,令人有些焦慮不安。羅利路會在坑道的另一端與軌道交錯而過,延伸往遠處,在中間隔出相對安全的距離;但同時,我必須非常小心。所幸沒有人在鐵路上巡邏,這讓我萬分慶幸。
在走進坑道前,我向后瞥了一眼,但卻沒發(fā)現(xiàn)任何追捕者。那些聳立在衰敗印斯茅斯鎮(zhèn)中的古老的尖塔與屋頂在仿佛具有魔力的黃色月光下閃耀著可愛而空靈的光芒,不禁讓我聯(lián)想起了在陰霾籠上印斯茅斯之前的舊時光,想象起它們那時看起來是一幅怎樣的景象。接著,當我視線從鎮(zhèn)上掃向內(nèi)陸時,某些不那么寧靜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讓我不由得呆立了片刻。
我所看到了——或者說,我覺得我看到了——南面遠處有東西在令人不安地起伏涌動;那景象讓我推斷出肯定有一大群東西從鎮(zhèn)子里涌了出來,擠上了水平的伊普斯威奇路。由于距離非常遙遠,我無法看清楚任何細節(jié);但我仍不喜歡盯著細看那只不斷前進的隊伍。它起伏得太過厲害,在西面月亮灑下的光輝中閃閃發(fā)光,明亮得不太自然。此外,雖然風向不對,但我還是隱約聽到了些聲音——那是一種野獸般的擦碰與咆哮聲,甚至比我不久前偶然聽見那些追捕隊所發(fā)出的咕噥聲還要糟糕可怕。
一時間,各種各樣令人不快的猜測從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我想起了那些有著極端長相的印斯茅斯人——據(jù)說他們就被藏在那些位于水濱地帶、歷史悠久、行將傾塌的雜院里。此外,我也想起了之前望見的那些無可名狀的游泳者。如果算上之前我見過的追捕隊,并且假設其他街道上可能還有著更多的隊伍,那么搜捕我的人肯定非常之多——而對于印斯茅斯這樣一個人口稀少的小鎮(zhèn)來說,這個數(shù)目甚至多得有些奇怪。
但我眼前所看見的這支人員密集的隊伍到底是從哪里鉆出來的?難道那些無人探訪的古老雜院里真的擁擠著許多怪人,過著沒有登記備案也無人知曉的扭曲生活?或者有一大群陌生的外來者駕駛著海船而來登陸上了那塊該死的礁石——雖然我從未見過一艘海船?他們是誰?他們?yōu)槭裁磥磉@兒?如果這樣一支隊伍正在伊普斯威奇路上四處搜查,那么其他街道上的巡邏隊是否也會相應地有所擴增呢?
我鉆進了灌木叢生的坑道,以非常緩慢的步子掙扎著向前走去,此時那種可憎的魚腥味再次顯著地濃烈了起來。難道風向突然轉(zhuǎn)向了東面,開始從海上吹過來,穿越了整個鎮(zhèn)子?我覺得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我開始聽見一連串用喉音發(fā)出的、令人驚駭?shù)墓緡亸闹耙恢卑察o無聲的方向傳了過來。此外,還有些其他的聲音——一種響亮的、大規(guī)模的啪嗒聲或腳步聲。這些聲音不知為何在我腦海里喚起了某些最為令人嫌惡的景象,讓我反常地想起那些起伏涌動、令人厭惡的隊伍正在遠處的伊普斯威奇路上行進。
而后,腥味與響聲同時增強了,因此我渾身戰(zhàn)栗地停頓了下來,由衷地感謝這處坑道能夠提供足夠的庇護。接著,我突然記起羅利路在向西穿過老鐵路線、漸漸遠去之前曾一度非??拷F路線。顯然有某些東西沿著那條路走了過來,因此我必須趴下來,等他們經(jīng)過身邊、消失在遠處后再做打算。所幸這些家伙沒有帶狗追蹤我的足跡——不過,在當?shù)剡@種無處不在的腥味中,可能連狗也無法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蜷曲在沙地裂縫中的灌木下,我覺得稍稍安全了一些,雖然我知道搜尋者們會從我前方不到一百碼的距離外經(jīng)過。因此,我應該可以看見他們的模樣,但他們卻看不到我——除非有某個惡毒的奇跡作祟。
一時間,我開始害怕看著他們從眼前走過。我知道他們會從近處那塊月光照亮的空地上蜂擁而過,并且古怪地覺得那個地方將會被無可救藥地污染玷辱。他們可能是那些長相最糟糕可怖的印斯茅斯人——那些人們不會愿記得的東西。
臭味變得讓人無法忍受起來,響動也增強為一種野獸般的嘈雜——那其中有沙啞的嗄嗄聲、咆哮聲與吠叫聲,卻沒有一丁點像是人類語言的聲音。那真的是追捕我的隊伍所發(fā)出的聲音嗎?他們到底有沒有帶狗?我之前還從沒在印斯茅斯看到過任何家畜。那些拍打聲或腳步聲聽起來真是可怖——我一點也不想看見那些發(fā)出這種聲音的墮落生物。 我會一直閉著眼睛,等到那些聲音漸漸向西遠去后再睜開。那一大群東西已經(jīng)非常接近了——空氣里充滿了他們嘶啞的吼叫,地面也幾乎在他們那怪異節(jié)奏的踏步中顫抖不止。我?guī)缀跻呀?jīng)停止了呼吸,用盡每一分意志緊緊地閉住雙眼。
我甚至都不愿意說接下來的事情到底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現(xiàn)實,還是一段噩夢般的幻覺。政府——在經(jīng)過我瘋狂的呼吁后——所采取的行動或許可以證明那是一段可怖的真實經(jīng)歷;但或許這座陰影籠罩的鬧鬼古鎮(zhèn)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催眠的魔力,讓那個幻覺一再出現(xiàn)呢?像是這樣的地方有著奇怪的力量;而置身在那些惡臭彌漫的死寂街道上,被混亂擁擠腐朽屋頂以及搖搖欲墜的尖頂所圍繞時,那些遺留下來的瘋狂傳說或許對許多人的想象產(chǎn)生影響?;蛘哂心撤N能傳播瘋顛狂亂的細菌潛伏在那籠罩著印斯茅斯的陰霾之中?在聽說過扎多克·艾倫所講述的故事后,還有誰能分清楚真正的現(xiàn)實?政府里的人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可憐的扎多克,對于他的下落也沒有任何確鑿的結(jié)論。究竟瘋狂是從哪里開始逐漸散去的,而現(xiàn)實又是從哪里再度開始的?甚至,我近來的恐懼會不會也完全只是些虛妄的幻想?
但我必須努力將那晚我在那輪訕笑著的黃色月亮下所看到的一切都說出來——我蜷縮在廢棄鐵路坑道中的野生荊棘里,清晰地看著那群東西蜂擁蹦跳著從我前方的羅利路上穿行而過。當然,我沒能堅持始終緊閉著雙眼。這是命中注定的失敗——因為當一群來源不明、聒噪吠叫的東西在眼前不到一百碼的距離外令人作嘔地撲跳而過時,誰還能閉著眼睛蜷縮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以為自己已準備好應對最糟的狀況了——考慮到之前那些景象,我的確應該準備好了。其他那些追捕者全都是些該被詛咒的畸形——因此,難道我不是早已準備好面對一些更加畸形的東西了么;去看看那些根本沒有混雜進任何正常模樣的東西?直到那些沙啞的喧鬧顯然大聲地從我的正前方傳來的時候,我才睜開了眼睛。我也知道,我肯定能清楚無誤地在坑道逐漸敞開、道路穿過小徑的地方看到他們的一長截隊伍——而我也無法繼續(xù)克制,決定要看看那投下睨視的黃色月亮會為我揭露出怎樣的恐怖。
而這就是一切的終結(jié),我在這顆星球表面所度過的余生,還有精神上的每一寸平靜以及對自然世界與人類心智保持完整的信心全都終結(jié)了。我所想象到的任何東西——甚至,即便以最為字面地意識采信了老扎多克的瘋狂故事后,我所猜想出某些東西——都不能與我所看見的——或者我以為我看見的——那褻瀆神明、惡魔般的現(xiàn)實相提并論。我之前努力試圖用暗示描述那些東西,以便延后鼓起勇氣將它們寫下的時間。這個星球上是否真的可能孕育出這樣的東西?人類的肉眼真的能夠看見那樣鮮活而又客觀存在的怪物?看見那種迄今為止只會在高燒的幻覺與飄渺的傳說中才能略知一二的東西?
然而,我看見他們無窮無盡地涌過——看著它們撲騰、跳躍、聒噪、低鳴——像是在癲狂噩夢中狂舞著怪誕而險惡的薩拉班德舞曲[注]一般,以完全不似人類的姿態(tài)從陰森的月光下?lián)頂D而過。它們中的一些頭戴著用無名白金色金屬制作的高大冠飾……還有些穿著奇怪的袍子……更有一個——那個在前面領路的怪物——披著一件背后恐怖隆起的黑色外套,穿著帶條紋的褲子,并且在那個應該是頭部的丑惡東西上扣著一只男式氈帽。
[注:原文是saraband,應該是指Sarabande,這是一種16世紀從中美洲殖民地傳到西班牙地區(qū)的舞蹈。它在十九世紀晚期到二十世紀初得到了復蘇。這個形容還真是怪異]
我覺得它們的顏色以灰綠色為主,不過卻有著白色的肚皮。這些東西的大部分皮膚都滑溜發(fā)亮,但卻有著帶鱗片的背脊。它們的模樣隱約有些人猿般的特征,但卻有著一顆魚頭,長著巨大鼓脹、永不閉合的眼睛。它們脖頸的側(cè)旁生長著不斷顫動的魚鰓,長長的手爪間覆蓋著蹼膜。它們胡亂地跳動著,有時用兩腿前進,有時四肢著地。不知為何,我有些慶幸它們只有四肢,而不是更多的手腳。它們聒噪、吠叫的聲音顯然是一種清晰復雜的語言,傳遞著它們那呆木面孔無法表達的陰暗情感。
可是,盡管它們怪異恐怖,但對我來說卻并不陌生。我很清楚它們是什么東西——在紐伯里波特看見的那只邪惡冠飾不依舊歷歷在目么?它們是那些無可名狀的圖案上描繪的褻神半魚半蛙——鮮活而又恐怖駭人——當我看著它們的時候,我也想起了那個出現(xiàn)陰暗教堂地下室里、帶著冠飾的駝背祭司為何讓自己如此驚恐。我無從猜測它們的數(shù)量。在我看來,那像是一只永無止盡的隊伍——而我短暫的一瞥也肯定只能揭露出它們中的極小一部分。下一刻,突然而至、仁慈良善的昏厥染黑了我見到的一切;我頭一遭昏死了過去。
V.
當白天的蒙蒙細雨將我從昏迷中喚醒過來時,我依舊俯臥在灌木叢生的鐵路坑道里。我掙扎往前走去,來到前方的道路上,卻沒有在新鮮的泥地上發(fā)現(xiàn)任何腳印。魚腥味也已經(jīng)散去。印斯茅斯腐朽破舊的屋頂與行將傾塌的尖塔此刻仿佛陰森的灰影若隱若現(xiàn)地聳立在東南面。周遭荒涼的鹽沼上看不見任何活物。我的手表依舊在走,顯示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
對于之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我心中滿是迷惑,但我感覺那背后還隱藏著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我必須遠離被邪惡籠罩著的印斯茅斯——因此,我試著活動疲憊痙攣的手腳。盡管虛弱、饑餓、惶恐與迷惑,但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走動了;因此,我沿著泥濘的道路慢慢地走向羅利。夜幕降臨前,我來到一個鄉(xiāng)村里,吃了一頓飯,并且從那里得到了一些像樣的衣物。之后,我搭乘夜車去了阿卡姆,然后在第二天與當?shù)氐恼賳T進行了急切而漫長的會談;之后,我又在波士頓向當?shù)毓賳T重復陳述一遍?,F(xiàn)在,公眾對于這幾次研討會的主要后續(xù)進展已經(jīng)不再陌生——出于繼續(xù)正常生活的考慮,我希望不用再多說什么了。然而,或許是瘋狂突然降臨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也可能一個更大的恐怖——或者更大驚異——正在逐漸顯現(xiàn)。
可以想象,我放棄了隨后的大部分旅游計劃——包括游覽風景、參觀建筑,以及之前頗為向往的借道訪古旅行。我也不敢再去參觀那件據(jù)說還保存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博物館里的奇異珠寶。然而,在阿卡姆逗留的那段時間里,我倒是收集了一些我長久以來一直希望獲得的家族宗譜材料;老實說,這些資料收集得非常匆忙與粗糙,但如果有時間進行比較與編纂,肯定能派上很大的用處。當?shù)貧v史學會的館長——E·拉帕姆·皮博迪先生——非??蜌獾貐f(xié)助了我的工作,而當我告訴他自己的外祖母名叫伊萊扎·奧恩,1867年生于阿卡姆,并且在十七歲的時候嫁給了來自俄亥俄州的詹姆斯·威廉遜時,他表現(xiàn)出了不同尋常的興趣。
似乎我的一個舅舅在多年前也曾像我一樣因?qū)ぴL家族歷史而來到這里;而且我外祖母的家族一直是當?shù)厝碎e話的對象。皮博迪先生告訴我,她的父親——本杰明·奧恩——在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不久便迎娶了一個女人,而過去曾有許多人談論這段婚姻;因為這位新娘的家世非常古怪令人迷惑。據(jù)說這位新娘是新罕布什爾州馬什家族的孤兒——是埃塞克斯郡馬什家族的堂親——但她卻一直在法國念書,對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有一位監(jiān)護人一直在往波士頓銀行匯錢供養(yǎng)她,連帶支付她那位法國家庭女教師的工資;但阿卡姆的居民卻沒聽說過那位監(jiān)護人的名字。后來那名監(jiān)護人不知何故失蹤了,于是那位家庭女教師依照法庭的判決取得了監(jiān)護人的權(quán)力與義務。這位法國女士早已作古,不過她身前是一位非常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人說她本來可以透露更多內(nèi)情的。
但最讓人困惑的沒有人能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知名家族中找到這個年輕女子登記備案的雙親——伊諾克與莉迪亞(梅澤夫[注])馬什。許多人都認為,她可能是馬什家族某個顯赫人物的私生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雙眼睛肯定遺傳自正宗的馬什家族。大多數(shù)謎團都因為她的年輕早逝而不了了之。她在我祖母出生時不幸去世——因此我的祖母也是她唯一的孩子。由于已對馬什這個名字有了許多糟糕的印象,因此當我得知這個名字也曾出現(xiàn)在自己的家族譜系上時,頓時覺得有些厭惡;而當皮博迪說我也有著一雙馬什家的眼睛時,我更覺得不快。不過,我仍很高興能收集到這些材料,因為我知道它們將會很有價值;此外我針對有著詳細記錄的奧恩家族歷史做了豐富的筆記,并且還列出了一系列相關的書目。
[注:女方的婚前使用的姓氏]
我從波士頓直接返回了托萊多市的家中,之后在莫米市修養(yǎng)了一個月的時間。九月,我回到了奧伯林學院繼續(xù)自己最后一年的學業(yè),從那時開始直到第二年六月一直都在忙著從事課業(yè)與其他健康有益的活動——只有當政府官員偶爾造訪,談論起我之前懇請、并有跡象證明已逐漸展開的清剿運動時,我才會想起那段早已過去的恐怖經(jīng)歷。七月中旬——距離我逃出印斯茅斯剛好一年的時間——我去了一趟克利夫蘭市,與先母的家族成員同住了一個星期;將我新搜集到的家族譜系材料與各式各樣、一直保存在這里的記錄、傳統(tǒng)以及部分家傳材料進行了對比,想看看能構(gòu)造出怎樣一張相互聯(lián)系的家譜表。
我并不喜歡這份差事,因為威廉森家族的氣氛一直讓我覺得有些壓抑。這個家族總給人以些許病態(tài)的感覺。小時候,母親從不鼓勵我去拜訪她的雙親,不過當外祖父從托萊多市趕來拜訪我們的時候,她卻很歡迎他。我那出生在阿卡姆的外祖母似乎有些奇怪,甚至會讓我覺得害怕;因此,當人們發(fā)現(xiàn)她離奇失蹤的時候,我甚至都不覺得很悲傷。據(jù)說,她在我八歲大的時候因為自己的長子——道格拉斯舅舅——自殺而過度悲傷,因此離家出走,從此失去了蹤影。而那位道格拉斯舅舅,據(jù)說在去了一趟新英格蘭后便開槍自殺了——毫無疑問,阿卡姆的歷史協(xié)會也是因為這趟旅行而記住了他的名字。
道格拉斯舅舅很像外祖母,因此我一直都不太喜歡他。因為他倆那種目光呆滯、眼睛一眨不眨的神情總會讓我隱約地感到無法解釋的局促與不安。我的母親與沃特舅舅看起來并不像他們。他們更像是自己的父親,但我那可憐的表弟勞倫斯——沃特的兒子——過去簡直與外祖母一模一樣。不過,他因為身體狀況太差,因此被迫送往康頓市的一家療養(yǎng)院長久地隱居了起來。我已經(jīng)有四年沒見過他了,但沃特舅舅曾經(jīng)暗示說他的狀況——不論是精神狀況還是身體狀況——非常糟糕。這一問題或許也是他母親在兩年前去世的主要原因。
我的外祖父與他鰥居的兒子沃特目前共同生活在克利夫蘭市的宅子里,但過去的記憶一直厚重地籠罩在這間房子里。我依舊不喜歡這個地方,并且努力盡快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的外祖父為我提供了大量關于威廉森家族的記錄與傳統(tǒng);但有關奧恩家族的材料我卻必須要依賴舅舅沃特,他將所有內(nèi)容與奧恩家族有關的文件全都交到了我的手里,任我處置——其中包括筆記、書信、剪報、遺物、照片以及縮圖。
也就是在檢查那些外祖母奧恩的書信與照片的時候,家族祖先們漸漸開始讓我感到了某種恐懼的情緒。我之前已說過,外祖母與道格拉斯舅舅一直都令我頗為不安?,F(xiàn)如今,他們已過世多年,但當我盯著他們在照片里的容貌時,那種厭惡與疏離的感覺卻變得更加明顯地強烈起來。起初,我無法理解這種情緒變化,但漸漸地,我開始在潛意識里可怖地比較起他們與其他一些東西的異同來;雖然我一直有意地拒絕承認這種對比,甚至不愿往那方面去懷疑。這種典型的神情現(xiàn)在透露出了一些之前不曾透露的信息——某些如果大膽想象下去只會帶來驚駭恐慌的信息。
但是,當舅舅在市中心的保險金庫里將那些屬于外祖母奧恩的首飾一一展現(xiàn)給我觀看的時候,最可怖的驚駭降臨了。有些首飾非常的精巧,引人遐想;但是這其中有一只盒子里卻裝著一些非常奇怪、古老的物件——它們是從神秘的外曾祖母那里流傳下來的東西——而舅舅也不太愿意向我展示它們。他說,那是些非常怪誕,幾乎讓人厭惡的圖案,而且據(jù)他所知也從未公開穿戴過;但我的外祖母過去時常會入迷地觀賞它們。一些模糊的傳說稱這些東西被厄運纏繞,而那位照顧我外曾祖母的法國家庭教師說過,即便外曾祖母可以在歐洲無礙地穿戴它們,但卻她也絕對不能在新英格蘭地區(qū)穿戴這些首飾。
當舅舅緩慢而又極不情愿地拿出那些東西時,他叮囑我不要被那些奇異、而且時常讓人毛骨悚然的圖案嚇到。盡管那些看過它們的藝術(shù)家與考古學家都稱贊這些東西的無比精美、充滿了異域風情,但卻沒有人能夠鑒定出它們的材質(zhì),也沒人能夠確定它們屬于何種特殊的藝術(shù)派系。箱子里有兩只臂環(huán),一頂飾冠,以及一只胸針;后者以高浮雕的方式描繪了某些夸張得讓人無法接受的圖案。
在舅舅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一直牢牢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面部表情肯定出賣了我的內(nèi)心,顯露出越來越強烈的恐懼。舅舅關切地看著我,停下了拆箱子的動作,開始研究起我的神情來。我示意他繼續(xù),而他再度顯露出了勉強的神色。當?shù)谝患|西——那只飾冠——展現(xiàn)在我面前時,他似乎在期待著我有什么表達,但我懷疑他是否真的預期到了實際發(fā)生的事情。事情同樣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自己得到了充分的預示,已經(jīng)準備好面對那件從箱子里拿出來的首飾了。然而,就像一年前那條荊棘叢生的鐵路坑道里一樣,我再次一聲不響地昏了過去。
從那天開始,我的生活變成了一場充斥著陰郁與憂懼的噩夢,而我也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現(xiàn)實,又有多少是瘋癲狂亂的幻想。我的外曾祖母是馬什家族中來歷不明的一員,與生活在阿卡姆的男子結(jié)了婚——而老扎克不曾說過,奧貝德·馬什耍了些花招將自己與他那位可怖妻子所生下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生活在阿卡姆的男人么?那個老酒鬼不曾嘟噥說我的眼睛像很奧貝德船長?在阿卡姆的時候,歷史協(xié)會館長也曾說我有一雙馬什家族的眼睛。難道奧貝德·馬什是我的外曾曾祖父?那么誰——什么——是我的外曾曾祖母呢?但也許這都是瘋狂的胡話。我外曾祖母的父親——不管他是誰——都能輕易地從某些印斯茅斯水手那里買到這些泛白的金色裝飾物。而我外祖母與自殺的道格拉斯舅舅臉上那種目光呆滯的神情也許完全只是我單方面的想象而已——完全是些想象,籠罩在印斯茅斯的陰霾陰暗地影響了我的想象,進而催生支撐起了這樣瘋狂的想象。但是,道格拉斯舅舅前往新英格蘭尋根溯源之后為什么會開槍自殺呢?
兩年多的時間里,我一直抗拒著這些影響,有時尚能成功。父親在一家保險公司為我謀到了一份工作,而我則將自己盡可能地深埋在乏味的公事里。然而在1930年到31年的冬天,一些夢境開始顯現(xiàn)。起先,它們稀疏隱晦,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越來越頻繁、越來越生動。遼闊的水域展現(xiàn)在我眼前,而我似乎在一些奇異怪魚的陪伴下游蕩著穿過一些沉沒在水底的雄偉柱廊與由生長著水草的巨墻組成的迷宮。接著,其他一些身影開始逐漸顯現(xiàn),讓我醒來時充滿了莫可名狀的恐懼。但在夢境之中,它們卻并不讓我感到害怕——我就是它們中的一個;穿戴著它們那種不同于人類的裝飾,沿著它們的水底道路漫游,在它們那邪惡的海底神殿中進行可怖的禱告。
夢境里還有更多我難以記清的東西,但是即便我只是那些每天早晨醒來時還能記住的東西寫下來——如果我真的敢將它們寫下來的話——也足夠讓人們將我看成瘋子或天才了。我感覺到,有一些可怖的力量逐漸試圖將我從這個充滿了健康生命、理智而正常的世界里拖離出去,帶入一個無可名狀、滿是黑暗和怪異的深淵;而這個過程嚴重地影響到了我。我的健康的容貌逐漸變糟,直到最后我被迫放棄了自己的職位,過期了病人般停滯、隱居的生活。某些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古怪病態(tài)折磨著我,而我有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無法闔上眼睛。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越來越警惕地研究起自己在鏡子里的倒影。疾病帶來的緩慢摧殘讓人不忍細看;但對我來說,這里面還隱藏著某些更細微、更令人困惑的東西。我的父親似乎也注意到這些變化,因為他開始古怪、甚至幾乎有些恐懼地看著我。我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難道,我正在漸漸變成外祖母與道格拉斯舅舅那樣?
一天夜晚,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中的我在海底遇見了自己的外祖母。她居住在一座修建著層層梯臺的宮殿里。這座宮殿散發(fā)著磷光,里面修建著長滿了奇異鱗狀珊瑚與怪誕分叉晶霜[注]的花園。她親切、或許還帶點譏諷地接待了我。她已經(jīng)完成了轉(zhuǎn)變——就像那些進入水中的人一樣——此外,她告訴我,她并沒有死。相反,她去了一個地方,并且進入了一個神奇的國度;她那死去的兒子也曾知道這個地方,因為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歸宿,但是他用一把冒煙的手槍拒絕了這個國度里的一切奇跡。這也將成為我的歸宿——我永遠無法逃脫。我將永生不死,與那些早在人類還未出現(xiàn)在地球表面時就已居住在這里的同伴生活在一起。
[注:即通常所說的鹽霜,是化合物從溶液中不斷析出凝結(jié)產(chǎn)生的堆積體]
我還遇見了她的外祖母。八萬年來,芙茜亞莉[注1]一直都居住在伊哈斯雷[注2],而當奧貝德·馬什死后,她又重新回到了這里。當?shù)乇淼娜祟愊蚝Q笾邪l(fā)射死亡[注3]時,伊哈斯雷并沒有被毀于一旦。它受到了傷害,但卻并沒有被毀掉。深潛者永遠不會被摧毀,即便那些被遺忘的上古者所使用的遠古魔法[注4]偶爾會阻擋它們。眼下,它們會稍作休整;但有一天,如果它們還記得,它們將會按照偉大的克蘇魯?shù)囊庠冈俣柔绕稹O乱淮?,將會是比印斯茅斯更大的城市。它們計劃擴張,并且?guī)夏軌騾f(xié)助它們的東西,但現(xiàn)在,它們必須再一次等待。因為地表人類帶來的死亡是由我而起,所以我必須懺悔,但懲罰并不嚴重。在這個夢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修格斯,而那幅景象讓我在瘋狂的尖叫中驚醒了過來。那天早晨,鏡子明確地告訴我,我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了“印斯茅斯長相”。
[注1:Pth’thya-l’yi ]
[注2:Y’ha-nthlei]
[注3:即前文提到的潛艇在海中發(fā)射了魚雷]
[注4:很奇怪地看到洛夫克拉夫特用了the palaeogean magic ,palaeogean是他一貫用來替代paleogene(地質(zhì)學中的早第三紀)的詞(可能是此詞的異體)]
眼下,我還沒有走到道格拉斯舅舅那一步。我隨身帶著一把自動手槍,幾乎要邁出那一步去。但某些夢境阻止了我。極度的恐懼正在逐漸減退,我奇怪地覺得自己正在被牽引向未知的海底,卻不再為它感到恐懼。我在睡夢中會聽到奇怪的聲音,做出奇怪的事情,接著在欣慰而非恐懼中醒來。我相信我不需要像是大多數(shù)人那樣要等到完全轉(zhuǎn)變的時候。如果我等到那一步,父親或許會像舅舅對待可憐的表弟一樣,將我關進一家療養(yǎng)院。前所未聞的偉大榮光正在海底等待著我,而我很快就能去尋找它們了。呀-拉萊耶!克蘇魯-富坦!呀!呀!不,我不能自殺——我不可能注定要自殺!
我要計劃幫助表弟從康頓市的瘋?cè)嗽豪锾映鰜?,然后一同回到被奇跡籠罩著的印斯茅斯。我們將游到海中那塊若隱若現(xiàn)的礁石邊,然后下潛進黑色的深淵里,進入聳立著無數(shù)立柱、雄偉壯麗的伊哈斯雷。此后,我們將在奇跡與榮光的圍繞下,永遠生活在那片深潛者的棲身之地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