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煙云浩渺，筆墨丹青。畫中拙山盡，窗前唯余一人、一卷、一硯臺而已。

潑墨長卷前，一位少女模樣的畫家席地而坐，正一絲不茍的涂畫著這副奇長的畫作。畫卷異彩紛呈，星羅棋布。寥寥數(shù)筆便涂抹出了山水之意。

少女身側(cè)，擱置著數(shù)不盡的拙墨、廢稿，與各類色彩堆疊，搖搖欲墜，幾乎要把她單薄的身影淹沒。而她仿佛熟視無睹，只是兀自一人在巢穴中繼續(xù)著自己的畫作。

一人一卷一硯，一窗一屋一田，一日一夜一天，一期一月一年。

樹影稀疏，一片黃葉從她窗前飄落?！藭r，畫中楓紅桂金、碩果連田。

天寒地凍，一片落雪從她窗前飄落?！藭r，畫中銀裝素裹、白雪皚皚。

萬物復(fù)蘇，一片桃花從她窗前飄落?！藭r，畫中姹紫嫣紅、欣欣向榮。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而那位坐在窗邊作畫的人不變，直到三季轉(zhuǎn)過。少女才擱下筆，從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朦朦朧朧的抬起頭。

酷暑難耐，三更鳴蟬。原來早已是入夏時節(jié)。

（二）

我出生在一個山腳下的平凡小鎮(zhèn)，鎮(zhèn)里的房子和田地都雜亂無章的生長著。春暖花開時，家家戶戶屋檐邊總會青翠一片。

我記得，家邊上是一座當鋪。當鋪的賬房先生，穿的都很漂亮，文質(zhì)彬彬的。小時候我想過，也想當個賬房先生。

每到逢五逢十，家邊往東六里地就會有很多人來做買賣。當時，我經(jīng)常隨著父母到那邊趕集。

當時的我坐在父親的肩頭，回回都只顧著看花花綠綠的新奇玩意。然后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坐在回家的駝獸上。

隨著年歲漸長，家中的大小活計都攔在了我身上。父母見我能干，便放心也將各種事情交給了我。于是，十二歲那年，我就牽著自家駝獸趕那逢五逢十的集會。

集會上，攤位通常不固定。于是，為了買上必要的某樣?xùn)|西，我通常要逛遍整個集市。一個小姑娘，一只壯駝獸，走走停停，也就消磨了半天光陰。

有那么好幾次，我趕集的路上，看見一個畫家在地上畫畫。

那畫家約莫十八九歲，長的特別漂亮，穿也的像賬房先生樣。她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不擺攤，不買賣。拿根毛筆，面朝西邊，在青石路上畫我家邊上的那座灰齊山。

每每畫完，墨水還沒干透，她就潑一盆水把畫洗凈。然后第二天準時準點又來畫，人還是那個人，畫還是那座山。

女畫家每次作畫，都會吸引一大批人來觀看。我雖然從沒離近看過，但我聽說她的畫技超凡，有好幾個江南名流千里迢迢來看她?！还苋握l搭話她也不理，真是個怪人。

我還聽說，畫家雖然不搭理人，但她會向所有主動來看她的人提一個問題：

“你可看出，我畫的是什么？”

答案顯而易見啊，我前面也說了，她在畫西邊的那座灰齊山嘛。

于是很多人也是這樣答的，女畫家也不說是對是錯，總之，她聽到答案后就再次變成了啞巴，什么也不肯說了。

真是怪人。

所幸，因為這位畫家，本來只是臨鄉(xiāng)的小集人流與日俱增，慢慢的十里八鄉(xiāng)得人都會來參與。這樣一來，我也難免對這位畫家產(chǎn)生了興趣。

好不容易，我擠進了人群，有幸得到了近距離看她作畫的機會?！瑯拥?，她也問了我那個問題。

一開始，我憑著之前在遠處匆匆一瞥的印象，也覺得是“灰齊山”。但這次我牽著駝獸得近觀賞，卻瞅出來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我感覺她在畫……一只眼睛？

我是怎么從山水畫里看出一只眼睛來的？我說不上來，畫里面也沒有任何能像是眼睛的東西。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因為，我見過這樣的眼睛。

數(shù)年前，我家收成不好。父親便想牽來家里那瞎了一只眼的老駝獸賣去湯鍋，換一筆救急的柴米錢。

結(jié)果不知怎地，收肉的販子晚了幾個星期，獨眼老駝獸也就關(guān)在畜欄里等賣。它當時常常扒在欄邊，獨眼瞅著路過的人。它的眼睛也是這樣的眼睛。

于是，我便按照心中所思回答。女畫家也沒什么表示，說了句“原來如此”。我們之間便沒了交流。

只是自那之后，我好像就沒見過畫家來這畫畫了。

后來，又過了幾年。

我住的鎮(zhèn)子被天災(zāi)侵襲，房屋倒塌，田地被毀，我家和一眾鄉(xiāng)親不得不舉家搬遷，踏上流亡的道路。

自那之后，一切都變了。

我見到天災(zāi)的肆虐、流離失所的鄉(xiāng)民、化作廢墟的家園。我見到平日里和和睦睦的鄰居為了一塊發(fā)霉的干糧大打出手，我見到父母有那么一瞬間想拋下自己的眼神。

那年我十五，按道理是歲月如梭的年紀。但我感覺之后所有的人生都沒十五那年長。

再后來，那一天到來了，我知道它早晚會到來。

我在流亡的路上生了病，被鄉(xiāng)親們拋棄了，那天是我的十六歲生日。

我躺在荒郊野嶺，呆著眼望著天上有食腐的烏鴉盤旋。它們幾次想要俯沖下來啄我的血肉，但又訕訕縮回。似乎在忌憚我的臨死反撲。

它們多慮了?，F(xiàn)在的我連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了。

我想起了畫家作的那幅畫，想起了那只欄中等死的駝獸。

它們的眼睛，那只悲哀的，冰冷的眼睛。恐怕，我現(xiàn)在的眼睛也是如出一轍吧。

我怔怔的看著俯沖下來的烏鴉，腦海里卻在不斷浮現(xiàn)那位畫家筆下的山水。

然后，我醒了。

我醒來時，躺在一片山石上。四周重巖疊嶂，古云飄渺，已不是勾吳地界。原來，不過是我做了一場關(guān)于過往的夢罷了。

我被人救了，救我的是當年的那位畫家。

她姓氏名誰？來自何方？何種來歷？我一概不知。那之后，無處可去的我就留在她身邊，陪她看山水，陪她走旅途。

她走遍天下，每到一地，便會畫下當?shù)氐木拔铩?/p>

我陪她行過尚蜀山城，見羊腸小道從三山十八峰橫過，萬千燈火自懸崖峭壁間亮起。

我陪她來過姜齊蓬萊，見仙山煙云，神話歷史化作街頭巷尾的故事，嚼著一只扒雞就能消磨半天光陰。

我陪她去過京城，看天子大祀蒼生；我陪她走過中原，親歷過戰(zhàn)場折戟、先民遺風(fēng)。

我用我的少女歲月，陪著她走過大炎山水。

一人研墨，一人作畫，如此便是十個春秋。

十年過去，我已長大成人，她卻還是那副十八九歲的模樣。

她神通廣大，不知用了何種法術(shù)?？傊灰潜凰嬒碌氖挛锒寄茏猿梢环教斓?。畫出來的水是流動的，太陽是發(fā)光的，飯食是溫?zé)岬摹?/p>

進入畫中世界的人，除了被她主動放出，就只能自己意識到畫中世界的虛假?！獙嶋H上，畫中世界有自己的運行法則，誤入其中的人很容易就能覺察到這并非現(xiàn)實。

但，面對一方栩栩如生的小天地，你又該怎么說服自己這里僅僅是一幅畫呢？

于是，這十年來，很多誤入其中的人終其一生也沒能出去，就這樣成了她的畫中人。

她的畫里有一副難得的不是山水，而是畫了一個不名狀得生物。

她畫了一只巨獸，須靛似林，骨峭如石。

云濤微茫，巨獸隱沒在青白身形里，暮沉色見，山巒樣的腦袋后有一夕晃過。

筆下生花，言為心聲，字為心畫。

她不善言辭，千言萬語都藏在墨中。筆走波瀾畫，同行的這些年，我閱歷過不少她的畫卷。

我做過很多次她的畫中人，見過許許多多不同的自己。她們或高潔或卑劣，或富有或貧窮，不知不覺就過完了一生。

但最后不管是怎樣的我，長夢醒來，我終究也只是在山石上睡了一覺罷了。

這一次，我化身之前，卻先成為了一雙眼睛，以一種怪誕的方式看著自己的前世今生。

我見天地混沌，荒蕪久遠的大地上有了神明存在。

祂只記得上下失形，萬象瞢暗，但沉睡醒來，大地上居然長出了文明。

人類于荒蠻中摸索秩序，最終“炎”為這片土地命名。

國業(yè)初肇，又因為真龍?zhí)熳拥脑缡哦萑牖靵y。祂聊作吐息，作弄了戰(zhàn)爭的結(jié)局，讓如今的天子獲得了勝利。

而見微知著者，唯有真龍。

真龍覺察到了勝利的蹊蹺，覺察到了頭頂?shù)凝嫶箨幱啊?/p>

而炎國的未來，從不在一個“神明相助，天命所歸”的傳說。

披荊棘，分節(jié)序，理荒晦，辟四野。渺小的生靈不屈不撓，往來奔走，試圖撕開云翳。

又一個豐收之年，炎國各地如期舉行祭典。祈祝收成，敬饋神明，一如過去的數(shù)百年。

祭祀者列陣游行，叩禱者藏鋒于內(nèi)，

——所謂祭典，竟是一場驚世駭俗的圍獵。

佑序有炎，大狩維天。

人類操戈向神，而最為荒唐和傳奇的事情是，真龍見到的第一位神明“歲”分化了自己的權(quán)能，居然也參與進了這場“獵神”中來。

……那確實是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

伏尸百萬，血流千里。這位后世極具爭議的青年皇帝御駕親征，引得無數(shù)奇人異士也參與進這場獵神運動。

而當真龍垂垂老矣，這片大地上殘留的，最后一個神明，也就是當年幫助過真龍的那位“歲獸”出現(xiàn)在真龍面前。

憤怒的，不解的，殘存的同族。在離開炎國之前，摧毀了歲的氣焰，讓這個叛徒的本性暴露在帝王之師面前。

總之，功過相抵，真龍饒祂不死，但是他必須向神龍臣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自那之后，神權(quán)君授，炎國的命運，盡在大炎子民之手。

名為“歲相”的神明分下自己的碎片，讓他們代行人間。

而這些碎片，一共十二枚。其中一個也就是此世的我。

最初，我們十二人宛如初生的嬰兒，一開始免不了會相互爭斗，但打久了總是會累的。

直到某天、某時、某刻——

我們中的一人想明白了一些，回答出“我是誰”的問題，這第一人也就成了我們的大哥。

之后，我們兄弟姐妹十二人也找到了在此世的歸屬，習(xí)武、習(xí)鍛、習(xí)詩、習(xí)醫(yī)、習(xí)法。

有的人戎馬邊疆，有的人隱居避世，有的人懸壺天下。

而我，選擇遨游天地，行過四方，當個不善言辭的畫家。

我是歲家十一，十二人中的幺女。能潑墨成物，點睛成龍。

此世的我，辭別了一眾哥哥姐姐，獨自一人繪著自己的畫卷。

我見過奇人斗法，御劍凌空；我見過飛瀑逆流，山岳移形。

我見過有人七步成詩，卻拖棺面圣；我見過有人精明算計，卻眾叛親離。

我見過北懸巨石，某位先帝登基時有巨石升空。起初被當做祥瑞，后來又因為“如有重負”的說法被人當做噩兆。

我見過高山仰止，天災(zāi)遺跡下有一棵參天巨松傲然而立，足矣劈開山石，探入云間。

這歲月里，與我同行的每一個人。在詢問我的姓名時，我都只能聽到自己嘴里模糊的聲音。

確切的說，這一世的我刻意隱去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我見到炎國戰(zhàn)火紛飛，禮崩樂壞。

我走到哪里，都是滿目瘡痍，民不聊生。

許許多多的人誤入了我的畫境，就不愿離開，做了一輩子我的畫中人。

……我的姐姐，歲家三女，字字成讖的頡。也在此時消亡了?；貧w了本體。

我等眾人皆是神明碎片，技藝各絕能引大道氣象萬千。刀槍不入，壽同日月?？扇愕乃劳?，三年大旱的景象，卻讓我不得不正視起來這個問題。

“我們”終會消亡。當歲獸蘇醒，我們十二人也會重回混沌。

你可能會問，既然本就是一體的碎片，那即使重回一體，自己不還是自己？

但是，你把一瓢水倒入江里，又怎么能舀起來同樣一瓢水呢？

我恐懼萬分。于是，我決定把自己封入畫中，依此來對抗自己的死亡。

但不管怎么說，我始終是眷戀這這一方天地的。

于是，在入睡之前，我決定窮盡最后的歲月，完成一副舉世無雙的畫作，將山河萬千帶入我的夢中。

……這第一筆，該畫什么好呢？

我攤開宣紙，慣于勾線的手卻不由自主的動起來。

我畫了自己。

一只青白巨獸，天地是它的暖床，山河是它的被褥。

它就像是一個害怕被搶奪玩具的孩子，盤踞在巢穴里，碩大的眼睛緊緊盯著畫外。

它的眼睛，高高在上的、冰冷的、孤獨的眼睛。甚至比被父母遺棄，在天災(zāi)邊緣等死的我還要悲哀，莫大的悲哀。

巨獸的腦后，有夕陽閃過。

也就是在這時候，我靈光一閃，回憶起了自己的名字。

長河落日，有獸如林，日暮西山。

是啊，我叫“夕”。

夕就是我的名字，畫家的名字。

萬千過往，也不過彈指一剎。

跌落百態(tài)人生，蒼茫畫卷里盡得百味。

看山是山，看水仍是水。我自來時便是我。

水月鏡花，也不過祂的一場大夢。

一眨眼，我脫出了夕的畫境，回到了現(xiàn)實。

我仍是那個被畫家救下的凡人，在夕畫境中經(jīng)歷的種種，也不過是過往云煙罷了。

黃粱一夢，剎那曇花。歸來看去，山水仍是山水。

也就是在此時，我向夕辭別。

鏡中花，水中月。我終是不能一輩子做她的畫中人的。

（三）

白云日照，薄雨西邊。

與那位少女辭別后，夕獨自離去。繼續(xù)著這張舉世無雙的畫作。

她以神明幾乎無盡的悠久壽命，精雕細琢，從筆墨紙硯開始，一步步完善著自己的作品。

夕先是用二十年歲月，游歷大半炎國，一邊采風(fēng)，一邊收集著作畫用的紙張。

她每到一地，就會選某個角度，采下當?shù)乇凰J為是奇觀的風(fēng)光。就和當年在集市里做的一樣。

她去過西北大漠，走過玉門關(guān)旁，畫下邊疆城樓炮火、征人行軍。

她去過凜冬雪壤，自山嶺沿脈一路極北，畫下夜空燦爛，白夜極光。

她去過殷墟商都，看熙熙攘攘，利往利來，畫下萬商俱來，百家興旺。

她在江南畫雨，一只青蛙跳上了她的畫筆，于是她隨手一描，將那只綠色的青蛙也畫進了卷中。

她在閩南畫海，一個孩子撿著貝殼誤入她的視野，于是她將錯就錯，把那個海家少年也染成了丹青筆畫。

最后，她來到此行的目的地——徽州。

夕親自上山，從選料開始，取走了百年檀木主干上最堅韌的枝條。

她又找到當?shù)刈顑?yōu)秀的匠人，粉碎、漏篩、壓制……親歷每一個步驟，精雕細琢，終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紙張。

然后，她又花五十年采集色彩。

取來產(chǎn)自閩南的蚌殼，搗碎研磨，高溫過篩。三番制作后，就成了點綴月色的珠白。

采集山川精脈的孔雀石，熬煮水飛，沉淀風(fēng)干。掛在房梁上冷卻一周后，就成了天穹乾坤的靛青。

摘走農(nóng)家門前的槐豆，采擇剝離，藍礬配比。與熟石灰混合深淺，就成了秋日豐收的明黃、夏日蠶桑的鮮綠。

最后，尋到田野新長的墨果，煙灰點燈，熏染壓制。倒模切割后，就成了勾畫萬千的黑墨。

窮盡七十年歲月，取天穹為青，舀江河做綠，尋日出烈陽制赭，采西方明霞成紫。

以天地為紙，以靈魂為墨。

她收集了一張最柔韌的宣紙，數(shù)百種天然手作的色彩，千百副來自炎國各地的風(fēng)光。

一切準備就緒，這副舉世無雙的畫作，也終于是要動筆了。

可就在這時，夕停下了。

因為，當年那位看破她畫中真意，與她同行數(shù)十年的少女，已經(jīng)垂垂老矣，大限將至。

……夕來到了她的病榻前。

這七十年來，夕其實也在默默關(guān)注著她。

這位少女，在辭別夕之后?；氐搅斯磪牵诨引R山麓附近的一座城市里定居下來。

在相處的十年間，夕教過她畫畫，也曾贊美過她卓越的天賦。

可讓夕感到疑惑的是，那樣天資聰穎的少女，卻在與她分別后一生都沒執(zhí)筆。

她養(yǎng)了幾只駝獸，靠著趕集為生。年逾百歲，膝下無子，就那樣平淡得度過了一生。

面對夕的疑惑，她只是含笑道：

“遇見你之后，誰又敢自稱畫家呢？”

她們初見時，她不過十五六歲。夕看著她從豆蔻少女到風(fēng)華正茂，又見她從如日中天到垂垂老矣，再到行將就木。

而夕自己還是那副十八九歲的江南少女模樣，一如初見。

她躺在病榻上，布滿皺紋的手握著夕白皙的指尖，向夕提了一個問題：

“夕……你閱歷萬千。見過無數(shù)奇人異事，山河風(fēng)光?！?/p>

“你說我這一輩子……幸福嗎？”

夕，默默無言。

接著，夕問她有什么愿望。她想了想，回答道：

“夕，你畫技超凡，是我平生見過最高超的畫家。”

“你能幫我……畫出我的故鄉(xiāng)嗎？”

“七十多年過去，我對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p>

“只記得那是一座山腳下的小鎮(zhèn)，鎮(zhèn)里的房屋和田地都雜亂無章的生長著，家家戶戶門前都種了桑樹。”

“我家邊上就是一座當鋪，里面的人衣著都很華麗。我小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當一個賬房先生……”

夕什么也沒有說。

她記下了她的愿望，然后獨自離開了。

因為，歲的蘇醒迫在眉睫，而她的畫作也需要完成。

夕就近在灰齊山麓住下，閉門不出，進行著她的畫作。

她以長生種悠久的生命，時間沉淀的技藝，無數(shù)次精雕細琢得到的畫境，

潑墨山水，完成著這一副前無古人的畫作。

她畫出了連綿群山，飄渺古云；畫出了翻江倒海，一水千行；畫出了萬家燈火，天街人來；畫出了金戈鐵馬，王旗變換。

她畫出了西北的黃沙，江南的煙雨；畫出了東北的白雪，閩南的海灘；畫出了川渝的山岳，中原的麥田；畫出了京城的紅樓，滬州的商都……

前一半的畫作花費了她三十年時間。

而后一半的畫作，用了足足五十年。

面對最后完成期限的到來，她開始有意無意，用根本沒必要的精雕細琢，拖延著作畫的進度。

明明她早已走遍大炎各地，明明她早已看遍人間種種，明明她早已對長眠無比渴求。

可，我到底在恐懼些什么呢？

伴著這種沒來頭的恐懼，畫家恍惚間，在紙上畫了一只眼睛。

冰涼的、高高在上的、悲哀的眼睛。

她自詡神明代理，行走世間潑墨山河，偶然與人類產(chǎn)生聯(lián)系，也只是將人間當做自己任意涂抹的畫作。

故事太長，人的壽命又太短。往往一個念想就能貫穿了他們的一生。

無數(shù)入她畫意者，往往都迷失在其中，將畫作當做真實世界，懵懵懂懂過完了一生。

而這執(zhí)筆者，又何嘗不是某人的畫中人呢？

白駒過隙。

七十年籌備，八十年作畫，一百五十年過去。

夕的畫作只剩下最后幾筆了。

她隱居的小屋中，早已布滿了一百五十年來的拙墨廢稿。層層堆疊，雜亂無章的交織在一起。已經(jīng)成了一座漫山畫意的宏偉山脈，給人廢土殘垣般的窒息感。

而那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模樣的畫家，就那樣幾乎不動的坐在山脈下，一絲不茍的繼續(xù)著她的畫作。

……荒涼而孤寂。

如同一百五十多年前，她在灰齊山下畫的那只眼睛。

即將落筆時，夕卻忽然一頓，

她想起了那位故人的愿望。

于是，她于一處瀑布中間停筆，在那里驢頭不對馬嘴的畫上了那座本應(yīng)該在山腳下的小鎮(zhèn)。

她按照她的描述，畫出了錯落有致的房屋，畫出了零零散散的田地，畫出了她記憶里存在或者不存在的鄉(xiāng)親，甚至、畫出了她家邊上的那座當鋪……

然后，該把故人自己也畫上去了。

于是，夕按照自己的記憶，畫出了故人說身形、畫出了故人的衣擺、畫出了故人的鬢發(fā)……

最后，該為這位畫中人添上五官時，

夕，卻停筆了。

因為，她忘記了這位故人的長相。

距離她們初次分別已經(jīng)是一百五十年過去，夕腦中還唯一能剩下的，就是那個最后見面時，人老珠黃的她。

她畫遍了山河萬千，畫遍了每一處細節(jié)，卻獨獨連一副她的畫像也沒留。

于是，她只能按照故人老年的相貌，一點點還原出她的眉眼。

可這終究不是她最真實的模樣，不再是她們同行的少年時光了。

如果，早幾年畫她，

或許，就能記得什么吧。

——刺啦一聲。

夕把故人的故鄉(xiāng)，那座小鎮(zhèn)從瀑布下撕下。

然后，哐當一聲。

她沒有補好殘缺的畫卷，只是丟掉了手中畫筆。漠然收好了兩幅畫，轉(zhuǎn)身離去。

人獸殊途，仙凡有別，恨只恨不得長生。

（四）

一位來自東國的僧人，離開家鄉(xiāng)云游四海，想要游歷世間。搭乘的船只卻出了海難，陰差陽錯的來到了大炎。

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原則，他便開始了在炎國的游歷。

那一年，炎國大旱。

舉國上下，餓殍遍野，尸橫遍地。

……哀鴻遍野。

年輕的僧人，一步一頓，口中念念有詞。

他從那餓殍遍地的荒野里走出，花了三天三夜。

磨破了腳，餓昏了頭，誠心祈禱了四千二百八十七次。

終于，暈倒在江邊。

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位十八九歲模樣的少女畫家所救下。僧人便跟在畫家身邊，與她同行數(shù)年。

就如同，當年的那位一樣。

只是僧人無那人一樣玲瓏的心思，自始至終，僧人都只是把畫家當做神明敬畏，從沒敢問她的名字。

數(shù)年過去，他松垮的袈裟已經(jīng)合身，挑不動的行囊也變得輕松。

畫家把僧人送上了回國的船只。

僧人站在船上，默立良久。

終于想要鼓起勇氣，詢問恩人的名字時，

他醒來了。

他還是在那個江邊，身上還是松垮的袈裟，肩上還是挑不動的行囊，只是手里多了一副名為“拙山盡”的畫卷。

畫卷煙云浩渺，畫中景物異彩紛呈，栩栩如生。雖是在深秋時節(jié)，他仍然感受到那其中濃濃的夏意。

只是，這畫卷畫到一處瀑布，卻忽然停筆不畫了。

僧人百思不得其解。

幾十年以后，回國的僧人當了寺廟的住持，他一生未婚，但收養(yǎng)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孩子。

那《拙山盡》的畫卷，僧人仍時不時來猜想琢磨，卻不求甚解。

待到他行將就木之時。

回顧自己的一生，想起少年時代與那位仙人畫家的相遇，

恍然如夢。

病榻前，他出現(xiàn)了是真是假的幻覺，似乎看見了那位畫家的身影。

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已然從青蔥少年，到行將就木。而她仍是那副十八九歲的少女模樣，一如往昔。

僧人仿佛參悟了什么。

他提筆，在那副《拙山盡》的畫作下，添了一字。

《拙山盡起》。

煙云浩渺，筆墨丹青，畫中拙山盡起，窗前唯余一案一筆、一硯臺而已。

——只隔一夕。

作者：世界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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